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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zt黒色晚妆 - 一种真实的北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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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6-02-11   

zt黒色晚妆 - 一种真实的北美生活

偶然在网上撞见这篇,一气看完,傻了。


黒色晚妆

作者:惠兰
作者邮址:[email protected]



第一章         那个名叫晓夏娜的女人



1.

人们像森林里的虫蚁

在水泥石丛中爬行

不知他们曾经历了怎样的路途

从哪个遥远的国家来到这里

没有人能够停下脚步

回头想一想昨天的某个时候

临别时需要记住的一个眼神



空气中悬浮着牛奶和美元的香味

人们无法拒绝并为此超速

广告张着美丽而明亮的眼睛

站在你必经的楼丛路边

亲切地点头微笑



城市是一个带着蒙汗药的美女

对每一个慕名者施尽魔法

人们很轻易地就忘记了陈年旧事

只顾在异国他乡忘情地赛跑

直到有一天天气变凉

深秋的后院已是落叶纷纷

拾起一片陈迹   你才突然想起

这些年你走了很远

为着这个极其简单的发现

你不明白自己为何泪如泉涌





这是我写于2002 年8 月13日的一首诗。写这首诗的时候,我正生活在圣路易斯。这首诗,是我《美国生活组诗》里的第一首。当时,我给这首诗取名叫做《美国生活.城市》。也许,喜欢读些东西的人,当时曾在《华夏文摘》里读到过。因为我当时写完,就直接寄给了这个杂志。



三年后,我仍然生活在圣路易斯。有天,突然心血来潮,想写一篇反映美国底层生活的外国人的小说。无意之中,再次读到自己的这首诗,感到这个《城市》题目下的内容,其实尽在写人,而且写的是生活在美国底层的外国人。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把这首诗放在这篇小说前面的原因。



来美国不久,我遇到一个名叫晓夏娜的墨西哥女人。她十二岁的时候,偷渡来美国。最初在纽约一个墨西哥人家里当保姆,后来在芝加哥的一家罐头厂打了八年黒工,最后又来到圣路易斯,在一家洗衣店干活。晓夏娜长得高大结实,脸上靠近眼睛的地方骨头有点儿高,肤色黄黒有弹性。单从她的长相看,不管以东方的习惯还是以西方的标准,她都算得上是个标致漂亮的女人。



我遇到晓夏娜的时候,她已经有了绿卡。她和一个中国褔建人结婚后,生了一儿一女。她的那对儿女,我见过多次。他们长得很乖,像两个洋娃娃。可是,有一次晓夏娜曾对我说,她的中国丈夫长得很丑。



“不过,他对我很好,我和他结婚以前,他帮了我很多忙。”她说。



后来我知道,她的中国丈夫姓杨,是晓夏娜当时打工那家洗衣店的老板。我没见过这个人,所以他的长相到底是不是像晓夏娜说的那样,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有时外国人看外国人,感觉上很有偏差。我把这个想法说给晓夏娜听,她说:



“他的确长得不好,但他对我好,又有钱,还每月给我家寄钱回去,我就不苛求他的相貌。至少,这比我嫁本国人强。” 晓夏娜又说。



“对男人,不要只看长相,要看他对你好不好和有没有能力。”我说。



“你说得对,我也这么想。你看,我的这对儿女,长得多漂亮啊。他俩都不太像爸爸,而像我。你不知道,自从有了他俩,我老公成天高兴得都合不拢嘴,常常傻笑。说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么有福气,居然当了两个洋娃娃的爸爸。” 晓夏娜说完,放声大笑。(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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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6-02-11   
2.



我第一次遇到这个墨西哥女人,是在OLIVE道旁的一个名叫“中央”的杂货店买菜的时候。当时,她笑着和我打招呼,并要去我的电话。第二个周末,她就跟我打电话来,告诉我她住得离我很近。还说她的儿女长得很好看,问能不能带他们到我那里来小坐一会儿。我喜欢小孩,对晓夏娜的想法,我没有半点儿犹豫就答应了。



刚进门,我就发现她的两个孩子,的确长得漂亮极了。我见了,真是说不出的喜欢。晓夏娜告诉我,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岁。聊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原来晓夏娜是带着她的儿女来跟我学中文的。我要上学,没有太多时间教他们,但人来了,也不好拒绝,加上两个小家伙着实可爱,当时,就教了他们一个小时。两个小家伙聪明得很,只一个小时的功夫,就记住了许多生词和句子。走时,晓夏娜高兴地告诉我,说我教得很有方法,提起了他们的兴趣,因为两个孩子在中文学校从来没有好好学过。走时,晓夏娜给我三十块钱的工钱,我说什么也不要。心想,她也算是个熟人,我帮个忙,当然不该要钱。可是,晓夏娜却坚持要给,说她其实给的太少,而我付出了,就该有回报。



“我知道你很忙,但是希望你不要拒绝。我们两个大人都没有多少文化,但我们希望孩子多学东西。” 说完,她又加上一句:“我今天给的少,以后每个小时再多十块,但请你千万不要拒绝。不要拒绝我给的工钱,更不要拒绝教他们。”



就这样,每个周六,晓夏娜就带着她的孩子来我家学中文。我收了她的钱不太好意思,常常给她孩子买些东西想办法还回去。晓夏娜经常说我没有经济头脑,老做赔本生意,也时常找些理由再买些东西送我。这样,我和她的关系,就慢慢变得密切起来。后来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把她当成中国朋友来待。



晓夏娜的孩子在我那里学了一年多的中文,直到我毕业前夕要写论文忙不过来中断。但是,我和晓夏娜的交往,却一直没有停过。我们交往的这两年多时间,她也从我这里学了不少中文,虽说她不太会写,但后来她和我聊天,已经完全可以用中文。



晓夏娜很忙,她和她丈夫想再开一个洗衣店。他俩想赚更多的钱,将来让两个孩子上美国的名牌大学。因为这个原因,晓夏娜的丈夫从来没有来过我家。每次请他过来坐坐,他都让晓夏娜代为感谢,然后说要用那个时间来多赚钱供两个孩子上学。他认为在美国,只有苦干才能赚钱。



“中国人真是吃得苦。我老公每天干十五六个小时,一年从来不休息一天。” 晓夏娜对我说。



“特别是中国福建人,又能吃苦又有生意头脑。晓夏娜,你放心,你的老公会给你挣很多钱,你们的孩子将来长大了,一定上得起最好的学校,也一定会很富有。”我说。



“这个我相信。我老公很爱孩子,他将来定会让他们上美国最好的大学,赚更多的钱。” 晓夏娜说完,又补充一句:“当然,那时他们是靠知识和能力赚钱,而不是像我们现在一样做苦力”。(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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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6-02-11   
3.



有好长一段时间,晓夏娜都没有过来走动。给她家打了几次电话,也没有人接。我知道她很忙,没有时间过来玩。我自己每天也忙得昏头昏脑,也没有时间去看她。她曾在电话里给我留过好几次言,让我把自己的衣服拿过去她帮我烫,顺便聊聊天。一来我知道她不会收我的钱,二来我自己可以在家里烫,所以一直没有过去。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晓夏娜一大早就来敲门,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没事儿吧?连电话也没打,这么早。”我说。



“我知道你不去教堂,今天上午图书馆又不开门,你肯定在家。”她说。



“快进屋里。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遇到什么事啦。”我边说边去烧水给她泡茶。



“要茶叶放在水里的那种,不要袋装的。”晓夏娜告诉我。



“知道了。你现在是中国人的老婆和朋友,我自然会给你泡中国式的茶。”我笑了笑。



“不对,你刚才说我是中国人的老婆。这是在占我便宜。中国人是复数,是很多人。可是,我只是一个人的老婆,不是很多人的。”晓夏娜以为我在拿她开玩笑,觉得她吃了我的亏,死緾着要我给她解释。解释完,她又觉得中文太奇怪了,像泥鳅一样,滑得很,抓都抓不住。刚才明明看到的是这一条,可一眨眼,它就不见了,你发现的却又是另外一条。等晓夏娜说完她的感觉,我忍不住直要笑出来。我从事中文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谁把中文比做泥鳅。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年轻的外国女子,用中文给我说出这种比喻。晓夏娜怕我不信她的感觉,又手舞足蹈地对我重述着她对中文的奇怪感觉, 还告诉我她在中国杂货店看到过那种叫泥鳅的活鱼。我用手势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她并不停下来。



“晓夏娜,我快笑得背过气啦,你不要再往下说。”我终于止住笑,示意她喝茶。



“我说得不对吗?你为什么笑成这样?”她停下来,望着我。



“不是不对,是你很有语言天赋。你的比喻又形象又贴切,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学中文这么快了。世上的事都是相通的,语言更是。我想告诉你,你很有语言天赋。”我说。



“可人们都说,只有小孩子学语言才快。大人就不行的。”晓夏娜说。



“那只说对了一半。我想说,小孩子和有语言天赋的大人,学语言都快。”我说。



“我相信你的话。你看我老公,自己还是一个中国人,可只有闽南才说得好。他把普通话说得结结巴巴的。每次,孩子们问他为什么说不好普通话,你猜他怎么回答?”晓夏娜问我。



“不知道。也许他说普通话不是他的家乡话。”我说。



“不是。他说,普通话不普通。”晓夏娜说完,放声大笑。



我和晓夏娜笑了好半天,杯子里的茶也喝白了,大家才想起来这次见面的目的。原来,晓夏娜家的两个洗衣店现在都运行不错,请了好几个人帮着经营。她的时间很快会松下来,她来找我商量,接下来她应该做什么。



“我不知道是再生个孩子,再开个店子,还是再做些别的什么南北?”晓夏娜问我。



“是再做些别的什么东西,不是南北。”我纠正她。



“对,对,是做东西,不是做南北。”她笑。



“依我看,你孩子也不要再生,店子也不要再开。趁着年轻,把英文和中文学好。以后对你自己、对家里和孩子们都有好处。不过,这要和你老公商量。”我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她听。



“我和我老公想了好几条路,可就是没有你说的这一条。我们俩读的书都不多,不会想去找这种事做。不过,你的话一般都很有道理,让我想一想。”晓夏娜认真地说。(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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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6-02-11   
4.

没多久,晓夏娜就打电话告诉我,她老公要让她去上学。但她不想去。她觉得在学校上课太正规,怕自己跟不上。可是,她的老公听了我给她的建议,觉得上学对晓夏娜最好。



“你知道中国人都很重视教育,所以他一听说你让我上学去,他就决定不再要孩子和开新的店子。他说,钱是挣不完的,但孩子需要母亲的教育。如果我有了文化,将来这个家就会有文化。当然,如果我坚持不去的话,他也不会强求。”晓夏娜说。



“那你自己想去吗?”我问。



“我不知道。我很紧张,担心学不好。可是我老公说我现在的普通话讲得比他还好,他说我一定没有问题。你认为呢?”晓夏娜问。



“那就这样定了。明天上午我没课,你九点到我家来,我带你去社区大学参加入学考试。”我说。



“我不能去。我考不上。我虽上完了高中,可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每天晚上要去罐头厂做工,还得想办法不让老板知道我白天上学的事,所以学得不好。老板总是怕别人知道我在他那里打工。那是非法的。我当时为了上学,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不瞒你说,我虽然英文说得很流利,可是人家要考我,我就什么都不会了。你不知道,在美国上学时,我总是同学里成绩最差的一个。我真的不能去。最多,我只能去个免费英文学校,然后你再教教我中文。”晓夏娜担心地说。



“你不要担心太多。你又不去上他们正式的课,ESL 的入学不会要求太严。你如果考差了,就从低班开始上。你去那里学作业多,长进才快。你如果去免费学校,进展要慢很多。”我鼓动她。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如果我跟着你学,我就什么都不怕。我感觉你才是一个好老师。去那里,我心里八上七下的。”晓夏娜说。这一次,我没有纠正她说错的中文,只是想办法说服她去社区大学学习。



“你还没去,什么都不知道。等你去了,你会发现那里的老师个个都好。你如果不信,我们就不忙去考试,先去看看再说。我还知道那里有一个中国人教授在教ESL,她对学生很好。要不,我们今天先去看看她再说。”我征求她的意见。



“那人我又不认识,见了她我不知道说什么。”晓夏娜说。



“我认识她,你和我一起去。等你见了,你再决定说不说话,或是说什么。不过,我敢打赌,你一定会感到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个好老师。”我说。



就这样,我带着晓夏娜去见了那个中国教授。果然,晓夏娜去了之后,那人扎实地鼓励了晓夏娜一番,还不住地表扬晓夏娜的中文说得好。她甚至还告诉晓夏娜说,晓夏娜说的中文比她自己在这里生长的女儿的中文都好。



中国教授的话,给了晓夏娜巨大的鼓励和自信心。当天,她就去参加了考试。一个星期后,学校就通知她,按她考试的分数,她可以从ENG030 学起。那门课的名称是 INTRO TO COLLEGE WRITING。 晓夏娜接到这个通知,兴奋得过了半夜还睡不着。



“我知道你还没睡,我也睡不着。你知道,我其实是想去的,当时只是担心他们不要我。我一想到以后我也可以像别人一样,背着书包进教室、去图书馆,我就睡不着。等把ESL学完了,我还想在那里选个专业来学。将来,我再也不要在洗衣店干活了。你不知道,我其实是最想读书的。”她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



“我知道。你现在去了,我真是替你高兴。稍后,我陪你去买台电脑,你以后写作业要用。有了电脑,我也可以通过它教你怎样写中文。”我说。



“可我不懂电脑。”她说。



“没有人一开始就懂。我可以先教你些基本的东西。”我说。



“有你在,我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和你交往,我感到自已特别自信,好像自已什么都能干,而且什么都能干好。我真是很幸运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也很感谢你。”晓夏娜又说。



“晓夏娜,你如果说太多感谢的话,就不像我的朋友了。我并没帮你多少,一切都得你自已去做。只要你自已努力,你自然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作为朋友,我只希望你认准目标后坚持下去,不管在什么艰难情况下,都不要放弃自已的理想。”我说。



“好的。我会的。我知道我可以学得很好。我相信你说的话,我是有语言天赋的。只要我肯学,我的英文和中文都会很好。你说怪不怪,自从我上了这个学,我感到自己有一种希望。是什么样的希望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感觉自己有的想法和从前有些不一样。”她说。
[ 此贴被lotus在2006-02-11 17:29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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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06-02-11   
5.



自从去社区大学上了ESL, 晓夏娜的英文写作长进很快。学期结束,她的功课得了个A。这是她到美国的学校之后的第一个A。她一方面不敢相信自己的成绩,另一方面又变得空前的自信。很快,她学会了怎样打字,怎样上网,甚至能用拼音打些简单的中文发给我。



一天下午,她过来看我。进门就说:



“有的时候,自己如不亲自去做,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晓夏娜,你的悟性很高。但我不知道你想没想过,你以后很可能会在语言上有一番成就。”我说。



“真的,你这样认为?可是我们家开的是洗衣店。语言好些最多也是生意好些,或者是我将来可以把孩子教好。”她说。



“我想的当然也包括这些。可是,除了这些,我感觉你这样下去,你将来自己本人还可以在语言上有所成就。对你,我有一种直觉,总觉得你将来可能写出很好的东西。我是从你学中文的过程中产生这种看法的,这可不是我作为你的朋友乱表扬你。”我说。



“谢谢。不过,我可没有想过能像你这样写东西。我哪能和你比。你不要担心我中途放弃不学了,就是为了你,我都会把语言学好。你就不要为我太受累了。”她说。



“你不仅能和我比,而且还完全可能比我写得好,只是这需要时间。”我说。



“好吧,我相信你。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相信你。”她说。



没过多久,晓夏娜就开始了新的一学期。她开始学ENG050了。她的老师是个漂亮的中年白种女人,英文说得跟美国人差不多,但晓夏娜总觉得她不是美国人。她告诉我那人叫“赫丽亚·霍查”。我记起来从前有个阿尔巴尼亚领导人就叫做“恩尔·霍查”,他和毛主席的关系好像很好。我就告诉晓夏娜,她老师很可能是阿尔巴尼亚人。晓夏娜去问她的老师,果然得到了肯定回答。



有好长一段时间,晓夏娜几乎天天给我打电话,说她的学习、她的老师和同学。诸如她的同学觉得那个老师对学生太严格了,说原因是她来自社会主义国家。或是告诉我,她和班上一个日本同学吵了一架,起因是那个同学说中国人总是穿一样颜色的衣服。晓夏娜骂他眼睛瞎了,说你难道没看到美国的大小店里到处是“中国制造”的各式各色衣服和其他各种商品吗。那个日本同学说她不是中国人,却多管闲事。



“他妈的,他说我不是中国人,还真是让他跟说准了。不过,只过了几秒钟,我就告诉他我自己虽然不是中国人,可是我是中国人的妈。他说我是疯子,说墨西哥女人怎么生得出中国人来。我看他太没见识,我明明生出了两个中国人,可他就是不认。他妈的,气我得很。”晓夏娜在电话里跟我说。



“你不要生气。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不了解现在的中国,他说的情况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说。



“你不知道,我总感到他是故意这样说的。他妈的,我生气得很。”晓夏娜又说。



“晓夏娜,你的中文越说越好了。连‘他妈的’也会骂了。我记得好像没有教过你骂人的话,你跟谁学的?”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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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6-02-11   
6.



“你忘了,你曾经送过一套小说《鹿鼎记》给我。这个话,是从里面学来的。连你们的皇帝康熙都这样骂人,我也就拿来用了。还有,我现在还可以用东北话‘埋汰’和四川话‘锤子’骂人呢。” 晓夏娜说完,又补充一句,“我还用这个话骂了一个中国同学。”



我笑。



“我知道,你想要说你教我中文不是用来骂人的。”晓夏娜见我只笑不答话,又说了一句。



“可我没说。语言是学来用的,实际上,你用得很好。”我终于回答。



“我的那个中国同学也说我用得很好。”她说。



“你骂她,她还表扬你说得很好?”我问。



“她表扬我,是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后的事。最初,她骂我是‘骚狐狸精。’我问她什么是‘骚狐狸精,’她不跟我说。”晓夏娜笑着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什么是‘骚狐狸精。’正好,你可以跟我说说。”



我没有立即晓夏娜解释什么是‘骚狐狸精。’事实上,我不想跟她解释,怕她明白之后又拿去骂其他中国人。我想把她的问话插开,就问:



“你为什么要骂你的中国同学?”



“因为她骂我们老师是土包子,不懂美国教育。说她给我们太多作业,让她没有时间休息。那个女孩叫王敏,父亲在深圳当大官,家里钱多得不得了。她说她从小老师和父母都不敢让她这么累,可这老师不尽人情。她当时是用英文骂的,我听完她的话就用中文骂她说,‘你他妈的不是东西,不爱学习;有这样的好老师也不知道去珍惜,还骂人,你跟中国人丢脸。’她听完后火冒三丈,就说‘你他妈的才不是东西,你一个外国‘骚狐狸精,’居然还用中文骂人。你他妈的,整个一个骚婆娘。’”晓夏娜说。



“她后来又怎么和你成了朋友?”我又问。



“她骂完,我就让她跟我解释‘骚狐狸精’的意思,可她不说。她对我说,那个话学来没用,让我忘了。可我一再问她,她却一直不说。后来,我俩就常用中文聊天,我发现她其实不坏,只是人小不懂事。就这样,我们后来就自然成了朋友。”晓夏娜说。



“现在我明白了,你的‘埋汰’和‘锤子’,是跟王敏学的。”我说。



“才不只这些呢。她还教了很多,大部分都比这两个词难听。她让我别跟你说,所以她具体还教了我些什么,你就不会知道了。”晓夏娜诡秘地笑。



“你这人有时不务正业,学骂人的话比学一般的话来得快得多。”我跟她开玩笑。听了,她倒是一点儿也不生气,还得意地对我说:



“这叫做‘名师出高徒。’这个方法,还是你这个老师教我的呢。你忘了,你经常对我说,语言没有好坏之分。不管你说什么话,只要精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就是好语言。”



“这个话,我的确跟你说过不止一次。可是,我还没有说你不对,你就开始做贼心虚,赶紧为你自己辩护。我由此可以推断:我虽没说你,可有的时候,你自己也知道有的话你也许说得不恰当。”我说。



“那自然,那自然。”晓夏娜边笑边说。要不是看到她那张完全不同于中国人的脸,我真会误以为自己是在和一个中国朋友聊天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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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6-02-11   
7.

有天,晓夏娜突然对我说:



“我一直想有个中国名字,你能不能给我改一个?”



我就跟她讲中国的百家姓。然后又告诉她中国人的妻子结婚后并不随丈夫姓,夫妻之间各自都随父姓。有了孩子,一般随父姓的多,但也可随母姓。她听后很是吃惊。



“既然这样,我就不想跟老公姓杨。我想姓王。因为王是KING,而且我也喜欢这个发音。”她说。



“好吧,那就姓王。”我说。接着,又跟她说了许多中国自古到今王姓女姓的名字特点。最后,让她选择一个。她不加思索地说:



“我要叫做王淑芳。别的名字我一个也不要。我就喜欢这个。”



晓夏娜说完,我吃了一惊。我跟她说了几十个王姓女子名字,有不少都逐字解释,而“王淑芳”这个名字,我只淡淡提了一下,她居然记住了,还非要这个名字不可。我劝了她半天换个名字,可她怎么都不愿意。当然,我也不是觉得这个名字就差到那儿去了,只是觉得她要这个名字,在感觉上怪怪的。



而且,这个名字老让我想起自己的一个长辈亲戚来。



那时,我们家的工厂被政府没收,父母被下放到很远的工厂劳动不准回家。我的姐姐哥哥们有的下乡,有的到农场,有的到很远的工地劳动,都不能天天回家。那时,我却才几岁,连自己的头也不会梳,更别说自己煮饭吃了。最初,父母本来没想到还会有个小女儿,可是他们快到晚年之前出了事故,我就趁机跑到了人世。后来听父母说,因为我,他俩吃尽了计划生育的苦头,一大把年纪成天东躲西藏,还被周围的人瞧不起。“可你也是条命呢,我们不能打胎。”这是当时父母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在我小时的印象中,父母都很有管理才能和生意头脑,可他俩在政治上一贯落后,经常说些反对政策的反动话。比如,他们说毛主席是农民出身,不重视发展经济;假如他有荣毅仁那样的家世,中国就会是两样。他们还说资本家和地主是社会的精英,工人和农民只是一般民众等等。等我稍大的时候,好多话,连我都知道不能在外面乱说。可父母每次在家里说这些话时,却从来不跟孩子们打招呼别在外面去讲。那次他们出问题,也是因为在家里乱说话,被隔壁一个叫张三的工人听见了。张三认为工人才是这个社会的老大、才是精英。他去告发父母在家里说反动话,为剥削阶级伸腰,建议把他俩当反革命论处。好在父母平时为人很好,给他俩说情帮忙的人不少,才得从轻发落。



出事之后,父母的嘴巴收敛了不少。他们不敢请人回家照顾我,邻居亲戚见了我们家人,也都绕道而行。我一个人在家又怕又饿,整天哭累了睡,睡醒了接着再哭。第二天早上,一个老人来到我家,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她说她叫王淑芳,是我曾爷爷的朋友。她很老,脸上长着很多像核桃一样的沟沟。我不明白她到底有多少岁,但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像她这么老的老人。她让我叫她婆婆,我说她的脸像个核桃,问她我可不可以叫她“核桃婆婆。”她听后并不生气,还说我很机灵。以后的大约三年时间,“核桃婆婆”一直和我住在一起,照顾我的生活起居,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睡觉后没有醒来。父母把她装进了一口黒漆棺材。我才知道她原来是我家的亲戚,我才知道她那天死了。她死后,来了很多人,在晚上悄悄抬着棺材上山去埋。当我看着那口黒漆棺材和着月光被埋进了土坑,突然间意识到这三年如果没有她,我就无法活下来。我不想让她离开我,发疯似地大叫着狂奔过去。父亲跑过来紧紧抱着我,母亲用她的手捂着我的嘴巴,不让我发出声音。



“哎,你怎么哭啦?发生了什么事么?”晓夏娜突然问。我不知道晓夏娜为什么一定要这个名字。但对于我,每次提起这个名字,我就会立即想起我的“核桃婆婆”来。每次一提起“核桃婆婆”,我就忍不住流泪。希望时光能倒回,自己能有机会孝敬这个艰难时代难得的好人。



我没有回答晓夏娜的问话,心里仍然想着自己的远年往事。这些年在美国忙忙碌碌,顾不得多想想老家的旧人旧事。现在,我被一个名字勾起了往事,一时半会儿,却也无法回到现实。



“你怎么啦?有什么难事吗?能不能给我讲讲?你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不会轻易被困难打倒,对吧?”晓夏娜又说。



“你到底怎么啦?是生病了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过了一会儿,见我仍不说话,晓夏娜有些害怕了,连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发抖。



稍后,等平静些,我告诉晓夏娜自己真的没事;只是想一个人静下来,想想从前的生活。



临走,晓夏娜一再咛嘱我:如有事,一定要立即给她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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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06-02-11   
8.

那天之后过了三个月,我才接到晓夏娜的电话。她告诉我因为她老公出了车祸,她不得不辍学经营洗衣店。她的话让我很吃惊,我不明白她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三个月之后才告诉我。我对晓夏娜说我要立即过去看看他老公,可晓夏娜告诉我,他老公回中国老家了。



“他伤得不轻,头和脖子都伤了。医生不同意他回去。可是,他家里来电话说,他妈妈病得不行,他若不回去,就再也见不到他妈了。他回去时,脖子上还上着架子,带了一大堆药。医生说他的情况还不能坐飞机。可是,谁也拦不住他。他到底还是走了。”晓夏娜说。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该去帮帮你们。”我说。



“我知道你那段时间很忙,不想让你太累。所以就一直没说。我还好,只是放弃了学习,觉得有些对你不起。”晓夏娜说。



“你别这样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要平安就好,学习是任何时候都可以做的事情。我担心你老公走了你会很累。还有,你以后开车也要小心。”我说。



“你放心,我小心得很,死不了的。”晓夏娜开始笑起来。



“别乱说话,什么死不死的。你性格很急,我有时真的担心你。”我认真地说。



“不要为我担心,要是我当真死了,你记住有我这个好朋友就是。我也不要你来看我,你要是想起我的时候,自己就多保重。你这人做事太认真、对人太好。我只希望你对自己好点,不要成天都在累。”晓夏娜说。



“你遇到那样的大事都不跟我说,反倒担心起我来了。晓夏娜,我理解你当时的想法和心情,可你独自承受这样的压力,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我最近真的有空,我过去看看你那里有没有要我做的事情。”我说。



“你最近不要过来,这里的事你不会做,帮不了我。等再过一两个月,我老公回来之后,我再带着孩子们过去玩儿。”她说。



“对了,孩子们需要我教吗?”我问。



“暂时不要。现在,我可以当他俩的中文老师,等过些时候我感觉他们比我行了,我再带他们来跟你学。”她说。



放下电话,我的心情老也平静不下来。不知什么原因,我总是放心不下晓夏娜。但我心里很清楚,我过去看她,的确帮不了她的忙,她反而还会抽时间来陪我。我只希望她老公早些回来,她重新再回到学校。那样,我就可以帮她了。



后来,我们又通过无数次电话,可却一直没有会面。那天在我家里,晓夏娜让我给她取完名字之后,我就一直再没有见过她。



事实上,我一次也没有叫过她的中文名字。后来从电话里得知,她当初定要这个名字,是因为她老公一个亲戚是这个名字。我记得她在电话里曾对我说:



“我当时在洗衣店干活,打工的两个中国人合着欺负我,但老杨的一个阿姨到美国来玩,看到这种情况很不舒服。她说大家都是穷苦人,挣的都是血汗钱,中国人不应该联合起来整一个可怜的外国女子。我和老杨结婚,也是她的主张。她的名字就叫王淑芳。她是个好人,所以我想跟她姓。”



“老杨开始说我长得太好看了,不敢给我结婚。怕我有了身份后又改去喜欢美国人。但结婚后,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他自己差点犯了致命错误。他说,我是他的一切,甚至重过孩子。他很敬重他的那个阿姨,说女人的肚量常常比男人大,对许多事情也看得远,不像男人太现实。”



“他还说他要创造条件供孩子们上最好的学校,但是首先他要供我读书。他希望我将来能上华盛顿大学,不管什么专业,至少要拿个硕士学位。他说他要把我从前失去的东西全给补回来。”



“老杨真是个好老公,我所有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不说他对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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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06-02-11   
9.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见到晓夏娜。一次,晓夏娜告诉我,她本来的名字不叫这个,而叫“玛丽雅”。“晓夏娜”这个名字,是她偷渡到美国后改的,后来就一直沿用这个名字。晓夏娜告诉我她当初偷渡美国时,曾杀死过一个墨西哥边防士兵。说到这里,她便没有再续续说下去。可是,她的这句话却让我成天掂着。我想知道她当时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在什么情况下杀死了那个人;她当时偷渡的整个过程是怎样的;具体有细节又怎么样等等。但是,晓夏娜只说了一句,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的偷渡故事。



我实在忍不住,就对她说:



“晓夏娜,你知道我有空时爱写点儿小说。因此,我想知道些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好的故事告诉我?”



“好故事当然有了,多得不得了。我认识的人的,我老公的,我自己的,说上三夜三天也说不完。不对,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是,我担心我讲不好。我用中文讲不好,用英文也讲不好。我只有用西班牙语,才讲得精彩。可是,我用西班牙语给你说,你又听不懂。”晓夏娜大声说,说完哈哈大笑。



“讲得不精彩没有关系,你只要用英文或者中文给我讲就行了。你没有讲完的地方,我自己能感觉出来再补充的,你放心好啦。”我说。



“那好,我就从近到远,先给你说说我半年前在一家餐馆遇到的三个女人的故事。讲完她们的故事,我再把我们一群人当初的偷渡故事讲给你听,然后再讲其他一些人各种各样的故事。只要你想听,我又有时间,我的故事多得很。” 晓夏娜说。



“那太好了。我写时一定不用真名,时间、地点和情节也都会打乱。”我说。



“你不要担心太多。那些人,从来就没有用过真名。在生活中,你好像找不到他们,可是他们又处处存在。他们的生活,是地球上活着的无数人中的其中一种,不管你怎样写,那些人都不是现实,但也是现实。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说,你不要担心写作上的惯例,你就按我给你说的原话写好啦。这样写出来的南北,对不起,是东西,更有看头一些。你不要看我没有文化,可我有很多的生活经历,有的时候,经历也是一种学问。” 晓夏娜说。



“英雄所见略同。”我说。



“那狗熊呢?”晓夏娜突然问。



我惊了一下,随即明白她并没有听懂我刚才的话,还顺便把我教她的“狗熊”拿出来问我。我想笑,但赶紧忍下来,心想这女子真是记性好。 我刚说完“英雄”,她的“狗熊”就跟着随口冒出来。她的语言敏感度,的确是我遇到的人里少有的。我细心地给她解说“英雄所见略同”,她听完后她高兴得大叫:



“一点儿不假,一点儿不假。”



说完,她就开始用中文给我讲第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大雪封门的日子,晓夏娜和另外三个陌生女人在餐馆里相遇。无意中,她们谈起各自的故事。经历各异,但实质相同:她们分别来自不同国家,阴差阳错,落入美国社会底层。美国像一张巨大无比的蛛网,把这些小飞虫牢牢粘住。要挣脱是不容易的,底层人在寒风中呻吟……



下面,记录的就是晓夏娜给我讲的故事内容(注:个别地方她表达不清,我就凭自己的感觉作了些补充,但并没损坏她的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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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6-02-11   
10.



冬天追赶着穷人。



密西西比河与密苏里河之间,圣路易斯城睡在风雪之中。



这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街上行人稀少。窗户外边,时时地过着一些车辆。偶尔有几个车子在马路对面停下来,从车上走出的男人女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衣,红的,黄的,灰的,但只一瞬间,这些羽绒衣就都迅速变成了同一种颜色——白色。刚一下车,白色的羽绒衣就开始快速地跑着,羽绒衣下的高梆皮鞋也在快速地跑着。一转瞬,白色羽绒衣和高梆皮鞋都跑进了对面的一栋楼里,连一个影子也没有留下。



十二点正。一个客人也没有来。老板和厨师在厨房里大声地说着笑着,这种天气给了他们放松的机会。但月英笑不出来。她想:老板休息一天没有关系,厨师今天的工资也不成问题,她自已可就不妙了。她没有工资,她的工资就是客人给的小费。眼下没有客人,服务员月英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下雪天不好开车,来吃饭的人自然比平常要少,这个月英当然明白。但现在已经到了中午,在这个时间连一个吃饭的人也没有,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怪事。



月英望着窗玻璃。这扇玻璃把远处楼房的一角连同一些街景都装了进去。这个角度再加上雪的伴衬,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



“圣路易斯的冬天其实是很美的,呆了这么些年,我为什么就没注意到呢?”她小声地对自已说。



说完,她就感到自已有些可笑。眼下,连人都顾不上,还要去顾什么风景!简直是浪漫得过了头。



“圣路易斯的冬天再美,也不是穷人的。”她对自已说。



月英把贴在玻璃上的眼睛收回来,旋即又放到这家中餐馆的桌椅上。这些桌椅呈“L”形地摆在房子里。客人从“L”的长端进来,可以凭自已的喜欢顺着绕到“L”的短端去。长端的进门连着收费的吧台,短端的结尾门后是厨房。这里共有十五张桌子六十个座位。自助餐的一排选菜台子是摆在进门的那一半“L”里的,这样,进来的人便可一眼看到这些菜。因为这个原因,外厅便只放了五张桌子。内厅比外厅宽大,是可以抽烟的区域,除了人多的团体爱往里钻外,下力人也常来这里。月英对这里实在是过于熟悉了,这种情况在她脑子里是不用想就清楚的,就像她知道什么样的客人爱喝哪一类的饮料一样。这个不大的中国自助餐馆就像是月英的收容所,她在这里呆了十五年还是十六七年,自己也想不清楚。总之,是这个地方收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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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6-02-11   
11.



每天半夜,当月英身披月亮或是身披星星回家的时候,是月英最幸福的时刻。当然,说她的家叫家,是夸张的说法。那只不过是城里一间可以睡觉的小屋子。在她的小屋子周围,连接着许多规格不一的大小房子。这些房子挤在一条街的角落,也许本来是该用作仓库或是其他杂用的,但最终却住满了人。这些人大都是偷渡客或者是因各种原因非法居留下来的,也有少数身份合法但穷得住不起公寓的黑人。这里是美国的另一个社会,没有上等社会的假斯文,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吵架或打架,杀人或抢劫,唱歌或发脾气,只要自已需要,就先发泄出来再说。同时,这里也是夜猫子的世界:白天安静半夜忙。



每一天,从下半夜开始,各种杂音便吵起来。有人开始唱着节奏疯狂的说唱歌,有人开始发脾气。唱歌的人好像是吃了什么长精神的药物,不唱不跳就过不了一夜。发脾气的人把屋里自家的东西摔得很响,这种响声走出了屋子很远,都往往还带着巨大的怒气。流血是常有的事,一句话不对,邻居就变成了仇人,每每扭滚着打到墙角都不松手,直到大家都累得不能再打,才各自爬回去睡觉。这种架是没有对错也不论输赢的,只要没有打死,流点儿血就无关紧要,第二天见了面,照样彼此又笑着打招呼。只有杀人或抢劫不在这里进行。这里的人不抢窝子,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住在这里的人要杀人或抢劫都是对准外人。一切有钱的白人,日本人,外国陌生人都可成为抢杀的目标。要是哪天你的某个邻居从此不来了,你不用想就知道,这人多半是犯事后进了监狱,或是逃到了其他地方。这里的住户都互想不了解,往往住了多年的人也彼此不知道姓名。



像月英这样在美国黑了身份非法居留的下来的人,是没有资格住进正规公寓的。她租不到公寓,既使能租到又怎么样,能租到公寓她也是住不起的。一个打黑工的非法盲流想住公寓,她不是想要被抓起来就是要把自已的血汗钱扔进垃圾。没有人会干这种傻事儿。月英住的房子每个月才八十“倒拉儿”的租金,这样的价格住上一年,略等于住一个最下等公寓两个月。



月英住的房子是一个中国房产商的出租房,这不是住房,只是一个空屋子而已。但按规定,这种房子的租户也该是有合法身份的人。但房主却没要任何手续就让她住了这么些年,房费每年也都涨得不多。虽然房主是个中国人,但她从来没有问起过和租房无关的任何事情,甚至连中文都没跟房主说过一次。房主的经营和她一样,也不是光明正大的。但从房价的涨幅上,月英能感到房主对她多少还是有点儿照应。当然,房主绝对是一个懂得怎样钻美国法律的空子,又怎样才能非法逃税又不会被抓到的人。幸好有了这种非法的房主,非法的房客才不至于露宿街头。说到房主,月英总爱想:要当这样的房主也是不容易的,既便房租已是低得不能再低,还是有很多人赖账,特别是那些仗着有合法身份的穷黑人。真个黑吃黑的社会。



其实,在这里做任何事都是不容易并且痛苦的,只有想钱才能给月英带来快乐。每天半夜下班回家,她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数钱。一天下来,工作十二、三个小时,总能有五、六十“倒拉儿”的收入。那些钱都是客人给她的小费,大部份是一“倒拉儿”的票子,有时偶尔也有一两张五“倒拉儿”的,甚至于有一两张十“倒拉儿”的,至于二十和一百“倒拉儿”的票子,在她就是极其稀罕的事了。不过,干了这么多年,这种事也不是从来没有过的。那的确是有过一次,是一个黑人给的,而且是在前不久“9、11”之后。那可是一百的票子啊,想想看,一百“倒拉儿”,多大的数额,在这里吃一顿饭才六、七“倒拉儿”呢!吃六、七“倒拉儿”的东西,就给人一百“倒拉儿”的小费,这种事情有谁会相信呢。直到现在,她想起这件事都还忍不住激动。这种激动每次都以心跳加速开始,以脸上铺满笑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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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6-02-11   
12.


那是世贸大楼倒掉后的十二月。餐馆的生意越来越冷清,吃饭的人像是同时接了谁的命令似的,都不来了,连平常天天来的老食客也都是隔三差五地才来一次。


一个平常的周六晚上,餐馆里陆续才来了三个人吃饭,快关门的时候又来了个中年黑人。月英一看来人就知道他不是常客,因此很细心地为他介绍着饭菜及酒水饮料。黑人说他叫汤姆,从芝加哥开车来圣路易斯看望母亲,开到这里想起自已还没有吃晚饭,就进来了。月英觉得这人好笑,花钱吃饭还要给人解释原因。月英刚把汤姆的饮料放到桌上,汤姆就要求她陪他说说话。



“现在只有我一个吃饭的人,你能坐下跟我聊聊吗?我开了六个小时的车,累坏了。”



“当然。最近生意清淡,我常和客人聊天。”



“去过芝加哥吗?我大学毕业后就生活在那个城市。但我的母亲住在圣路易斯,我每月回来看妈妈一次。”



“还没去过,不过我知道芝加哥的许多情况,都是吃饭的客人讲给我听的。听了也就等于是去了,免费旅游不要钱。”



“你好幽默,说话跟我妈妈一个样。我每次临走的时候,妈妈都会对我说‘听你说了就等于去了,这样去芝加哥是不花钱的’。”



“你每月都回来看你妈,我倒觉得稀奇。你知道,美国的儿女们通常是一年才去看一次住在另外城市的双亲。”



“可我是每月回来一次的。我妈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出生前我爸就遇车祸死了。”



“我很遗憾听到这个。”



“妈妈太爱我爸爸,一直没有再结婚。她供我读完大学。大学毕业读博士,我就拿到奖学金了。”



“在美国,这可真是少有的。你妈这样的故事要在我的国家就多了。”



“我从上中学起就要求妈妈再结婚,可她说我爸只有一个。到现在我也还说这事儿,可她就是没有这个心思。”



“你是应该每月回家看你妈妈的。”



“可这次是两个月了才回来看她。我被公司解雇了。”  



“这段时间被解雇的人很多,我们的许多老顾客都像你一样丢了工作。现在的工作真是风都吹得落,牛都拉不转来。唉,每个人都不容易啊,暂时别告诉你妈这个消息。”



“我告诉她这一阵儿太忙,暂时只能两个月回来一次。”



“但你又不能总是瞒着她,时间长了,没有收入了你就瞒不住。”



“我现在又重新找到了工作,比原来的工资还高,十二万的年薪。”



“美国人是不随便说收入的,我看你还是改个话题吧。”



“我告诉你没有关系,我高兴,想找个人说说。”



“那就祝贺你。你的妈妈也就不会再担心了。”



“谢谢。我想,你也是刚被解雇的吧?你不用回答我。我看你的样子就是个做管理的,解雇后来干这个工作要慢慢才能适应,这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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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06-02-11   
13.



“我看你的样子就是个做管理的”,汤姆的话在月英脑壳里嗡嗡地响着,同时深深地打击着月英。一些死去多年的细节,瞬间便活了过来,不由分说地钻进月英的脑里,像一些嗡嗡乱飞的小虫子,怎么也赶不出去。



北京雍和宫旁一个典型的四合院。朱门古树,一幅皇家气派。月英坐在一个朝阳的宽敞房间,那是她自已的办公室,。秘书小王站在她的办公桌前。



“局长,你明天上午九点的会在北图,十一点在中关村南路现场办公,中午一点接待三个来访的,下午的活动分别在北航、北大和翠宫饭店。”小王看着手上的文件夹,声音清脆地对月英说。其实,月英当时只是一个副局长,而且还是新近才被提拔的。秘书小王叫她时,省略了一个“副”字。她开始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没隔多长时间,就听习惯了。习惯之后,她感觉自已真是一个局长,而不是副局长。当然啦,其实正副的关系改变起来快得很,像她月英这样的条件,不用别人点醒,她自已也清楚得很,要当上正职,只再需两三年功夫。



“呀呀,明天好多事儿哟,我这脑子里怕都要装不下了。”月英摘下眼镜,情绪很好。她半开玩笑地对小王说。



“你不用担心,局长。时间地点我都写得很细,中午的饭我也吩咐司机为你备好了。局长,明天中午你回家吃饭来不及,只好在外面将就一顿了。”小王边说边递过会议安排的纸片给月英,“局长,这是明天你所有的安排。要没其他事我先回办公室了,有什么事儿再叫我。”



看着小王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的门口,月英很是满足。她对小王补充说:“行,我有事儿再叫你。”



“请再给我加点儿可乐,好吗?”汤姆的话把月英从办公室拉出来。



月英没有回答,但她脸上还带着回忆中的笑容。过了一会儿,她离开汤姆的桌子,把续好的可乐放在了汤姆跟前。



今晚,吃饭的人不多,可她的事情却是一样的。她得把明天中午的桌子收拾好,把选菜台上的那些不锈钢菜盘端进厨房,然后是给地毯吸尘,然后还有许许多多的杂事儿。



月英很仔细地做着每一件事,尽力把汤姆勾起的陈年旧事压回脑子。许多事,不想就好像没有,一想就怎么也想不完。月英不停地忙着。既便饭馆的空调开得很冷,汗还是从她脸上流了下来。她手上拿着许多盘子,腾不出手来擦一下汗。汗水流到嘴角,她舔了一下,汗水里像是放了一些盐味。汗水又冲过她眼毛的阻挡流到眼睛,那是非常刺痛,汗水里又像是放着辣椒。月英想用手摘下眼镜揩一下汗水,可她的两只手上都拿着东西。她只好忍着,盐和辣的滋味在她,如今已经是很轻易就能忍受的小事。



汤姆已经吃完,拿出现金结账。饭菜钱是七“倒拉儿”,饮料钱是一点二毛五美分,汤姆拿出一张十“倒拉儿”钞票结账。月英找完汤姆的零钱,对汤姆说着她对每一个客人说的同样的话,大概是“欢迎光临,周末愉快”之类的。汤姆高兴地道谢,同时递过一张钞票。



“这是你的小费。祝你重新找到工作,同时愿好运伴随你。”汤姆说着已走到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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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06-02-11   
14.



月英接过钞票,发现竟是一张一百“倒拉儿”的。她知道,这是汤姆抽错了。月英赶紧追过去还汤姆的钱,汤姆却说他没有拿错,这一百“倒拉儿”是他给月英的小费。在月英惊奇的目光中,汤姆再次祝她好运。



月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今天晚上,她仅仅从除汤姆之外的那三个客人身上得到一“倒拉儿”的小费,另外的两个人一分小费也没给。这家城里的餐馆比起郊外的差远了,客人都不富有,不给小费也是常有的事。就是包括中午的四十多个人,她今天最多只有不到三十“倒拉儿”的小费。这不用晚上回家细数,她只在心头默一下就知道个大概了。



不只是今天,月英最近这几个月的小费都少得可怜。上个月的有一天,她一天的小费才二十“倒拉儿”。晚上在家一个人数着的时候,她差点儿哭了出来。一天,可是十几个小时不停地干活呀,从早上干到半夜,这点儿钱怎么能活得出人来呢。但她终归没有哭,她没有哭的理由和哭的必要。有谁知道她的苦处呢,又有谁来听她哭。像她这样黒了身分的人,有了眼泪也只能悄悄呑进肚子里。



从那天开始,她晚上回家便不再数她当天的小费了,她怕自已真的要哭出来。如果哭出来,就不好办了。她在美国是没流过泪的。就连当初回不去了的关键时分,她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要是现在哪天数小费真的数出眼泪来了,她自已不知道该怎么办。决不能让伤心的虫子从心孔里爬出来。如果不小心把心孔张得太大了,这些虫子是会吃掉她的心肺五脏的。若真是这样,她就完了。月英很聪明,这点她比谁都清楚。因此,月英只把每天的小费放在家里一个废旧的敞口泡菜瓶里,一个星期才清理一回。这样,她的伤心就减轻了许多。尽管她这样清理的结果平均到每天仍是少得可怜,但和每天清理不一样的是,这毕竟是一个整数,整数当然要比每天的零数大。大些的钱数让月英伤感的程度轻多了。有时,月英在每周数完钱之后,还要轻声对自已说一句:“捏着鼻子哄眼睛”。但随后她又想,哄一哄也没有坏处,忧虑多于欢乐的日子,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好。



数钱时愉快的感觉好久就没有过了。“9、11”前后,周围发生了一些变化,原来每周中文报纸上密密地排满了征服务员的中餐馆广告,现在是难得见到一个了,先前登这类广告的位置都挪成了文字稿。路边上到处贴满了卖房子的广告。商店里冷清了,爱提前消费的美国人好像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爱存钱的中国人,个个把手中的钱捏得紧紧的。恐怖的气氛在空中飘散。月英眼看这种变化,暗中庆幸自已有这份收入低但很稳定的工作,哪里还敢去奢望挣到更多的钱。



在这种状况下,汤姆给的小费让月英产生了巨大的的生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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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表于: 2006-02-11   
15.



月英又兴奋又激动,平时的一切苦处都离她远远的,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一张票子存在着。票子上,富兰克林在对着她高兴地笑。这种笑让月英忘记了一切,让月英感到自已真是被包围在美元之中。美元就是幸福。她是被幸福暂时包围了。



月英兴奋着,笑着,到了下班的时候,她像是早上才刚刚来的感觉。那种感觉让她精神百倍,那种感觉源源不断地为月英送来力气和精神。不消说,要是再接着干十几个小时,月英肯定轻易就就撑住。



金钱带来的愉悦在支持着月英,今天的时间明显地比平常跑得要快。半夜回家之后,月英的血管仍然膨胀着,燃烧着,一直到了深夜都还没有冷却下来。月英把那张票子平摊在小桌上,用慈爱的母亲般的目光浇灌它,又用手去抚摸着。在月英的爱抚中,那张可爱的钞票紧接着就生长了,发育了,长大成人了。月英种下的瓜转瞬就结出了瓜。一张钞票生出了更多的钞票,她的脑中,她的心中,她的脸上背上,她的手上脚上,好像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贴着一张百“倒拉儿”票子。



月英的心跳加速了,她的眼睛变红了,好像一个穷得只剩下内裤的赌徒,突然之间中了头彩。月英身披小屋昏暗的灯光发疯地跳着。月英跳着舞从裤兜里掏出今天的小费撒到桌上。这些零钱跟着就随她快速的舞步移动着、翻飞着。不一会儿,每张一“倒拉儿”的票子又都变成了一百“倒拉儿”。她跳得越来越快,零钱好像是自已长了翅膀,或是受了振动空气的诱惑,也飞到空中快速地跳起舞来。钞票们在空中跳着,笑着,唱着,甚至于还打起了响亮的哨子。月英受了钞票们的鼓舞,双脚闪得越来越快。她的双脚闪成了两根银色的棍棒。这两根银色的棍棒,又像是不断张开又立即合拢的两根圆规的脚,自已在地上疯狂地划着线条。线条是特殊的鬼影,鬼影在鬼域狂欢。



月亮落进鬼域,月英变成一堆稀泥摊在床上。那些无数的大票子又跟着她来到床上,仍紧紧地贴在她身体的各处跳舞。到最后,这些钱带着月英来到了梦中,带着月英回到北京她丈夫的怀里。让她度过了十多年以来最美好的一天。



本来,月英是不需要每天数这些“倒拉儿的”,本来是不需要过这样的日子的。她那时才三十出头,已在北京当上了人人羡慕的副局长,她的政治前途该是无量的啊。那时候,她属于中国的中上阶级,过的是人上人的日子。要是没有改革开放,她也不会有机会出国考察,要是不到美国的拉斯维加斯赌城去玩输了巨额公款,她也不至于非法在美国黑下来。都是年少轻狂惹下的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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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06-02-11   
16.



闯完大祸,她就不能回去了。她给父母和丈夫分别打了个电话,说自已要留在美国发展。他们追问,她立即挂断了电话,连想告诉丈夫另找一个老婆的事也没有来得及说。丈夫是个医生,对她百般宠爱,为了她的事业,结婚五年还坚持不要孩子。月英知道丈夫突然没有了她会有多痛苦,她不回去丈夫将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她也曾想过再给丈夫打个电话,但她终归是没有打。打电话等于是暴露自已,等于是白白送死。像她这种情况,要回了中国,或是在美国被人抓住了,都只能是死。在生命和亲情的选择中,她不加考虑就要了前者。只能对不起亲人了。



月英带着剩余的几万美元潜逃到芝加哥。她烧掉自已的护照和随身带的一切文件,在中国城找了家四川餐馆打工。



那是一段无法回想的日子,每一天,月英都像是活在一把锋利的刀刃上,只要她稍不留意,就会被这把快刀剁成肉酱。那时的月英,是一只躲在猫尾巴下面的老鼠。每一天,都颤抖着把眼睛放得尖尖的过日子。



累和底层艰难生活的落差她可以承受,但她潜逃的心慌却无法解脱。走在路上,她担心有人查问她的身份。在餐馆干活,她怕碰到从北京来的熟人。晚上睡在城里的小屋,她担心陌生人突然闯进让自已暴露了身份。至于每次听到警笛,她是更加地心慌,她总感觉那一定是来捉拿她的。她甚至想要和家里人打电话,那怕回去被枪毙,也不要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有一次,月英都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她就要给“911”打电话自首了,她想回去见一眼父母和丈夫,然后就死。但当她拿起了电话,她又害怕了,后悔了。一种求生的本能让她放弃了这种想法。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去死呢,若是被抓住了,那是说不来的事,但既然没有被人发现,还是先活着再说吧。在中国,比我大得多的坏官儿有的是,在美国,那么多偷渡过来的人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月英打定了主意,就再也不往这边想了。她在芝加哥的这家餐馆干了两个月。一次,她遇到移民局官员在餐馆查工卡,她装成食客,成功地混了过去。



她就是在那次混过去之后来圣路易斯的。之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



家中的情况已阻隔了多年,也许家人都认为她早死了呢。事实上,从她决定非法留下来的那天起,她就把自已当成是死人了。中国是绝对不能回去的,自已的罪行足以被判死刑,还要败坏家人名声。躲在美国,凭自已的学识和熟练的英文,至少活得比一些偷渡客还要好呢。只是,在这里许多她能干也比餐馆更好的工作,她不敢去干。开始,月英老想着回不回去的事,后来就不再想这些无用的事了。想了也白想。倒不如认命赖活着。到现在,月英也不再害怕被捉之类的事。这么些年,她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来保护自已。和尚都是人学的,在什么山头自然就唱什么样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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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表于: 2006-02-11   
17.    



月英站在窗前回忆着往事,却被窗外的情景拉回了现实。纷扬的大雪中,又有一辆车子停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美国白人踩到滑冰摔倒了。白人在努力爬着,从天而降的雪块打在他的头上、背上和腿上。



雪块一阵接一阵地打下来。月英的眼睛很快就看花了。窗框里的楼房,在不知不不觉之中,变成了芝加哥的四川馆子。月英在雪里爬着。月英的身影重叠进了地上的美国白人身上。两个人合二为一。



月英在雪里爬着。



月英推开四川饭馆的门。



月英手里拿着装满冰块的大水杯,望着满屋的食客不知所措。长了三十多年,还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活儿。从小到大,都是被人侍候着的。小时候被妈妈侍候,结婚后被丈夫侍候,当官后被部下侍候。北京有名的馆子是吃了个遍的,就是成都的馆子,重庆的馆子,广州的馆子,西安的馆子,长沙的馆子,各地有名的馆子也都是熟门熟路了,哪一次吃饭都是被漂亮的男女服务员弄得舒舒服服。现在自已变成了服务员,却不知道该怎样去侍候别人。



月英望着满屋的中国食客,心里发虚发慌地站着。完了,一切都完了。在这样的时候,身边没有了妈妈,丈夫和部下,谁也救不了她。她必须要硬着头皮上。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以动辙对着台下成千上万的人海吹神侃,可今天面对这些普普通通的食客,她却变得不能动作了。



月英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她像是到了要去偷别人东西的前一刻,自已又是明知要被人抓住。那边有人在喊加水,不能不去了。“就当是去体验生活吧,就当是去作案贩毒吧,就当是去杀人放火吧。”月英在心里给自已打气,心一狠,就直奔要水的客人去了。可是,月英的水杯在手中抖得历害,怎么也对不准客人的水杯口,眼看快要撒了,客人从她手里接过杯子,从容地为自已加满了冰水。月英接过杯子,杯子却仍像刚才一样抖着。



“小妹妹,是第一次打工吧?不要紧张。我们都是这里的常客,不会为难你的。”带眼镜的一个中国胖男人对月英说道。



要在北京,月英见到这样的丑男人定会反胃,可在这里,在这种时候,这个胖男人说着这样同情她的话,这让她感动。她抿了抿嘴,想说点儿什么来回应这种好心,但终归只是动了动而已,她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你一定是学生吧,没有关系的,勤工俭学又不丢人,大胆的干。这是一种修炼,等你学成回国或学成留在这里,这一段生活就会成为一种收获。”胖男人继续说。



月英拿起胖男人身边的空杯加水。她手中的大杯子仍然在抖,但是这一次和前一次不同,当大杯子对准小水杯时,冰水却没有抖出来。冰水顺利地进入了客人的杯中。月英终于走出了艰难的第一步。她有些激动,也为自已的改变深深感动。成功做完这个极小也极为简单的动作,她就知道,她不会很年轻就死去。在美国,她能生存下来。



“这就行啦。我们老刘的话是对的,他是受过艰难的人。小妹妹,不要怕,到美国闯荡必然要吃一些苦头的。吃完了苦,你就长大了。这是要做人上人必须经历的第一步。”水杯的主人,坐在胖男人旁边的帅气中年男人说话了。



月英仍没有说话,她对着说话人和胖男人分别笑了笑,就走到其他桌子,为空水杯们或是浅水杯们加水去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连凉水里的冰块也都加进了排成排的大水杯,却没有人来。月英想着自已的往事,而先前窗外那个摔倒的美国人,仍然在地上滑着,一时还没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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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发表于: 2006-02-11   
18.



月英闲着无事,把自己在圣路易斯的生活像放电影一样地过滤着。



餐馆。



月英努力地在拉一块盖在地上的大木板。大木板太沉重了,月英拉起一点儿又盖了回去。如此反复多次,大木板终于被月英拉了起来。大木板盖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月英提着两个盛冰的大铁桶,顺着木板下的楼梯走到地下室里装冰。



月英两手提着冰桶从楼梯上出来,随后,她举着其中的一个铁桶往高过她头顶的饮料大箱里加冰。她够不着饮料箱。她垫起脚尖往上跃着。



倒完冰块的月英痛苦地捶着自已的腰。



小屋。



月英脱下袜子坐在床上。月英拿过台灯照着自已的脚趾。月英的两个大姆指指甲全黑了,淤血充满了整个指甲。月英用手抚着自已的脚。



月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饭桌旁。



月英拿起饭碗准备吃饭,她的双腿痛得让她放下了饭碗。她站起来,想走到床边。但只挪了几步,她又坐下了。她的双腿像是长在别人身上,是两根痛着的木棍,除了痛,便没有了其他感觉。



月英坐在小饭桌旁的地上,狠命捶打着这两根木棍。



床上。



月亮烧着月英的脸。窗外的树影投一些花纹在月英脸上,怪怪的,像是一些虫子在月英的脸上爬动。



月英的梦里出现了天安门,长城,天坛。越来越多的北京景物在月英梦里快速跑过。



月英叹息着翻身。



月英的脸。



弯弯的眉毛,水灵的眼睛,细长的鼻子,翘着唇角的小嘴。清秀美丽的笑容。

一张美丽的面孔从文字中淡出,铺满整张稿纸。



脸孔继续在读者的眼前移动,放大。两个眼睛眨着出现在读者眼前。



眨着的双眼铺满整张稿纸。







月英想着想着,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从她眼前移动过来又飘着回去。一时间,餐馆的墙壁就成了电影院的一个屏幕,无数的镜头闪在她的眼前。月英呆坐在桌子边,对着空无一物的远方看只有她自已才能看到的画面。那些真切而又虚幻的影像,把她所有的好的或是坏的情绪都挤到一边。她只感觉自己正在看一场反映美国生活的电影,至于电影里的主角是别人还是她自已,她觉得一点儿也不重要。



在美国生活多年,国内的人和事大都早已淡忘。她周围的邻居、同事、同学、朋友,甚至连她的家人,她都已记不太真切了。就连母亲和父亲的长相,她的记忆,也只是停留在十几年前她出国时,随身带的一张照片上。至于她当时的丈夫,和她的兄弟姊妹,那些人的长相,她已是彻底忘了。



有的时候,月英想着往事,很是幸运自已当时没有要孩子。要是有了孩子,她也许就不能这样呆在美国,哪怕回去找死,她也许也要回去看一眼。现在,她无牵无挂,在这里虽然艰难,但命总是保住了。月英心里明白,她能活到今天,今后的命运就会有转机。



其实,她的转机早就有了,只是她不敢这么大胆让它来得太早。在美国黒了将近二十年,也挣了一些钱,她完全可以利用总统大赦的机会在这里搞一个身份。有了身份,她就可以有一份好些的工作,甚至可以找了个丈夫建一个家,重新享受自己的后半生。现在,月英早已不担心来美国的中国人认出她来,因为她知道:时隔多年,要认出她,除非是她的亲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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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表于: 2006-02-11   
19.



月英仍望着窗框。那个早先摔倒的美国男人终于从雪地里爬了起来,正拍打着身上的雪。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在说些什么。他一定在骂天气或是在骂雪吧。骂是没有用的,摔倒了,明智的做法是尽快爬起来,并杜绝第二次同样的错误。月英想,自已的这一生也算是摔倒了吧,只是再爬起来的机会,比窗外那个人难多了。月英羡慕窗外摔倒又轻易爬起来的美国人。



在月英的内心,她知道自己一定还会有再起来的一天。正因为如此,这些年,她才能在这里坚持下来;她才可能选择活下来。到现在,她已知道父母和家人当年曾被检察官叫去过多次。他们都知道月英不能回去又不能和他们联系的原因。作为自己的家人,他们是宁愿终生不见月英,也不希望看着她回去送死。



月英的丈夫后来和另一个女人结婚并有了一个儿子。月英曾在他的个人主页上见到过他们一家的照片。从网上她明白,她从前的男人依然没有忘记她。他在主页上为她写了些文字,表面看来像是在纪念死在他乡的从前的老婆,实际上是在暗示月英,她的父母家人一切都好,让她千万别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我也该准备开始自已的新生活了。”月英仍然看着窗外,对自已悄悄地说。说完,脸上露出了多年不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已经一点了,饭馆仍没有人来。看来今天中午是不会来人的了。老板要回家休息,走前叮嘱月英和厨师,一定要把店门开到晚上下班的时间。现在看是一个人也没有,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又来一大堆人呢。饭馆的生意有时是说不准的。不管有没有人来,在美国这个讲究信用的地方,按惯例开着是没错的。既便是真的没有人,也不会多损失老板什么。一天两天生意不好不要紧,要损失了信用就会长期生意不好。老板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月英和厨师今天决定早些吃午饭。既然没有人来吃,就自已多吃点吧。



刚拿起碗来,饭馆的门开了。一个亚洲女人走了进来。月英正准备招呼她坐下,门又开了,紧接着又进来一个印度女人和一个大概是南美国家的女人。



“里面请,你们三位坐这张大圆桌,喜欢吗?这里光线好,又可以看到街上的风景,这张桌子的位置是整个饭馆最好的。”月英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已把客人给安排错了。不管从哪方面看来,这三个女人都不可能是一起的。她们相互之间并不认识,这凭月英多年的经验一眼就能看出来。但鬼使神差,她今天却把她们安排到了一起。



“好的,我们今天就坐在一起。天怪冷的,大家在一起可以说说话。我叫晓夏娜,来自墨西哥。你们二位呢?”南美女人向另外两个女人伸过手去。



“我叫海苏,来自韩国汉城。”亚洲女人伸过手去。



“我叫冉吉塔,来自印度孟买。”印度女人说着也伸出手去。



月英见她们彼此亲热地介绍非常高兴。她想,这就是缘分。三个本来素不相识的女人,本来吃完饭就会各自分开的女人,却在她错误的安排中有了某种联系。她们相识了。



月英很热情的为她们拿着饮料和烟缸。三个女人各自在选菜台拿完菜回来,就开始像老朋友似的聊开了。她们有说有笑,很是快活。月英的心情也因了这几个女人莫名地好起来。



“高高兴兴的吃吧,姐妹们,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我会让你们吃得舒舒服服的。”月英拿完最后海苏要求加的餐巾纸,笑着对她们三个说。



“你不忙走,刚才晓夏娜有个建议,让我们都各自说说我们来美国的故事,我们想让你也参加。你坐下来加入我们好吗?”印度女人冉吉塔对正要离去的月英说道。



“坐下来吧,大家都是同路人。我们今天能在这里相遇,算是缘分。”韩国女人海苏接着说。



“你当然是不能走的,没有了你我们就没有了趣味。你不用担心,我什么坏事都干过,我的经历要说出来,保管要吓你一跳。”晓夏娜一边大笑,一边用双手搭在月英的肩上,跟着就把月英稳稳地按进她自已身边的一张椅子里。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那扇画框似的玻璃窗被白雪封闭着。窗外的画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寒风借来魔鬼的嗓音,在圣路易斯城的上空怪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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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发表于: 2006-02-11   
20.



四个女人偶然相遇,却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见如故、有说有笑。共同的命运把她们联系在一起,让她们突然之间就生出了一份姐妹之情。那种感觉是没有国界的,她们虽然从前互不相识,但一旦相遇,便对各自的经历毫不隐藏。



等月英讲完自已的潜逃故事之后,剩下的三个女人个个争着要讲自已的经历。特别是晓夏娜,性格又开朗又猴急,说什么再也不让别人先讲。大家见她急得坐不住,老站起来,又听说她从墨西哥偷渡来美国时,曾杀死个一个人,就集体决定让她最后才讲。晓夏娜不干,说三个亚洲女人合起来欺负她,不像姐妹。听了晓夏娜的话,大家笑得更欢,都说谁让你年纪最小,故事又最精彩呢。



“你见没见过发奖议式? 你知道,一般情况,最后那个人得的总是最高奖。”月英说。



“你虽失手杀过人,可说不定我比你坏得多呢。我是那种比较自私,心肠也很硬的女人。”海苏说。



“我的故事对自已很特别,但也许别人听了并不精彩。大家让你最后说,是有道理的。” 冉吉塔说。



晓夏娜听完大家的话,终于高兴起来。她点名让韩国女人海苏接着月英的故事讲。于是,海苏的故事开始:





一天上午,“高丽参”化妆品专卖店里,聚集了海苏的许多朋友们。这里是韩国汉城,一条叫做明洞的商业街。



这条街只有几百米长。街道不宽,但街面十分清洁。中间一条上坡的马路把两边密不透风的楼房硬分开来,楼上楼下的商店招牌画满韩国特有的,像窗户的框架一般的文字。这些文字此时正纷纷探出头来,挤在上午的阳光里。它们头挨着头,却并不为了亲热,而只是为了拼命地往外挤,直挤得露出自己的脸来。这些密密的脸是商店老板兜里的钱。无数的脸在阳光下冲着顾客微笑。



有许多人在阳光里。



人们三五成群,不慌不忙地走在大街上,就像许多蚂蚁在一条倒下的树干上乱爬。这条繁华的商业街是森林里的向阳坡,总是带着精神饱满的气色。



海苏经营化妆品。韩国化妆品世界有名,爱化妆的韩国女人包里的钱自然是放不稳的,不止是她们,到韩国来的外国人要不买了化妆品回去送给女人,那也就等于是白来了韩国一趟。



海苏从二十岁起,就在这个商店经营着她的化妆品,到如今已有十五年了。



眼下,海苏要到美国。这消息无疑引起周围同行和朋友的震动。



“到底是海苏呢,要风是风,要雨是雨。”



“美国有多好呢,能赚到更多的钱哪。”



“到时可得多拉姐们儿一把,你在咱这些女人当中,是最强的呢。”



“好说,好说。我能去美国,真是时来运转啦。姐妹们可要多保重哟。”海苏满脸堆笑,对到商店来祝贺她的人一一说着。



一个老男人在海苏的朋友离开后走进门来,他小声对海苏说:“后天上午的飞机。我先送你过去,安顿好了再回来。”



海苏突然去美国,只有她和这个金姓男人才知道真正原因。事实上,海苏把自已的五个连锁店全卖过,得了一笔巨款。这笔巨款正是她欠下的无数供货商的购货款。得这些钱真是太容易了,供货商们见她的店多生意好,争着让她销售自已的产品。为了同对手竞争,他们都不急于向海苏催促货款。海苏并没用多大的技巧,只是用利用了他们的信任,就轻易骗过了巨款。



“这是一个商品的时代,也是一个骗子的时代。”离开商店时,海苏突然对她的情人老金说。



现在,她是带了自己起码要十年才能挣到的这些钱,跑到美国去了。



汉城明洞的商店原先是她爸爸的,那时海苏才高中毕业,就一门心思想做生意赚钱。海苏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是硕士生,毕业后在汉城都有了高薪的工作和顺心的家。但学习不好的海苏却不愿再留在学校。海苏的父母急得又向海苏的姑妈求救。



姑妈住在南部的济州岛,是一个海边渔场的业主。海苏在姑妈家长大,姑妈对海苏有绝对的影响力。父母让姑妈来接海苏去济州玩一趟,希望那儿的海风把这个糊涂的女儿吹醒。可事实上,海苏还没有去济州,却自已先到阎王那里报到去了。



海苏竟然会吃安眠药自杀。



这种自杀虽不是第一次,但海苏的父母还是让步了。第二天,他们就把位于明洞街上的这家化妆品店,作为海苏的陪嫁物无偿送给海苏。其时这时的海苏还没有男朋友,她的父母以陪嫁名义送她商店,这意思再明显不过:父母是希望海苏这一辈子在经济上不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当然,不止是经济,在感情上,海苏与父母不和谐的关系算是挑明了。其实不用挑明,父母对她的厌恶是很早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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