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铭记儿时听过的台湾歌曲《外婆的澎湖湾》,歌者潘安邦——还记得电视里见他唱《太阳与月亮的对话》时满台风衣飘飞。“潘安邦的故事,叶佳修的代表作,校园民歌运动的纪念碑,乡土情怀的音乐写真,童年生活的纯真回忆,影响一代人的不朽之作”。有人这样评论《外婆的澎湖湾》。
喜欢它,却纯粹是因为它与“外婆”的关系。小时候父母上班,便整日赖在外婆家,那里成了上学放学停下来的驿站。笼罩外婆屋舍的繁茂绿杨,掩映其间的破旧的公共汽车站牌,蜿蜒曲折清可见游鱼的小溪,都是我们嬉闹所在。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还可见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芳草凄凄和野花灿灿,那时总以为寻常不过,如今却无迹可寻,都成了人群街市。
不知道外婆年轻时的样子,她的照片只有四十岁以后的,面目端庄清瘦,想必年轻时清雅可人。我曾收了外婆结婚时穿过的淡蓝色真丝旗袍,长及脚踝,腰身宽松(非旧上海摩登女郎的样式),侧面盘扣繁复。丝绸细软,叫人不忍触碰。
能记起外婆容貌时她已年过六旬,做出的饭菜美味,花白头发整齐,衣衫纤尘不染。外婆心地极好,附近的大人孩子都喜欢她。
北方冬季寒冷,外婆总要喝点白酒御寒。冬日清晨她必早早起来盘腿坐在和暖的火炕上,卷起烟来,边对外公说话。我半梦半醒听她说话,竟觉那烟草味道温香缕缕。长大后一直对身边吸烟的人怒目而视,却总怀念外婆的淡淡烟草味道。听辛晓琪唱:“……想念你的烟草味道”,于我却是唱给外婆的了。
那时外婆家绿树成荫子满枝,梨树杏树李子……似乎还有枣树——外公是中医,喜欢在庭院里植花草药材。可惜后来各种树多在舅舅造新屋时死于非命。如今常常忆起庭园中枝叶蔓延的梨树下一圈五色花朵,既有色彩斑斓错落有致的虎皮莲、石柱子花、大丽花,亦有外公的药材金银花、藏红花,还有外婆最爱的红艳艳的“美人蕉”。每到端午前后,几丛雪白、淡粉的芍药晶莹绽放,馨香四溢,恰逢外婆生日,大家便将芍药花瓣加红糖研磨,做糖馅包子,香甜清淡,沁人心脾。那时可见到几位赶来祝寿的姨妈和表姐妹,于小孩子而言,简直是盛大节日。
外婆后半生几乎是陪孩子度过的,养大了我们表姐妹还有舅舅家的妹妹弟弟。她宠爱孩子,从不恶语相向,即使我们在河边玩湿了新裙子。外婆戴着老花镜凝神给我们缝做游戏的花布口袋,叮嘱我们不要淘气,我们期待地看着,听着,那平和静谧,就是“外婆的澎湖湾”里唱的。
“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一遍遍怀想/也是黄昏的沙滩上有着脚印两对半/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回忆温馨,略去了外婆老去的哀伤。一直记得侯孝贤电影《童年往事》的残忍冷静。台湾岛上,每天念叨着要回梅县、以为走过村口小桥就是故乡的祖母最终没有见到她放心不下的土地,静静安卧在异乡的塌塌米上。她冰凉的手掌爬满了蚂蚁。每次看到这样鬓染霜华的老人,都忍不住爱怜,忍不住想到外婆。
在外读大学时每次回家必匆匆去看外婆。她会远远地迎出来,找出家中所有水果点心督促我吃,或蹒跚着来看我,硬塞一把纸币在我手上。无论有无变化,每次在她眼里,我总是“瘦了”。送她回去时,薄暮长街的孤单身影,总让人黯然。喜欢她絮絮叨叨的叮嘱,听到外婆这样的唠叨是福气,她还平安地在那里,记挂着每个后辈。
一个有月蚀的中秋夜,我在另一个城市的天文馆面对浩瀚星空时忽然无缘无故悲从中来,近乎彻悟的恐惧。第二天心神不宁地打电话回家,才知外婆已在故去,没有任何先兆地。
夜行列车上一路泪水肆虐,依稀觉得窗外清霜遍地都在垂哀。
终究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正午的烈日下,她的墓前,眼泪不断涌流不断在脸上干灼,默念要让她喜欢的艳丽浓烈花朵在此绽开。
再回去时已过半年,旧苑春来草似烟。去外婆家,会奇怪她怎么没有出来——忽然醒悟。大家吃饭,总觉得还应该等一个人——外婆总是最后到桌前的,也是忽然想起,外婆已经不在了。不习惯没有外婆的日子。但时间会迫你慢慢习惯一切……
后来清明前后,常常梦见外婆,两人拥抱洒泪,夜半醒来时,发现枕畔湿透,眼角兀自余着泪。这个时候,我宁愿相信超自然的力量。
本已习惯以旁观清醒态度看电影,却在看《洗澡》时,在黑黢黢的影院里无声却是痛快地大哭了一场。那个父亲的逝去,让我想起外婆,和即将面对很多自己挚爱的人无法逆转的老去。
于是加倍珍视与外公的相处时光,却无法真正理解他。当年我们曾窃笑着看他与外婆在一起孩子般怄气,如今只能看着外公愈发苍老和沉默。我们劝他去与其他老人聊天,外公说:少了老伴,站在人群里觉得矮了一截。我们眼睛湿热,不再劝。记起陶潜诗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别人的世界坍塌了一个角落,外公的世界却几乎全部塌陷。
每次回家,母亲都要不停假设,如果外婆这种突发状况早一点察觉怎样处理就不会怎样……她不厌其烦地讲,我不厌其烦地默默听着,低头垂泪。此后,每个中秋节的满月都有一丝忧伤神色。树底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最后一次还乡,是来美国之前,欲如《红楼梦》中探春般去国离乡,“千里东风一梦遥”。几次想对母亲说:我想去看看外婆。几次都觉有泪溢出。终究说了,也终究没忍住眼泪。烈日当空,荒凉天地。大哭一场,坐在微风绿草间孤单出神。
外婆喜爱的美艳如火的“美人蕉”,母亲嘱我带了些种子来。如今存在床边首饰盒里。想起晴空下外婆的孤单,再听“外婆的澎湖湾”,怀念一种烟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