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更生从十八岁那年就开始验兵，连着两年都因为扁平足被刷了下来。第三年，他二十岁了，在村里，这个年纪的小伙该考虑娶媳妇的事了。但他有三个哥哥，大哥结婚，二哥三哥都是响亮的光棍子，家里穷得只有虱子最欢实。
当不上兵，他就是预备役光棍。他母亲狠狠心，把家里养了快一年的猪杀了，拿了半扇猪肉送给验兵的。李更生通过了，被分配到一个沿海城市当兵。
那是1986年，家里的一头猪能干很多大事。特别是二哥，婚事迫在眉睫，一个老姑娘正待价而沽。猪没了，老姑娘跑了，二哥这个光棍子更硬了。
李更生的命运注定了与猪有关。新兵训练结束后，他被分配去给部队养猪，说是军人，其实猪倌，他心里窝囊，给家里写信都不说自己在部队养猪，觉得对不起那半扇猪肉。
他心里不服输，等着命运的手忽然给他额头点个朱砂，人生翻红。机会来了，部队第三年，他被抽去抗洪抢险，连夜去了乡下一个村子，水性好的他救出来好几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他因此立了功，不但从养猪的岗位上换下来，还被转成了志愿兵。在部队上学了开车，算是熬出头来。
当了两年志愿兵，赶上部队裁员，他要光荣退伍。退伍前，部队里组织了一个军民联欢，男女老少皆有，在军民一家亲的热闹里，李更生看到一个大个子姑娘，大长腿，人很白净，一笑两个小酒窝。大长辫子一甩，把25岁的兵哥哥扫得心直痒痒。
一打听，那姑娘叫文秀，当年李更生冒死救出的老人里，就有文秀的爹。文秀爹妈生了五朵金花，她是老大。
她既有一腿，他就有一手。
李更生和文秀姑娘好上了。退伍前两人参加了集体婚礼。退伍后，李更生带着文秀回到他的故乡。他母亲甚欢喜，说：大媳妇门前站，不干活还装门面。
大高个子的文秀，很给李更生长脸，又加上志愿兵退伍分配到国企，李更生算是衣锦还乡。他当了三年猪倌的事，家里人谁都不知道。
他二哥因为当年那头猪，错过了姻缘，在光棍的路上貌似要跑到黑。
02
李更生转业到地方后，给一个单位的老总开车。鞍前马后跑了很多年，军人出身的他办事能力强，又能管住自己的舌头，深得老总喜欢，老总在退休前几年，有意提拔李更生，学历不高的李更生，由小司机，慢慢成为副科级干部。
在大城市，往人群里扔块石头，砸中十人的脑袋，有八个副科级，但在小地方的国企，一个副科级干部意味着猴子爬杆已经上了一截，可以俯视一众脑袋。
文秀因此成了官太太。
据说长久的婚姻是建立在一方对另一方的崇拜上，文秀对男人李更生言听计从，觉得自己像耗子跌到粮仓里去了。
生了儿子后，她没工作，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
文秀的朋友里，多是像她这样不太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她们在一起聊天，不是孩子的屎尿屁就是老公的钱权懒。文秀也有个比较不一样的朋友，叫绒花，当音乐老师。两人好，是因为两家男人走得近，他们经常一起喝个小酒。
日子好过后，李更生孝顺，每年冬天把他母亲从乡下接过来，住在暖气的房间里。
文秀尽心尽力伺候婆婆，看起来一团和气。
有一晚，李更生在绒花家跟她老公喝酒。席间，绒花插嘴，表扬了李更生老婆文秀。
绒花说：你家老太太有一天遇见我，拉着我的手，使劲夸儿媳妇。说文秀每天早上给老太太炒五六个鸡蛋吃，鸡蛋多贵啊，文秀真是舍得。
李更生心里一惊。
小领导忙成陀螺。每天早上七点多就去总公司开晨会，因此他家早餐分两拨，七点之前他吃了文秀预备的早餐上班去，然后家里老婆孩子老娘再一拨早餐。他们吃些什么，他从来没注意过，文秀把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从来不操心。
绒花这么一说，李更生方知道他老娘每天早上吃五六个炒鸡蛋。鸡蛋胆固醇含量高，母亲心脏还不好。再者，李更生家的鸡蛋不花一分钱，每个月给干部供应鸡蛋一箱，猪肉十斤。平时他们家鸡蛋总是吃不了的。文秀和儿子是不吃鸡蛋的物种。婆婆来了，给他们家解决了难题。
李更生嘴上不说，但心里存个梗。某个早晨，他估摸着家里第二拨早餐开始的时间，杀了个回马枪，回家说文件袋忘了拿。果然，他的老母亲一碗稀饭配着五六个炒鸡蛋。
晚上两口子一个被窝，李更生对文秀说，以后别给老母亲吃那么多鸡蛋了，一天一两个就好。
文秀听了男人的话，从此早餐给婆婆一两个鸡蛋的量。但她婆婆却以为儿媳妇抠门，宁愿把鸡蛋拿到蛋糕店里低价卖掉，也要断了她口粮。心里闷着气，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房子就那么大，李更生上班，儿子上学，婆媳俩一个屋檐下面对面，久了，生出各种小摩擦，比如，婆婆不吃姜，文秀做菜放姜，包饺子放姜，她认为女人吃姜一万个优点，绝不将就婆婆。
后来冬天，婆婆坚决不来住了。文秀就把自己爹娘接过来。算是平衡。
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厚的雪，婆婆去院子里铲煤球，不小心摔了一跤，右腿骨折，还吓出心脏病来。在乡下医院养了几天，李更生派车把老娘接到自己这边来，城市的医疗条件毕竟好于乡下医院。住院还可以用李更生的名，医药费几乎都能报销。
照顾老太太的任务就落到了文秀身上。
03
看望乡下来的父母，是小城人际关系往来一项重要内容。老太太住院后，绒花去探望她。正赶上文秀给婆婆清理身子。婆婆拉床上了。以往婆婆有了信号，总是先给文秀报个警，文秀充分发挥了一个大媳妇的优势，把婆婆小心地抱到专门拉尿用的轮椅上。这次，婆婆大约吃多了，杀个措手不及。
清理完了婆婆，文秀送绒花出来，跟绒花抱怨说：她不死，我要被她折腾死了。以后不能由着她吃饭了。
文秀婆婆住了一段时间院，心脏好些了，腿伤可以回家养，于是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休养。
绒花又来探望一次。
文秀在客厅接电话的空档，绒花给文秀婆婆剥了一个香蕉。婆婆三下五除二吃完，伸手又问绒花要。绒花于是又给她剥了个。
文秀打完电话后过来，婆婆突然把香蕉快速藏在枕头下，嘴里塞着的一团也不敢吞咽了。
绒花看在眼里。女人心思细密，她猜测出李更生不在家的时候，文秀不给婆婆吃饱，而婆婆已经怕了儿媳妇。
有一天，李更生打电话请绒花来自己办公室喝茶。绒花租了音乐教室办课外班，收入比上班高很多倍，教室与李更生的办公室不远。
李更生那时候掌管单位福利生杀大权，经常给各位官太太们弄点什么。两家关系蜜月期，他通常加一个名额，有绒花的份儿。比如，床上四件套，保暖衣，小家电什么的。
这些小福利送给绒花，文秀大多是知道的。
这次相约，两人喝茶聊一会儿，李更生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条羊毛围巾送给绒花，说单位给女工发福利多余的。那暗红格子围巾很有文艺范儿，绒花对这个小礼物很喜欢。
礼物就像给小孩子的棒棒糖，李更生喜欢跟绒花说说心里话。他小时候在故乡穷光腚的岁月以及部队里养猪的苦闷日子，绒花如数家珍。他当一个小领导每天动脑子琢磨上面的一角，李更生也揭开给她看。
他大有把她当成红颜知己的意思。
这次喝茶聊天，李更生跟绒花说起文秀。他能感觉出文秀守着他对老娘好，不守着他对老娘不好。因为儿子不小心说漏了嘴。儿子叫奶奶老不死的，李更生要教训儿子，儿子说妈妈就叫奶奶老不死的，能吃能拉膈应人。
绒花想起上次看老太太的一幕，话到嘴边，她又咽下了。
04
腊月里，听说李更生的母亲要回老家过年，绒花两口子一起探望了好哥们的老母亲。
绒花那天围了那块格子羊毛围巾，一进门，她像一棵闪亮的植物，文秀家里马上有了生机。
文秀夸她气色好，其实觉得那围巾烘托得绒花气质好出一截。
暖气很热，绒花就把围巾摘下来，文秀接过来，放在挂衣架上。那围巾手感像摸了把云彩。
这次来，老太太的腿伤已经好很多了，能拄着拐杖下地，但整个人很瘦，一阵风就能刮走的样子。绒花问老太太怎么不在这里过年。文秀笑嘻嘻地说：老人家恋家，非要回去。
绒花见老太太腿脚还是不利索，就问回去可有人照顾。
文秀说：和二哥住一起呢。
绒花早在和李更生的聊天中，知道他二哥这些年一直光棍蹉跎中。
李更生讲了老母亲痴呆的一件事，说她能下床后，经常去厨房煮鸡蛋，然后不等鸡蛋熟了，又把火关了。也有忘了关火的时候，差点把锅烧干。
鸡蛋是老太太心里的梗。
老太太回老家不久，不知为什么没熬到新年。傍年根儿，传来噩耗，在睡梦中过去了。
李更生拖家带口赶回去奔丧。等安排完后事，悲伤汹涌而来。娘在，家在。一下子没了家，孤儿的感觉。
他责问二哥为什么没照顾好娘，两兄弟吵起来。二哥就把当年杀猪当兵到如今娘在他家不受待见的事，一股脑倒给他。李更生这才知道，老娘守着他不说儿媳的不是，回到自己家来，好像脑子醒了过来，跟二儿子絮絮叨叨说文秀对她的苛待。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李更生无凭无据，但心里有个大疙瘩。
李更生自从母亲去世后，表面上保持了一个官场猴子兢兢业业开开心心往上爬的样子，内心却经常悲伤来袭。一个成年人铜墙铁壁的外表里，有颗受伤小孩子的心。
在这个世界上，仿佛只有绒花才是说得着的人。但她不再接受他的电话邀请去办公室喝茶聊天，她跟他保持着一张桌子的距离。有一阵，李更生下班后，拿着一瓶好酒，直奔绒花家，找绒花男人喝酒。
他当领导的，经常能搞到好酒，跟哥们喝一壶。
绒花炒几个简单的小菜，俩男人将小酒喝得夜晚悠长。有时候，绒花老公支撑不住，先回房睡觉了，李更生就和绒花一直聊天。
半醉的男人将他心里的脆弱一览无余地展示给绒花看。绒花是个很好的垃圾桶，偶尔劝慰几句，李更生心里便舒服很多。
半醉的男人不怕家丑外扬，李更生把对文秀的不满一股脑儿倒出来，他认为文秀没有照顾好自己母亲。他说：不让她上班挣钱，家里什么都弄得好好的，她连个老婆都当不好。
绒花这时候又从垃圾桶变成消防员，赶紧去灭火。
那段时间，李更生明着找哥们喝酒，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想找绒花说说话。
有一天，绒花因为音乐教室合约到期的事找李更生帮忙，来到他办公室。
李更生那天中午陪老领导喝了一壶，借着醉意，对绒花表白了一下，意思是他和文秀说不上话来，咱俩情投意合的，不如暗中组一对吧。
绒花一棍子打死：咱俩当个朋友聊聊天可以，你要是想三想四，趁早一边待着，你别到我家喝酒了，我懒得伺候。
李更生也不生气，说：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喜欢你。但你是女神，我只好远远地看着你。
表白失败后，李更生又开始忙着猴子爬杆，不经常去绒花家喝酒了。
文秀偶尔约绒花逛街，俩人保持着塑料花的友谊。
05
热火朝天的夏天来了。连着几天的下班时间，文秀突然杀到绒花家。问李更生有没有来这里。李更生跟文秀说单位有应酬，在外面喝酒，经常夜不归宿。
绒花说，你老公喝酒怎么会喝到我家来了。
文秀说：以前不是下班就提着酒瓶子来你家吗，最近是不是旧病复发啊。
于是直奔卧室，仿佛绒花把李更生藏在卧室了。
卧室没有，文秀又直奔厨房。厨房里，一个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的男人在炒菜，那背影活脱脱李更生。文秀正欲找个锅铲背后袭击，男人回过头来，妈呀，是绒花老公。
自己真是情急之下花了眼。
李更生无缘无故消失了一阵。男人远了，女人的塑料花也蒙尘。文秀很少来约绒花逛街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夏天的热由浓稠到淡薄，李更生忽然提一瓶茅台来找绒花老公喝酒了。
绒花老公那天被感冒击中，没敢贪恋酒，倒是贪恋床，早早睡了。因此李更生自顾自喝，竟然把自己喝醉了。借着酒醉，他对绒花吐了一个大秘密。
李更生有个打光棍的二哥，曾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过世后，一个老光棍在农村前途暗淡。那些年，国企有转正名额，主要是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但这个政策常被有关系的垄断，打着解决两地分居的名义，把农村亲戚从土里捞出来，翻身当了吃国粮的工人。李更生跟老领导关系铁，于是想着把二哥弄到这边来，兴许随着身份的改变，中途娶妻成家，也算老有所养。
转正的事暗中有条不紊地进行，到了火候八九成的时候，有一天，老领导把李更生叫到办公室，说：有人写了揭发信，告你沾亲带故办调动，不符合政策。这封信要是到了大领导那里，够你喝一壶的。
李更生明白这个一壶是什么意思，不但二哥调动失败，还连累他的仕途。他自以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是谁掌握了情报？
老领导说：多亏我半路截胡。
于是把那封检举信给李更生看。
李更生一看，好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一样。那字体，那口气，一看就是自家老婆文秀写的。
文秀向上级揭发自己男人，把一个农村老光棍子弄到国企来养老。
要不是老领导截胡，这封揭发信到了上面去，上面下来调查，一查那些造假的档案，立马露馅。李更生不但够喝一壶，还要两壶呢。
李更生感到无比荒谬，拿着那封检举信回家。晚上等着孩子睡了，夜半审妻。
文秀没想到信鸽被老公抱了回来，人好像冰激凌遇热天，一下塌了。认了。
李更生问：咱俩一个被窝里的老夫妻，外面什么都是我顶着，你为什么这么做。
文秀老老实实交了底，说李更生有能力，不照顾自己老婆，反而把名额给光棍二哥，她想不通。这些年，她没有正式工作，当家庭妇女，心里也是苦闷的，她希望自己像绒花那样，有体面的工作，被人瞧得起。
绒花有正式工作，还在外面办班赚钱，卖相又好。自己老婆文秀还带着二两乡土气，似乎连李更生都有些看低。
文秀忍不住说：你给绒花的围巾，是单位里官太太一个级别，给我的，和女工一个档次，大街上几十块的那种。
原来那次绒花来看李更生母亲，脖子上的围巾都被文秀看在眼里，私下里调查一番，摸清了自家男人的脉。李更生只知道老婆大大咧咧，没想到心细如发。
他小事往外看，大事还知道胳膊肘子往里找，文秀不知道李更生有更长远的打算，他先把二哥弄过来，下一步就给自己老婆使劲，办个调动。没想到文秀沉不住气，把他给告了，这和WG炸弹有什么两样？
李更生气炸了，提出离婚。
文秀给李更生跪了。
李更生不吃这一套。
文秀跑到卧室，把她儿子弄醒，儿子迷迷瞪瞪不知怎么回事，遵照母亲大人的吩咐，也给李更生跪了。
李更生的心也像个遇热的冰激凌，一下子塌了。过去他觉得掌控不了生活，但掌控了自己的婚姻，一封揭发信，比出轨更深刻的背叛。
母亲没了，李更生的心好像流浪的小孩，如今又遭遇老婆放出的冷箭。他内心的痛苦迷茫无处诉说，白天像个人一样活着，夜晚像个鬼一样溜出去，和欢场女子鬼混。似乎那种简单的放纵肉体的快乐，可以麻痹生活的痛感。
玩够了，就回家了，人还要戴上面具过日子。
李更生说到最后，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绒花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又放下了。
她不知道该同情谁。李更生可怜，但也可恨，他顾不到一个家庭妇女隐秘的渴望和悲伤。他忽略她，她悄悄抗争，甚至报复。
人如蝼蚁，被裹挟前行。连她自己也是。
后记：
李更生的二哥如期从农村的土地里捞出来，进城后摇身一变成了国企员工。虽然在单位里烧锅炉，但光棍成了王老五，一串寡妇排队备选。二哥从中选出最顺眼最年轻的一枚，搭伙做饭，并老来得子，从此翻了身。
不久后，国企取消了解决两地分居的名额。文秀没有获得转正的机会，她在李更生面前更像稻谷弯下老腰。孩子大些，婚姻的磐石似乎稳固了，她出去打工，虽然赚个仨核桃俩枣，至少在买不太贵的衣服时，可以不用看李更生的眼色。
李更生猴子爬杆后劲不足，到正科就动不了了。老领导已退休等于他没了靠山，他的学历和能力也如同涨潮再退潮露出的石头，狰狞贫瘠捉襟见肘。
他们的生活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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