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乔伊斯《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真正的生命,最终被揭示与照亮的生命——这种唯一的真正的生活过的生命形态——只能属于一个艺术家。——普鲁斯特
1916年,巴黎,马歇尔·普鲁斯特出版了他的长篇意识流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稍前並稍后,一衣带水的英伦半岛也推出了两部自传体的艺术小说——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尖角屋顶》与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引起前卫评论家的极大关注。——适德尔由此认为:自1903年后,每个严肃艺术家的处女作写的都是他们的青春及成长。曼斯菲尔德的丈夫、著名文艺批评家丁·米尔德顿·默黑说得更明确:“(这三部小说)都是自传性的,在各具特色的同时,这种自传体采用了同样新奇别致的手法:他们都试图以直接记录主人公的意识成熟(长)为己任。”由于作家打开了认识自己的重重门户,这必然导致创作手法的革新,其中以乔伊斯走得最远。《画像》一书最直接地体现了自传式样的成长模式和心灵对此寻幽探微必不可少的意识流手法——生活的洪流只有在语言的反思中才能显示出其节奏、旋律与意义。这部小说在长篇小说体的日记与日记体的长篇小说之间探寻到了自己的道路,从而使作品超然凌驾于乔伊斯本人的艺术实践之上——成为真正的自传性的艺术,几乎也成为所有艺术家开始其“思”的远征的传奇。
美国当代文艺理论家爱德华·萨伊德曾以弗洛伊德《释梦》一书及他论及作家与白日梦的创见来把这种开端界定为——“一个人从梦幻意象进入到寓言世界”的时刻,把被日常生活的寒流推开并冰封到意识深处的素材经由语言这个大蒸馏器的蒸馏——“由熟识产生差异”——从而在思想的坩埚里得到过去岁月的合金。而自传性创作作为艺术家的开端工程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基本的前提,即:如果你还未能拥有自己,那给你整个世界又有何用呢?以自然的神示为最高荣耀的艺术家,不应仅仅是艺术的情人,他更应该将自己融入到艺术的泉源中,并建立起这样一种信念:自要我存在,自然就应该得到部分地拯救。
关于乔伊斯与意识流之间的创生关系,自有专家论述,笔者曾在《尤利西斯》这座巨大迷宫中停留过,却一直没能造出一对翅膀飞跃大海,重新进入那片想象中的土地。大地在退缩,在我们荒林一样衰败的睫毛下退缩。——现在,我想放松一下自己,聆听一段小奏鸣曲,在听久了《尤利西斯》这两个民族的史诗交响乐之后,我觉得这对一个人的耳朵是有必要的。乔伊斯是优秀歌手,剧院老板,更是一个苍茫大地、古老民族的永久流浪者,他与妻子在苦难降临时总是到音乐之中寻求庇护,他怀着坚韧的心把地下的矿属掘出来,铸造成文字,但对于一副“诗性之耳”来说,那每一行文字都得之不易——都是在意识的底层潜伏很久的音乐——块块矿石——块块音乐!如果说他的第一部首尾相连互为表里的小说集《都柏林人》是一些简短的小夜曲的合成,那其中最后一篇《死者》就已经向《画像》这首奏鸣曲过渡了。我想每个对“死者”并不冷漠的人都有阅读这部篇幅并不算长的小说的需要。笔者去原始森林前就读过,进入森林之后还读之不厌,而且每读到最后一段,眼眶里总是像主人公布里埃尔一样涌上大量的泪水,这与其说是为书中那个被“死者”——我是说年轻的死者——战败的可怜的丈夫感到哀伤,毋宁说是为那被时间战胜的死者哀伤,笔者正是通过荒野,开始了有关于死亡的沉思。——现在,让我们先从那位囚禁在艺术迷宫里的老石匠谈起吧!
在《尤里西斯》的前三章中,斯蒂芬是以一个离开家乡到处漫游来寻求精神上的父亲的形象出现的,而《画像》中的迪达勒斯则是以一个叛逆者、思想者的形象升起于书页之间,流浪、寻找——叛逆、思考;或者,思考、叛逆——寻找、流浪,这几乎涵盖了所有艺术家必然度过的青春时代,在宗教与性欲的双重煎熬中,他遍体鳞伤但却成功地逃出来了,成为一个自由者,成为一个轻盈地可以随时追随风云而去的精灵,而想理解这一切,不研究乔伊斯的生平显然是困难的。摆在笔者手头的这本他本民族人所写的传记仅能起一点导游的作用,因为他所写的仅是作为作家的乔伊斯,即他关注的仅是组成乔伊斯人生三要素的最高部分,当然也是乔伊斯成为乔伊斯的那一部分。在乔伊斯之前,相当数量的作家竭力在自己的作品中淡化自我的作用,他们的作品与他们本人的生活经历可以没有任何关联,但二十世纪初的几位大师却打破了这一界限:我生活的目的不是为了写出一本或几本书,我写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帮助自己理解生活、把握生活。乔伊斯作品中的宗教信仰、性、家庭、反抗与背叛等主题与他实际的生活息息相关,而这一切在《都柏林人》中就已埋下了种子,于《画像》则部分地分泌出枝叶,当然其得到完全地揭示与理解则是在《尤里西斯》那仅仅二十四小时却充盈无比胜过一个世纪的艰难回避与痛苦流浪之中。因之,《画像》一书,在其艺术生涯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笔者甚至可以说,如果他在三十岁前后写不出这样一部奏鸣曲,那他也就无从建筑《尤里西斯》这部人类文化史上即使不是最宏大至少也是最神奇的交响乐章了。相反,只要他建立起这样一座连接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的桥梁,那么他不既而砌下仅仅属于自己的历史性丰碑也是不可想象的。这是变平淡为神奇的一笔。在西方文化史上有一个不败的文学形象——《红与黑》中的于连,但他一出场便是一个有着坚定意志、远大抱负、极端自信、颇能权变的青年了,他的自我教育与成长过程,确实引人遐想,有了《画像》这部书后,我们这些有寻根究底之癖好的读者终于找到一点可以聊胜于无的依凭了。
乔伊斯——这位历尽艰辛终于从家庭与宗教之双重囚笼中逃离出来的艺术大师——于1882年2月2日生于都柏林拉斯加区布莱顿广场41号。当时此广场刚刚落成,是一个远离肮脏、贫困以及文学创作动机的社会贤达聚居区。还在幼儿园时,小乔伊斯就找到一个自己倾慕的姑娘,但由于姑娘的父母是新教徒,作他家庭教师的亲戚、那位生性阴郁又信仰坚定的唐韦太太便一再警告,说和异教徒厮守在一起是会下地狱烧成灰烬的,并告诉他天上打雷是上帝对这个世界发怒的信号。这不单使他在幼年时代就懂得了对宗教的畏惧,也必然导致了他在爱与信仰这由来已久的矛盾中做出抉择,他文学作品中的这一基本主题,从这时便在一个孩子交织着希望与渴求的内心中萌发了。——克尔凯郭尔日记中也有类似的自叙:“从我很早的幼年时代起,一根悲哀的钩刺便已扎在我的心头。只要它还在那里,我便是一个冷嘲热讽的人——只要它一去掉,我便会死!”
乔伊斯父母属于都柏林信仰国家主义的中产阶级。他父母共生下十三个孩子,但只活了四个男孩、六个女孩。他是这个家庭的长子,约翰·乔伊斯虽然濒临破产,还是慧眼独具地相信在爱尔兰只有最优等的教育才适合于他这位聪颖过人的儿子。因此,1888年乔伊斯在克朗哥斯伍德学院开始接受耶稣会神父的正式教育,当时年近六岁零七个月,直到1902年夏他才离开这所学院,度过了漫长的十四个春秋,这正是他性格形成的重要阶段,这些在《画像》中均有生动深刻并富有诗意的描写。
1891年春,乔伊斯因患病被迫在圣诞节前退学了。那一年老乔伊斯也失去了税务官的职业。对其全家来说,那是一个阴云压顶的圣诞节,标志着他们在海边舒适生活的结束。而这在乔伊斯的生活与艺术中均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那些“海边姑娘”的音容笑貌,那些蜿蜒的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法国南方盛夏午后的风光的海湾与山岬,不仅给他的生活带来重大启迪,对他的艺术也构成有益的审美情趣。也许,正是在“一个牧神的午后”,在田野上“哞哞”叫着的耕牛一边,他看到了一团向着太阳飞去的火焰,因之为他未来的小说主人公拟定了一个寓意深长的名字。
此外,对幼年乔伊斯以巨大冲力因之造成终生无法治愈更无须臾遗忘的是爱尔兰自治斗争。1891年10月6日,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爱尔兰自治派领袖巴涅尔因婚姻问题受到舆论界及党内人士的指责与非难,溘然长逝,从而使这个原本四分五裂的国家更加动荡不安。国难家难接踵而至,给乔伊斯心灵留下致命的创伤,后来,他在《画像》一书中形象且不无恶意地称爱尔兰为一头吃掉自己猪仔的老母猪,并毅然逃离这块闭塞、僵固、自私自大的土地。不能不说在1891年即以埋下了种子。接着,一家人搬迁到布莱克洛克的卡里斯特大街,因为该住所门前蹲伏着一尊石狮子,因之他们也把这里称为雷奥维。这栋房子大厅门上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上面描绘着赞美但丁与贝雅特里齐的爱情的图画故事,分外引人注目。这很可能在他心中引起无边无际的遐想。正如他的传记家所言:但丁与贝雅特里齐的爱情成了乔伊斯某种诗情画意般爱情的楷模,这种爱情,就是他对远在布雷海边的艾琳·万斯的爱,对晚会上遇到的印象模糊的姑娘的爱。如果联系乔伊斯的一生来审视,就会发现女性在其生活中的渗透力像伦敦的雾一样无孔不入,甚至个别女性还具有对他的心灵乃至思想加以重塑的作用。他爱的欲望是如此旺盛,莫非就来源于这口童年时代即由至高至圣的但丁帮助下掘出的井!
但是,乔伊斯在此处也未能长住,很快又举家搬到利菲河北岸。对乔伊斯来说,市南代表着他幸福、优雅、宁静、舒适的童年时代,那里有他上过的学院与国家图书馆。而跨过河来到北岸,看到的是妓院与娼妓,听到的是贝尔维迪尔耶稣会教师们魔鬼般的凶恶训诫。市区里那些悲惨不幸的居民,也许就是但丁笔下的地狱的写照。——乔伊斯与弟弟斯坦尼斯洛斯在北里奇蒙大街上的奥康尔学校接受了两个学期的公教兄弟会的教育后,于1893年4月初,又返回贝尔维迪尔学院,继续接受耶稣会的教育。——在这里的学习生活也与以前大不相同。每到下午及晚上,乔伊斯总是到街头巷尾游逛,或进行自由自在的文学探索,这对于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来说,无疑具有不可多得的益处。——为了参加一次全国考试,他读了查尔斯·兰姆的《伊利亚随笔集》,立刻产生了如痴如狂的阅读兴趣,课外时间,他在卡皮尔大街公共图书馆借阅所有能够借到的英文著名作家的作品,如:狄更斯,萨克雷,乔治·艾略特,甚至还包括托马斯·哈代的《无名的裘德》——尽管这本书在当时引起不少的争论。乔伊斯是一个天资聪颖、勤奋的学生,在语言方面更有突出的表现,鉴于他的天赋与宗教的明显爱好,他的老师经过认真考察后,相信能把他培养成耶稣会的一名成员。虽则乔伊斯在母亲的影响下,很小便留下了宗教思想的烙印。他历来是一个虔诚的学生。但这种虔诚在受到生活的诱惑之后便荡然无存。尤其当他进入青春成熟时期后,内心骚动的激情便开始寻找宣泄的场所。正如他在小说中极富说服力的描写那样,都市街道上那些可鄙的罪恶,总是自然而然过早地降临到那些寻觅它们的人们面前:他毫不隐讳地承认,在他年近十四岁的时候,便与一个妓女有了第一次嫖事。这次堕落引起他心灵的震撼、惊恐,反而将他推到宗教的怀抱之中,又担任了两届祈圣会会长。他直到进入大学之前才在人间的美与天堂的虚幻之间做出了真正的选择,从此便开始了对艺术圣地的朝拜,并锲而不歇地行进在语言的途中。
1898年乔伊斯进入大学之前,便开始创作诗歌与散文,首次试笔写了一个情节小说,却没有发表。接着他开始着手创作散文小品《剪影集》,创作的诗歌被收进《抑郁情绪集》,明显受到叶芝的影响。同时他还翻译了贺拉斯的《颂歌》,虽然前面两种而今已荡然无存,可能这些努力的成果也微不足道,但这努力本身还是指示出了乔伊斯在文学事业上的远大抱负的方向。从另一方面探究,我们会发现引导他成为一名日臻成熟作家的原因,与其说是他的创作,毋宁说是他亲身经历的生活本身。他的家庭、社会地位的陡然降迁,就是一次创伤性的经历,尤其是他不得不迁居到贫民区经日耳濡目染那些可怕的贫困现象,这无疑给他敏感的心灵带来巨大痛苦,促使他过早地思考自身的生存困境,并由此推及家庭、宗教及整个都柏林,而都柏林在他心目中已成为麻痹世界的中心。在他初期创作中,不可避免地要带有阴郁感伤的格调,但这并非唯美主义者以自我为中心的颓废,而是想擦净一面镜子,让爱尔兰照一照自己的脸形。——在他行将由中学进入大学之际,他在北布尔海边听到心灵之主在呼唤他真正地进入生活。像所有从热病中清醒过来的人一样,他的心灵沐浴着崇高的圣水。当他漫步海边,偶然遇到一位有着人间之美的安琪儿。他遥望着这片宛如无数梦境集聚而成的大海,就如在《画像》一书中描写的那样,他的灵魂在这一默示的时刻激荡而起,飘升而去,“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飞升”,歌德的这句为结束《浮士德》而写下的诗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注脚。他的思想再也不能回避,对人世之美的喧声再也无力抗拒,他扑倒在沙滩上,为哪一直在召唤他的生活的来临而发出热情的呼喊——“生活下去,错误下去,堕落下去,为胜利而欢呼,从生命中创造生命!”而“生命”,正如他在《尤里西斯》中所说:“才是这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
1898年秋,乔伊斯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活。在圣史蒂芬格林大街68号的这所都柏林大学当时正处于她的黄金时代,他入学伊始便脱颖而出。在后来的几年中,这位身体修长瘦削的诗人成了学院几乎所有场所无人不晓的人物,虽则在学院课堂上经常看不到他的影子。由于专修现代语言,颇受同学的讥笑,他们称这门课是“女孩子的课程”。但是对整个都柏林采取蔑视态度的乔伊斯还是结交了一些很亲近的朋友。其中乔治·克兰西还是一个忠厚坦率的农村人,他就是《画像》一书中“达文”的原型。
在学院,乔伊斯对宗教的蔑视以及从不洗脖子的陋习众所周知,在周围人眼里,他已经很“有点艺术家的味道”,但是他对自己的影响采取矜持的态度,其严肃丝毫不受藏进他头发里的几只虱子的影响。1899年,他拒绝在学生们的一份反对叶芝新剧《凯瑟琳女伯爵》的抗议书上签名,他游离于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之外,也没有被复兴运动的反对派所动,而是矢志不渝地走自己的路。并在文学方面崭露头角,他经常与好友详尽地讨论一些关于美学的想法,他的朋友们也渐渐地从他的言词中看到了他思想的特殊,并期望他尽可能把这些意念的萌芽培养成向四面八方摇晃其抽象手臂的树。1990年3月,乔伊斯在学院论坛上向“文史学史”宣读了自己一篇题为《戏剧与生活》的论文,显示出他对某个感兴趣的问题能够进行深入研究的能力。4月份又写了一篇鉴赏文章——《当我们醒着死去时——评易卜生的新喜剧》,又获成功,并得到《双周评论》20幾尼的报酬。这篇文章无疑是他真正登上文学舞台的标志。自此,他背离都柏林,融入到欧洲整一的文化氛围之中,慢慢揭开了他自己戏剧与小说的创作帷幕。1901年,由于学院《圣斯蒂芬》杂志拒绝发表他写的一篇文章,乔伊斯便与另一位朋友通力合作,把他们的作品印成小册子——尝到了半自费发表文章的乐趣。1902年乔伊斯又宣读了一篇自己撰写的关于詹姆斯·克拉伦斯·曼根的论文,倾倒于这位一直得不到人们重视的爱尔兰诗人营造的那种忧郁的情调中。正是在大学学习的这些年里,乔伊斯放弃了他的宗教信仰,因为他找到了更能贴近生活的艺术,正如他在垂暮之年对一位关心他的信仰的老妇人所说:“夫人,我说过我失去了信仰,但这并不等于我丢掉了灵魂。”——换言之,他以艺术为信仰,因为他通过生活可以部分地把握艺术,而艺术也能在更高层面上介入并揭示生活的真谛。
1902年6月,乔伊斯大学毕业,获得现代语言学学位。12月离开都柏林,在伦敦停留几天,第二次见到叶芝,接着便去了巴黎。到23日,他又取道伦敦返回了都柏林,这次伟大的冒险行动就这样迅速而拙劣地结束了。此后,他又去巴黎,过了几个月放荡不羁、食不果腹的生活,在接到“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后,便于4月11日启程,回到家乡。母亲临终前所经受的漫长而痛苦的疾病折磨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把从童年时代起就深深扎根的对母亲的爱完全倾注到母亲谢世前的那几个月中,同时他对父亲的怨恨也愈来愈强烈。由于乔伊斯拒绝了一个亲戚粗暴地要求他跪下为母亲的亡灵祈祷,使他及他的家人十分苦恼。8月母亲谢世,乔伊斯从此跨过了他生活中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不仅同天主教也与他的家庭决裂,真正成为一个自由者,成为艺术圣殿的仆从。——母亲去世前的几个月,他是在酗酒、阅读与写作中度过的,当时他经常作噩梦,梦见可怕的髑髅和血淋淋的头颅,后来这一切都表现在“斯蒂芬”身上。从表面看,乔伊斯是在走向堕落,但实际情况是,他想让自己成为一个走进地狱并能从地狱走出的人。从1904年1月7日,他便开始撰写一部题名为《艺术家的肖像》的长篇叙事体小说,但是编辑们被文中在性问题上的坦率描写吓坏了,他们以该文索然寡味和过分涉猎隐私为由拒绝予以刊载。乔伊斯旋即构思同样内容的一部小说,计划中的这部作品至少长达千页。在弟弟斯坦尼斯洛斯建议下取名为《斯蒂芬英雄》,它记叙了艺术家从童年时代起的成长过程。尽管这部书最后没有完成,只写了六百多页便放下了,但实际上,它便是《画像》及《尤里西斯》前三章的底稿。与此同时,乔伊斯还有几篇文章发表在《爱尔兰农家》杂志上,这些作品构成《都柏林人》这个短篇小说集的基础。到6月16日,乔伊斯与他未来的伴侣诺拉第一次一起外出散步,这不仅对乔伊斯乃至都柏林文学界都是一件大事,因为《尤里西斯》整整七百页的篇幅,就是对这一天中的三个人所作的描述,文学史上的任一天也未得到如此充分而鲜活别致的描写。当他最终从炮台搬出来后,都柏林已不可能再给与他更多东西了。对于乔伊斯来说,一个女人这笔馈赠太丰富,以至于使他不得不远远地离开都柏林以便好好地去消受。10月8日,乔伊斯穿着一双从朋友那里借来的黑皮靴和诺拉从北沃尔乘船出发时,他们的前途一片漆黑,但也由此显示出艺术与爱情那不同凡响的勇气。
流亡后的乔伊斯在工作教书之余,以《斯蒂芬英雄》这部未完成的手稿为基础写出了《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现在,爱尔兰图书馆还保存着这部书的手稿,书上有作者亲笔签写的创作时间:“1904年都柏林·卡夫拉;1914年奥地利·的里雅斯特。”这部书始于他的祖国,最终完成于异域他乡。在一次与诺拉发生的口角中,这部书稿让诺拉丢进火炉里险些烧掉,幸而被乔伊斯的妹妹抢救出来。在这部修订稿中,乔伊斯运用新的创作手法,仅仅用几百页的篇幅描写出了以前要用上千页才能写出的内容。以前手稿中那种冗累的现实主义描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动的梦幻的穿插闪回式的意识流手法。现在,让我们把它的作者放开,进入这部音乐的小迷宫徜徉一番吧!
《画像》一书分共五部分,每部分均无标题,由童年起,以青年止,然所谓“止”,只是为了更好地展开、再现。笔者不懂音乐,只是从书中感受到一种音乐的氛围,缓缓升起,犹如田野朝着天空不停地隆起似的。让我们从第一节开始,虽则谈论语言比论述沉默更危险,但无论怎样,只有你去注视它、倾听它,它才能将自己展开,并继而将你包容、沉淀、澄清……
从前有个时候,而且那时候正赶上好念头,有一头哞哞奶牛沿着大路走,这头沿着大路走过来的哞哞奶牛遇见一个漂亮的小孩,他的名字叫馋嘴娃娃……
小说就是这样开始的,带着爱尔兰浓郁的民歌风味,多么轻松舒缓并伴随着清澈童音的节奏呀!这是我们在其他任何小说之开始都没能遇到的。接着是歌唱,他唱那支歌,“那是他自己的歌:绿色的麻玫开放开放。”接着尿炕了。——《尤里西斯》中的布鲁姆一出场也在寻找一种带着尿意的东西——确实,家居生活的诗就是从尿炕开始的。——母亲在钢琴上演奏水手号角歌,他跟着跳舞,并想到:“等他们长大以后,他就要和艾琳结婚。”——在性方面他觉醒的是如此之早,以至于十四岁就迫不及待地去啃一个老妓的乳房。乔伊斯旺盛的性欲一直是他艺术创造的神秘源泉之一。母亲送他上学校,父亲告诫说:“不管干什么事,都永远不要出卖朋友。”这期间发生了几件重要的事情:首先,因为他不愿意拿自己小鼻烟壶换韦尔斯的曾打败过四十个敌手的老干栗子,因之被韦尔斯推到那方形水坑里——“那坑里的水是多么又冷又黏啊!而且,有人有一次还看到一只大耗子扑通跳过那浮渣去了。”他因此得了一场病,住进学校医院里——躺在床上,面对窗外寒冷的阳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会死去,听到教堂的钟声,他暗暗地把一支丧歌重背了一遍——“请把我埋在古老的坟场里”——这一句多么美呀!他不禁想偷偷地哭上一场。他看到一片海浪,看到起伏不定的黑色的海浪,在无月的夜里显得非常黑的海浪。——他听到有人悲哀地哭泣声。——帕内尔!帕内尔!他已经死了!……笔者为什么详细叙述这次生病,是因为这是乔伊斯性格形成过程中极为深奥的一笔。首先,他感受到死亡就在眼前,随时都有可能将他抓住,他关于死亡的思考提前开始了,这标志着他已经进入一种哲学的存在了。艺术家首先应该是实际生活中的哲学家,艺术家并不仅仅局限于在创造艺术品的过程中对美的把握,只要他开始了关于美的思考,那他就是艺术家;同样,只要他开始了对于死亡的思考,那他就是哲学家。几乎所有艺术家在童年时期都与疾病打过交道,并且由此开始了关于死亡的思考。至于后面还要谈到的帕内尔的死亡,并不是联想,恰恰是由于帕内尔的死亡,使斯蒂芬身上的某些东西苏醒过来,促使他用第三只眼观察这个世界了。
紧接着,一场宗教与国家的战斗在家庭的餐桌上拉开了帷幕。圣诞节酒宴上,乔伊斯想起艾琳来,她有着一双又长又白又瘦又凉又软的手,像象牙!这在丹特小姐与凯西先生的争吵中,仿佛一个插曲,起平衡的作用。然而,丹特小姐还是气得浑身发抖,嚷着:“来自地狱的魔鬼!我们胜利了!我们已经处死了他!妖魔!”她走出去,狠劲地把门带上;而凯西先生则挣脱抓住他胳膊的手,忽然把头埋在手里,痛苦地哭泣起来,“可怜的帕内尔!”他大声叫喊着,“我们死去的皇上。”斯蒂芬抬起恐怖的脸,看到父亲眼里也充满了泪水。这一节虽然不长,然对于揭示爱尔兰当时的社会现状很有必要,且以帕内尔之死与上节重合,再次呈现斯蒂芬的郁寂心境。最后,他抬起“恐怖的”脸,这里的恐怖,已经不是对自己不理解的事物的恐怖,而是对人与人不能相互理解、彼此接受的恐怖。当时的爱尔兰就是这样两极分化,毫无相容之地,他已经感到在这里已无足够的自由空气可以供他呼吸了。
经过这次家庭乃至社会的冲突后,斯蒂芬又返回学校,他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打击,这是本章中一个特别刺痛人的主题,让我们绕过那些文字的丛林,直接抓住它吧。斯蒂芬闭上眼睛,把哆嗦的手掌心朝上伸了出来,挨了一下戒尺:随着这响声与痛疼,火热的眼泪涌进他的眼眶……他的卷曲的发烫的青色的手像在风中飘荡着的一片叶子。……“另一只手!”教导主任喊着,……“跪下!”教导主任喊着。等教导主任去后,阿纳尔神父才对弗莱明与斯蒂芬说:“你们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你们俩。”斯蒂芬回到座位上,低下头,把他的脸尽量贴近纸面,感到深深地羞辱。因为他知道这是非常残忍地不公平。把他这位毫无错误的优等生与另一个有错误的劣等生同等对待,他感到没法忍受地不公正。即便弗莱明也重复说:“这样干真是下流无耻极了。”而文科二年级的人也说:“元老院和罗马人民都已经宣布迪达勒斯受到了不应有的惩罚!”——受到这些鼓动,斯蒂芬决定找校长。可又犹豫不决,唯恐上了同学们的当。但当他还没拿定主意是否向回走的时候,他已经踏上通往办公室的那条又窄又矮的黑暗通道——他进入校长室:他看了看立在校长边上的那髑髅,又看了看校长仁慈的脸。——等他从校长室里出来时,他开始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同学们用手搭成一个摇篮,把他放在里面往上抛……夜幕来临,空气中充满乡村田野的气息,甚至有一种小森林的气味。但他还是听到了先前已经听到过的板球拍声音,不知从那里传来的,像是从泉眼里慢慢流入一个已经很满的水坑的水滴。这样,第一章经过疾病、家庭矛盾与学校受惩罚在一个昏黄的夜晚结束了。想比那个馋嘴娃娃与哞哞奶牛大路上相遇的序曲,这个结束是多么沉重空虚落寞呀!这也许正是斗争之后的疲惫,也是再次斗争的准备,人生就是战斗,多么难以接受的人生呀,艺术家扑向它却正如野兽扑向它的猎物。
第二章,作者又以富有诗意的笔触敲开时间之门,引领我们在意象的林莽中漫游。每逢星期天,斯蒂芬和他父亲以及他的那位祖父查尔斯常常一块儿出去健身散步,并倾听他们关于爱尔兰政治的谈话。通过这些话语,他开始对周围的现实世界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他甚至也暗暗准备着,感到有参与现实世界的那种生活的需要了。而晚上的时间总是由他自己支配,他常常读这一本破烂的《基督山伯爵》的英译本,脑子里总会浮现出马赛,阳光下的藤蔓和美茜蒂斯的鲜明形象。在他的想象中,他经历了一长串的冒险活动,其神奇的程度不次于那本书中描写的情景。——他开始想着美茜蒂斯,他反复回味着她的形象,竟感到全身血液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因之,每到黄昏时刻便独自沿着那条安静的大道默默游逛,仿佛有一种预感在引领他前进,只要到达那个地方,他性的饥渴便会涣然冰释,得到充盈与满足。然而,他的家却搬迁了,新的住处又一次唤起了他心中的那种曾使他在黄昏时刻从一个花园溜到另一个花园寻找美茜蒂斯的不安心情,某种愤愤不平的感觉引导着他,一天又一天,上上下下到处游逛着,仿佛这里有一个一直想避开他的什么人需要他永不退缩地寻找似的。这期间,他与母亲一道拜访了一些亲戚,并参加了哈罗德十字街举行的儿童集会,他发现,在这些欢乐的男女儿童中间,自己是一个十分阴郁的人物。他见到了艾琳,却没有抱吻,眼睁睁地看她走掉,他的懊恼在一首自己的诗作中得到部分地释放。接着,他又回到学校,开始了写作方面的尝试。然而,他想为自己赢得荣誉的抱负却被残酷地亵渎了。有一个星期二,教英文的老师塔特先生用一个手指指着他,毫不隐讳地说:“这孩子在他的作文中宣扬了异端邪说。”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已被人抓住”的感觉抓住了他,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思想和家庭的卑下,因之,他屈服了。可是,全班同学并未因此安下心来。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当他手里拿着一封信走在德拉蒙康德拉路上时,遭到三个同学的围攻。起因是斯蒂芬坚持认为“拜伦是伟大的诗人”,而他们则断定拜伦是异端分子。他因无力抗拒手杖和那个从水沟里捞出来的疖疖疤疤的白菜根的抽打,泪水模糊了视线,当他们放开他时,他一边哭泣,一边用力攥紧拳头,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然而这个可诅咒的插曲并没有伤及他的心灵,相反,还激起了他内心的骄傲,他甚至感到与伟大人物之间产生了某种认同——仿佛他已经具备为捍卫真理而接受迫害的资格了!当初与弗莱明一起挨戒尺都感到屈辱的斯蒂芬为了他理想的诗人敢于同众人对抗,这是一种性格的两种表现形式,我们不能不承认,少年斯蒂芬在心志上已经有些想与人类的盗火者看齐的倾向了。在这一章的后半部分,斯蒂芬在课桌上发现了自己父亲以前在此上学时刻下的两个字,不禁用双手遮住他那发红的脸,这两个字像神秘的符咒一样为他打开了一道神秘之门,他发现他自己思想上的可悲的毛病也有其特定的根源,不由地对它们屈服了,让它们横扫过他的情感领域,降低他的思想境界,一股淡淡的哀愁在他心里发出阵阵叹息。而他的思想却像月光观望着年轻的大地一样冷冷地凌驾于人世的斗争、欢乐与悲伤之上。他的童年已经消失,他一直只是像光秃秃的月球一样在人生的海洋上飘荡。一笔三十三镑的稿费被他轻易地花掉了,这使他更清楚地看到自己与外界的隔绝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令人神伤的欲火再度燃烧起来。他像一只被打伤的野兽一样四处徘徊,低声呻吟。他急于想和另一个跟他相似的人一起去犯罪,强迫另一个人和他一起犯罪,并和她一起品尝犯罪的快乐。——由此,他在一个妓女的怀里失去了童贞。
第二章就这样在灵与肉进行斗争并以肉体获得绝对胜利的高昂旋律中画上句号。这与第一章的结尾形成鲜明对比,从而达到了否定之肯定的效果。《画像》的五个部分很难说那一部分更重要,它们是有机结合的整体,是对那些主题的深化与再现,阅读它,就仿佛坐在大海边上,童年、少年、青年——艺术家——波浪相叠,阐发映带,形成一部震撼人心的乐章。笔者以为,其对艺术青年的感染力,决不在《红与黑》之下。
高亢的旋律之后,斯蒂芬在第三章中又以低沉的调子开始了他精神上的漫游。——他准备接受各种经历的灵魂正一个罪孽接着一个罪孽地自我展开。在他进行第一次狂野的罪孽活动时,他感到一股生命的热浪从他的身体中溢出,而在退潮时又把他带了回来,只剩下一种寒冷的黑暗充斥着整个混沌的宇宙。他不止一次犯下致命的罪,并对此自鸣得意,而且自己也知道,根本不可能依靠他对无所不见和无所不知的上帝的虚假崇敬来全部或部分地洗去自己的罪孽了。——但是,正在此危机时刻,校长突然宣布:“纪念圣弗朗西斯·泽韦尔的静休节将在星期三下午开始……”面对这位伟大的圣徒,斯蒂芬的心像沙漠里的一朵感觉到大风沙正从远处吹来的小花一样,已经完全萎缩了。——本章第二节,布道。阿纳尔神父说:“如果一个人最后将失去他的永生的灵魂,那他即使得到了整个世界,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即使是对有罪的灵魂,也求上帝通过他的热忱的仆人弗朗西斯·泽韦尔的功绩,让这个灵魂走上忏悔之路。”——某种微弱的恐惧开始穿透斯蒂芬心灵中的迷雾。第二天,死亡与审判。原来微弱的恐惧感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巨大惶恐,他完全体会到死亡的痛苦了。而灵魂在肉体死亡之后,便带着无限恐惧站在审判台上了。——这些灵魂现在在一切人的眼前都显露出了他的可诅咒的邪恶的本性。当他横过广场朝家里走去的时候,一个小姑娘的轻快笑声传进了他的正在发烧的耳朵。那脆弱的欢乐的声音比天使的号角更有力地刺在他的心上……屈辱从他受伤的心中冲溢出来,沁透了他的整个存在。为聆听布道词,斯蒂芬从教堂的过道中间走过,他的脚简直没法抓住地面,他心情沉重地回到书桌边,火焰从他的头颅上冒出来变得像一个花冠,而且像蛇一样发出尖叫声:地狱!地狱!……他感到肚子里一阵抽动,双手疯狂地抱着自己的额头,他痛苦地吐出了胃里的所有东西。他想到了忏悔,他一定要跪下来忏悔,“——悔罪!悔罪!哦,我悔罪!”眼泪和上帝的宽恕的光辉迷住了他的眼睛——完全是另一种生活!一种在神的庇荫下的道德和幸福的生活!第三章就这样在宗教的庄严肃穆中结束。这里笔者想提示的是:传教士关于地狱的布道词是极度渲染、非常恐怖的,几乎可以跟但丁关于地狱的描写媲美。即使单从纯文学角度来审视,也不能不惊叹于作者瑰玮的想象与传神的文笔。
第四章在全书中最短,可以视为一个插曲,然而其意义又绝不在前三章之下。在悔罪之后,斯蒂芬的生活似乎越来越接近于永恒了,他的每一个思想,每一句言论,每一种行为和头脑中的每一个思绪似乎都可以在天堂中闪耀出光辉。但他却无意使自己达倒充满危险的圣洁的境界。他强迫自己的眼神永远避免和任何一个女人的眼神相遇,但是由于不能使自己的生活汇入别人生活的洪流,以至于最后在他的灵魂深处出现了一种精神上干枯的感觉,同时也滋生了许多疑虑,他的灵魂又一次被那种始终不肯停息的肉欲的声音所扰乱,但他还是不停地祈祷。本章第二节,忏悔神父劝他进入宗教生活,成为一名耶稣会教士,本来已经默许的斯蒂芬听到一阵音乐声,像一股巨浪冲毁孩子们修建的沙楼一样,毫无痛苦地使他头脑中神秘而复杂的结构归于瓦解。他转过在微风中含笑的脸,抬头看看神父,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那即将消失的一天毫无情趣的反照,然后,他从神父的手中缓缓抽出了他似曾默认某种伙伴关系的互相拉着的手。——那种生活的冷漠与严谨都使他感到非常厌恶。当然,他之拒绝耶稣会并非如此简单,在神父劝他的一段里有着非常微妙而颇具说服力的描写,他从神父那种冷漠和谨严的面相上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空虚,多么不真实。——仿佛一抹即将死去的一天的蓝灰色的宁静而悲伤的余光!他离开多利蒙特的大路朝海边走去,在喧笑的激流中,他的灵魂已从他的儿童期的坟墓里重新站立了起来,抛掉了他身上的尸衣。是的!是的!是的!他将和与他同名的那个伟大的发明家一样,用他的灵魂的自由与力量,骄傲地创造出一个新的、向上的、美丽的、摸不着的、永不毁灭的生命!——有个小姑娘年站在他面前的海水中,她脸上带着安琪儿的神气,却有着令人惊奇的人间的美。她的眼睛已经对他发出了召唤:生活下去,错误下去,堕落下去,为胜利而欢呼,在生命中创造生命!
第五章写的是斯蒂芬在大学中的学习与思考,他已由欲望的堕落转向艺术的升华,我们在乔伊斯本人的自传中已经约略知道了其中的一些信息,为节省篇幅,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斯蒂芬正是排除了很多头狮子才离开都柏林的。他首先开始了对美的思考,并意识到用不正当的美的手段挑起的情欲和厌恶都决不能说是美的情感,因为它们并没有超出肉体的氛围,而真实的艺术家所表现的美,它唤醒或者说应该唤醒、诱发或者说应该诱发一种美的静态平衡——美的最高特性,美的形象的清晰的光彩,最能为美的完整所吸引和为美的和谐所陶醉的那种心境。进而斯蒂芬提出艺术创造的三段论:抒情形式,史诗形式,戏剧形式。反观乔伊斯本人的创作,正符合这一论断。《画像》为抒情形式,《尤里西斯》为史诗形式,而《芬尼根守灵》则显然是戏剧形式了。
“你爱的人在哪儿”——林奇低声对斯蒂芬说。斯蒂芬一梦醒来,诗行也从心中来到他的唇边,他撕开香烟盒,开始用清晰细小的笔画在那粗糙的纸盒上面写下了他的那首维兰内尔诗体的几节诗。一阵肉欲的闪光又一次点燃了他的灵魂,燃烧并充满了她的肉体。是她诱使他写下了这首维兰内尔诗体的诗。然而,不管他对她的形象百般诋毁和嘲笑,他始终感到,他的愤怒也仍然是对她表示爱慕的一种形式。在三月末梢的黄昏中,他观望群鸟的飞翔,一种冉冉流动的欢乐,像许多流水发出的声响,在他的记忆中流过,他的心也正像一只安静而迅速地从一个高塔上飞下的鸟儿,他感到了对某种飞翔的渴望。当那位诗歌中的少女从图书馆的廊子里走出来,又朝黑暗走去,他嗅到了她身体的气味,而一只虱子在他的后脖子上爬行,他的身体所经历过的穿得很少、吃得很苦、挨尽虱子咬的生活,使得他在突然产生的一阵绝望情绪中合上了眼皮,而在那一片黑暗中他却看到许多闪光、发脆的虱子从空中降落下来。是的,从空中降落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
在同好友克兰利的交谈中,斯蒂芬又坚定地作了表白:“我不愿意去为我已经不再相信的东西卖力,不管它把自己叫做我的家,我的祖国或我的教堂都一样:我将试图在某种生活方式中,或者某种艺术形式中尽可能自由地、尽可能完整地表现我自己,并仅使用我允许自己使用的那些武器来保卫自己——那就是沉默、流亡与睿智。”
此章末尾,克兰利说:你难道不需要“一个比朋友更亲近、比任何人所曾有过的最高贵最可靠的朋友还要亲近的人和你在一起。”小说中得斯蒂芬不知道他指的是谁,但现实中的乔伊斯却找到了这个人,就是笔者前面已经提到过的把《画像》手稿扔进炉子里的诺拉。最后几页日记,应该是全书的补充。那些停在港口的船只正扇动着它们的得意的可怕的青春的翅膀。我准备走了,斯蒂芬对自己说:“欢迎啊,生活!我准备地一百万次去接触经验的现实,并在我的心灵的作坊里铸造出我们民族的还没有被铸造出来的良心。老父亲,古老的巧匠,现在请尽量给我一切帮助吧!”
全书在一个孤单却充斥天宇的祈祷声中结束。但音乐的潮水犹然停住在海岬悬崖下,不肯离去,甚至永远都不会离去。凡聆听过这一言说的人必然会找到一片思的土地,想遗忘几乎是不可能的。
此书应埃兹拉·庞德之邀于1914年2月起在《利己者》杂志上连载,1916年12月由本·许布希在纽约出版。托马斯·默顿评述说,他刚读到其中关于地狱布道的几个段落,立刻产生了一种开创自己事业的激情。这本书威力如此之大,如果我们作为普通读者,将这整条蛇吞下之后又当如何呢?
1998年5月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