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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散文]网路情书集
胡不归 离线
级别: 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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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5-03-26   

[散文]网路情书集

网路情书集(四十三封)

瘦草:是想与在下联系吗?
  吾本山东人者,胡不归是也。我看过你的《揭示爱情》,深觉有趣。只是感到虽然穿透了女性的皮肤,却没能深入到女性的灵魂之中。那么说,女性是没有灵魂的吗?也不尽然,譬如你,就是有灵魂的,当然是一个女人的灵魂。我总是有这样一个错觉,只有男人才能了解女人,只有真男人才能发现真女人,女人是发现不了自己,也无法了解自己的。如果男人不给女人定出一个标准,她们将永远也不知道怎样去完成自己!
  你想跟我联系,可能会有风险。我是说你会冒“爱”上我的风险。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诗人,我从十二岁就开始写诗,至今有二十年了,没有一首发表过,因为我从不以发表为写作之目的,就如我从不以婚姻当作爱情之目的一样。即使你从纯粹意义上来考察,你也将会获得一个令你伤心的发现:你面前还勉强活着的这个人原来比你所热爱的海子更是一个诗人。当然,如果跟大街上的任一条狗比,他可能远算不上诗人,谁知道呢?

瘦草你好:
  很愿意跟你交个朋友!假如我说这是我贫乏生活中不经意涌现出来的一片绿洲,我相信自己没有夸张,同时我也相信你不会觉得我是过分夸张,不是吗?
  我的年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但也不能算小,我是1967年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这无疑是我平生所犯的主要错误之一。
  我当然不会认为你小,从心理而论,你可能比我还要成熟,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还远远没有开始,我还在生活的大门外徘徊,我感到自己还没有赢得生活的权利。——谁能帮助我?
  假如我说,我在北京这几年,自己不但没有同女性有过亲密的接触,连简单的恋爱都没谈过一次,也许你会不太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没有必要欺骗自己!
  情人节对我来说一直是一种善意的嘲讽,我是个在情人世界中却没有情人的人,但看到你的信后(我想我是不会爱上你的,虽然我们对婚姻和爱情的理解是那么地一致。不过,由于今年的情人节那天我发誓明年一定要过个有情人的情人节,如果到了明年的二月十四号我没找到情人,我想我会去找你的。——瘦草),我不禁有一种久违的激动,也许,当然,你我都知道,这仅仅是也许,到明年的那一天,我真的会拥有一点什么,我是说让你拥有一点我的什么,即使不纯粹是我的,至少也与我有某种关联,即使你不觉得这种关联有多么珍贵,它也不会因此而回避自己,因此而否定自己!2000年2月26日

瘦草你好:
  如果不是为了很少的几个读者,我为什么要写诗呢?
  瘦草,对你的信,我是说你信中所表达的思考,或者说通过语言所展示的胸怀,是无论怎样赞美都不为过分的。我一下接到你的两封信,就如沙漠里久久跋涉的旅人翻过一道沙丘,突然发现,在一株绿树——当然,在你心目中也许不过是一棵“瘦草”——之下,有着姊妹般亲密的两眼甘泉,我首先感受到的却是无与伦比的痛苦,因为我不知道那一股泉水更适合“我那被黄沙吹裂的嘴唇”。
  你的诗歌很有特点,很适合你的年龄,我是说你的青春,你的梦幻。至于我所写的,可能要有点逊色。但——在我年轻的时候,在我的心灵还能感受到爱情的时候,我也赞美过爱情的忠贞,赞美过永恒的北极星。现在的我,当然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了——我总认为一个人如果被他的青春所抛弃,他就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了。
  显而易见,从本质上来说你是一个诗人,但我祈求上帝,不要让你仅仅是一个“女性诗人”,在你的诗歌中有某种男性的东西,我是说某种我们在女性诗人作品中很难发现的雄性的东西,这是你的骄傲之所在,也是你的力量之所在。这也是我愿意与你谈论诗歌的主要原因。海德格尔说过:“谈论语言比论述沉默更危险。”何况我们是在谈论诗,这最初与最后的言语。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这确实是生活中无需证明而惟需信仰的真理。
  至于我,不是没有经历过爱情,而是经历过太多的爱情。我的爱情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不是寄存在某个具体的对象身上,而是潜伏在自己灵血之中,梦魂之内。我的爱情是想象出来的,我通过精神与想象力来建造爱的对象。当然,这是指我以前的时候,现在的我再也没有那么一种建造的激情了。
  瘦草,这次就说这么多,再说下去,我真的担心下次没的可说了!至于一个女人一生若仅仅造就一个男人够不够完成自己,这样重大的问题,我自信没有回答的能力。但据说:有些女人生来就不是为一个男人准备的;同样,有些男人也是如此。不是吗?

瘦草你好:
  这么快就收到你的回信,如此快又如此好,你是怎样写出来的,这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卡夫卡有时给女友一天要写好几封信,每封信又都是杰作。你的信在表情方面也许不如他来得深刻。但至少是一样地从容,一样的宁静。仿佛在你的文字间吹着一股春夏之交的风似的。“静静掠过田野的风”,曾经给予过我的快感,在你的信中我也感受到了。你是如此地自然,在戕害人的心灵的地方——毫无疑问,我说的是都市——还有这样自然的树木,这样在树叶中呢喃的微风,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
  而从我的信中,你会感受的某种笨拙的努力,你会发现,我在竭力使语言弯曲,想以此来表达那些不可能被完整表达的东西。但结果如何呢?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换言之,我什么也没有遗忘,你怎么能遗忘那原本就不属于且永远都不会属于你的东西呢?
  我们所记住的恰恰是被自己遗忘的东西,记忆是对遗忘的反叛,或者说是庇护,我们的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就如挖掘古墓一样,那些文物如果被埋在地下也许会获得永久的生命,一旦被发掘,它就进入第二次生命,短暂的生命。也就是说:为了流动的时间而出卖了永恒。
  诗人是短暂者,是地下工作者,是凶杀案的制造者,真正的诗人都有某种原始的欲望,无需多说,你也会知道那是一种想嗜血的欲望。谁没有像野兽那样思考过,谁就不足以理解人类的情感。谁没有像野兽那样爱过,那他对人类的爱情也将谈不上有什么贡献。
  至于我自己,当然希望有一个姑娘会对我充满非同一般的情感,但我更知道,在当今时代,这即使不是一个神话,至少也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影像。我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我至今还没有失去爱的能力,也许,我还拥有爱的激情,也许——
  上首诗是《十四行诗集》的第一首,现在,我把最后一首给你寄去,你要是不喜欢,就给我寄回来,我将“受之而甘心焉”,以火焚之,当风扬其灰……

瘦草你好:
  读了你的散文,我不想说是小说,即使是小说,也是另类小说,至少对我是如此。你是怎么写出来的,是那一位天使在你脑子里撒下如此清新的种子。我如畅饮清新之流一样阅读了你的作品,我从中感受到某种久违了的青春。在你笔下流淌的是一条林中漫步欢歌的小溪,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青春,可贵的是它的清新。结局也处理得很好,我甚至觉得你不可能处理的比这更好了!至少在你现在这个年龄。
  我昨天读了《布莱克诗集》,感到对语言又有了一点感觉。抄录一首,你看怎么样。
别试图吐露你的爱情——
那不能吐露的爱情;
因为那和风轻轻飘移,
默默地,不露形迹。
我吐露了爱,我吐露了爱,
我把整个心儿表白;
打着冷战,万分恐惧——
唉!她起步离去。
她刚从我身边离去,
就有个旅人走过;
他默默地,不露形迹,
叹一声就将她俘获。
  这无疑是一首好诗,你不觉得一首诗如果好到这个程度就可以满足了吗?从表面看,此诗没有什么深意,只是清新而已:但如果你对爱情有过深入的体验,感觉会不相同。这首诗隐含着一个令人忧伤的真理,如果这世界还有比它更忧伤的事情,那就是知道这个真理却无从用语言来表达了。你先说说看!

瘦草你好:
  为了与你通信,我专门建了个名曰“信件”的文件夹。你说我肯定会做一个好梦,我何尝没有“如此多情”的愿望,但——
  据说:梦是人类共同的语言。在梦中我们现实世界缺乏“光声色嗅”的语言是没有分量的,这有多好,你说这该有多好。
  我在论坛上发过一些贴子,发现我跟他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我不是说他们走的路不对,而是太对了,因此也就失去了“路”的意义。
  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我就感到他们学习的目的是“为人”,而非“为己”。为人而学习,从表面上看,多么高尚,多么无私,而事实上却走进了学习的死胡同。写作也是如此,他们发贴子也是为了别人,都想做“麦田的守望者”,而不屑做在田野里玩耍的孩子,这有多么可怕!一个人真的能够拯救另一个人吗?我看未必,假如他连自己也不能拯救的话。
  你又遇到令你心痛的人,真令人羡慕,我怎么就遇不到呢?
  事实上,我最想与你谈论的还是那没法谈论的——诗!我曾把对“诗”的感受写成了“诗”,现在给你寄去,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等待着,或者说期待着……
  瘦草,我是在班上给你写信,不可能写得太好,如果是在一个晚上,月色像成熟女人的皮肤一样柔和,而不远处有鸣泉淙淙,我沐浴着的晚风正如荷马所说是“长了翅膀的话语”……或者是在一个“雨中的花园”里,在一个巨大的喷泉边,在人首马身的神物一侧,我感到了某种想倾诉的欲望,正如某些人所感受到的“性欲的觉醒”一样,也许,我真的会写出点什么,但——

瘦草你好:
  有一个感觉,可能很荒唐,但我却越来越愿意做这位“暴君”的“奴隶”,越来越不愿意拿起你可以美其名曰“自尊”的武器来抵御。我是说我有个感觉,就是上天之所以让我活到今天,原来是它早就为我准备了一份“礼物”——每个人都不可能赠与他自己的礼物——就是让我读到你的信。还有比这更好的礼物吗?即使有,我也不敢奢望此生能够见到。
  关于布莱克的那首诗,我感到有说几句的必要:我吐露了爱情,可是并没有得到爱的对象;爱的对象离我而去;然而她并没有远去,在不远的我的视力可以触及的地方,她毫不犹豫地投入到一个过客的怀中,真正赢得她的是过客的那声叹息吗?显然不是,使她“投降”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她是被自己的爱情所征服,驯顺地做了自己爱情的奴隶。那么,她的爱情是怎上产生的呢?不正是我的倾诉拨动了她内心那根幽秘的琴弦吗?在这个爱情中,我虽然没有得到爱的对象,然而我的爱情却唤醒了另一个人的爱情,试问,还有比这更令人值得骄傲的胜利吗?没有,你跟我都知道,没有,不是吗?
  关于在文学作品中谈论性,我觉得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我们避而不谈,反而是不自然的;但怎样谈论才是有价值的呢?这是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在性这块土地上发掘出人类比较原始的生命,那你就成功了。没有比性更高级的性,但却又比原始生命更低级的生命。乔伊斯说过:“生命,生命,这才是自然界最自然的事情。”我感到,文学作品,谈论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体现出人性中比较原始、比较野蛮、比较悲壮的激情。如果你能在性的探索中发现并塑造出这样一个有着毁灭激情又永不被激情所毁灭的令人神往的形象,那你就成功了!
  至于你说的“吻”(因为我正在写性,所以有必要与你谈一谈这东西。我很体贴我爱人,但更多的时候我想的是除了他哪个男人的嘴唇更适合与我接吻——我是一个非常看重“吻”的人,这个动作是男人与女人的所有与爱情有关的活动的至高点,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吻之前可以素不相识,吻之后可以一丝不挂。你相信吗?——瘦草),我确实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才与这个神圣的字眼相称,但有一点我却不得不先说明:我唯一不能抵御的是诱惑。我也跟王尔德一样,有这样一个并不高贵的毛病,在诱惑面前,我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这些年我没有跟女性交往,并非我有多么坚强,而是因为我没有受到真实的诱惑,没有受到我渴望受到的诱惑。当然,至今我也没有碰到自己真愿表示屈服的女子。
  关于我个人,没什么可说的,在论坛上我不是傲慢,我确实感到自己至少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过了鲁迅,譬如在现代诗的探索方面,在词的写作方面。当我写出《荆棘场上的散步》后,我感到自己已经站到了中国文学的前沿,可能我也部分地跨越到世界文化的洪流之中。因之,再谈论鲁迅,对我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上论坛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表现,无宁说是寻觅,我想寻觅一个朋友,舍此而外,我没有其他的目的。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信,早被那门“温柔的艺术”所遗弃;现在,通过你,我确实又回忆起一点什么。也许,真的有那么一个夜晚,我会感受到给你写信的需要;但愿这一需要降临时,我还不至于找不到自己的笔。
  另外,感谢你对我的诗歌的喜爱,我除了再给你寄去之外,没有别的途径表达自己的感激……

瘦草你好:
  对同一件事的不同理解是很自然的,如果不是如此,那反而是不自然的了。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如果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不但没有意义,事实上也是很危险的。大自然的普遍法则就是各有不同。在那首诗中,有一种宿命一样的东西,它使得真正相爱的人不可避免地要分离。为什么我们可以和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和平共处,却不能给我们所爱的人一个温馨的表情,甚至连一个微笑都不可能自自然然地表现出来呢?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反正就我自己而言,我从不认为在爱情方面所取得的胜利可以算是自己的胜利!正如蒙田所说:“假如你是因为坚持真理而取得了胜利,那这也只能算是真理的胜利。”你不能无耻到把真理的胜利也算作自己的胜利吧!那么,什么样的胜利才可以算是自己的胜利呢?只有你靠自己的品格赢得了对方的尊重,只有你表达的方式丰富了对方的世界,也就是说你帮助对方发现了新的观察世界的窗口,你协助对方在认识自己的道路上开辟了新的隧道,这才是你自己的胜利。从这里可以看出,是否坚持真理并不重要,虽然坚持真理在很多时候的确是对一个人比较严峻的考验;但在个别时候,坚持“错误”更需要勇气,尤其是这个错误仅仅对自己有害的时候。举世非之而不惧,在当今时代,似乎仅仅是一个神话而已!
  你的“金币的故事”( 一个渴望富裕的穷汉走在路上,突然发现一枚金币。他欣喜若狂,把它拾起来,藏进自己的胸怀。他继续向前走,又发现一枚。再往前走,还有一枚。即将成为富翁的他迷惑了:这些金币都是真的么? 这个问题使他痛苦异常。他把第一枚金币从怀里掏出来——他的心已经使它有了温度。他细细地望它,它并不说话。穷汉不能分辩它和它们有什么不同。他想啊想终于无法想象,于是决定全部扔掉。他又成了穷汉,才知道原来清贫的日子是如此天真烂漫。——瘦草)也有其意义,困惑是人类比较真实的感情之一。但这个故事的结局有些太“光明”了,我知道你说的可能是事实,但你也可能还领悟不到这一事实之下的“困惑”。他为什么又恢复到天真烂漫的情境之中,真的是对财富的放弃吗?或者说他通过放弃财富也驱逐了那条怀疑的蛆虫。不然,他离开一个怀疑,必然会跌进另一个怀疑之中。当然,从本质而言,没有第二个怀疑,他所遇到的都将是哪个最初的怀疑的变种而已。
  关于此点,我就不多说了,再给你寄上一首诗。祝你快乐!(也奖励你一个小道消息:今后,我不准备再写什么作品了,我就写信,单单是给你写信而已!)

  瘦草,照片收到了!
  你让我想到了生命,你激起了我沿着向生活开放的斜坡继续攀登的欲望!——“若无花月美人,何必生此世界;倘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其然,岂其然也?吾不得而知矣!祝好!不多言。
  另,我用打印机把你的照片打印出来了,对这一不恭行为,还请谅诸!2000年3月3日

  绿草你好:
  那天我把你的照片打印出来,拿回去,给我一位朋友王怡福看,他说:“瘦草,怎么看不出‘瘦’来呢?倒是有一点丰腴之美。”我说:“单从照片看不出来,照片不过是瞬间的光线的聚合。也许她真的很瘦,也未可知。”他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就常理而论,言瘦者并不会瘦,人总是说自己还没有得到的东西。”我说:“即使她算不上瘦,至少也存在着瘦的那么一种可能性。也许,现在的她正处在恰恰合适的那么一种境界,而照岁月的流逝的脚步来看,瘦几乎是一种结局性的东西,是我们必然会达到的一个顶点。”他说:“也可能是一个凹点,谁知道呢?”
  我没有回答,确实,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沉默一阵后。我又尝试着恢复说话的能力,我们都恢复得非常成功,言词像一条溪水,不,可能更像一道雨后的彩虹,横架在彼此的舌头之间。反正,你成了一个主题,我是说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形成某种类似主题性的东西,你可以理解成一首诗的“诗眼”,此“诗眼”是如此深沉而柔和地呈现在夜晚的大气中,需要你去研究,分析,需要你长时间专心致志(我没有夸张)地研究分析。
  关于你的小说,我没有看到,相信你写的肯定很率真,这就够了!我知道这个消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我就不必说了。忧的是在这样一件大事中,竟然没有我的丁点功劳,真的,你比我还清楚,一点功劳都没有,那么,还有比这更令人伤心的事吗?我说伤心,是不够的,说绝望可能还比较符合实际的情形——你确实让我在思考有关于生活的实际情形,我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我已经过去我能够为自己赢得骄傲的年龄。
  祝你快乐!2000年3月5日

瘦草你好:
  感谢你对我的信赖,让我知道了一些我虽然希望知道但并不敢奢望知道的事情。我是汉族,是一个生命力可能早已耗尽的民族的后裔。卡夫卡说过:“我们犹太人还没有生下来就是老人了。”我可不可一把这句话加到自己身上。显然不可以,因为我不是卡夫卡,正如你也不是卡夫卡一样。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我很早就感到某种不可避免的宿命性的东西。在中国第一次参加奥运会时,我写过一首类似七言律诗的东西,其中有一联说:“生来少见天朗朗,此去惟觉路茫茫。”这无疑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但现在回想起来,可能也有某种深层的宿命性的东西包涵于其中。
  在这个星期天,我干了些什么呢?我对自己所干的一切都不是很感兴趣,当然也不是毫无兴趣,我是独自一个人,用诗人的话说就是:“孤独地栖止在荒芜的大地上!”你也可以认为是“诗意地栖止在初春的大地上”,但我现在确实感受不大到“诗意”的存在。在我能够写诗的年龄,没有人承认我是什么诗人;现在我就已经写不出诗了,但以后世人可能会把我推崇为诗人,这就是命运的嘲讽,是时间在我们身上所割开的创口,只是这创伤虽没能愈合,却再也听不见血液的欢歌了!
  不过,这些就不去谈论了。现在我先回答你的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叫你“绿草”,这显然是一处笔误。我确实没法替自己辩解,但,也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在潜意识里我希望你能够具有那么一种接近生命本源的微笑。我确实愿意你成为生命的某种象征。
  为什么说是“绝望”,这里有一点儿夸张。但也有真实的成份在内。我总感到自己在人生这场盛宴上不过是个饥肠漉漉的旁观者。这还不仅仅表现在异性上。我不是没有人格的魅力,也不是缺乏思考的内涵,但事实上我不可能得到什么,仿佛一小朵云彩也是我不能承受的,这是多么奇怪而又必然呀!
  我不是不想快乐,而是在我单薄的词典里至今还没有“快乐”这个词,即使我碰到了在别人看来无疑是快乐的事情,我也会因为对“快乐”一词缺乏理解而失之交臂。以前,我会很奇怪地“快乐”起来,譬如在观看夕阳陨落的时候,坐在河边石头上听水的时候,甚至在大街上看到一个闪闪发亮的姑娘的时候,然而短暂的快乐之后留下的却是深沉的悲哀。
  不过,如果单从性格而论,我几乎是一个最理想的游伴。在网上我进行过各种测试,在若干方面都很平常,惟独幽默感,得天独厚,电脑上说:“你几乎具备了完美的性格,跟你一起生活将是多么快乐!”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谈话对象,只要我高兴起来,整个我就会变成一个大盆地里的自流井,那些语言的流水从嘴巴里不可抑制地喷涌出来,我会滔滔不绝地说上几个小时而不感到疲倦。当然,这也需要一个前提,就是有人愿意倾听的时候。我说话的特点是,愿意跟女性交谈,姑娘长得越好我言辞的水平也就越高,如果不幸而跟一个长得难看的姑娘相对,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让魔鬼把我抓去吧,要不就是世界的黑夜降临,使我看不到什么,而只听到她的声音!长得丑的姑娘坐在身边我还可以接受,如果她恰恰坐在我的对面(譬如说在同一个饭桌上),对我的神经就是一种折磨。这就说明一个问题,有些人希望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美的姑娘,而我愿意有一个美的姑娘坐在对面。这就是我说的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一旦逾越了,她的美我又靠什么来感受呢?
  至于你,当然属于美的那一类,我对你几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如果你不介意(在写下句话之前,我又把你的照片看了一遍),我想说,你的眉如果不是像春山一样淡可能会更好一些,我是说对我可能会更好一些,对你也许现在这样最好。在一切美中,我钟爱自然的东西,正如有人所说:“我热爱自然的美,因为它美的自然。”
  再者,我不是不会作饭,但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不自己动手。我没有口味,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我吃饭的目的不是为了享受生活,纯粹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思考时不至于有饥饿来打挠。饥饿是人类一切敌人中最可怕的。据说,研究哲学可以抵御失恋的痛苦,但对于饥饿,一切哲学都束手无策。闲言少述:我看不起喜欢做饭的男人,现在男人做饭如此普遍,这无疑是人类堕落的一个标志,也是人类走向末日的前奏。在原始时代,男人正是因为不作饭而保持了自己的尊严,男人正是因为不做饭而成为男人,现在,我们已经被那令人神往的英雄时代抛弃了,进入一个平民时代,散文时代,没有英雄,也不再需要英雄,更不相信还有英雄的存在。男人的体力在都市越来越派不上用场,两极分化的趋向越来越大(女人的一夜夜在增大,男人的一天天在缩小,这不是两极分化是什么?)因此,我很愿意向喜欢做饭的女性——譬如你——表示敬意。
  现在,几乎所有的女性都联合起来干一件事情,就是扼杀男性,她们不知道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一旦男性不存在了,女性又能到那里去呢?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不是为男性悲哀,而是为女性感到绝望,因为她们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至于你,不要在我面前不乱说,据塞万提斯说“美人有特权”,我不知道这些特权具体指什么,但无论如何应该包括说话的权利吧!我虽然已过而立之年,但这并不等于我就真的立起来了。“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孔子说自己的话,如我,何等样人,也敢跟孔子相比。我能四十而立,五十不惑就很该感谢上帝了。
  另外,你放心,我不会嘲笑任何真实的东西,哪怕它是错误甚至是罪恶,只要是真实的,就是我们这个世界所不可或缺的。自然不是在外界的一草一木中,而是蕴藏在我们的灵血之中,梦魂之内。只要你的灵魂能感受到那种自然的东西,那你就处在自然之中。
  别不多谈,给你寄上一首诗……

瘦草你好:
  渴望放假是人的天性之一,这一渴望的表现形式可能会有不同,但其本质是一致的。人总是幻想着在自己生活之外还有另一种生活。这一生活即使不比现在的生活更好,至少也更有意义一些。我说更有意义,是想把这一问题说的简单一些。事实上是更能体验到自身的存在。毫无疑义,我们在贫乏的日常生活中是很难感受到自己之存在的,除非在梦中,我们感受不到自然所赋予我们的原本神圣的权利。
  海德格尔说过这样一句话:“爱是现代贫乏生活中的英雄梦想。”在古代一个人想实现英雄梦想的途径是多方面的,而现在舍此而外,你几乎找不到别的道路,这正是我们的悲哀之所在!
  由于各种原因,我不便多谈,祝你在这样一个春天里能真正地感受到春天的滋味!

瘦草你好:
  最近,我上班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信箱,我不可能有你那么多的信,我只期待你的回信,我不知道如果我发现没有你的信后自己的眼睛会是什么样子,确实,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幸好你也没有让我失望过。你没见过我的模样,怎么说呢?如果我说自己长得很平常你可能会不信,但我确实是很土气的,在北京的大街上,你想找到像我这样朴实的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是山东人,至今还是操着老家的方言,而且,我也不准备再改变自己了——为了别人或者说社会的需要而改变自己,你还能找到比这更无聊的事吗?
  当然具体到实质,我并不比别人差,我脱了衣服时肯定比穿着衣服更能引发观者的美感,只是至今没人观赏而已。而我又没有什么自恋情结,因此也就是古人常说的“浑金璞玉”,在我天性中比较好的那一部分至今一直沉睡着。不过,假如你认为我会因此而为自己惋惜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感到自己虽然没有行使肉体的权力,但我对肉体感兴趣的年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我需要开发的恰恰是思考的能力,所谓失之朝日,得之桑榆,既然我没有赶上日出的辉煌,就不能再错过日落的壮丽了。
  康德说过:“在我需要一个女人的时候,我没有能力养活她;在我能够养活她的时候,也许我已发现自己的生活中不再存在对女人的需要了。”同是这位康德,还说过:“男人如果没有女人,便不能享有生活的乐趣;而女人没有男人,则不能满足生活的需要。”由此可见,男人之于女人,乃生活的必需品;而女人之于男人,则是生活的奢侈品。像我,至少在现在,是没有资格奢侈的。而且我对此类“奢侈”,并没有根深蒂固的兴趣。
  从另一方面而言,我得不到女人,女人也同样得不到我,这是双重失去,倒底对谁的损失更大,真还说不上。我自己觉得,一个女人只要跟我有了真实的交往,只要她进入了我的情感生活或精神世界,那就意味着她已经朝“永恒”迈开了脚步。
  谈到痛苦,女人的痛苦往往是想象出来的,当然,这并非说男人就没有想象出来的痛苦。至于我本人,信奉的是波德莱尔的原则:“道德上的痛苦是我唯一能够感受到的痛苦。”一种痛苦如果上升不到道德的高度,就不能算是真实的痛苦,就是徒具表象却无内涵的情绪化的东西。我觉得在真实的痛苦中有着比较崇高的质素,有着能够净化人的灵魂的泉水。就如我在《荆棘》一书中所引用的——“爱情的铁锤给我沉重打击,又把我浸到冰冷的泉水里。”
  在《荆棘》这本书中,我试图揭示了爱情的本来面目,对痛苦也有较深层的感悟与理解,毫无疑问,《荆棘》是一本能帮助人成长的书,在这本书中我注入了自己最值得被保留的一部分生命,虽然仅仅是部分的生命,却比我全部的生命更有价值,因为它是我整个青春梦幻的结晶。是比较纯粹的东西。如果你仔细阅读,它会深入到你的意象的矿脉中,帮助你发现那难以被发现的存在。
  现在,我每天晚上都看一会儿书,睡得早晚视看什么书而定。譬如:昨天晚上,我八点多就睡了,因为我看的那本书有催眠的作用。“清人注疏十三经中”的一种——《礼记训纂》,朱彬写的,林则徐作序,是历史上研究《礼记》最重要的著作之一。我看了《礼运》、《乐记》等篇目后,再看关于“丧礼”的内容,只要拿起书来,就感到打盹,每个字都如磕睡虫一样不是钻进眼睛,而是不约而同地爬进鼻孔。由于睡得早,我凌晨三点不可避免地醒了一次,再看那本书,没几页,又不可避免地睡了过去。我看书的主要方向是中国古代经典,我没学习外语,我尽力学习古代语言。我觉得中国的古代语言就相当于西方文化的拉丁语。不懂拉丁语在西方曾经是每一个学者的耻辱,当然,现在情形迥异了。不过,在中国对古代文化不了解,仍然是我们不能长足进步的主要原因。有些人狂妄自大,认为中国文化(儒学)能拯救世界;还有一些人鄙视中国文化,柏杨就比做“酱缸”,说“中国文人就是酱缸里的蛆”,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却只有同一个原因,就是对自己的文化缺乏了解。试想,一个人如果了解自己,他既不会狂妄自大,也不会自贱自轻,他会很平和地对待自己,同样也会很自然地对待他人。
  目前,中国民族气氛比较高涨,这是某些中国人“穷”怕了的表现,是自己在作茧自缚,只有“小国寡民”才会具有的心态,在现在的中国人身上也可以发现,这不能不让人觉得可悲。别的国家经济比我们发达又算的了什么,比我们落后又算得了什么,所谓的“爱国主义”往往是一些政治光棍的避难所。一个人如果希望自己国家变好,就不可避免地要希望别的国家变坏。如果他既不希望自己国家变得更好也不希望变得更坏,那他就是一个世界公民了!正如科尔律治所说:“从不把自己脚下的土地叫做自己的国家。”我就是这样,不觉得做哪个国家的公民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跟你谈论这些,有些“跑蹄”了,你说会有好的姑娘与我并肩而坐的(会有美人与你并肩而坐的,我敢担保。而且你会懂得用最好的方式来感受她,相信吗?——瘦草),我当然也怀有这样一个梦想。但梦想之所以成为梦想,就在于它是不可能被实现的。我常想,像我这样的人,是配不上一个好姑娘的,幸而现在好姑娘越来越少,我也就没有必要为自己过分地悲哀了。
  祝你快乐,在这样一个春天里,要是连你都不快乐,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指望呢?1999年3月7日

瘦草你好:
  小说我在班上抽空看了一遍,如果你让我谈谈看法,我确实不知该从何谈起,只隐隐约约感到你这是一篇“另类小说”,我对当代作家不很关心,女性小说几乎没有寓目(只看了陈染的《私人生活》),因此也谈不出什么见解,只是就一些观感,向你表白一下。
  跟上篇相比,这部作品行文更自然,人物内心矛盾剖析的更深刻,两个女人,不过是同一个女人的不同表现,她们相互寻找,渴望融合又彼此逃离。我感到你对女人的了解是真实的,穿透了事物的表皮,发现了比较本质的东西。而你的叙述也跟你的理解融合为一,你能写得如此投入,我觉得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我曾与他人开玩笑说:如果发现有人在文学方面比我更有天赋,我就放弃自己的写作。现在,我可否这样说,自己真的发现一个文学的天才呢?回答应该是肯定的,但在我的满意之中,还有更深层的遗憾,我唯一的遗憾是你是个女的,由于你是个女的,有些事情就不是你力之所能及的。我决没有鄙视女性的意思,鄙视男性的意思也不多,男性比女性相对而言更完整一些,他可以离开女性而生存,如鲁宾逊;当然,女性也可以,如白毛女。但白毛女过的不能叫做人的日子。而鲁宾逊则不然,他不但没有因孤独而疯狂,反而更表现出崇高的人性。你说不是吗?
  关于你的这篇小说,我确实没有评论的能力,我想打印出一份,拿给我的朋友王怡福(在《荆棘》中他出现过好几次),假如他能有时间阅读,我想你就不愁听不到真实的批评了。在文学方面,女性似乎比男性拥有更多的优势,在三十岁之前她们往往比男性写得要好,但三十岁以后,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我是说可能,没说一定)。女性的感觉敏锐纤细,但就是不够坚强,她们很难经得住生活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灾难的打击,在年轻时她们虽然并不缺乏犯罪的勇气,但到成熟期以后,却再也不愿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探索了。
  不知你感受到没有,你的语言是一致的,文体缺乏变化,当然在这样一篇作品中确实也没法把语言的各色面目都体现出来,但你应该有这样一种准备,一定要表现出语言的丰富性,写什么并不重要,一部作品有价值不在于它是否表现崇高的题材(为什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成不了世界名著,其原因也在于此)。要重视人物的塑造,但还要重视推动人物在人物背后起作用的那种秘密力量。
  在《鱼》这篇小说中,你割掉外部的世界,集中精力对“我”进行剖析,无疑是非常成功的,但不知你发现了没有,“我”还是缺乏那么一种惊心动魄的精神的力量。人的精神力量在什么时候更容易表现出来呢?我觉得不在于他“要”的时候,而在于他“不要”的时候,“拒绝”是一个人真正清醒的标志,一个什么都要的人决不如一个什么都不要的人更能体现出真正的人的精神。当然,我不能把这一“束缚”强加到你小说中的人物身上,因为,如果她“不要”,那她就不是她自己了,她就超出了性别的局限性,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而不是一般的“男人”或“女人”了。因此,这篇小说在某些方面也说明你还没有摆脱性别的“困惑”,你还处在认识自己但又对这一认识怀疑的情境之中。
  我从来就坚信,只有对传统最能继承的人才最能创新,如果你对传统不了解,那么也就不可能理解创新的意义。在这篇作品中,你无疑是有所创新的,你展示了女性心理比较隐蔽的“内核”,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女人的共性。但并没有赋予这一揭示以意义,你是单纯的表现而已。应该深刻地解剖现代知识女性焦虑的内心世界,找出导致这一焦虑的根源,我觉得其根源并不是性,而是比性更深层的本我的沉沦与自我的迷失,是人与人的相互失去,是自己对自己徒劳地寻觅,爱不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而是将一个人带出世界的绳索。不再是信仰的祭坛而是怀疑的深渊。所谓的“作爱”即使从最好的意义而言也是对爱的背叛,魔鬼与上帝合而为一,人的生存状态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难以言说,更难以审判。
  今天就写这些,另:你文字也有个别错误,如“情有独钟”的“钟”,你写成“衷”。古人所说的“太上无情,其下不及情,钟情者正在吾辈”,书此与你一笑!2000年3月9日


瘦草你好:
  这样一封信你为什么怕寄给我呢?我感到你在信中展示的那份真实是异常自然的。我没有结婚,也不是女人,因此就无从理解女人在结婚以后心态的变化。但就我个人认为,所谓的结婚自由是建立在离婚自由基础之上的。如果法律规定,凡自由结婚者一律不得离婚,那么结果会如何呢?别人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会在向往这种自由的。这样说绝没有劝你享受这一自由的意思,恰恰相反,我到支持你的观点,人一生结一次婚就足够了。但离婚的自由必须拥有,我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就如船在海上航行时必须有压舱物一样,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卸在那个港口上的,你甚至在航行中无需关心它的存在,因为它必须存在,如果它不存在,船是无法开出港口的。
  其实,我在看你《揭示爱情》这篇文章时就知道你已经结婚了,在看你《飞》这篇文章时我想知道你是在什么时间写的,顺便问了一句,没想到还给你带来某种“恐惧与颤栗”,这就是我始料所不及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更希望你结婚呢,还是没结婚,不过现在这些想法都是多余的了,我跟你一样,必须以真实的态度来对待已成事实的一切。我甚至还想,也许你现在的状况对我们之间的交流更好一些。自由是有边界的,新的自由总是以旧的自由为边界。不是吗?
  你能说一口流利的山东话,我因此而感到高兴,我正担心我用声音表达的意思不能被你接受。以前,我在莱阳,跟一个姑娘聊天,我滔滔不绝说了半个多小时,她坐在对面静静地听,不插一句话,我便问她能听懂吗?她说能听懂四分之一。我不禁一笑,说:“我说半个小时,你能听懂四分之一;那么,我说两个小时之后,你就可以全部听懂了。”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对语言不敏感,根本分辨不出各种方言之间的差异。在我听来,世界上只有一种外语,因为,我实在听不出英语与法语之间的区别。但我却热衷于语言,当然是形成文字的语言,在我的作品中你能看到我这方面的努力,在外国大师中,我感到语言最难以消化的是克尔凯郭尔,但经过两个月的揣摩,我也能写出他那种语言风格的文字了。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还是对于生命力的培养,都说人的生命是一条河流,然而这些河流却只有很少的几条能流到海洋之中,大多数就在情感的沙漠里迷失了。而自然界中的河流却不是如此,它们更多地是融合到别的河流之中。作为一个人,要保持自己的生命力永不衰退,就应该不断地接受外来的河流,这可能也就是你说的爱情吧!我对爱情的理解是比较低级的,而且令人悲哀的是像我这样一头衰朽的“母兽”只怕早已丧失了孵化爱情的能力了。
  你现在的生活正是我为自己设想的未来——也许是梦想——我也想结一把婚,享受一下不被妻子理解的幸福。据说,找一个爱嫉妒的女人做妻子也能享受到某种乐趣,就是你可以经常听到有人跟你谈论你的心上人的乐趣。我对工作是没有什么热情的,我连听到那些工作狂的名字都觉得是无可挽回的损失。我工作的目的是为了将来不工作,我之所以有如此想法,是因为我从《圣经》中得到过启示:上帝创造亚当与夏娃是为了让他们享受乐园的幸福的,而不是为了强迫他们在大地上劳作的。他们之所以要劳作,是因为他们犯下了原罪,像我这种没有犯下太多原罪的人有认真劳作的必要吗?也许有,但我不准备相信!你不觉得我很可笑吗?我很有可能是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的,因为我觉得把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为某个女人效劳即使不是对自己的犯罪,至少也是很可耻的。在实际生活中,我信奉这样一个原则:我可以为你献出生命,但你却不能老让我为你捆扎小包。
  你可能会觉得我现在的信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不是没有热情,而是我本来就没有热情,即使有,也融化到文字之中,除非你驾起意象的马车,不然,很难穿过那片“雪夜的树林”。
  关于《荆棘》,你说得很有道理,语言过于密集(你的书我正在看,你知道我很忙,看得不可能太快。但是我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分量,沉甸甸的!这本书没有一定水平的人是看不进去的——请原谅我的不谦虚——所以我认为它只能为少数人所喜欢。另外,我觉得你有些过于追求语言的密集性,其实有些地方还可以处理得更加轻松,而且还不影响整体效果。你认为呢?——瘦草),每一个坑里埋葬的仿佛不仅仅是一具“尸体”,我写这本书,不想讨好任何人(包括作者),我展示的是语言本身的魅力。在当今时代,还有人如此“审判”自己,你不觉得是一个奇迹吗?
  我愿意跟别人谈论《荆棘》这本书,就跟女人愿意与别人谈论自己的孩子,男人愿意与别人谈论自己的心上人一样,据说:如果你不把自己的心上人谈得令人厌烦,那你就不是一个动了爱情的人。很不幸,我一直没有从这个不幸的“爱情”中醒悟过来,因此,想再跟你谈上几句:从本质上说,《荆棘》不是一部爱情小说,而是一部成长小说,与一般小说不同之处在于,它是用散文体写成的。但形散而神不散,自始至终,都围绕着一个轴心旋转。那么这个轴心是什么呢?我在经过上百次的修改与阅读后发现了它。这部作品的主题并非预先设定,而是在它逐渐成长的过程中慢慢显露出来的。从另一方面来看,它嘲笑了几乎所有的写作规范,而且不虚构任何事件,每个人名都是真实的,它虚构的是情感。它重视的不是“我”干过些什么,而是“我”想过些什么。对于一个思想者而言,有生命的是他的思考,他在思考时干过些什么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有些作者需要用整部书来表达一个观念,我却是把自己所有观念都写进一本书中,观念与观念的集合,有些是相互矛盾的,有些是彼此否定的,有些是互相发明的,想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想,有人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微笑。引发上帝微笑的是他思索的内容吗?显然不是,上帝肯定的是思索本身,没有比思索更接近上帝的了,还有比思想更是信仰的吗?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思想是思想的本质,是思想唯一的表达方式。
  这次就说这么多,向你的小家伙问好!2000年3月10日

瘦草你好:
  你即使不说,我也能感受到你的忙碌,你是对社会“有用”的人,属于很难被遗忘的人,我这样说绝没有向你投掷松针的意思。男女有所区别,女人是很难做到“独立而不惧,遁世而无闷”的,即使被“逼作贞女”的那些修女,也不是一个人坐在修道院的走廊下,在她们的生活中不可能只有自己,即使真的只有自己,那她也可以让自己生活在梦幻的海洋之中,虚拟的世界有时必现实的世界更能深入人的灵魂,你说不是吗?
  在各类感情中,女人最需要的无疑还是“爱情”(你也是一个远离故乡的人,因为你是男人,所以你的胸膛里除了故乡只有事业,而爱情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可有可无的点缀。但是做为一个女人,我的胸膛里除了故乡、事业之外,还要盛满爱情,我知道这样很累,但是我更知道我生来就是应该被男人爱的,被一个适合自己的男人爱,这也是我来到人间的使命之一。——瘦草),但她们很难分辨真假的爱情,往往把有毒的蘑菇当成思念已久的野味吞下去,而真正对身体有益的食物又不能满足她们审美的需要。而在情感生活中,审美无疑是首要的,女人忍受不了缺乏美感的东西,即使仅仅是表面的短暂的畸形的美感,也比根本没有要好一些。因此,为了获得感官的享受就需要忍受生理上的痛苦,所幸女人对生理上的痛苦早就习以为常了,因此也就不觉得这种痛苦是不可想象的痛苦了。但毫无疑问,我对她们这种由于“无知”而产生的“无畏”是持有敬意的。如果她们都因有知而有畏,试想这世界还有什么意思呢?
  而实际生活中,一个男人如果注重自己的内容,他就不屑再照顾自己的形式;因为如果他注重自己的形式,那么,他的形式将使他失去内容。古语说:英雄自古无好妻。照我的理解,一方面如亚里山大大帝,有人劝他:“你为什么还不跟塔拉的女儿结婚,难道说她还不够好吗?”亚里山大回答:“如果我们征服了世界上的男人之后,再去听命于一个女人,是很可耻的。”另一方面呢?有巨大能量的男人往往也有着巨大的缺陷,能量潜伏着很难为人发现,而缺陷却无时无地不表现出来。而女人是忍受不了这些缺陷的,凡·高连他舅舅家离过婚的表姐都追求不到,就很能说明问题。再者,还有一个相互的失去,优秀的男人与女人,一般来说都不愿意扮演追求的角色(女人是出于骄傲,男人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那么他们必然会相互失去,被比他们低的人追求到。不是吗?
  你说我太有理智了,可能会妨碍我写诗(我认为你的小说是诗体小说,语言已经逼近诗境,这可能和你写诗有关吧!另外,看了你的诗我认为你是一个十分理智的人,但是作为一个诗人却不好过于理智,你认为呢?我和你一样认为《荆》是一部成长小说,它的主旨不只是诠释爱情那么简单。——瘦草),我跟你实在说,我有点理智也是近几年的事,我是从三十岁才开始明白一点事理,此前,我不知道自己被抛在那一个星球上。那么,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信奉波德莱尔的原则:“我认为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是很可耻的事情!”确实,我从来没有想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即使对父母我也是毫无用处的。
  另:你的老家是草原,真令人向往,什么时候能去开阔一下胸襟呢?——我确实感到,在都市生活中,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变得狭小了!
  你对《荆棘》的看法很对,我想对它进行修订,你要提出更好的意见!2000年3月12日

瘦草你好:
  每天上班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信箱,看看有你的信没有,你从来不让我这颗贪婪的心失望,它已经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了,你的信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我的生活,使我不至于处在被人遗忘的幻觉之中。事实上我是很容易被遗忘的,不是我乐意被遗忘,而是我确实没有能够渗透到别人记忆中的东西,当然,我从来也没有因此而感到过苦恼。
  性是生命之源,我从来也不认为它与道德的修养背道而驰。而爱情跟性的关系是怎样的呢?我没有对此进行过深入地思考,因为,不瞒你说,我觉得这种思考是对自己的一份嘲讽,一份即使是善意的也是让自己难为情的嘲弄。我在这方面确实没什么可以骄傲的资本。生活待我似乎不太公平,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胜人者力,自胜者强,我没有获得战胜别人的能力,那我就致力于战胜自己吧。这并非我想赢得什么希世的荣誉,恰恰相反,上天似乎并没有为我准备下别的王国可以供我去占领。我总是怀有如此微不足道的想法,认为得到一个女人并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的,自豪者应该是赢得真实“爱情”的人。我赞同你的观点,在一场“为爱而爱”的战斗中,是没有追求这会事的,相爱者决不可能像赫可托尔一样绕城逃跑,他会好不迟疑地投入到战斗之中,不通过战斗能赢得什么荣誉呢?我在诗歌中说过:“没有光荣的死亡远胜于没有死亡的光荣。”如果一种荣誉中没有死亡,那这种荣誉不过是小丑帽子上的铜铃而已。没有死亡的爱情是没有价值的。这里的死亡有双重意义,首先是个性的死亡,其次是个体的死亡。即真实的爱情总是要摧毁旧的个体而代之以新的个体。
  爱情虽然是精神上的共鸣,但感官的享受与疼痛却是精神大军的马前卒,爱情如果不能引发生理上的悦愉与痛苦,那么它的威力何在呢?显而易见,在爱情中,肉体的美丽是非常重要的。记得蒙田说过类似的话:“我非常看重女人的心灵,但他们的肉体的美也必须令人赏心悦目。因为,凭心而论,如果心灵的美和肉体的美二者必须舍其一,那么我宁愿舍弃前者;心灵可以在更重大的事情上派用场,而在爱情这件与视觉和触觉特别相关的事上,没有美好的心灵还可以有所为,没有美好的肉体却绝对不行。”莎士比亚说过:“女人的贞洁与美貌不可能并存。”我觉得他说出了一个不幸的事实,直到今天,女性似乎也没有逃脱这一咒语的涵盖。蒙田在这方面比较通达,他认为一辈子穿戴盔甲也比一辈子保持贞操要容易。我们要求女性面色红润,生气勃勃,要她像一朵花儿正在开放一样;却要她掩藏自己的美丽,禁锢自己的肉体,这本身就是很矛盾的,所谓南辕而北辙,想达到目的地怎么可能呢?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要在不均衡中找到均衡,在矛盾中发现共性,如果我们不能克服这一矛盾,那人性还有什么高于兽性呢?因此,我以为,美丽的女子如果在性生活上浪漫一些是正常的,也符合她的实际情况,美神从来也没考虑过要靠贞洁容赢得自己不朽的荣誉。海伦如果不跟帕里斯私奔还会成为唯一的美人吗?但这一定律只能适合真正美丽的女子;即使这些美丽女子,如果能洁身自爱,那简直就是了不起的奇迹,这样的女子凡人是消受不起的,她生来就是为了上帝。不是吗?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瑭璜,就是他,勾引修道院里的贞女,给上帝戴上了绿色帽子。连上帝尚且不能幸免,一个凡夫俗子还有什么可以希望的呢?据蒙田说,越是杰出人物越容易戴上这顶桂冠。但这些杰出人物会对此生气吗?不会,因为他们自己也不可避免地要从事这类事业,如果他们诅咒别人,事实上也就是诅咒自己。拉伯雷有一部伟大著作《巨人传》,此书分四部分,其中之一就是在这方面所作的探讨,具体内容,以后再说吧。美丽的女子可以如此,因为“美人有特权”,但不幸的是,正如你所说,这世界上又有那个女人不认为自己是美丽的呢?这是男人快乐之所在,也是他们的痛苦之所在。
  具体到我本人,我对丑陋而有德的女子可能很尊重,但一般说来是不会倾注我们平常都称之为“爱”的那种情绪的,对美丽而不洁的女子,我可能会老远地投射爱慕的目光,(正如我在《荆棘》中引用的:头脑发热犹如开了锅,从眼睛里射出精液。)但不会产生发自内心的激情。值得爱的是那些既有形式又有内容的女子,只有这样的对象才是可爱又可敬的。有人说:可爱者未必可敬,可敬者也未必可爱。因此可爱又可敬的人是很难一遇的。现在有个说法,说女人是应该被“宠”的,而不是被“爱”的,我觉得这种说法很危险,再没有比满足于“被宠”而更降低自己的人性的了。也许,持如此观点的男人或女人并不太在意所谓的“人性”,那就不是我这等落后于“现代”的人所敢知了。
  你说到女人用耳朵去爱,我对此没有研究,但我看过一篇欧·亨利的小说,倒可以为你的观点作注角。我想这可能由于女性愿意自己被欺骗,我不是说被别人欺骗,而是被她自己欺骗,女人是否有欺骗自己的内在欲望呢?回答可能是很明晰的。那么,女人为什么愿意欺骗自己呢?如果深入剖析,显然非我所能胜任。但简单一说,又没有什么意义呢?我想,这也许就是前几年常说的对“生活在他处”的内在的隐蔽的渴望吧!由于女人没法分离肉体与灵魂,因此她们总是生活在双重空间中,生活在白日之梦中,正是女人赋予简单表象以复杂的色彩,赋予简洁形式以丰富的内涵,使整个世界即使在最清醒的时候也笼罩在一重若有所思的梦幻之云中。女人几乎是世界全部幸福的根源,同样也是所有不幸的发源地,世界的每一颤动都从她身上表现出来,同样她的每一摇摆都牵动着宇宙的心。一个男人如果不跟女人发生关系他就不可能成为自己原本所是的那个人,同样如果他能拒绝女人的诱惑他也就不会失去自己。
  我这样胡言乱语肯定会引起你厌烦的,但我之为我,也恰恰从此处表现出来,你要认识真实的我,就必须穿过这重“象征的丛林”,但愿你不至于因为对前景的“困惑”而放弃已经付出的努力。
  你对我作品的修改即使作品中的哪个“我”也会表示感激的。我在你作品中还发现一处误笔,“一番”写成了“一翻”,忘了在那一页,你一搜就能搜到。至于我的生日,早就过去了,我从来记不住这一天,总要到它过去后才把它想起来。2000年3月13日

瘦草你好:
  彼此彼此,我这两天也很忙,本想给你写一封信,可总是抽不出时间,公司最近调整比较大,我越来越感到自己不是社会所需要的人,这并非我不具备工作的能力,而是——而是什么呢?我也有点说不太清。从心理上而言,我是个自由主义者,是比较难以“物化”的那种人,在现代社会,真正的人是不存在的,只有“组织化”了的人。如果一个个体想成为真正的自己,那他必须从现代生活中分离出来,必须仅仅靠自己来建设自己的世界,他是如此地孤独,如此地无助;但他却不能去寻找帮助,他不能破坏自己的孤独,他是个被囚禁的人,却不愿从囚禁中逃脱,因为这种囚禁恰恰是他强加给自己的,如果他不接受,那就意味着他否定了自己。一个人如果顽固地坚持自己,这就意味着他既是自己的主人,也是自己的囚徒,主人与囚徒是合而为一的,不可分离,不是吗?
  上次与你通电话,我感到彼此突然近了许多,本来我以为你是在北京,与我只隔着不那么远的两条街道,我以前也许在大街上见到过你,也许我们彼此还说过话,在某一个特殊的场所。所谓咫尺天涯,就是如此的吧。现在知道你在遥远的北方,在雪与冰还没有被过分污染的地方,在狂野的风有助于人性生长的茫茫大原上,我是多么兴奋,如果我也能与你一起面对这一切又将是多么有福。
  我远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的坚强只有在命运恶意地打击下才会显示出来,而平日,我是感觉不倒它的存在的。我是还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英国女作家杜丽斯·莱辛说:“在这个世界上,有高学历的野蛮人越来越多,令人担忧。”何谓“有高学历的野蛮人”?据莱辛的解释是,这些人,受过高等教育,拥有硕士、博士头衔,但他们不读书,不关心文学,不懂得关爱他人,不懂得如何交流情感,乏味,冷漠。这样的人,难道不是野蛮人?也许她说的还真有些道理。与这些“野蛮人”不同之处在于,我还没有跨入教育的门槛,我事实上也需要教育,一种能使人真正成为一个人的教育。据说好女人一所学校,可能我就是因为没有进入过这所学校以至迄今还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野蛮人”。
  这几天忙于工作,几乎没有时间阅读,而且我阅读的也不便于跟别人交流,因为我阅读的主要方向是古典中的古典,我正在读《楚辞补注》,我准备用十年乃至更多的时间写一部诗剧,也可以称之为史诗,我想结束汉民族至今还没有史诗的历史。中国虽然别的民族(如藏族)也有篇幅比较长的史诗,但这些作品并不具备真正广大的深刻的文化内涵,没有世界性的意义。而我这部作品,如果能够写成的话,将成为《浮士德》式的作品。我仔细地衡量过中国古代的各类人物,觉得只有屈原才有作为一部史诗的文化内涵。他的崇高理想与悲惨命运使他本身就成为一首气壮山河又感人肺腑的悲剧性史诗。在北大教授金开诚整理校注的《屈原集》的序言中,极力强调的是他的爱国精神,我感到爱国并不是屈原的目的,他真正的目的是发展自己,成为自己所愿意成为的那样一个人,爱国不过是他为达到这个目的而采取的手段,如果他仅仅想表达自己的爱国热情,那么国家消失后,他存在的意义就失去了博大的基础。他不是民族英雄,也不是所谓的政治家,他是诗人,是追求诗性生活的那种人,换言之,是想赋予不可能的事物以可能的人。一个人只要以此作为自己人生的目的,以此作为自己最高的追求,以此作为自己生命的出发点与目的地,那他就是一个诗人,不管他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建立什么样的功绩。相反,如果他从事的是可以完成而最终也确实被完成的事业,不管这一事业在别人眼里是多么艰难,只要他真的完成了,那他就不可以称之为诗人,诗人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他是永远不会被完成的,他永在途中,永远行进在通往隐藏于原始世界之中的哪个“本我”的的途中。以前我写过一句格言式的话:“夜雨唤醒了春花,春花激励着诗人,诗人鼓舞着宇宙的心。”即使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因为说出了这样一句大话而有羞愧的需要。2000年3月17日

瘦草你好:
  接到你的信,别提有多高兴了。——我用一句如此“平淡”的话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无疑是有些……但我现在确实找不到一句更动听的,而且我想还有什么样的语言没有进入过你的眼睛呢?我即使像某些人所说的“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只怕也不能表此情于万一,因此就只好请你在如此平淡的话中读出不平淡的意义吧!
  知道你又写出一部更有分量的作品,很为你高兴,在你这个年龄正是高产期。如果你不能写得更多更好,那才令人奇怪呢!我现在基本上不再些什么,我的过去都写在《荆棘》之中了,你一书在手,就可以了解我全部的历史,不管是情感历程上的还是艺术历程上的。我不是因为出名才写自传,也没有考虑过要通过写自传出名,我所干过的事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相对而言,我比较有价值的还是那些较为独立的思考,那些对生活较为深入的体验。我越来越感受到认识自己的重要性,我甚至觉得这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意义的行为。舍此而外,一切皆为虚妄。
  今天早晨,吃饭时我同王怡福谈到这个问题,我说:人对世界的认知分三个层次,对自身的认识,对外界的认识,对自身与外界关系的认识,这三重认知当然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联系、互为启发的,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出发点与结束点的不同。我觉得对自己的认识是首要的,是另两种认识的基础,同时也是另两种认识的目的。也就是说,从我出发,又回到自身,才算是完成一个认知的过程。况且,在对外界的认识中,每个人的起点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可能由于某种偶然或必然的因素,占据了更有利的位置。譬如,那些搞学术研究的人,由于更方便地出入高等学府,不但有更多接触原始资料的机会,也拥有更多与学界权威学习甚至交流的机会,他与那些没有此等机会的人相比可能就占有更大的优势。还有一种更偶然的因素,如某个人也许由于某种特殊原因发现了一批别人还没有占有甚至尚未披露于世的古代资料或绝密文件,那他的起点就比别人高出许多倍,他就更容易在荒芜而野蛮的学术界脱颖而出。
  因此,所谓对外界的认识,尤其是学术研究,根本就不是公平的竞争,而且这种竞争永远也不会是公平的。那些学者(如北大的一些教授,把图书馆唯一的一本书“借”到家里,一看就是几年,让别的想对此进行研究的人根本无从措手)就跟小孩相似,得到一本所谓的“好书”就如得到一个奇妙的玩具,不弄坏了断断不肯放手。还有一些更可恶的家伙,像“罪”与她的儿子“死”把守地狱的大门一样,守御着学术的门槛,不向他们卑躬屈膝你根本就没法接近贡献牺牲的祭坛。这就是所谓的“权力话语”,他们掌握着打开这一话语之门的钥匙,他们画地为牢,在你还没有被他们接纳之前,是不必指望他们会赐予你说话之权利的,即使你真的说了,也没人听,即使他们真的听了,也不会做出反应,即使他们真的做出了反应,你也不要以为这一反应是真实的,再退一步讲,这一反应即使是真实的,那也只能是对你毁灭性的打击或恶毒无比的嘲讽。为什么呢?莫非他们真的因为受到了太多的教育而失去了起码的人性,丧送了作为人性之基础的道德,回答是肯定的,确实如此,学问成了他们的城堡,成了他们的盔甲,成了他们的床铺,成了他们的酒精与食物,他们赖此生存,别人多占去一点,他们就少拥有一点,少享受一点。因此,那些真有创造力的人物因为不屑钻他们的圈套上吊而死,只好去别开门户,另创宗派,而一旦他真的成为一派宗师,他还要步前者的后尘,虽则这恰恰是他当初所深恶痛绝的。
  从另一方面而言,在对外界的认识中,世界本身的不完美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伤害,我们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自由者,我们总是被困在一团无知与未知之中,正如诗人所说:“无论你转向何方,总有黑浪打来!”
  而对自身的认识则与此不同,每个人的起点几乎都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这里没有时代的先后,没有地域的区别,也不会所受教育的限制,每个人都面对着自己,在自己与自己之间,没有一面镜子阻挡着你的视线,即使有,也不是别人设置的,也是你可以拿开的。你与你自己,既像不共戴天的仇敌,也是联体兄弟一样的朋友。在这一竞赛中没有那个人占据祖传的优势,也没有那个人会遇到后天的不可克服的不足,每个人都存在获得全胜冠军的可能性。而且你的胜利一点也不会给别人带来灾害,更不可能引起他们的嫉妒,因为你的胜利是内在的,仅仅属于你自己,也仅仅为你自己所能感受,你既不可能到处宣扬,更不会随便贩卖,这种胜利没有被商业化的危险,也不会沦为荣誉的标志,因为它本来就不以荣誉为目的。这是你自己的战斗,你不在战场之外,你就处在战斗之中,你不仅是战胜者,也是战败者,不仅是此战斗的旁观者,也是战争结束后法庭上的起诉者与审判者,你自己形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你甚至可以说是独立的世界,有着独特色彩与固有光线的世界。关于这一点,我想在下一封信中与你探讨,不知你喜欢听否?
  也许你已经看出,我所说的正是我想说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是你想听的,我觉得在两个人之间,进行交流,就应该把自己最想说的说出来,因为你只有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才能够尊重他人的独立性,所谓“己立而立人,己达而达人”,古人的话永远也不会失去它固有的意义。
  祝你快乐,我觉得你还是到北京来更好一些,但也要视你自己的情况而定,在这方面我真的没法给你出主意,因为我既没有设计你的过去,更没法阻挡你的未来。请你理解我的心情,不过有一点你可以相信,假如你在“友谊”方面曾经失望过的话,你在我这里可以得到部分地补偿。2000年3月18日


瘦草你好:
  接到你的信,知道你要过更“独立”的生活,我不是说你过去的生活不够独立,而是你现在显然比过去更独立,不是吗?
  你除了写作,平日还干些什么?你把裙子试了一遍,到底穿出去没有,你那边的风也许不象北京的风似的跟“骂街的女人”一样无赖,也许正像歌中所唱的“春风吻绿了我的脸”,唐人孟郊有句诗“春色柔四肢”,你感受到了四肢为春色所“柔”的快感或慵倦了吗?
  昨天,我又准备把《荆棘》在细节上修改一遍,然后就把它拿出去,让它溜一溜,看看是否会碰上好运气。我想它是不会令我失望的,即使它真的让我失望了,也不会是完全的失望,它在失望的同时肯定会给我留下一丝希望的,不是吗?(应该把《荆棘》放出去,因为它本来就有这样的权力——它有自己的灵魂呢!——瘦草)
  你的交往肯定比我要多,我除了你,再也没有什么邮件来往,你能在繁忙中抽出时间写信,我是很有感触的。北京的春天风晴不定,昨天还风和日丽,光秃的树干也闪耀着女人大腿一样的光泽,而太阳则像一大滴燃烧的泪水,这泪水无疑是从远古的矿藏里开采出来的。你想象过自己被泪水照耀时的感受吗?但今天,老天却愁眉不展,像在艰难地度过自己最后一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似的。可能要下雨,如果真下雨的话,那就是北京的第一场春雨了。“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老杜从来也没有骗人的意思,你说不是吗?
  老天给予我们一个春天,但在这样一个春天里,你说我能干什么呢?请你告诉我!
  祝好!2000年3月20日

瘦草你好:
  这几天每打开信箱,总是空空如也,别提我有多失望了!我甚至都害怕去接近它了,但不知怎么总是受不得那份诱惑,一天要打开十来次,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唯一抵御不了的就是诱惑。”事实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我不是不想与你谈谈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而是在这些事情中你简直发现不了它所蕴涵的意义,而没有意义又有什么可谈论的呢?不过,我也可以说一点,所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你就凑合着听一听吧!
  上个星期一,我们约董文华到网上聊天,我在十几年前就听过她的歌,譬如《十五的月亮》,八六年我在济南就听过,当时电视有点毛病,荧屏上有零零星星的阴影,其中一小道刚好在她的嘴唇上,她唱完整支歌,也没能把它摆脱。我由此而对她有了反感,即使十几年后的今天此反感也没有完全消除。你说不奇怪吗?就因为她在我面前有一次表现得不够完美(以前我觉得她的歌还是蛮动听的,人也是蛮不错的),虽然这完全不是她的错,只是电视出了毛病,我不过是碰巧赶上而已。而以后,我再看电视,如果出现她的镜头,即使电视没有毛病,我还是能在她唇上发现那道黑影,这道黑影已深深地印进了我的脑膜,即使岁月之风吹得凛冽无比,也不可能使这道黑影完全消失。仿佛它也具备了真正的生命似的。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能否回答我!
  这个星期一,我们邀请了《非常麻将》剧组的人来聊天,三个演员,另一个是编剧与导演。为了将聊天搞的活跃一些,我们想预先拟出一些问题,到时候请他们在网上回答。我没看过这个话剧,经别人介绍,知道剧情是这样的:四个人先前总在一起打麻将,可这一次,只有三个人到了预定地点,“老二”却迟迟不至,三个人在等待时有种种表演,最后才知道“老二”已然离世,他是谁杀害的呢?也许正是在等待他的那三个人中的某一个。但后来“老二”仿佛又回到了麻将桌旁,每个人都同他说话,只有观众被蒙在鼓里,因为舞台上并没有出现第四个人。剧情就在这样一种悬念中结束。这显然是受了外国荒诞剧的影响,有点《等待多戈》的意味,如果表演好了,其艺术感染力也不能说是荡然无存。我因此有所思考,并把思考的结果写出来,提问了其中一部分,发现他们从编剧导演至演员都没有对此剧有真实的理解,更谈不到艺术地把握了。我非常失望,就像一场灾难的受害者,我对中国艺术的现状真是绝望了,要不是还有我自己存在,当然也还有你,我确实不敢想象中国文化会到何处去!
  我总有这样一个错觉:某一艺术领域,只要我不参与,单靠他们决不可能干好,更不可能达到理想的境界。但我精力无多,时间有限,尤其是我还要想法设法养活自己,实在抽不出多少精力来从事这些事业。你说我该怎么办?在我写《荆棘》时,要不是王怡福管我一日三餐,且解决我住宿的困难,我可能早就是一具下水沟里找不着自己的尸体了。没办法,等此书粗粗完结,我就到人才市场找了一份工作,现在每天仅仅两个小时的看书时间,几乎没法展开较为严肃的写作。
  我与别人不同之处在于,我学习是为了了解自己,为了加强自身道德的修养,既不想以此来赢得荣誉,也不想得到女性的垂青,更不是为了孝敬父母。我不想教育任何人,因为我在教育自己方面都是失败者。也不想赢得身后一代代人的赞同,他们的赞美声肯定不会到达我的耳朵。也不想在当今时代获取利益,利益都是坟墓,每一利益之下都埋着一些死者。我学习并非为了写作,我写作并非为了促进学习,我通过写作来了解自己,每一个句子都是通往自己内里的裂缝,不通过这些裂缝你将很难达到自己的内核之中。这就注定我不可能被虚假的人群接受,我总认为人群是没有意义的,有价值的是那些个体,这就如在万人坑里成堆的骨头不如一个木乃伊更有研究的意义。如果你写的是别人,那你就在失去自己,如果你写得是自己,你却不会失去他人,在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中,最容易被忽视的恰恰就是自己,你对自己更容易熟视无睹,你必须赋予观察自己的目光以不断升华的热力,才能在众多的表象中发现原本蕴涵的东西,不是吗?
  知道你开始过一种“处女式”的生活,很为你高兴,你是怎样达到这一生活的?能否为我揭示一点谜底。这世界还有人能像树一样孤单而独立地挺直自己,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它说明生活本身还孕育着某种可能,即达到幸福的可能。(我是怎样才能过这种“处女”式的生活的呢?一时间也说不清。但我过这种生活绝不等于我就不需要男人,关键是他是否“怜香惜玉”,尽管我并不香也不是玉。我是一个挑剔的女人,但绝不贪婪:我不会要求任何一个男人陪我一生。关于男人,我也说不出太多,因为我毕竟只经历过一个,不过我想以后会慢慢增多的。说到这儿让我想起了“禁欲”这个词,我想我在这方面必是高手无疑。——瘦草)你房子对面的那个女人是何许人耶(此处大概要中断三十分钟,因为我听见隔壁的女人在叫,她叫得很响,我现在有一种偷窥的欲望。——瘦草),竟如此牵动你的注意力,使你不得不离开电脑把身子探到窗外去,莫非那也是一种风景,一种树叶的喧哗,需要静静地去倾听。至于那株在“眼泪”的抚摸下不安摇曳的草(我发现了一棵草,就在昨天。它生长在一根粗大的暖气管子旁边,正是因为如此它才早早钻出地面,预先接受那一大滴“眼泪”的照耀。——瘦草),究竟叫什么名字?它能在你的“视窗”中出现,是否预示着某种好的兆头,是否春天真的在冬天里并没有死去,而是潜伏在这么一根小草的根茎之中!
  欢迎你到北京来,可以说北京在等待!2000年3月24日

瘦草你好:
  最近我把《荆棘》作了一些改动,你发现的那几处文字方面的错误,我自己是发现不了的,没办法,看熟了,这本书从初稿到现在我读了不下一百遍,实在有些厌倦它了;但这并不是说它已经达到了完美,不,它甚至连通往完美的路都没有找到呢!感谢你指出的错误,我都做了改正,如果我想让你在这方面再奉献一些,似乎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我不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又能指望谁呢?我想请你把发现的错误写下来,寄给我,可以吗?
  另外,如果你能对这本书从总体方面到布局构思以及语言的表述上提些建议我会更“感激”你的,请你不要反感这个词,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更好的语言来表述自己。《荆棘》一书是我的主要作品,我对她给予了比较高的期望,也投入了比较大的精力,我想写一本真正无愧于我们所使用的汉语的书,但你我都知道,这一愿望是不可能被轻易达到的。
  瘦草,说说你的新生活里的新感受,让我也闻到一点油海的芳香与草原的清凉。北京的今天阳光明媚,玉兰花都开了,马路上有人在清洗大理石雕像,春天的气息如此之浓,而我孤单一人,似很难体会到自然的博大之心。另外,你的裙子穿出去了吗?都是什么颜色的,你喜欢穿长裙呢还是短裙,夏天你都戴什么样子的帽子?这似乎都成了有待我去关心的问题。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以至于需要你来提醒让我少想一些,不是吗?
  你隔壁的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她是谁!当时她之所以叫是因为她和她老公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她老公是谁!还有,她叫得没有三级片上的好听!——瘦草)你对她如此有兴趣,有没有对同性的喜好融合在里面?最近我又看了一下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女逃亡者》的部分章节,发现他对爱情有着独到而深刻的理解,就是他之所以喜欢阿尔贝蒂娜是因为想了解她的生活,因为那种女性的生活对他有着神秘的吸引力,而一个生活单纯的女子是不能赋予自己的生活多少光彩的。阿尔贝蒂娜是个同性恋者,她与她那个小圈子里的女友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正是由于她有这一病态的嗜好,所以她在男性面前就很善于掩饰自己,换言之,她很快就掌握了在公众场合下表演的艺术。当她与男性接触时,她把自己异常健康的那一面表现出来了,因为有病的那些因素都掩藏着。如果她没有这些病态需要掩藏,那么她表现出来的将会是什么呢?——《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深刻揭示同性恋的书,他说:从道德上来说,同性恋与异性恋一样都是无可非议的。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利去获取快乐,而到能够给自己以快乐的地方去获取快乐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想,人们之所以指责同性恋者,是因为他们获得了比异性恋者更大的快乐。为什么呢?因为异性恋长期以来为社会所接受并支持,而同性恋在很多国家与地区有史以来就是某种比较奢侈的享受,此外,同性恋者一般是隐蔽的,这就产生了诱惑;因为对社会是反抗的,所以有着某种作恶的乐趣,不是吗?这样说并非我自己是什么同性恋者,不,我不是,我现在连异性恋者都不是;也不是怂恿你在这方面去做尝试,不,我没有如此大的勇气,从来没有,我只是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一个女子想对男性产生巨大的吸引力,单靠自己是不行的,她必须把自己隐藏到一个对外界有神秘感的群体之中,靠群体的力量来战胜个体是比较容易的,尤其是那些具有艺术气质又相对成熟的男性。
  我这样跟你乱说,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被你爱上,而你也不可能需要我的遐思,我们就如隔着一道深渊的两个人,一方面这深渊是不可能被逾越的,另一方面彼此都不觉得它对自己形成障碍,确实,它没有妨碍我们什么,不是吗?
  我需要你的回信才知道该怎样给你写信,随着年龄的增长,不瞒你说,我越来越缺乏面对“虚无”的勇气。如果在十年甚至五年以前,我也许会更勇敢一些。确实,像我这种本来就是作为一个“嘲笑”存在于世的人,却非常害怕被人嘲笑,你不觉得可笑吗?反正我是越来越不敢面对自己了。对女人的吸引力日趋减少,对女人素质的要求却越来越高;被拒绝的可能性每天都在赠大,却越来越害怕被拒绝,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你有,请告诉我,好吗?
  祝好!2000年3月26日

瘦草你好:
  对《荆棘》这样一部手稿,你看得如此仔细,我都为它感到羞愧了。在我认识的朋友中,读过此书的人真还不少,有的读过不止一遍,我有位朋友的妹妹,对此书爱不释手,当然,她不可能看得有你这样细心。在此书初稿完成时,王振宇粗略地读过,说:“只要此书出版,你就不要指望自己还能找到媳妇了。”果然不出他所料,年轻姑娘只要看到第四章,就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再也没有勇气读下去。但此书也能赢得它的读者,就是男性与结了婚的女性。上面所说的那位朋友的妹妹即婚姻大军中的一卒。我写此书从未想过要讨好读者,我甚至都不想取悦于自己,因此导致这种情态是很自然的。但我对将来很有信心,我曾对别人说过:品质好的姑娘不会喜欢这本书,喜欢她的必定是那些生活过的女人,但有那个处女不最终变成女人呢?相信喜欢阅读它的女性会逐渐增多,不是吗?
  谈到前途(春天是美好的。另外,北京是令人向往的。再有,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几乎和我的一样。——瘦草),我没有多少自信;跟你相比,我这块土地上埋着很多不幸的种子。虽然说福祸相依,但农村生活在我身上留下的烙印太深了,即使生活在城市中如此长的时间也不可能完全消除。现在的我就如被克隆出来的野兽,虽然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但本质上的野性还是潜伏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只是连我也感觉不大到它的存在而已。正因为不知道它存在的确切地方,所以我才如此恐惧,就如你知道有一个时刻要致你于死命的敌人,埋伏游荡在你周围,你能感觉到这一危险,但却找不到这一危险的来源,你只能处在惶恐不安的恐怖之中。等待着那最后时刻的降临。
  今天先说这些,你平日除了写作还忙些什么?如果有时间,你应该读一点书,真正的大师的著作,如果你能把《追忆似水年华》细心地读一遍,你的写作会发生本质的变化,你即使不会因此而迅速地成为杰出作家,至少也步上了通往杰出作家行列的道路。《追忆似水年华》与其他书不同之处在于,它教会你一种剖析自己内心世界的方法,你只有真正了解自己之后才能了解你周围的世界。当然这种了解不是单纯靠肉体的体验,而是通过思考、观察、想象,其中想象尤其重要,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它有乐趣可言,那么想象的乐趣必然大于真实的乐趣,即便性生活也是如此,在性生活中如果没有想象力参与其中,那跟野兽的交欢也就没有什么不同了。普鲁斯特说过:猫头鹰只有在黑暗里才能看清周围的东西;挪亚呆在他的船上,周围一派洪水,一片漆黑,但挪亚只有如此才能拯救这个世界。孤独是艺术家首要的心理素质,但这种孤独不是通过不与人接触达到的,把自己用一道篱笆圈起来所造成的孤独没有什么意义。造成孤独的根源不是性格的因素,而是思考的力度,假如你思考的比别人更深沉、更高远,即使你跟他人用各种方式解释,他们都不可能理解,当然更不会接受,这时你即使想不孤独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你不仅超出了你过去的自己,也超出了你所生活的这个时代,你把自己抛得太高,要不就是把自己埋得太深,以至于只有等到下个世纪才会被接住或掘出。思考的人从来赢不到支持者,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帮会的教父,因为他不断地超越自己,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变化自己,不断地扼杀自己,又不断地拯救自己,不断地找到自己,又不断地抛弃自己,他自己都不信赖自己,又怎么可能赢得别人的信赖呢?
  北京的春天变化无常,昨天还像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似的,今天沙尘暴却刮得昏天盖地,让人受不了。2000年3月27日

瘦草你好:
  现在新浪读书沙龙关于“读书”讨论得很热闹,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要把影响自己的书摆出来,不知你的读书趣味如何,反正我跟他们是大异其趣。现在也对你说说影响我的几本书。首先是《唐诗一百首》,上海古籍社出版的,是一个再通俗不过的读本,我在初一时读过,背过了其中一些篇章,以至在高中时,学习《琵琶行》,老师问谁能背诵全文,只有我一个人举手。后来我又读社科院编注的《唐诗选》(上下两册),沈德潜的《唐诗别裁》,宋朝洪迈编定、明人赵宦光整理的《唐人万首绝句》以及《全唐诗》等,都是以这本小书为基础的。我的古籍学习先从唐诗开始,后来蔓延到其他领域。从本质上说,它培养了我对诗歌的感受力,在我从内心深处埋下一颗诗的种子。我以后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不太虚假的诗人,其原因也在于此。
  在高中时代,我读书非常之多,以至于有些书名都不记得了。但有一本却异常清晰,就是中华书局出版的一本《汉书艺文志校注》(也可能不是这个名字),此书把中国汉代以前的书都做了提要,介绍卷数,说明存轶情况,可以说是一部很好的阅读先秦两汉古籍的指导性学术著作。它引发了我对书目学的兴趣,使我对古代典籍有了一个较为完整也较为正确的了解,在我以后的自学中起到的作用是无法低估的。
  第三本就是《庄子》,我看的是清人郭庆藩的《庄子集释》,在高中毕业后,此书对我帮助极大;每当我中心廖落,郁愁难解时,就读这本书,有时坐在河边柳树下,河水匆匆流逝,正如孔子所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以说是这本书帮助我度过了青春的误区,如果我不是在当时读到它,那我就可能不是今天的我了,也有可能早就到了世界的另一个地方,更黑暗或者更光明的地方。这本书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我抵御忧愁的武器,使我虽然历经忧愁之流的冲洗,却没有失去自己,更没有失去认识自己的勇气。
  再后来,我就致力于格律诗词的写作与研究,读了很多历史方面的书,我想值得一提的是《资治通鉴》,这本书是我在莱阳时买的,中华书局版,胡三省注释,没有全部看完,只看了十五册的样子,但开阔了我的胸襟,使我对中国古代历史有了较为全面的认识。此外,我还读过很多历史书,如清人洪亮吉的《春秋经传诂》,上海古籍社出的《国语》与《战国策》,其中《战国策》一书我读了不下三遍。再就是“前四史”,四史中《汉书》、《三国志》我都读了两遍。《史记》也认真读过。可以说前十七史我差不多都读过,印象比较深的是《晋书》。在正史之外,还看过一些野史,这就不去提了。
  在诗词方面我下力气比较大的是《全宋词》,此书我读了三遍,还搞过一个宋词选本《全宋词别裁》,这可以算是对我影响大的第五本书吧!
  前段时间,我仔细读了《论语集释》,不得不承认《论语》一书博大精深,东方数千年文化就建立在它身上并非偶然。除了《圣经》没有比《论语》更伟大的著作,也没有比它影响更深远的著作,作为一个中国人,不对此书加以研究显然是不可以的。这话当然并非对你而言,因为我发现孔子从来不以教育女性为己任,也许他觉得女性是无须教育也是不能教育的,只要把男性教育好了,女性自然就会跟着变好,是这样的吗?反正连伏尔泰也说孔子是世界上唯一没有女弟子的伟大教师。
  以上是中国著作,下面谈谈外国的,首先是人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是中国最卓越的翻译家,他译的莎翁可以说是情文相生,几乎超出了原作。北大有位教授许渊冲也是搞翻译的,生平仅仅推许三人:朱生豪,楊泌,傅雷。他认为自己如果翻译好了幸许能达到傅雷的程度,连楊泌都是可望而不可及,更不要说是朱生豪了。楊泌是杨绛的妹妹,只翻译了《名利场》这样一本书,但在中国翻译界的地位却是高不可攀的。据说,当人文社要出此书的第二版时,征求楊泌的意见,问她还有什么要改动的,楊泌一口回绝:“一个字也不改!”楊绛在楊泌死后的回忆录中提到此事,说楊泌之所以不改,并不是自己认为不可改,而是病得厉害,实在抽不出精力从事这一工作。但谁会相信她的话呢?我倒宁愿相信这样一个假设:此书确实没有什么可改的了,每一改动对它都是一份伤害,孔子所说的“过犹不及”,是可以用来说明这个问题的。
  闲言少叙,《莎士比亚全集》我至少通读过三遍,其中喜剧与悲剧部分读得最多,有些剧本如《暴风雨》、《无事生非》等读了可能不下十遍。我正是通过莎士比亚全了解了语言,了解了语言与作家的关系。他矗立在那里,像一个坐标,使我对文学作品的认识不至于发生太大的偏差。确实没有比他更伟大的作家了。在此我说一点趣事,英国是一个有桂冠诗人的国家,历史上产生过许多伟大诗人,这些诗人以毕业于牛津与剑桥者居多,有人曾打过一个比方:把英国诗人分成三队拔河,一支剑桥队,一支牛津队,另一支就是在野队,那么谁会胜利呢?看,剑桥队人才济济,里面有弥尔顿、华兹华斯、科尔律治这样的大师儿,看来桂冠是非它莫属了。但且慢,在野队虽然没有几个人敢于站起来挑战,但就是那一个莎士比亚,往那里一坐就可说是风雨不动安于山了,没人敢到他面前争夺胜利的冠冕,仅他一个人就足以替在野队赢得胜利了。莎士比亚的伟大是显而易见,他简直让你找不到赞美的语言,任何语言在他面前都像还没发育完整就衰老的女人,或者如我在一首诗中所说的是“一尊母体里尚未完成的阴茎”,他的伟大只有他自己的语言能够形容。屠格涅夫在俄罗斯作家举办的莎士比亚三百周年祭上说过这样一句话:莎士比亚曾把一句赞美加到他所塑造的他最喜爱的人物布鲁图(是他杀死了独裁者凯撒,他是小加图的外甥,凯撒与他的母亲有情人关系,因此有人认为他就是凯撒的真正的儿子。在《喀提林阴谋》一书中有这样的记载:元老院正在召开会议,讨论对喀提林等计划叛乱者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有人给凯撒送进一封信,凯撒粗粗一看,就藏起来,加图以为这是他跟叛乱者相互沟通消息,就让他把纸条交出来,凯撒很不情愿,但也没办法,只好递给加图,加图一看,是他妹妹写给凯撒的情书,就扔给他,并骂了他一句。)即使大自然站起来,也会说:这是一个人!屠格涅夫说:我们也可以把这一赞誉给予莎士比,确实没有比这更崇高的赞誉了。
  此外,当然还有别的作家,下班时间到了,下封信再谈吧!至于你的裙子,我当然是关心的,比对《荆棘》还关心,你不信吗?2000年3月28日

瘦草你好:
  外国作家对我影响较大的还有普鲁斯特,他的《追忆似水年华》是我认真读过的一本书。我正是因为阅读了此书之后,才开始写作自己的第一部长篇自传体小说《初恋》的,那可以说是《荆棘》的前奏。《追忆似水年华》是部比较长的小说,把它读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以每天看五十页的速度,整整读了两个月,它改变了我对文学的认识,使我对写作艺术有了一点粗浅的把握。在上封信中我已经说过,此处就不再多费笔墨了。再就是《蒙田随笔集》,这本书对我影响之大,也许只有《论语》可比。关于蒙田,如果你感兴趣,我将在下一封信中好好谈一谈。至于外国的诗人,我真正开始阅读的是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诗集,对他的变形语言很感兴趣,启发我写出了一些而今连自己也不知所云的文字,后来又读了里尔克、博尔赫斯、斯蒂文森、艾略特、叶芝、荷尔德林、荷马、但丁、弥尔顿、歌德等人的诗歌,但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波德莱尔,正如兰波所说他是现代“诗人之王”,他的诗是为成年人写的,你甚至可以说是为成年男人写的,在爱情方面他有非凡的独到的深入的理解。我录他的一首《秋之歌》如下,你就可以感受到某种恐怖的东西是怎样从他的灵魂里流溢出来。另,你的信件都是乱码,我确实想知道你要说的话,不是吗?2000年3月29日

瘦草你好:
  今天忙得一塌糊涂,也没有多少心思给你写信,何况,你这样一封有着某种说不清的一种“绿色”的信,如果我草率地回复,即使你不介意,我也于心不安的,不是吗?
  你说我越来越对你感兴趣了,这是很有可能的,正如一座遥远的山峰出现在你的地平线上,你想不感兴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以前跟你开玩笑说,“你可能要冒着某种危险,我是说爱上我的危险。”现在看来,那些搬石头的人才是最容易被石头砸伤的,不是吗?
  你对自己的裙子竟有着如此深情,莫非再简单不过的一件衣服通过你也能赢得不朽的生命,我想你的形体应该是很好的,就如某些报纸上说的有着“天使的脸蛋,魔鬼的身材”,我不能不遐想飞飞,像一块巨大的带着电雨的云在孤独的天空中徘徊不已。
  我想看到你比较完整的照片,换言之,也就是穿着你喜欢的裙子的照片,不知这算不算一个奢望,我确实很少向别人提出请求,我不是好要求的那种人,即使对你,我也不觉得有提出这个请求的权利。因为,无论怎样,我是没有激情再对爱神奉献什么了,我能够对爱情贡献想象力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你对我的《荆棘》提出的意见很有道理,我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才尽力回避叙述,退一步讲,本书的重点也不在叙述,我以为有意义的是对事件的思考。再说,这本身就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了,我没必要用写实的手法来描述,因为我并不担心别人会认为它是虚假的。我尽可能用一种虚无缥缈的笔法来展示,这就牵扯到一个叙述学的问题。对已经是真实的故事,是没有必要据实叙述的,应尽可能把它说的虚一点,让人有想象的空间,有可以居住的地方。而如果我想虚构一个故事,那我就应该写得真实一些,严密一些,尽可能不留漏洞,因为我担心读者会不相信此故事的真实性。越是真实的,你就应该用一种谈论神话的口吻,让读者从中找到某种普遍性,也就是说从一个单一的事件中找到生活普遍存在的的原理。本书通篇风格并不相同,有言过其实的反讽,也有不切实际地赞美,大致说来,开头与结尾几章是反讽语气为主,但也不排除赞美的言辞;中间则以赞美为主导,不过也有反讽夹杂其间,一般说来,过去是赞美,现在是反讽,就是说我在这本书中也经历过一个由相信爱情到怀疑爱情甚至嘲笑爱情的过程,用你的话说,就是一个从不成熟到成熟的过程。
  本书还有一个显著特点,就如书中所说“正因为死亡太严肃了,以至于你没法严肃地谈论它”,爱情也是如此,正因为它太崇高了,你无法用崇高的语言来谈论,再崇高的语言都不可能达到爱情所能达到的高度,爱情在那些真实的生命中某些瞬间其灿烂辉煌的程度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这正是爱情的伟大之所在。在实际生活中,这种伟大爱情当然是少之又少的,但却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可以不相信,跟现在的我一样,但我现在之所以不再相信,不是我不想相信,而是我不再具备相信它确实存在的力量了,也就是说我已经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时代,再也不具备那种青春的激情了。不是爱情离开了我,而是青春抛弃了我,现在的我,如果再去谈论爱情,也仅仅是谈论而已,除了语言我已经不可能再向爱情的祭坛奉献什么了。这样说并非我对现在的自己很满意,恰恰相反,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渐渐地缩小了,也许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在别人眼里会逐渐增大,甚至成为所谓的“大人物”——你我都知道,这即使不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很有可能的——但我永远也回不到充满痛苦与激情的青春时代了!试问: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呢?!
  记得有一次我跟王怡福一起看一个比较低级的歌舞晚会,节目并不出色,但当那么一群年轻的姑娘在台上出现时,谁会不为她们自具特色的青春所折服呢?即使她们仅仅是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我也会感到赏心悦目,悲不自胜。我之所以感到悲哀,是因为我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我现在还保留着一些对美的感受力,它们虽然没有得到培养,但也因此而没有失去淳朴的本性,但在我特别需要美的熏陶的时期,我没有机会或者说没有权利接触到真正的艺术,不管绘画还是音乐,我都很陌生,更不用说是更高级的歌剧与芭蕾舞剧了;需要美的时代接触不到美的事物,正如需要女人的时候却被禁锢在没有女人的监狱里,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引发悲哀乃至绝望呢?也许,在今后我会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美的形式,但我衰老的心还有力量去感受吗?我感到没有把握,更没有自信,我肯定会被美遗忘,正如我现在已经被爱情遗忘一样。这也许正是人世痛苦之最,而可悲的是,我也许会慢慢地适应这一切,就如一瓶正在挥发的毒药,迟早会变成一瓶白水一样。现在的我,可以说对痛苦也疲惫了,就像一截报废的自来水管子,就等待着被人回收到炼钢炉里去了。
  好,别不多谈,我把修改过的《荆棘》放在附件里寄去,你看这个文本吧!2000年3月30日


瘦草你好:
  关于中年男人与青年女人之间是很有一些话可说的。不说婚外情,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我想谈的是婚内情,就是在实际生活中,有很多年轻女人嫁给了比她年龄大的男人,其原因何在呢?即使通过单纯的理论也可以解释这一社会现象。老男人可能已经拥有很多东西了,譬如地位、金钱甚至荣誉等,但他得到这些的同时也失去了一件东西,那就是青春,以及由青春带来的快乐。这一损失之大使他得到的一切相形而下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呀。这时,他最渴望的是什么?无疑是青春,或类似于青春的东西。在他看来,没有比青春更可贵、更值得向往的了。而正处在青春期的女子,她们最渴望的却不是青春,而是青春之外的东西。因为青春就在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荡漾,反而很难上升到头脑中,她根本不会考虑青春是什么,她的目光朝未来打开,她看中的恰恰是男人已经拥有的东西,而对他所失去的东西从来也不会发生兴趣,这就是他们之间能够相互吸引的基础。也是她们可能开始的共同生活的基础。
  处在青春期的女子对外部世界观察得较多,对自己的反思就相对要少一些。但她迟早会回来看护自己,当她的青春消逝或即将消逝时,她会回到自己的内心,这时,她就会产生某种揪心的痛苦,甚至还会陷入不可抑制的绝望之中。她感到自己的青春实在是被自己浪费掉了,自己并没有享受到多少青春的快乐,相反还非常便宜的出卖给了自己当初看上的男人手里。因为青春是不能用物质性的东西来衡量的,即使你用它来交换一座金山甚至一个帝国也得不偿失的。就如爱情,跟欲望是背道而驰的两种激情,一旦爱情跟金钱发生关系,受伤害的总是爱情。由于痛恨自己当时的过失,这时的女人是很难不自暴自弃。当她把目光转到那个男人身上时,发现他比自己还要衰败,而且正在以更危险的速度衰败下去,甚至现出某种坟墓的气味,你想她怎么能克制住自己心中那种油然而生的厌恶之感呢?老男与少女的结合似乎注定要以绝望而告终,在这场战斗中,没有那一方会成为真正的胜利者,都是失败者,因为一个人一旦失去了青春就没有什么胜利可言了。因此,我赞同蒙田所说的:只有少男少女在一起才令人赏心悦目,才让人觉得世界很正常,才会对人类的前途不至于完全失去信心。2000年4月2日

瘦草你好:
  那天,我给你打电话,并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当我在电话里听到不止你一个人的声音后,我笑了,很欣慰地笑了,孩子与母亲躺在同一张床上,该有多美。你说,不是我的不期而至的电话铃声把他惊醒,我虽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怎么会相信呢?你的“善意的谎言”令我感动。确实,生活教会了你不少东西,教会了你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能跟你有点联系会是多么幸运,而跟你生活在一起又将是多么幸福!现在很多所谓女权主义者不愿意结婚或结婚却不愿抚养孩子,她们害怕麻烦,因之也就失去了人生最大也是最可靠的幸福。
  具体到我本人,虽然没有结婚,但并非害怕结婚,我在婚姻中除了自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而我的自由在女性眼里倒底能值多少钱呢?一钱不值,不是吗?没有比我的自由更不值钱的了,尤其是在当今时代,单纯的自由是很惹人厌恶的。我想,女人对待男人,可以打这样一个比喻:她看到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就跟发现一棵树出现在她的地平线上一样,这时她感兴趣的是这棵树,换言之,也就是这棵树给她带来的美感的悦愉,即感官方面的享受;但是,当她走到树下,她看到的就不再是树木本身,而是树上的果实了,充满她的想象的也是果实的芬芳,树对她来说就不再存在了。她不再关心树的生命,更不会关心树的未来,她只要吃到甘美的果实就心满意足了。假如这棵树没有果实呢?她可能在树下逡巡一阵子,但是不会在那里定居,她要到别的地方别的树下去寻觅;如果这棵树虽然能结出罕见的果实,但需要长久地等待,怎么办?她会等待吗?显然不会,她怎么可能傻到如此可爱的地步呢?她不是预见不到这一点,而是她的干渴胜过车辙里的鱼儿,是没有时间等待西江之水的,只要一瓢水让她不至于渴死她就满意了。当然,在她摆脱生存的困境后,她的欲望会自然增长,这时她就很渴望相忘于“江湖”了。
  下面再跟你谈谈另一件事,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这是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想到的。在远古时代,自然无疑是完整无缺的,但自人类诞生并逐渐发展后,自然就遭到了不同程度地破坏。而且随着人类活动的逐步扩展,自然遭到破坏的步伐也随之加快了。我们现在面对的不再是完整的自然,自然正迅速地离我们而去,使我们不但在城市的高楼上瞩望不到,即使走到没有人群的地方,也不可能再发现真实的自然了。那么,这被破坏的自然真的就消失了吗?如果没有完全消失——显而易见,大自然是能够让自己守恒的——那些自然的碎片又珍藏到那里呢?毫无疑问,它在人类的艺术创造中得到部分地保留。当然,这种保留是不完整的,支离破碎的,有限的一点真实却掩藏在无限的假象之中,让你无从分辨。我们为什么再也回不到完整的自然之中,就因为我们把自然破坏后又设置了无穷无尽的阻挡自己走向自然的障碍。我们为什么要学习语言,因为正是在语言中保留了最多的自然,我们为什么要接近诗歌,因为诗歌中的自然最纯粹,最真实。我们正是通过语言的舟楫到达自然的彼岸。当然,这一到达是在想象中完成的,事实上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到达真实而完整的自然之中。这是人类悲哀之所在,也是人类必然走向末路的根源。自然是人类之母,不过由于诞育得太多,她早已疲惫不堪,就跟乔伊斯所说是一个由于被使用得太泛滥、太普遍以至于再也产生不了任何快感的女性生殖器。但是她失去的生命力却转化到艺术作品之中。艺术家的使命就是要拯救自然的生命,以推迟人类走向没落的旅程。举例说明吧,现在虽然印第安人的世界已经毁灭,但如果我们打开夏部多里昂与库柏的小说,就依然能够感受的那种原始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信仰之美;再者,由于航海能力的发展,海洋的魅力也在淡化,我们已经很难感受到大海的威力了。现在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大海的主人,而在过去却不是如此,如果我们打开康拉德的小说,还是能够感受到大海那可怕的魅力。不是吗?海洋与森林虽然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但她并没有完全死去,她就隐藏在艺术家宏伟的创造之中。伟大艺术家之所以能够成为整个人类的恩人,其原因也在于此。没有比破坏自然更可悲的了,同样也没有比拯救自然更高贵的事业了。虽然这一拯救是徒劳的,是不可能达到目的的,艺术家在这里正如卡夫卡所说:“我也割下一磅肉来点燃,以温暖周围冰冷的空间。”但我们都知道,这种燃烧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它虽然能暂时地局部地抵御寒冷,却不能扼杀寒冷,更不能战胜寒冷,它只能给周围的那些人带来一点温暖的感觉。2000年4月3日

瘦草你好:
  今天的北京天气还可以,但这并不能说我的心情就会随之变的明媚。孟郊有句诗“春色柔四肢”,确实,你能感到春色在身体内蠕动的那种感觉。我曾说过:“北京的春天写在女人大腿上!”现在,虽然春光也从飘荡的柳丝上展露出来,但毕竟不如女人大腿泄露得更多,在料峭的晨风中,那些女人似乎要融化到骀荡的光芒中,她们需要多少精神的能量才能抵御我所感受到的那种寒冷呀!
  你那里情况如何,裙子穿到身上了吗?祝你快乐!2000年4月4日

瘦草你好:
  昨天,吃午饭时,有位同事谈到“到四川才觉得自己结婚早,到深圳才认识到自己种钱少,到北京才明白自己做官职小”,我说:“无论多么大的职位同人的自由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当时仅是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今早睡醒,躺在床上做了几分钟的思考,惊讶地发现,这句话不仅是对权力的随意地叛逆,事实上还有其比较深刻的道理。什么道理呢?首先,我们来看看权力是怎样产生的,在原始社会,生民面对的是严酷的自然,无理智也无信义的生命个体,为了本家族的利益与发展,他们必须选出一个首领,此首领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谋求个体的私利,而是为了维护群体的利益,起初这些首领大多由年龄最大的族长来担任,随着部落的发展,与其他部落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关系,此关系中最重要的成分也就是战争,而残酷的战争往往不是老年人所能胜任的,这是部落的领导权就很自然地落到那些孔武有力并有雄才大略的年轻者身上,但老年人并不因此而失去他们顾问的权力,当一些老年人,尤其是以前也担任过部落领导人的那些人,组织起来,对部落进行监督与指导,这可以说是元老院的雏形。在任何一个健康的政体中,作为领导者本人都只有为大众服务的权力,而没有为自己谋取私利的权力。我们不必说中国古代的尧舜,就是在十七、八世纪的欧洲最小的共和国之一日内瓦也没有失去这一光荣的传统。据达贝尔《百科全书》中所说:这个城市的公民共分四等,最高级的是日内瓦公民(卢梭终其一生都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日内瓦公民”,圣西门的第一篇文章的名字就是《一个日内瓦公民的来信》,虽然他是个道地的法国人),每个日内瓦公民都有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力,那些在市政府中任职的人,不能从市政府获得任何报酬,他们的生活要由自己的家庭来承担,那些子女多的家族都以贡献出来自己的成员为公众服务为荣。在市区内,不论何人,一律不许乘坐马车,双腿就是他们的交通工具。任何公职人员都不可能拥有为自己谋利的任何权力,他们只具备为公众服务的权力,他们唯一能够享受到的就是为祖国服务的荣誉,当然这荣誉不含任何物质因素。达贝尔在《百科全书》花费了很大的篇幅来介绍这个袖珍共和国,认为她存在的意义将远远大于那些在历史上可能盛极一时的帝国。原因何在呢?就因为她给我们提供了完美的政治范例。——显而易见,设置首领的初衷从来就不是为了单独的个体,也不是为了一小个群体的利益,但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我们发现与这一初衷背道而驰的现象何其多也。中国的封建整体,西方的寡头整体、贵族整体等都是对这一古老原则的背叛,长期以来,权力不再是服务大众的工具,而堕落为压迫民众维护自己统治的武器。
  但一个人在权力的阶梯上攀登真的会达到自由吗?回答是否定的,一个人只要开始了对他人的管理那就意味着他也开始失去自己,他管理别人的权力越大就意味着管理自己的权力越小,当他爬到一个巨大群体的首位,就意味着他已经完全地失去自己。他变成一件公益性的东西,一个虚拟性的东西,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他所从属的哪个群体,他最不能代表的恰恰是他自己。处在这个位置上,他不但得不到真实的自由,也感受不到权力,他像一个在舞台上表演的木偶,栓住他的那根线还不知攥在那个人手里,他不是自己的主人,更不是自己的奴隶,他是公众心态的一个影子,一个象征性的标牌而已。以上是说他在全心全意为公众服务的情形下的表现形式,而如果他不想完全失去自己,也想在拥有大众的同时保持自己的权力,那他就是在背叛大众,就会沦落为独夫民贼,因为大众之所以成为大众,就在于它不会接受一个跟自己完全相同的人来管理自己,它只能接受一个在道德上而不是能力上比自己高的人坐在自己的上面,这就是一些独裁者起初都是彬彬君子、虔诚化身的原因。这样,在权力的阶梯上辛勤攀登的人就面临一种困惑,要达到权力的顶峰就需要完全放弃自己,而这无疑是很痛苦的,也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忍受的,因为这意味着他要放弃许多人生的乐趣,在生活的道路上无时无刻不处在颤颤惊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情境之中。他不能犯错误,他必须克制激情与性欲,因为最微小的漏洞都会在以后攀登的关键时刻使他一败涂地。实际生活告诉我们,凡是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是组成未来生活所必不可少的。以前所犯的罪恶即使没有被人发现也不会消逝,它会在你未来生活中反复出现,不仅是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记忆里,也会出现在媒体上,法庭上,甚至充溢你家庭的每一个角落。当罪人以“罪人”的面目出现时,社会可能会原谅他;但当罪人以统治者的面目出现,除非在非常时期,人们需要他非凡的才干,不然,是没法获取世人同情的。人们永远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一个被自己所鄙视的人的统治,不管他许诺给你多大的利益。
  这就意味着他在最容易被原谅的年龄里就必须自觉地放弃犯错误的权力,想想吧,这该是多么痛苦,多么地不切实际,不合人性发展的逻辑。从另一方面而言,假如他已经爬到高位,甚至达到了极限,这时他是否就获得自由了呢?不,他不但没有获得自由,反而完全丧失了自由,他将陷入无穷无尽的困境之中。他是拥有了极限的权力,然而他却不能享受这些权力,他必须把权力均等地分给他的追随者甚至政敌。这不正是他的悲哀之所在吗?他辛辛苦苦赢得的权力却不能成为可以赠与自己的“礼物”,他必须把这“礼物”赠与别人,而到最后,他看似无所不有,事实上却一无所有。假如他在此时放纵自己的性欲,想做自己原本所是的那个人,结果会如何呢?他必然是在引火自焚,自掘坟墓,最后落得个愿为匹夫而不可得的结局。——关于权力我就说到这里,最后重申一点就是:权力跟自由是相互对抗的因素,一个拥有权力的人从来就不是自由的,而一个拥有自由的人则可能会享受到连最高权力都达不到的乐趣。
  下面谈谈自由者是怎样享受到“权力”的乐趣的。首先自由者虽不拥有管理他人的权力,但他因此更完整地保留了管理自己的权力,正是通过对自己的管理,他才认识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一个致力于管理自己的人必然能更好地认识自己,而只有认识了自己的人才能更好地认识周围的世界。一切认知都是从自身开始,一个连自己都不了解的人是不可能认识这个世界的。自由者的目光是内视的,他是真正的对自己有所思的人,是包含在社会中又独立于人群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被时尚性的骚动所干扰,他们在社会发展方面也许并不重要,但他们是稳定世界的力量,在社会的航船上起平衡的作用,是压船之物。他们并不对自己所生活的这个时代负责任,他们为之服务的是人类社会的所有时代。自由者事实上也就是思想者,他正是通过自己的思想对人类社会起作用。我们都知道,影响我们现在这个时代的并不是我们自己,而是在我们之前所有时代生活过的人们,也就是说,是那些死去的人在影响着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我们每个人记忆中包含的人名总是死者多于生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问题。现在活跃在社会舞台上的那一部分人,大多是些小丑性的人物,是社会制造出来满足自己欲望的奢侈品,正如衣服的花边,帽子上的铃铛,远不是社会这艘破航船一旦缺少了就会垮掉的东西。而自由者虽然没有任何实在的权力,但他却把世界的航舵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他不仅是大海上的了望者,事实上他正是那看不见的船长的化身,他通过精神的力量来影响世界,而且这一影响会越过自己所生活的时代直接融入影响后代所有前代的力量之中。
  写完这篇随感,又看了一下信箱,发现有你的一封信,你说要去黑龙江一个月,这对我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只要对你有益,我也就不敢有怨言了。今天的北京,大风起兮沙飞扬,坐在室内,嗅到鼻子里的也满是尘土,真让人难以为怀。我说现在应该什么也不干,全体国民都治理沙漠去也。你说不是吗?2000年4月6日

瘦草你好:
  这几天班上比较忙乱,实在抽不出给你写信的时间,虽然很想给你回信,可每次没写几个字就被别的事情打断了,闹得我半点才思也找不到,实实在在是有些“失语”了。因此我下班后给你写信,明天上班时给你寄去。另一方面,我也是想写得认真些,写出一点有味道的东西,而不是仅仅给你寄去一把蓬蓬的乱草,但这又牵扯到一个重要问题,即什么才是有味道的呢?
  在上封信中我谈到了权力与自由的问题,我把这一段文字也发到新浪论坛上了,但几乎没什么反应,有几十人读过,回答的却只有一人,就这一人也是言不及义,没有谈到问题的焦点上。他说权力是绝对的,而自由却是相对的,这怎么可能呢?在我看来,恰恰相反,自由才是绝对的,权力则是相对的,一个人可以没有任何管理别人的权力,但他却并不同时失去自己的自由,因为自由在一定程度上是想象出来的,具有虚无的特性,因此它才比那些看似真实的权力更真实,更有诱惑力。克尔凯戈尔说过:“人们是多么愚蠢啊,他不利用已经拥有的却要求并不拥有的——他拥有思想的自由,却要求着言论的自由。”那些幻想言论之权力的人事实上是在放弃思想的权力。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走这条道路,通过这条“叹息之桥”而进入永恒。
  在西方,结构主义者福柯提出一个“权力话语”的学说。所谓“权力话语”就是话语也是某种权力的象征,只有拥有某种权力的人才有说话的权力;而没有权力的人,既找不到说话的途径,说出的话也不可能被世人接受,不可能产生它原本应该产生的影响。无容质疑,这是事实,虽则是可悲的,但人类确实生活在这样一种权力的魔圈之中。几乎每个人都摆脱不掉权力的影响,你即使不想通过权力的途径来影响别人,也不能拒绝别人通过权利来影响你,不是吗?但这并不能因此而证明权力的优越性,相反,这正是人类生存状态日渐窘迫的标志,人类在权力的泥坑里陷得越深,它就越发不可救药,没有什么比权力更能毒害人的心灵了,在世人所公认的成功的三个标志(利益,名誉,权力)中,权力的威胁最大,对人的诱惑力也最强,如果不对“权力的意志”进行消解,将对整个国家乃至人类带来毁灭性的灾难。——知识分子存在的意义就在这里。
  知识是使人自由的因素,一个人拥有知识的目的就是要成为完整的自己,而成为自己就要抵御权力的侵害,就要义无反顾地站在权力的对面,这并非说要抵御有权力的人,而是抵御权力本身;对暂时掌握权力的人要帮助,帮助他淡化自己的权力,帮助他正确地运用别人赋予他的权力。权力并非某人所私有,乃天下之公器,一个什么权力也不拥有的人事实上拥有最高的权力,那些拥有此权力的人之所以有权力是因为他放弃了自己的某一部分权力,同时他还拥有监督有权者如何行使这一权力的权力。他因为没有权力,却超出于一切权力之上,他既处在权力的最底层,也在权力的最高层,因为他的一切都包容在权力之中。权力是他制定的,也是为他而设的。
  人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我觉得就是要通过学习来赢得真实的自己,就是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由人,一种知识如果不能使人达到这一境界,那这一知识就是有害的,就算不上是真正的知识;但我们不能不悲哀地发现这世界上真正的知识是很少的,很多只会使人变得愚蠢的东西却披着五彩斑斓的知识的外衣,在专制政治之下,所谓的“德育”不过是摧残人性的洗礼。这样说并非真的就不存在使人自由的知识,事实上这种知识从来就没有缺乏过,说它少,只是相对那些愚人之物而言,如果仔细寻觅,你就会发现支撑那些伟大著作屹立于时间之长河的正是这种不朽的东西。说到这里,就转进了写作的话题,该怎样写作呢?就是要写出对自由的理解与感受,对内在生命的体验与忠实。关于作品的修改,我就不多说了,相信你自己能够很好地把握。
  因为你的信仅仅是一个标题,我确实没法给你多少“温柔”的东西,一则我确实没有这些东西,二则我近来逐渐丧失了想象力,假如你的信能够给我的想象力提供一间屋子,情况也许会好一点,谁知道呢?关于你的儿子,我感到有说几句的需要,真的,他使我感受到了某种真实,我感到你不是存在于真空里,而是生活在真实的生活之间,你对生命应该有比较深刻的感受,因为你不是一个单一的生命体,还有一个更有未来的生命也哭泣在你的怀抱之中。你感到幸福这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你的幸福之所以可贵,就因为这一幸福甚至达到了不会引起别人嫉妒的地步。不是吗?2000年4月11日

瘦草你好:
  接到你的信真是让人愉快的事情。现在我们单位已经搬到长安街上。我也随之转移了居住的地方。五一节期间,我们放了七天假,但我加了四天班,因此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你的学习结束了,看样收获还比较多,我替你感到高兴。至于你所说的该怎样写作的问题,我确实不能给你提出什么好的建议,因为我连自己的写作都没有处理好。
  实在说我不是一个适合上班的人,但现在的我,正如古人所说的“亲老家贫”,不上班显然是不行的。我也想跟你一样,有一个安定的写作环境,但现在我却只能到处流浪,居无定所。当然,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悲哀,道德上的痛苦可以说是我目前唯一能够感受到的痛苦。前几天,我接到一个消息,我在《荆棘》一书中所写到的那个女子终于跟她高中时代的一个同学结婚了。我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我虽然已经不再爱她了,但她毕竟跟我的青春时代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只要她能赢得比较好的生存环境我就放心了。在电话中她说还要跟我保持联系,但我却拒绝了。我感到她已经成为过去,在我未来生活中再也看不到对她的需要了。可能我现在已经度过了人生的第一阶段,即审美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我确实感受到某种比较接近于永恒的东西,经过努力,我已经部分地把它转化到我的书中,现在的我正处在人生第二阶段的关口上,这就是道德阶段,确实,我现在正勉励自己在道德的阶梯上攀登。正如波德莱尔所说:道德上的痛苦是我唯一感受到痛苦的痛苦。而今而后,我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了!
  祝你快乐,顺向你的儿子问好!2000年5月24日

瘦草你好:
  长时间没来信,怎么却跑来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你怎么会想到去离婚呢?以前你不是说过不准备离婚吗?当然我绝没有因此想要你质问的意思,因为无论怎样我都要尊重你的选择,你没有必要因此而担忧。
  离婚是一个社会现象,但同时也是一个个体行为,它有可能是自我毁灭的一种表现,但更可能是强大的本我的觉醒,当你迈入婚姻之城前你并不知道婚姻是什么,现在你要走出城门,是否就意味着你对此城市的结构或性质已经有了根本的了解呢?——遗憾的是我不能代替你去思考,因为这不仅仅是你自己的选择,事实上更是你的权利。我以前早就说过:在正常的婚姻中离婚的自由甚至比结婚的自由更值得珍视,但这一自由却应该受到相对的限制,因为破坏虽然为新的建立奠定了基础,但已经失去的却不可能再回还了!——因此,我建议你三思而后行。
  至于我自己,现在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荆棘”一书在人民文学初审已经通过,但能否出版还是一个未知数,他们认为此书的文学价值是毋庸置疑的,但市场如何就说不准了,你我都知道,虽然在写作时我从来不去考虑市场因素,但这本书只要出版我觉得还是能够卖出一些的,不是吗?
  我现在居在交道口,每天都要经过长安街,王府井大街,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濡染我的心灵,我在生活的表层上掠过,像帆船在海面上掠过一样,我宁愿对生活保持一些无知,而且我也不准备再学习新的东西了,因为以前学习过的要么已经遗忘,要么又产生了新的无知,作为你的朋友,我没有骄傲,也无须自尊,我期待着你的来信,正如期待着你的未来或我的明天一样!祝好!2000年6月5日
瘦草你好:
  现在怎么样了?自上一封信之后,我不断地在思考,至于思考些什么也许并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你的生活,你是想改变自己呢,还是感觉到过去的生活对你已经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我对此确实思考了很多。
  现在我还在原来的单位,离通县很近,坐车二十分钟,据我一位住在通县的朋友说,那里的房租比较便宜,你如果想来北京发展,我可以在这些方面给你提供帮助,当然,我更尊重你的选择。
  现在,你的儿子还好吗?2000年6月11日

瘦草你好:
  我的形象跟漂亮不沾边,因为我太结实了,根本“漂”不起来,又因为年轻时吸收了太多的阳光,内心充满了光明,表面上却黑乎乎的。我只是比较“美”而已,按照我的体格到美院当模特是没有问题的,既然可以画到画布上,当然就不能算是不美了,不是吗??
  你的情况如何,从什么时间开始考虑“生活”的!望来信相告!2000年6月141日
瘦草你好:
  前段时间你说自己要离婚,我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且我确实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走这一步,我唯一感到宽慰的就是,不管你选择那一条道路,跟我都没有太多的直接的关系。我既没有理由感到光荣,也没有理由感到羞愧。
  孩子确实是一个问题,你不想放弃孩子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也非常尊重,而且我相信你也有能力给予他良好的生存环境与教育条件,他在某些方面而言也许正是你的未来之所在。
  北京现在确实很热,气温几达40度,不过我们工作的环境非常好,我甚至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可能就丧失了吃苦的能力了。我现在工作之外就是睡觉,当然是一个人睡觉,但我感觉到对异性的需要了,只是我在性生活方面几乎没有什么经验,害怕别人笑话——被自己所亲近的女人笑话是很可耻的。我现在就只好“藏拙”了,没有别的办法!——我在书中写到的那位女友倒是愿意在这方面给予我帮助甚至指导,但我是不会接受的,我不想再“堕落”下去,因为在她那里已经没有什么纯真的东西,而我现在需要的就是“纯真”。
  我现在跟修道院里的修女一样纯洁,连那种“可怜的自我满足”都避免了。知道你也是孤单地一个人,我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绪。显而易见,像我这种人是不可能再爱上什么人了,但如果有什么人肯来爱我,我还是不会拒绝的,你说不是吗?
  另:给《荆棘》提提意见,我现在正在修改!2000年6月15日

瘦草你好:
  没能及时给你回信,深表歉意。上星期天我去看过达利画展,颇受启发,深感一个艺术家能成为大师并非偶然,而是靠着坚韧不懈的努力。
  达利的作品构思奇特,造型微妙,色彩均衡,显示出非凡的古典绘画的技巧,不但整体构图美妙绝伦,令人叹为观止,就是一些细节也让人无懈可击。可以说从整体到部分,从部分再到更小的色块,都是经过心灵之水洗涤的,你简直找不出一丝裂缝,你的眼睛靠上去可以放心休息而不必担心会有沉淤的危险。它唯一的缺点也许就是太高超了,以至让后来者无从逾越!
  同时,我还有一个感觉,悲哀的感觉,就是没有大师的民族是可悲的。在中国我们想看到达利这一层次大师的原作是很困难的,这要靠机遇;而在达利的故乡,那里的小孩可以随便看,想什么时间看就可以什么时间看,他们就生活的大师的光耀之下,这该是多么幸福!
  当然,我们没有资格责备前人,我们还是勉励自己吧!首先把自己培养成大师这将比什么都重要,你说不是吗?
  我现在正修改“荆棘”,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斟酌再三,争取在细小的地方也无懈可击。当然,这无疑是很困难的,但人的勇气与毅力不通过克服困难表现出来又能通过什么来表现呢?
  祝好,向你的儿子问好,我同样对你怀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激之情!2000年6月27日
瘦草你好:
  怪不得我已经写不出诗歌来了,原来诗神在你的窗口停下绿色翅膀,帮助你写出美的篇章了!不过,我并不嫉妒,我愿意别人做得更好,走得也更远,我相信你会在诗歌的长链上结下自己的一环。
  我虽然写诗的年龄比较早,但发表的却比你还少,我几乎没有发表过什么作品;但你我都知道,一旦我的作品发表了,那就是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它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真的成熟了,我现在还没有发表作品,这也就说明中国文学还没有达到成熟的状态,不是吗?
  我现在利用晚上的时间修改“荆棘”,尽可能达到完美的境界!
  祝你快乐!2000年6月28日

瘦草你好!
  我现在换了一家公司,中国先生网,在长安街与西二环交界处的中化大厦里。
  你现在怎么样?很好吧!你的诗写得如何?你的儿子不淘气吗?他叫什么名字?
  我现在还好,就是前几天气温太高,感冒了,不过问题不大,人得病当然不好,但在该得病的时候不病上一场就更不好了!你说不是吗?2000年7月5日
瘦草你好!
  那天收到你的信,你以真名相告,使我很是激动,确实,你应该拥有一个如此亮丽的名字。我想在下午给你写一封比较长的信,但吃过午饭后,有项业务需要出去办理,下午就没回来,耽误给你回信,深致歉意。我不敢请求你的原谅,只望你能够宽大为怀,使我不至过于自责,虽然无论怎样自责都是远远不够的。至于找工作之事,有你的写作能力与网络才能,在北京是很容易的,更何况你还有一个一般姑娘都羡慕的长处,那就是年轻貌美。世界的大门为你敞开,你不用担心。

瘦草你好!
  回去的感觉怎么样?草原现在应该是最美的时节,我不再多说那些抒情的言辞了,只想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如何!
  至于我,没什么可说的,还是在孤独之中,寂寞之中,还是处在“荆棘”的修改之中,我准备把整体风格统一起来,达到某种令人神往的庄重。换言之,也就是达到某种史诗效果。
  祝福你,同时也请你祝福我,如果你能知道你的祝福在我这里能够取得的成就就好了!
  别不多谈,祝好,顺向你的儿子问好!2000年8月3日

瘦草你好!
  从家乡回来了吗?
  愿意听到你的好消息,你的小说写得如何,有那些发表了?诗歌呢?你可不要辜负老一代人的期望呀!如果缺乏激情,我这里到有一些过时的炉火可以供你使用!
  向你的儿子问好!祝你愉快!2000年8月24日

瘦草你好:
  你怎么会想到我会恼呢?我不会恼的,除非你真的把我丢弃在爪蛙国之外。国庆之间我没有回家,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对营造家庭的愿望一直不是非常强烈,但如果有一个好姑娘愿意在此向我施加压力,我想自己还是很乐意屈服的,不是吗?
  你现在生活的怎样,回家的感觉肯定是很美的了!我虽然没有回家,但国庆期间几乎都是在睡觉中度过的,我连天安门广场都没去溜一眼,虽则离我居的地方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
  不过,我最近越来越感觉到再谈一次恋爱的需要了,我确实应该在这方面加以思考,如果有什么收获,我会及时向你汇报,同时也希望你给我出谋划策,使我不至于战则必殆!
  向你的儿子问好,他在这么小的年龄就得到一个“大型肉食性动物”的关心,我想他是应该感觉到部分地满意了。祝好!2000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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