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受某篇号称“先锋”的小说启发,戏称老黄为“二十世纪最后的浪漫骑士”(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不算剽窃王小波先生名号吧。他也被称“堂•吉柯德”(而小马被称“桑丘”)。
老黄是我们大学时那个班硕果仅存的两位男士——即娘子军连的两位“党代表”之一。初入大学时17位女同胞戏称二男士“大仲马、小仲马”——“二马”听了龇牙咧嘴道:咋弄出父子关系来了?
后来军训小教官来信道:“代问大、小竹马好!”我们笑得一塌糊涂,仿佛两匹瘦骨嶙峋的竹编马立在眼前。遂简称二人“大马”、“小马”。老黄也真可称“高头大马”,1米86的个头一览众山小。可惜是匹瘦马,小腿细的简直不堪一击。夏天上早操时,我们娘子军总在后面算计他大短裤下面那两条纤腿。这个说只要轻轻一折……就玩儿完!那个说:可能还有清脆的响声……真正暴力倾向严重女人之心歹毒啊……大家窃窃私语鬼头鬼脑笑个不住,他总是迟钝得头也不回,让大家觉得很没成就感,又不敢派个代表去跟他摊牌,所以此创意至今还只在女生范围流传,若不是我今日勇于坦白……哼,还是不能大白于天下。
老黄苦心经营了我们这“迷你”系足球队四年,可惜最后也没升到甲组,跟最糟糕的研究生队踢还滑铁卢了——不过也不怪他,全系会踢球的加起来勉强凑了11个人连个替补都没了。老黄是不错的守门员——穿着自打进大学校门没洗过的、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运动服象大蚂蚱似的凌空一跃,抱住球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特敬业,总让我们这群刻薄的丫头肃然起敬噼里啪啦鼓掌。怎么着也是我们的“系门”呢!
老黄大学四年辉煌壮美又悲惨无助的恋爱贯穿始终。他也因才子痴情蜚声校园。他曾在全班聚会上大放厥词,声称要在海边有所小木屋,里面装着一位美丽姑娘和一至两个孩子——谁知道呢,那时他在“计划生育委员会”,能给自己申请到多余的生育指标?那时他青春偶像剧般的爱情宣言每每被我们引为笑谈又有点心向往之。
混进大学不久他就对一个名叫阳的女生一见钟情(我们至今也没想明白该女生有何特别,这就是男女审美差异?)。他深情凝视女孩,肉麻地唱起流行歌“从你的房子里面走出来”时,发现女生正风情万种地对男朋友撒娇。于是痛定思痛才思泉涌,用如椽巨笔记录了这一段风中奇缘,名字叫《其实也没什么》(我揭发,他都是上课时候写的),透着点儿失恋少年的无限惆怅和故作达观。那时我们一班19人上课围桌而坐,呈“巴黎和会”状。趁摇头晃脑讲课的老师不注意,相对挤眉弄眼,指点着脑门互骂“呆若木鸡”。老黄将他的“抽屉文学”给我们传阅,妄图争取革命同志的同情,一时洛阳纸贵争睹神采。娘子军一边力赞文笔精妙一边臭批小资情调。以后好几年风平浪静人家伤口愈合了还不时瞟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他咧嘴瞪眼说不出话。
后来捣蛋分子曾小蜜还即兴赋诗一首:“黄世仁(老黄是也,又称阿黄)趴在房梁上张望/老鼠坐在谷堆上吃糖/老鼠说走吧去流浪/黄世仁叹口气/sigh……我放心不下家里的羊(阳)。”大家笑得几乎背过气去。老黄以枪代笔奋力还击,终因绵软无力大败而逃。
阿黄大学时代第二次恋爱愈加“糊涂油蒙心”,不可救药喜欢上一个美貌妖娆的女生G,该女生换男友象换她丰富多彩的衣装一样有激情。老黄只不过是她某套搁置已久的劳动服而已。G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虚与委蛇,我们纯情如水的老黄终日长吁断叹一筹莫展,数次从不厚的几张生活费中抽出部分买了时鲜果品加上诗情盎然的纸条请我传她。遭到娘子军一致抨击,大骂他“不识庐山真面目”,却也无法拯他于水火,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看着他“衣带渐宽终不悔”,愈发如学校主楼前那个细瘦的路灯柱。
他施展奇才为G写了首歌,视她为他的“月光”。在一次观者云集的校园歌会上,他弹着吉他深情唱起《月光》,忧伤迢远,还真感动了好多人,一瞬间我顿悟“为情造文”的妙处。他的“月光”也深受感动,衣群飘曳地上台献花,一时传为佳话。
几日后站在G旁边被月光普照的男士人高马大,却非老黄,比老黄精猛,也许更有背景,却不及老黄诚实可爱。
直到毕业,老黄依然哥儿一个形影相吊。我们曾戏言内部组织“国际红娘协会”愿重拳出击为他在脚脖子上拴一红线。他苦笑拒绝,致意守侯一场轰天绝爱横空出世。这种骑士精神一直让我想起很多洁白无暇的词儿,但愿有人慧眼识珠吧。
阿黄虽“情”字上不甚圆满,专业上却是个兰心慧性的聪明人。在号称“红色娘子军连”的电视编辑班里,这“党代表”稳稳扛起二十几斤的摄像机推拉摇移跟拍甩……不得了,画面精妙。他从拍卖行弄了只老式手动相机,拍出的照片居然也色调明媚美不胜收。在我们系的摄影比赛、书画比赛里还拿了几个奖。老黄还与小马分别以“今生”“今世”这些巨酸的笔名炮制青春美文发散,伪装才子风范。
老黄的毕业作品是个10分钟电视专题片,名字叫《我们的孩子》,开场几分钟就叫评判团成员和我们这些目高于顶的看客大吃一惊。片子呼唤人们关心残疾儿童,遮幅,色调偏橙,构图完美,音乐恰到好处地煽情……他心中的浪漫诗意全部内功皆凝结其中,内涵深刻全无酸腐之气,竟有些“大片”的味道了(当时在我们那里大片还是褒义词,不象现在……)。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老黄在我们心目中的位置无形中跨了几个台阶。后来据说他的作品被系里作为毕业生作品典范给上头审查学位,被人夸了好几回。
大学三年级时高晓松校园民谣《青春无悔》横行一时,他写在《好风长吟》前的两句话有点意思。他说:世上没有了仗剑独行万里为允朋友一诺的男人,也没有了“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女子”。后半句八成会成为女权主义者的靶子,不去管它。倒觉得老黄是他说的那种濒临绝种的侠士之一。所以他被称为“堂•吉柯德”的时候我们只有点头坏笑。老黄嘛,本性的纯良和骨子里略带迂腐的书生气还是稀有了。
有一年春暖花开时节,我们班一干人等结伴去游千山,尽兴下山时女生中最小的“弟弟”俯冲时以优美的身姿载倒在乱石边扭了玉足。个子最高的阿黄二话不说,任劳任怨背了“弟弟”下山。细高细高地一路晃下去心无杂念作柳下惠状。“弟弟”千恩万谢感激涕零,他摇着头,笑容憨顽可爱。
学校号召献血时,老黄一马当先报了名,并在层层检查中击败众多候选人将细血管里的红红液体庄严虔诚地交到组织的试管里。几天后他苍白着瘦长脸,大个子摇摇晃晃进了教室,虚弱无力地坐在那儿闭眼养了会儿神。把睡在他上铺的兄弟和全体阶级姐妹们心疼得什么似的,赶紧召开政治局紧急会议商讨援救对策。最后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给他弄了一大堆红糖红枣奶粉送去,让他享受了次产妇待遇。老黄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斩钉截铁地表示要再接再厉以两百四十分激情响应上级号召。
老黄后来神秘兮兮来找我帮忙。他认识了一个外地来打工的女孩Y。女孩家贫如洗体弱多病,四处漂泊历尽磨难,在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看书写字,文章还被改编为电视散文。老黄柔弱心灵大为感动,立即找我发动女同胞从精神、物质两方面向她伸出友爱之手,他亦以各种形式嘘寒问暖。起初我以为他怀有不可告人的暧昧目的,后来他告诉我那女孩已经结婚……看来我还多了小人之心了,罪过,罪过。
老黄毕业时被某省直机关选走,负责计划生育的宣传工作,大家都是先大笑一顿,然后满脸堆笑道:“指标怎么样啊?”他装作大义凛然道:“我可是共产党员!诱惑我犯错误啊!”老黄很达观,毕竟还是拍电视,也算没违背他的理想。好事多磨,他的人事关系问题复杂,须破费一笔加漫长等待。
毕业那年暑假老黄来找我,长发虬劲憔悴不堪。一问,原来害了感冒被一庸医讹了笔小钱尚未痊愈,楚楚可怜的。他痛说革命家史,我为没照顾好全班男生的半边天羞愧不已。原来他借住一低陋楼梯间,所谓的床是手术台,他长腿的一小部分要悬在床外的空气里。身边八位石膏美女挤满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夜半醒来蓝森森的月光照进来,只觉毛骨悚然,毫无美感可言。每日独居不语,只在出去买盒饭时说两遍:“一份盒饭”——一天就说八个字。语言功能险些退化,跟我说话都有点不利落了。
终于,熬到九月,一切关系妥当,众人都松了口气。“浪漫骑士”终于成了机关干部,忙着每周三的政治学习和每周一的“人口与计划生育”节目。爱情宣言不再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老黄自己租了间舒服的小屋看看盗版VCD听听摇滚什么的,过得很是滋润。头发长了一些,加之审美旨趣不错,衣着行止之间已然有些艺术家风范了。大伙儿聚会时他也开始讲一些鹅黄的段子,害得大家惊恐看他——唉,马将不马矣。
根据最新打探的小道消息,老黄已经去电视台拍他喜欢的纪录片,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了一个身材修长的美丽姑娘……“国际红娘协会”终于可以灰眉土脸地退场了。
后记:
后来阿黄步我后尘,去电影学院屈尊当了我的“师弟”。如今在编电视电影剧本。疏于联络。女孩Y生活起伏但自强不息,如今也在北京跻身编剧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