这个长故事初稿写于六七年前,写完就被丢在电脑里。现在把它翻出来贴在这里,给久违的友人们解闷儿。
这是一本写给时间的书。
第一章
那年我二十三岁。在那个叫歇马山庄的乡村教书。教一三年级的小孩子。
我来自异乡,在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父亲在这个家像空气一般消失的时候我几岁?五岁?六岁?记不清了,母亲从来没有谈起过,直到她离开人世的那一天。
在自己童年模糊得记忆中,有过一个模糊的高大男人的轮廓,只记得深夜的睡梦中,一只粗糙的大手抚摸自己的记忆,那只手带着滚烫的体温,我闻到的是一股腥荤中夹杂着
皂香的气息。长大了我从第一个男人身上重温了这种荤腥,那是男人特有的荷尔蒙的味道,那皂香却再也未曾闻到过。我猜那种独有的气味只属于父亲,我也以此开始了通过
味道来寻找父亲的道路,虽然这种道路在我二十岁上就自行的切断了,但那种寻找的记忆一直没有消失过。
而在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漫长的成长的光阴中,我好像嗅到了无处不在得那股压迫的气息。而我凭感觉,知道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离开造成的。所以我也只字不提,好像那个男
人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来,他离不离开就不再是问题。
我和母亲在没有男人的世界中一直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直到我考上一所师范学校读书,我像逃离般离开了那个坟墓一般的家。而父亲不管是在我的生命中,还是记忆中,都已
经死去了。
这十几年来,虽然我和母亲从来不去谈起他,我们两个父亲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以这种方式对抗着父亲无情的抛弃。但由此也深深得伤害着我们自己。
母亲是在我读大学二年级时死去的,死于自杀。
死法非常的平静而又绝望。那天有着非常强劲的春风,母亲把阳台的窗子全部打开,坐在那把摇摇欲坠的木椅上,很平静得把事先准备好的白浆布,一层层的贴在鼻子上,风
把白浆布紧紧得贴在母亲的脸上,直到母亲窒息而死。
那个春日阳光无比的美好,好多女人把沉积了一冬的被子拿到外边去晒。
母亲就是在被子迎风的摆动中离去的。
母亲临终时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尸体已经僵硬了,但这笑容还那般顽固得镌刻在她的脸上。我猜她就是带着这种笑意离开人世的,她是感觉她终于得到了解脱,我开始进
而推测,其实也许在父亲离开的那一时刻起自杀的念头就一直跟随着她,只是那时我还小,也许这么多年她之所以活得如此平静而又固执,其实不是我的功劳,只是这个自杀
的念头。而母亲对我所要做的无非是一个母亲所应尽的义务。如果说我对于母亲的意义是什么,只是让母亲在这个世上多活了十五年。而这十五年母亲没有丝毫的快乐,她活
成行尸走肉。
这是我在以后的人生中一点一滴悟到的,当我明白了真相时,我并不悲哀。
我无法左右母亲的人生,一如她无法左右父亲的。
母亲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去邮局给我寄了封信。
那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的文字。
其实母亲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也很少和我说话,从小家里除了空气走动的声音,一切皆空。
信只有一句话,我走了,从此只有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飘浮。
这封信已经泛着黯黄的斑点,一看就是年代久远。只有一种解释,母亲早就把这封信写好,余下的时间就是计划自杀的日子。
接到这封信时我刚从故乡埋葬了母亲回来,它静静躺在我粉色的床单上,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
看完之后我把它撕碎扔进了垃圾筐里。然后拿着饭盆去食堂打饭。
也许在这个时刻我应该哭,可是奇怪的是我一滴眼泪也没掉。
包括从见到母亲的尸体到她下葬,归于土地。我一直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想如果这是母亲最大的心愿,那么现在达成了,我应该为她高兴。
也许我从来就不知道眼泪是什么。
母亲死后我想埋葬一切的记忆。
于是毕业后我没有回乡接受分配。从一个大连农村来的同学那里得到消息,他们乡村要招一批高学历的乡村教师。我报了名,被录用了。在一个叫歇马山庄的乡村教书。
我真的能够埋葬一切的记忆吗?
因为我来自异乡,只能在学校的女生宿舍住。宿舍里住着我和另一个女老师。她是大连本地人。因为没有门路毕业后被分到这里,为此她也罢了很久的工,开学几周了她
还在不屈不挠得找教育局,妄图留在市里。也难怪她这般运作,乡村生活如古墓一般,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呆在这里,会精神异常的。况且主要的原因是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受
不了相思之苦。
当然最后她还是妥协了,教育局对她采取得态度是爱来不来,没有分配的应届毕业生有的是,之所以看中她,还是她的嗓音条件不错,如果不是这一条,恐怕这个乡村空缺都
轮不到她。在失业和做一名乡村女教师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是一个异常偏远的学校,在层层叠叠的大山里边。全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全校学生只有二十八个。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六个班都占全。是复式教育。一个老师带两个班,
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这种教育方式对于城里人简直是天方夜潭,多少年后我曾在火车上和对铺的人说起这种教育方式,她一头的雾水,感觉不可思议,她一个劲的问我,两个
班级的孩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怎么个上法,这边讲那边听,那能不受影响吗?能学得好吗?
我心里责怪她杞人忧天,想这个生活优裕的城市女人,压根不了解或者过于低估中国农民和后代们的承受灾难的能力。三年大饥荒时期,全国的乡村恨不得到了人吃人的程度
,不也顽强得过来了吗?
我说那些孩子们能习惯,而且学得很认真很好。
学校除了我和这个女老师,还有一个男老师,也是校长。他是代课老师,土生土长的本村人。是村长的侄子,不知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看他守家在地的缘故。而一直留用了
他。
他在学校干了二十年了。结婚就结在学校西边。老婆是一个瘸腿。且不能生育,领养了一个女儿。我到这个学校时她已经五岁了,很活泼的一个小姑娘,有时我会把她带进我
的教室让她坐在一年级的座位里。往往不到十分钟,她就坐不住了,开门跑走了。
女老师的名字叫田螺,据说是小时候看童话田螺姑娘,而取的名字。
她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比较男性化。留着小子一样的头发,说话粗声大嗓,唱起歌来典型标准的男中音,如果不看人,你永远猜不到唱歌的是一个女孩。她有一双湖水一
般的眼睛,超级大,比电影明星赵薇的还大。喜欢拍着肩膀和你称兄道弟,刚来的时候还抽烟,且是烟劲很冲的中南海点零。后来还是校长找她谈了几次话,她才不再在办公
室里抽,一般都是躲在宿舍里偷偷吸上一根。而我显然是闻不惯这种呛人的气味的。她为了讨好我,总是在周末回家时给我带一些鱿鱼干一类的东西。我知道那种东西价格都
不菲,从中我读出她真诚的歉意,也只好隐忍将就,一到她犯了烟瘾像大烟鬼一样猫在宿舍里股烟时,我便出去,到不远的海边散步。
每次我回来都看见她一脸的歉意。说真的,这歉意多多少少消解了我心中的那份不快。
田螺姑娘还有一个让人不能忍受的缺点,那就是她不讲卫生的习惯。
我不能想像一个女孩子竟能脏到如此程度而又如此如动于衷,感觉良好。好像压根没有这码事儿似的。好像那脏是和她浑然天成,自成一体不可分割一般。她的被子永远不叠
,永远像狗一样的趴在床上。因为我们的卧室和厨房在一起,她的所作所为就更让我苦不堪言。因为她来时所有的厨具我已经备好。她就很自然的开始用我的,而从此再没见
她有添置锅碗瓢勺的意思。几次下来,我就不堪忍受,不仅是她时常跟着我蹭饭,说实话,有这方面,她还算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虽然有时做起事来不是太有章法,怎么说呢
,就是她也知道吃你的是亏欠于你,她不会用下一次做请你同吃的方式来弥被,而是冷不丁从城里回来时给你带回一堆好吃的来,而下一次的偿还就又不知猴年马月。往往有
这样的情况发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蹭饭后,再蹭时她会非常得不好意思,拍着自己的头说,操,又忘了,想好这星期给你买好吃的,猪脑子,又忘了。
我相信她说得皆出自真心,我对她的人品不加怀疑,她是真的忘了,真的没有记住,她忘得不仅是给我买好吃的,还有她周末带回家的背课笔记。这样一来,这一周的课就算
白背了,她只好拿着课本干讲,好在校长在这方面的要求不严。这可从中可以看出小学校的好处来,山高皇帝远,只要你别太出格,期末时各科能如期完。一切皆大欢喜。
如果轮到她有兴致自己做饭。我的处境就会更惨,因为据我的记忆,她从来没有在做完饭后给我刷过锅,碗筷更是一放好几天。我几乎是从来不吃她做的饭,虽然闻起来真的
很香,我算不是个有洁癖的人,但还算是个有条理的人,她做起饭来那幅五马张飞的样子,每每让我怀疑那饭的卫生程度。
她不做饭后的善后工作,最后只有由我来做,因为我有每顿做饭的习惯,这样一来,我就很不开心,看着灶台的一片狼籍,那股抱怨真是简直可以冲天。有一次我终于忍无可
忍发作了。记得我站在那里,浑身打抖。对着躺在床上哼着小曲的她喊道,如果你再这样下去,请你以后不在再用我的东西。
没想到听罢我的话,她这个平时一说起话就不知道停的主儿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眼里的大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外掉,一掉就像决堤了的河水,一刻不得休息。一哭就
哭到半夜,且带着微微的嚎叫。直到滚倒在被子里抽搐不止。弄得我很尴尬。她就是这么一个极其敏感自尊的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过不了群居生活。
弄得校长一早上在办公室里就相问是怎么回事。她红着眼睛板着脸坐在那里不说话,一张椅子拖到靠窗前,留个后背后给我们。校长询问的眼光在我身上上下逡巡。我咳嗽了
几下,我知道这时万不可再将她招认出来伤了她的自尊。这样一来我就真的成了罪人。我支吾着说没事,只是我半夜有点伤风感冒,浑身难受就喊了几声。
校长再没问什么。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我以为这样毁灭自己的回答能唤来田螺姑娘的谅解。可没曾想,她丝毫不领情,看来我真的把她伤着了。我也很生气,心想你天天那么恶心我还不许人家喊一声冤,人家申诉
一下,就一哭二闹的。真是一个难缠的主儿。
就这样,我们各想各的委屈,各想各的理,谁也不理谁。一直僵持了半个月。
田螺这次也算是长了记性。看来要想改变她身上某些顽固的习性,还真得晾晾她的屁股,让她知知羞。此后的半个月,她天天吃方便面,而没有再动我的东西一下。那次事件
的第二个周末,她回来时就低里搭挂带了一身的锅碗瓢勺。我当时躺在床上看书。听见稀里哗拉开门的声音没有动,只用眼睛的余光瞟了瞟。心里不免冷笑,心说,早这样自
力更生,自脏自家,也不至于搞成这样。
没想到跟进来的还有一个男人。那是她的男朋友。扎着个马尾巴,扎着耳眼,留着长长的指甲。穿一件黄色的夹克衫。说话细声细气,十足的娘娘腔。我有些忍俊不禁,这两
个活宝可真是会配对。性别整个一个倒对。不过看得出来,两个人非常默契。
这是她男朋友第一次来。看来她和他说了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她男朋友有些拘禁。我也一时不知是该做起来打个招呼好,还是干脆把书一丢,把头蒙进被子里装睡。倒底还
是田螺开口了,快起来快起来,给你带了好吃的。特大个的桔子,甘甜甘甜的。快尝尝。
话音没落,就听扑通一声,一包重物掷在我的床上,险些没把床板崩起来。
我知道这种时候我也不能崩着,尤其在人家男朋友第一次上门的时候。
我趁势坐起来。出溜下了地。对着她男朋友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男朋友冲我笑了笑,笑得非常难为情。非常小孩子。我说你们聊,我去打桶水,说着出了门。
我们的关系从那以后得到了和解。很快就和从前一样。
不过我的麻烦也从此又来了。原因是她的老毛病根本不可能从根去除,这种天性般的东西已经如影随形这么多年了,要想改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她是开始用她的厨具做饭了。可她照旧不刷,下一次再想用时图方便抄起我的就用。这时我要是想用个干净的,就得不旦把我的刷了,她那个也得帮她刷了。因为我不把她的
刷了,下次我的还得倒霉。一来二去我更加苦不堪言。可好那些日子我正在看关于圣经的书。读到如果对方打了你的脸,你就把左脸也伸出给她打。
我知道田螺姑娘不会打我的脸,她需要的只是我对她的宽容。
对此我还能说什么呢,还让她半夜三更像母狼一般的嚎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