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百叶窗挑起。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冬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在背上游移。这是Iowa城静寂的大学图书馆。午后的一切都懒洋洋的,包括寻书人的脚步。有人在走廊的沙发上甜美入梦,用他们的话说,是“Take a nap”(打个盹儿)。
偶尔看看窗外,停车场里排满五颜六色的钢铁甲壳虫。再近了是段简陋的铁轨,如从候孝贤的《冬冬的假期》或路学长的《长大成人》里截出来的。下午三点半左右,会有一班货运火车缓缓经过窗外,从Iowa City 到附近的Cedar Rapids。有时从左到右,有时从右向左。好在声音不大,不至于惊扰读书的人。
若将目光投得更远,可见Iowa河水弥漫——它被称作这小城的“文脉”。这里因写作蜚声国内,更因国际写作计划声名远播。如今不过10万人口,作家倒3千还多。在这“作家的摇篮”凝望奔流的河水,及河边两株小树。树叶红得很早,落得却晚,着实让我欣赏了阵夕阳火树相映红的美景,如今只见它们在风中颤栗如芦苇。不畏冬寒的是河对岸繁忙马路,车来车往永不停息。每日黄昏将近5点时,对岸的发电厂都要出声号叫一会儿,响彻天空。由书页间取出眷恋目光,望一眼窗外,已是“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便知道,该收拾东西赶校车回家了。
常常会想起一个故事。同学们大学毕业了,老师叮嘱:希望你们以后每年能看三本书。学生窃笑,一年三本,实在小菜。若干年后重新聚首,老师旧话重提,问道可有人做到了?众人面面相觑,应者寥寥。众人方知离开学校后保持对书本的亲近竟是如此艰难。这些年也读了不少励志感悟类故事,独这个深记于心,且时时惶恐自己也会如此。
好在如今又有整日“泡”图书馆的日子,且当真是“坐拥书城”。英文书自是汗牛充栋,中文书竟也古今俱全。在书架间穿梭,四处文字馨香,满眼古旧诗书。彩色硬壳的,烫金边的,有美妙花朵枝叶的,世纪初出版的,上世纪出版的……每每眼花缭乱。重读英文版的狄更斯、海明威、福克纳、伍尔芙小说,阿瑟•米勒的剧本《推销员之死》、《萨勒姆的女巫》,狄金森的诗集,JOHN CAGE的《M》,David Helwig 1969年写的《The Street of Summer》,还有Lyrical Ballads1798年的诗,“He hold him with his glittering eyes” (他用闪烁的目光攫住他)。有人划了重重的线在下面。当然是不被允许的行为,看着却觉亲切。
想起在电影学院那个不大的图书馆,借到1996年的《艺术广角》,借书卡上写着:王占北,1998,5,17。奇妙。这是2002年的5月17日。4年前的同一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借过同一本书。就觉得可以构想一个讲述神妙巧合的故事,比如一个女孩通过在图书馆借的一本书,想找到另一个人之类,可惜这样超现实的偶然游戏已被法国人的《天使爱美丽》占尽先机。
与此处北大生物系出身酷爱读书的男生聊到图书馆,他感慨这图书馆比北大图书馆资料全得多了,听来也是黯然。他迷上英文的福克纳,说不知要比中文版本精彩多少倍,有些东西是无法翻译出来的。只是理解不甚好,福克纳不似狄更斯的现实主义作品那么平实,也比科学论文难读得多。他夫人以前与他同班,工作并育子后,觉文学无法割舍,便重新在此大学有名的写作工作室里学英文写作。她常常带了笔记本电脑在二楼写她的长篇,多是关于中国的故事,很得老师欣赏。老师说现今美国年轻人写作,总是离不开“bar”和“bedroom”,即酒吧和卧室,看来“身体写作”竟是全球的一种潮流。
来时恰遇图书馆处理旧书,无数名作,几乎皆只售一美元。如感恩节凌晨不到六点人们忍着清寒等在商店门口买打折东西一样,很多老先生老太太手提篮子候在门口排队,开门不久,很多人已经运了几个箱子出去,如困难时期北方秋末抢购大白菜般疯狂。英文世界里太多不熟悉的作家,只好挑挑拣拣了20本,也是厚重一个箱子了。
在国内时热心购书,看的看了,未看的便说待退休后一一看来,若后代不喜读书(那会让我郁郁而终),便如数捐献办个公益图书馆让爱书者分享(不过巴金赠北京图书馆书流失事件若属实确也令人寒心)。这里大学物理系曾低价卖旧书,竟是一教授遗产,儿子嫌碍事,都给老爸处理了。辛苦积累一生,不过如此,听来有些凄凉。也许是家中无有那么多空间?若有天一阁那样的藏书楼便好了。
可惜昔日藏书处已成门票不斐的文物景点。去游览时看见墙上晒书人的黑白照片,一中年女人,神态平和恬淡。很想在这里作管理员,每日带着手套,轻手轻脚晒那些孤本善本的宝贝线装书,浸泡在清逸之气里——不过说说罢了,只给墙上图表所述明清时期宁波有名的数处藏书楼拍了张照片凭吊。后来又有次在夜雨中自月湖穿过回环幽暗小巷,绕天一阁走过一周,文气清雅,幽静可人。李清照失去赵明诚后,大病初愈时写道,“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大约就是这样的幽深庭院了。
古人之读书总是很讲情境,周邦彦有“露萤清夜照书卷”、“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 ”之句,李群玉也有名句,“从此静床闻细韵,琴声长伴读书人。”如今人们除了家中书房,还有图书馆可去。读过一个朋友写大学时在图书馆读书情形,此理科男生,不善交际,心中孤独,从书中寻慰藉,感谢那些读书时日给他宁静和勇气。有个场景写埋头宽阔书桌中偶尔望出去,北方冬日,窗外枯枝索立,寒鸦数点。忍不住被那情境感动起来,有些热泪盈眶。好书固然难忘,当时境况、气氛已与书同体。如在绿荫掩映的北京图书馆读赫尔曼•黑塞《玻璃珠游戏》的情景。
不似电影《情书》中的图书馆段落,少年男女眉目传情,耀眼的白色窗帘及女孩白裙飘舞,纯情如雪。也不是《七宗罪》(Seven)中的图书馆,由巴赫的音乐相伴,神秘幽暗。这里的图书馆安静得近乎空寂,如果能听见书们彼此闲谈,安徒生又可以写一篇童话了。
秋天时在暖阳下看松鼠觅食野兔狂奔,看秋花秋草,看起起伏伏深深浅浅的红树黄树,走在将被拆掉的古老的暗红砖石路上,心中想道,无论日后身在何处,这宁静小城都是会被铭记想念的。想念最深的,会是图书馆,甚至它干燥沉寂的空气,和寻书人的足音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