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律师,我姓罗,我想咨询点事情。”我以爆豆的语速简明扼要地把小瓦房事件讲述了一遍,最后以天真无邪的语气质问道:“你是否可以帮我打赢这场官司呢?”
姥爷彭耐心安静地听完了我的讲述,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赵大咪?!”
“我姓罗,你可以叫我萝卜。”我还妄图再挣吧两下,却让彭大树更加肯定了他的猜测:“赵大咪,你妈刚刚才给我打过电话。我必须说,在叙事的条理性上你要强过你妈。不过在危言耸听程度上,你败给了她。”
“虽败犹荣。”被亲妈出卖身份的我只好先把个人荣辱抛诸脑后。我清了清嗓子,谄媚但尽量不巴结地说:“彭大树,我特别能理解你出淤泥而不染独善其身的心情,我知道你不想管这档子糟烂事儿,我会给我妈电话告诉她彭律师不受理这类蝇营狗苟的家庭纷争。”
“我已经答应你妈了。放心吧,我尽力而为。”姥爷彭很有腔调地撇下两句很能提高他人气的台词,赶紧见好就收地挂断了电话。
我擎着断线的手机颇为迷糊了半晌,终于找到一个能够开解我的理由:现在的律师事务所竞争太激烈啊,显然我应该写一副锦旗送给姥爷彭他们律所:苍蝇再小也是块肉!
我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再度将电话回拨了过去。那边一接起来我就说:“既然这样,我们先谈一下酬劳问题吧。你们律所的内部员工价是多少?”
嘟嘟声再次响起。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双亲在老家闹腾的同时不同地,踏浪而来的一代宗师也悄悄地重启了他蛰伏已久的杀伤性躁动程序。在把京城所有能数得过来的医院里所有能说得上名的专家看了一遍and册那了一遍之后,宗师仍旧无法接受自己所患的疾病不是死亡率100%的心漏,而是死亡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神经官能症。
迷惑的你妈贵姓提问时间到:什么叫神经官能症?
误人不倦师尊赵大咪解答道: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宗师的心脏从生理上来说是没有病的,但宗师的神经认为他的心脏有病,于是他的神经给他的心脏下达了装病的指令,于是他的心脏开始装病,然后信息反传回他的神经,他的神经于是确认了他的心脏真的有病。
你妈贵姓从答案中升级了他的迷惑:那到底他是心脏有病还是神经有病?
我欣慰地抚摸着睿智男宠的头颅,赞美道:姓啊,你已然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得到了它!
总之,帝都的医疗科学水平已经彻底无法满足宗师对死亡的期许,宗师在沉思了一夜之后,做出了一个令国人欣喜令美帝恐慌的决定:赴美治疗,在竭尽全力占用并折磨美帝国主义医疗资源的同时,顺便监督一下在那儿留学深造的儿子。
获知这个喜讯之后,我好整以暇地对信使戏霸说:我认为从阳光面来看,他是与儿子分离数月思念成灾想陪在儿子身边又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感情用事;从阴暗面来看,他是假借看病为由行监视儿子之实想在帝国主义的纸醉金迷里腐朽堕落又不想让自己显得背叛祖国薄情寡义。反驳我!
戏霸伯父颇为踌躇思索了半晌,骤然苦笑道:丝丝入扣,无懈可击!
宗师离开亚欧大陆,这实在是普天同庆的好事,谢谢你特意来通知我。我一边嚼着戏霸买单的美食,一边向他伯父示意道。
他伯父却显得并不是太有食欲,只上了弦似的把食物往我的盘子里堆成圆锥体。一个小时之内,我所做的所有事情就是疯狂地咀嚼吞咽,让圆锥变成圆柱,片刻之后,再眼睁睁看着圆柱又回复圆锥。
我的胃终于在胃酸倒流中举起了罢工的牌子。我止住戏霸永动机一样夹菜的右手,开宗明义道:丑话说在前头,我是死也不会陪宗师一起去美国的,你就是把全世界的红烧肉都夹给我也没用!
他伯父叹气道:到时候我会送他到机场,李程会在那边的机场接他。
我由衷提醒道:你知道的,你侄子并不太擅长接机这种技术活,尤其接的还是他爹。
他伯父噢了一声,补充道:美国那边还有李程的一个远房表姑,我已经给她们打过电话了。
我欣慰又疑惑道:既然安排周到,那你为什么还闷闷不乐呢?
他伯父愁苦着脸:他爸爸说,要是美国能治他的病,他就不打算再回来了。
太好了。我下意识就想跳起来召集餐厅在座的所有人一起开个party庆祝一下,但看到伯父脸色难看只好强忍住了体内的狂欢冲动,言不由衷地安慰道:放心吧,他那病美国一定能治的。再说了,浙江是他的家乡,他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落叶还归根呢,他不可能再也不回去的。
老家当然是要回的。他是说再也不回北京了。他伯父纠正道。
我的灵魂刷得出窍,刷得冲过去敲敲邻座小哥儿的桌子:你好,能否有幸邀你共舞一曲弗朗明哥,乐队老师,请伴奏世界名曲《咱老百姓今晚上真高兴》。
宗师的意思是,要把李程跟你先前住的那房子,卖掉。于悠扬的舞曲声中,他伯父沉痛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依旧维持住脸上欢喜的表情,善解人意附和道:当然,趁现在调控失败,赶紧在高点抛售了好。
对不起,大咪。那房子写的是他爸爸的名字,我没劝动他。他伯父显得很是自责,仿佛要被卖掉的是我曾经的婚房。
您可别这么说。这事从来跟我就没什么关系。我重新拾起筷子,开始瓦解眼前的圆锥体。过去的情景以默片快镜头在我眼前生切乱窜,刷,我在挤兑泡泡,刷,我在肉搏贱派,刷,我在对垒宗师,刷,我在联盟姐夫,刷,我在死磕犀利……
他伯父仿佛也能看见快镜头似的,适时旁白插话道:李程还不知道这件事。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反对的。
我呆愣地看着对面的戏霸,脑袋被连续的快镜头晃得短路,一时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蹬鼻子上脸的快镜头还在继续,闪的全是我跟房东毫无交流的日常生活片断。
戏霸果断给自己加戏,一边掏电话一边对我说:没办法,我已经答应了他爸爸不把卖房子的事告诉李程。但是你没答应啊,你可以告诉他。戏霸说着捣鼓了几下手机,递给我,口述说明书道:按下绿键,就可以接通他!
我一脸呆滞地看着递到眼皮底下的电话,这是几个月来我跟房东最接近的时刻,我们只隔着一个绿键的距离。
我静静地看着电话上的绿键,半晌,终于伸手接过电话,摁了红键。
我把手机还给戏霸,笑着对他说:我这次站在宗师那边。卖了吧,清静。
我的反应显然不在戏霸预先设想好的剧本里,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戏接下去才是大师级的流畅表演,是愤怒地一摔手机喝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蠢货,还是苦情地捧着手机泪流道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抑或是殷切地第二次把手机递给我说你确定吗,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
你知道如果是汤姆汉克斯的话,他会怎么演吗?我轻轻设问道。
戏霸懵懂地抬头看着我,等我启蒙。
他会若有若无地笑一笑,自然地把手机放回包里,淡定地招手叫服务员来结账,然后一句话不说地开车回家。我微笑鼓励道:来吧戏霸,奥斯卡在等你。
在奥斯卡和汉克斯的一同蛊惑下,他伯父跟被催眠了一样,按照我给现场直编的台本结束了这次会面。
回去的地铁路过房东家那一站。我看着线路图上闪烁的红灯,心说,很好,断得干干净净,终于连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一回到家,我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只钥匙,却遍寻不着。我疲惫地坐在床头,喃喃自语道:上次把爹妈接回来之后我到底把钥匙给放哪儿去了?
你妈贵姓此地无银地偷偷拿眼侧瞄了我一下,虽然它以为自己隐蔽地很好,但还是被我犀利地捕捉到了。我一把抓过我的男宠,搜起身来。你妈贵姓拼死挣扎,叫嚣道:我没拿你的钥匙,谁拿你钥匙谁不是人!
我不为所动道:你本来就不是人。话音未落,我就在你妈贵姓肥厚的屁缝里找到了那枚钥匙。罪证在前,你妈贵姓不情愿地把头扭向一边。
“你藏这钥匙想干吗?”我问。
“不想干嘛。随便藏藏。”你妈贵姓还在嘴硬。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是不是经常偷溜到人家房子里去?”我又问。
“也不经常。一天两次吧。”你妈贵姓满不在乎。
“比吃药还规律。”我赞许道。“你去了都做些啥?”
“打坐,静思,追忆,缅怀。”你妈贵姓饱含深情。
“拜托!你是一个男宠,能不能从你那言情小说女主般的精分生活中跳脱出来!”我一边教训你妈贵姓一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你想干什么?!”你妈贵姓在背后声嘶力竭地喊道。
“房子要卖了。钥匙留着没用了。除非你对成为新业主家潜在失窃的嫌疑人感兴趣。”说这话的当口,我突然手臂一抬,将钥匙从窗口抛了出去。
“不要啊!”你妈贵姓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仍然没来得及阻止我画出的凄美抛物线。我的男宠嘤咛一声,瘫软在地。
我不落忍地走过去,将你妈贵姓拦腰抱起,我的男宠在我怀中抽噎着,激将道:赵大咪,你要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类,你现在就去把那房子买下来!
他话音未定,身躯已落。我拍拍双手,由衷道:还是地上凉快,给你醒醒脑。
几天之后,宗师走了。传统文化遗产“噎问绝技”输出了。耶稣大概会觉得有鸭梨,因为即将有一个叫噎叔的,驾临他的领地,祸祸他的子民。
我不知道宗师离开北京的确切时间,戏霸没跟我通报。宗师本人更不会这么做。他到北京这么多天,一直没有找过我。虽然我本以为从礼貌上说他最起码要见上我一面骂一句“册那,你怎么还在地球”的。
家里的情况也丝毫没有好转,小瓦房比我想象的要棘手很多。不知道我的三叔用什么洗脑神功忽悠住了那二百多位亲戚,任凭姥爷彭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吓之以恐,他们也绝不向善。
你妈贵姓十分费解,动用了它所有的脑细胞拼命做算术:二十万,两百多号人,平均每人才只能分一千块。
我摇摇头,耐心讲解道:错了,主谋我三叔必然要分走大头,这些从众每人能分到三位数就不错了。
你妈贵姓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为了这点小钱豁出命去撒谎,可见教科书上说的没错,你们的国家的确还很不富裕。
我一把抓住你妈贵姓的左胸,教育道:这也是你的国家,你是中国神兽!把我上次教给你的爱国歌曲迅速唱起来。
你妈贵姓不情不愿地唱着:流在心里的血,澎湃着中华的声音,无论走到哪里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
直到世界杯结束,西班牙斗牛士举起大力神杯,小瓦房的官司还没有定论。这类家庭经济利益纠纷最是磨磨唧唧,向来是比耐力比毅力的持久战,咱占理所以咱淡定,每次打电话我都要这样开解大咪妈一通。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官司的胶着,我越来越发现,我的这番远程精神疗法不管用了。直到最后一次,我打给亲妈还没等开口,亲妈就暴虐地喝止道:别穷嘞嘞了!
我只好转而打给亲爹,让他务必看好我妈,不要让她跟别人产生肢体冲突。如有任何不妥,立即给我电话。
我想把彭大树约出来,仔细听听我家这事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没想到姥爷彭仅用一句“姥爷很忙”就把我给回绝了。
“吃心了,绝对是因为上次相亲被嫌弃而吃心了。”半染总结陈词道。
于是我只好耐心地等着姥爷彭施展他的快刀斩乱麻绝技。然而,还没等到姥爷出刀,我的亲妈赵赵氏就先出事了。急性子的赵赵氏不顾她老伴的劝阻,找到我三叔的门上,名义要跟人家讲理,实则一上来就踹烂了人家的大门,掐腰横立在大门破口儿处,厉声大骂。史称“破口大骂”。
当然,这些画面都是我在老赵只言片语的描述中自行发挥想象还原的。
在民间法律届,有这样一条金科玉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将来在法庭上才怎么说怎么有”,我的三叔显然深谙此道。因此无论赵赵氏怎么在破口处大骂,他们一家始终充耳不闻,趴在屋里研究晚上吃什么口味的皮萨。忘了说,我三叔真名叫达芬奇,他太太叫拉斐尔,儿子叫米开朗基罗
“爸爸,什么香香喷喷是我最爱?”“皮萨!”
“什么出不了门可以外卖?”“皮萨!”
“伯母不走明天我们吃啥?”“皮萨!”
“爸爸妈妈和我就是忍者的一家啊!”
正所谓以柔克刚。不幸的是,我亲妈是刚的那一个。她被克了。亲爹半夜打来电话:刚强的赵赵氏病倒了。
这么多年来,为了配合她的铁血政策,老赵家的执政者一直以一副钢筋铁骨的超女造型面对其子民。在我的印象中,赵赵氏患病这一页是totally的空白,更别提病到卧床不起这种程度了。事已至此,除了挂了电话就上网订机票,我再也找不出其他方式来表达我的重视程度。
我本想着一秒钟都不耽误地立即飞奔回亲妈身边,然而却在跟秃头皇后请假上稍微浪费了点时间。秃头看着我2010年度的出勤表,紧皱着一般人长眉毛的位置,当然如果我下次能用肉眼观测到他的哪怕一根眉毛的话我会及时更改这一说法。
“你今年请假是不是太多了点儿啊?!”皇后反问道。
“是比去年多了点。今年流年不利。”我默默用意念催促道:别tm废话,快签字。
“这次的理由是……妈妈生病了?!”皇后的语速越发慢了下来。
“是。卧床不起。您快签字吧,我赶飞机。”我不得不跟他挑明事态严重程度。
“可是呀……你这么突然啊,一走,啊,我看一下,哦,要请一周啊,这么久呀……”皇后咿咿呀呀地用昆曲的腔调唱上了。
我抬腕一看,还有一个多小时飞机要飞了,啪地用手一拍他面前的请假单,在他该签名的地方一指,重声道:签字!
皇后换了口气儿,刚想再唱上两句,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向我做个等待的手势,咿呀着接起了电话。在他接起电话的一瞬间,我摔门就走了出去。册那,老娘没时间在这儿欣赏你个京剧丑角脸扮男旦唱昆曲玩tm国粹混搭!
为了能找到再回来帝都的理由,我在飞机起飞前给戏霸伯父发了条短信:你很久之前喝醉说职位薪水随我挑还有效不?
发完还没等到回复来,我就不得不在空姐锐利的眼神警告中把手机关机。一个多小时后,我落地在了黑土地上。手机打开,一条短信进来:有。
很好,我点点头,开始麻利地解安全带。亲妈,闺女我回来了,你可要hold住啊!
下了飞机打车一路狂奔,风尘仆仆的我终于在炊烟袅袅中到达了小区。无视所有在小区里门洞里楼道里跟我打招呼的群演们,我施展开凌楼梯微步,刷刷地窜上了三楼,气喘吁吁地摁响了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