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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王贵与安娜  by 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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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3-02-21   

王贵与安娜  by 六六

            王贵与安娜的缘起

文章的缘起是想说一段婚外恋的。

我开始想写一段我自己熟知的婚外恋。

整天在网上看见谁谁又挣脱婚姻的枷锁出墙了,谁谁又扔下老婆老公
和孩子追求幸福去了。

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一种日积月累,是一种沉淀,是一种过往生活的
堆积。

我在试图用我的第三只眼睛看幸福。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对话,发生
在不同的夫妻身上,因为不同的处理方法,得到的结果截然不同。幸
福是一种感觉,你注意到其中细如发丝的微小眼神,你忽略了无心的
过错,你放平了生活好象舞台剧的心态,只如喝茶般慢慢适应由浓烈
到随和,由刺激到不经意的一缕微甜,你就会觉得幸福。

曾有一段我和所有的妻子一样,试图改造我的丈夫,想让他按照我心
目中的老公的样子发展,我还读了很多书,我还觉得我很聪明,凭我
的努力,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他!

我指责他的生活习惯,我指责他不努力工作,我指责他对生活态度的
随意,我指责他对我的不上心。诸多的指责的累积,造成了我们之间
的巨大隔阂,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坐下来超过10分钟,不然一定是不欢
而散。

我把生活当成电影电视上放的一样,主动制造了很多悬念,常唱处于
高潮状态,等待下回分解。争执激烈处都还拳头相向,刀光剑影。几
次我都将分手放在口边。或者他将分手放在口边。

冷静下来,觉得又舍不得。这一分,就将过去的好几年的生活抛在脑
后,仿佛割断了历史。生命中好长一段成了空白。

我后来想,分手我都能接受,我还不能接受他的什么?我决定冷战,
以理性看他表演。

真处在分手边缘,我经常出乎意料地发现他的爱。他也以为我们要分
开了,所有的关怀都是发自内心的,并不是为了刻意讨好,既然都要
分开了,为什么不留点好印象?

他从不说爱我,却知道我怕黑,每次上楼前先冲进去拉亮路灯;一起
出门的时候我注意路两边的服饰,他留心哪里有厕所。因为我肠胃不
好,一旦有感觉,是一刻都忍不住的,他总是很细心地马上告诉我附
近的厕所。这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习惯了。

他有时候会忽略我的感受,并不去在意我的那些莫名其妙的风花雪月
,在他,他觉得不可理解。至于为部电影眼泪成河吗?至于抱着只小
鸟感情澎湃吗?

但在我遭遇人生重大挫折的时候,他总是非常坚定地站在我的身边,
告诉我只要有他在,我就不会是这世界上最糟的人。

我想,相依为命的感觉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我常寻找自以为的爱情。因为我喜欢被宠被爱的感觉。我的确找到过
我以为的爱情。我很喜欢那个飘渺的男人,我觉得对他的感情比对我
身边这个强烈多了。我甚至想抛弃这个家跟他走。

结果他说:“你爱他要多过我。你并不觉得。”

我想,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为什么我象个瞎子?

我现在过得很随意,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也给他同样随意的空间。即
便他把腿都翘到我的眼睛跟前了,我也视而不见。即便他喝汤的时候
呼噜呼噜,我也觉得声音自然。即便有时候他很懈怠,我也觉得随他
去吧!人是人不是神,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干吗要把家搞得跟牢狱一
样?己所不欲,勿施与人。

我们现在相安无事,有时候还很快乐。

我看过爸爸妈妈的爱情生活。从不爱到爱到无法分开,越老,两个人
的手牵得越紧。我想,两个不相干的人到最后都能变成血亲,为什么
我们曾经深爱过,还要分开?

珍惜你现在拥有的,多检讨自己,多要求自己,少要求别人,少提不
切实际的要求,其实幸福根本就不曾离开。


一 感谢外婆

王贵是我爸,安娜是我妈。

王贵原本应该配家里的远房表妹李香香的,不想共产党给了王贵深造
的机会,尽管王贵高考的时候数学吃了鸭蛋,但凭着傲人的英语和语
文成绩,堂尔皇之地进了省城的大学外语系,主修英国文学。

那时候安娜是落魄的凤凰,刚下放回来,坚持着没嫁给村长的儿子没
和群众打成一片。调回城的时候已经是26,7的大龄女青年了,被分
在省城的皮革厂做了一名臭皮匠。

安娜原本是不信命的,不过经过10年上山下乡的洗礼,她已经彻底成
了宿命论者。当年她在省城里是科技大学预科班的班长,满脑子的梦
想就是当科学家,出国留学。没想到毛老先生一句话,就把她一生的
理想葬送了。她觉得自己的命如同一架滑翔机,从出生起就在走下坡
路。她小时侯是有奶妈的,在大上海被黄包车拉着看包厢沪剧的,沪
剧界响当当的头牌花旦是她的小奶奶,给她爷爷当小的。

不过没多久安娜就跟着爸爸妈妈到安徽那个穷地方支援建设了。她常
说,这都是命啊!当年很多人往香港台湾逃的时候,她爹原本都在香
港混到一官半职了,因舍不得上海的如花似玉老婆和几个伶俐孩子,
硬是逆流而上回上海了。于是也省却了一段两地分隔的日子,要苦大
家都苦一起,不必到90年代了到中央电视台天涯共此时里寻亲。每次
安娜看到电视里“刘老先生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他是49年去台湾的
,当时女儿只有3岁。。。。。”的时候,都感叹爹当年还不如带我
去了香港算了,现在再回头寻找我姐姐,也不会有你们这两个讨债鬼


安娜到安徽的时候才11岁,那时候那里穷乡僻壤,连个正经砖瓦房都
没有,街上稀稀落落没几个人,她非常怀念上海的小笼馒头和鳝煳。
如今牛奶是吃不到了,却还得每天自己种菜。安娜那时候每天把一马
桶的粪抬去菜地的时候,就开始打恶心,心里自然而然地咒骂共产党
,安娜反共的情绪是发自内心的,是刻骨铭心的,是到死都不会原谅
的。她的口头禅就是,要是没有共产党,我怎么会到安徽来?要是没
有共产党,我怎么会下放?要是没有共产党,我怎么会跟了那个乡巴
佬王贵?安娜的妈妈倒是随遇而安的很,到哪里都是个家,老头子被
贬安徽,她毫不犹豫就跟来了,连上海的木箍马桶,漆红漆的那种都
一起带来了,摆定一付要扎根的样子。事实上妈妈的确是扎根了,以
前在上海的洋房里共生养了9个,到了安徽的草棚棚又再接再励生出
了老十来。安娜是老六,是妈妈当时带来的老大,娇小姐从天上到地
下,开始行使保姆的责任,替妈妈带孩子了。

安娜骨子里是小资的,即便穿着短两寸的衣服,即便吃着榨菜炒青菜
,她也会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她给妹妹扎冲天辫子,并且穿上妈
妈的高档旗袍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她看的书都是不合时宜的,是被时
代批判的,什么红与黑啊,牛氓啊,哈姆雷特啊,还有安娜卡列尼娜
。她常发的哀叹就是与安娜同病相怜。

高中的时候安娜碰见了她梦中的情人,高大英俊的涡轮司机。那是她
的同班同学,另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小资。那个涡轮司机好象更不幸,
他父亲以前是蒋光头的贴身医生,留德回来的,只因老婆给陈果夫看
中带走,就很恶毒地将他扔给共产党了。两个同命人在一起擦出了倍
儿亮的火花,涡轮司机甚至教安娜德语,相约大学毕业后一起到德国
的歌庭根大学去读博士。只可惜10年浩劫把两人原本读博士的时间都
拿去种地放牛了,在安娜兴奋地用手团着牛粪烘干了当过冬柴禾的时
候,涡轮司机正在山间的水田里噼里啪啦使劲儿地把蚂蝗拍出小腿肚
子。

安娜回城的时候,第一次觉得以前憎恨的省城竟这样可爱,和乡下的
煤油灯比起来,这里的电灯象个小太阳,她其实早已经忘记了大上海
的霓虹灯了。

安娜进厂当学徒没两天,厂里人事科长就很有私心地将自己的侄子介
绍给她。原因是安娜在一群刚从乡下出来的老姑娘里出类拔萃,皮肤
雪白,说话儒糯,相貌嗲得象周旋。安娜到现在还跟我说:“我是害
怕周扒皮报复我,如果我不跟他侄子谈,他就不给我转正。”王贵的
叔叔就姓周。

安娜看王贵第一眼就打退堂鼓了。安娜一直嘲笑王贵是“相貌堂堂的
天蓬元帅”。王贵因为是我爸,我一直不觉得他难看,魁梧敦实,很
气派嘛!

安娜看王贵是学英国文学的,就跟他侃起了十四行诗。谁知王贵对这
很不感冒,王贵最喜欢的是河南梆子戏,可以一个人又扮男又扮女唱
一整台。安娜当下心就凉了半截。王贵的审美观点坚持了30年不改,
到现在还是喜欢听梆子戏或二人转,后来洋气一点了,就喜欢邓丽君
的靡靡之音,能把美酒加咖啡整曲连过门都不拉地唱下来。每当安娜
在家听施特劳斯的时候,王贵就说弹棉花的又来了,那算什么呀,连
个歌词都没有,怎么记得住?

安娜见了王贵两次以后就决定断绝关系。起因是王贵请安娜去看电影
,之前很愚蠢地一起去吃了碗面。王贵是见饭不要命的主,以前在家
乡饿惯了,到大学里才开始吃饱饭,能有碗阳春面吃,一定是连点油
渣都不剩的。安娜看见王贵并不推让,用筷子夹起一大缕面条,哧溜
哧溜吸进肚里,声音大得象喂猪一样,顿时凤颜大变。她用脚踢踢王
贵,小声说,慢点儿吃。王贵居然回答,慢就凉了,凉就不香了,并
不理睬安娜的劝告,风卷残云般消灭了面条,吃到鼻尖冒汗。安娜大
失所望。根据她的小资论调,吃相即教养,她实在无法跟这样一个毫
无教养可言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特别是无法想象今后的孩子的模样
,脑海里浮现三个字:种不好。以后安娜每每看我不顺眼的时候,都
牵扯到王贵,最后的总结发言就是:种不好。

安娜哭着跟妈妈说要跟那乡巴佬一刀两段。妈妈甚是老谋深算,不动
声色地说,你带他来见见我。

王贵的圆滑与乖巧在见老丈母的时候就体现了。虽然只见了安娜3面
,却一进门就冲丈母喊妈,其亲热程度让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不是发
自肺腑的。这次王贵学乖了,丈母做了顿红烧肉,他只礼貌地夹了一
块,并且连连点头夸妈妈手艺好。后来我问王贵,就那么一块,你吃
出味道了吗?王贵说,刚进口就化了,心里痒痒的,回去以后三天都
在回味那红烧肉的味道。我晕!你相信吗?当时的年代,只一块红烧
肉就可以压过小周旋的魅力!他脑子里想的不是玉女,却是红烧肉!

丈母手一挥,就把安娜的终身定下了。丈母说:“人家是三代贫农,
出身多正?高中入党,底子多硬?学的是洋文,以后你就吃香的喝辣
的吧。眼光放长一点,好看有什么用?不能做饭吃。想想你的年龄,
看看你的出身,有人不嫌弃你肯要你,算你走运!”安娜一腔悲愤,
在生活面前,爱情的幻想一文不值。

安娜嫁过去后没多久王贵就援外了。我是在大家的羡慕中出生的,当
时王贵在非洲坦桑尼亚做翻译,帮助修建坦赞铁路,常常寄奶粉衣服
和钱回来,安娜还拿着两个人的工资,小日子很是滋润。我从小就相
貌俊美,人家都感慨“还好不象爸爸”,安娜也为此得意了好久,认
为基因分配很成功,把有害那一部分略去了,不过我大了以后安娜才
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她每次骂我,都说:“长了一副猪脑子,象极了
她爸爸。”上帝对DNA的分配的确是公平的,它给了我周旋的容貌
,也把天棚元帅的脑子给我了。不过如果叫我选,我还是不希望自己
拥有天棚元帅的外貌。至少现在我比较容易嫁掉,只要找副大脑就行
了。

二 安娜首战告捷

婚姻是一碗牛肉面,浮在上面廖廖几片牛肉,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面
下咽。这是安娜看王贵吃饭的时候总结的哲理。因为婚姻中的快乐对
安娜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结婚以后家庭爆发了数次以生活习惯不和谐为起因的大战。首先是用
水问题。安娜对谴词造句特别有研究,她总可以把粗俗的话化为高雅
,让你觉得生活是一盆插花艺术。比如,安娜最听不得的话是“拉屎
”,让她觉得形象到可以看见排泄物的样子。安娜从小就教育我说上
厕所,如果非要表明其时间长短,就用“恩恩”或“嘘嘘”代替,既
文雅又俏皮。

所谓用水,在王贵嘴里就是洗腚。安娜坚持要王贵每天上床以前用水
。王贵甚不以为然。一个礼拜都洗一次澡了,还每天跟个娘们一样蹲
地下洗腚做什么,这有损王贵的大男人自尊。两个人从暗闹发展到明
吵,安娜设的底限是你不用水就不要碰我。于是家里常会看到比较滑
稽的场面是,王贵隔三岔5就洗腚,洗腚成了一种暗号。王贵其实非
常恼火,觉得自己为了求欢而卑躬屈膝,王贵曾为尊严而冷战过,不
过最终都以自己的彻底失败告终。幸好王贵心胸比较开阔,自我解嘲
说:“孔雀求欢前还开屏呢!不就洗腚吗?”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
起王贵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发展到自觉自愿的程度。反正上次我回去,
安娜私下里赞口不绝:“你爸爸现在每天不用水都睡不着觉,比我还
爱干净。”

其次还是吃饭问题,安娜为了王贵的吃相,不晓得发了多少次火,流
了多少盆泪,她显然把丈夫的吃相与自己的家教联系在一起,朋友一
起吃饭,每当王贵甩开腮帮子狂吃海喝的时候,安娜的脸就青一阵红
一阵。安娜自嘲婚姻这么久保持良好的身材,实在是因为王贵的吃相
影响了她的胃口。王贵其他缺点都能改,就是一上桌就进入极乐世界
,天性使然。安娜把全部教育重点放在我身上,从我会拿勺子起就告
诉我,不要用勺子刮盘子,显得一副馋相,吃饭要慢,不要上嘴唇打
下嘴唇,食物是抿在口中含化的,不是用牙齿咬断的。如果我的腮帮
子有了明显的咀嚼蠕动,安娜就面露不悦了,忍不住脱口而出:“改
不了的农村坯子。”然后就手刷我脸蛋一筷子。

王贵最不能忍受这种指桑骂槐。你安娜可以羞辱我,不可以羞辱我的
祖宗,你安娜可以折磨我,不可以折磨我的孩子。王贵看不得我小嘴
咧咧,想哭不敢哭的样子,于是在我啜着眼泪,含着米饭的委屈中,
两个人开始破口大骂。安娜骂人阴损,语言丰富,常可以不重样地将
王贵的祖上八代不带脏字地唾弃一遍。我长大后曾经冷静总结过,主
要是种族歧视,还有就是城市对农村的居高临下。王贵骂安娜的语言
比较贫乏,翻来覆去就是:“你????有什么了不起!????”“别他
妈的自以为是,????”有一次丈母蹲点,无意中听见了,当时不响。
过后走到厨房轻轻告诉王贵:“阿贵啊,妈妈没什么对不起你,女儿
脾气不好是我的错,但我把她许给你做老婆,还养了两个孩子,你的
话里怎么能带上我呢?以后不能那样讲了。”王贵对丈母的感激犹如
再造父母,自此,唯一的出气的语言也给封堵了。

从那以后,王贵的语言更加苍白了,无论安娜骂什么,他只回一句:
“骂你自己。”

王贵与安娜另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是王贵乡下的亲戚。王贵的母亲曾
在儿子婚后来住过一段。安娜起先是抱着善意和友好的态度的,希望
能跟家婆处好关系,表现在,她为家婆洗头,抓虱子,将农村的衣服
一并扔掉,从里到外做新的。她还曾跟王贵说起家婆上公共厕所的笑
话。当时王贵带着安娜住大学的筒子楼里,厕所是公用的。安娜在家
婆刚到的那天带家婆上厕所,替她拉开了灯绳。过一会儿不见家婆出
来,就进去看看,发现家婆正起劲儿地将灯绳往上抛。问她干吗呢,
老太太说,你拉绳就闪,我灭它不是要扔回去?安娜笑到肚子疼,觉
得老人挺淳朴,也还满会动脑筋。

与老人的不快是因为生活的细节。老太太熬稀饭的时候,总拿把勺舀
了尝尝,安娜一次无意看到,恶心了许久,觉得自己这一向不晓得喝
了多少老太太的口水。她跟老太太说了几次,老太太压根没改的意思
。还有一次,她居然发现老太太拿她用水的布去擦锅台!她还真没觉
得锅台给腌匝了,相反觉得自己下体一阵不适。为避免类似事件的发
生,安娜每天做完清洁功课后,得把小毛巾晒自己床头特地钉的钉子
上。

还有诸如此类的小事,比如说老太太偷喝了新炖的鸡汤,怕媳妇说她
馋,又兑回好多水去。还有有时候一不留神就在小夫妻俩的床上倒头
午睡了。零零总总堆积起来,安娜已经是满腹牢骚没地方发了。终于
,有一天,老太太在吃饭的时候先是咔地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用脚
碾了碾,后有拿了手指头擤了鼻子抹在外褂上,再用同一只手给我剥
虾吃,安娜的精神紧张到了边缘,终于崩溃了,开始歇斯底里爆发。
当时的场景的确有点夸张,安娜哭到眼睛象个桃子,用手捶着王贵说
自己前世欠债,遇人不淑,竟给人作践成这样,日子没法过了。

王贵的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前在家也是说一不二的,在城里受媳妇
歧视着,早就不舒爽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足顿胸,奚天戕地,
据安娜说,哭得跟唱戏一样抑扬顿挫,还带着河南梆子的原腔原味,
让安娜恍然大悟,原来王贵也是有艺术遗传的。具体唱腔如下:“我
那死老头子呀,你当年作孽生下个冤家,冤家长大了翅膀硬啦,有了
媳妇忘了娘啦,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我要饭饿肚皮送他出乡
下,他挣的钱我一个子儿没花,我过来是想帮忙地呀,不想还受妖精
气来给她骂,我不活啦。。。。。。。。。”是一篇非常完整的叙事
诗,当时都把王贵和安娜听楞了。

老太太一看控制住了局面,立马起身点着王贵的鼻子骂到:“你也算
个男人,眼见着你娘叫个X子欺负,你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今天是
有我没她,有她没我!”王贵从没碰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局面,缺少应
对的能力,就那么错愕着站在那里不晓得如何解决。老太太果敢下了
命令:“你那巴掌是干吗的?女人不揍能听话?”王贵仿佛瞬间被下
了降头,失去了主张,就那么如木偶般给指使着在安娜脸上拍了一拍
。这么一巴掌下去,他就知道他苦心经营三年的家完蛋了。

安娜目瞪口呆站在那里,几乎没反应过来王贵是在扇她。等明白过来
以后就失去理智了,首先是将餐桌上顺手的一应家什都胡撸到地上,
然后丢下两个字:“离婚。”转身回了娘家。

妈妈看安娜都快疯狂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首先是一把封死女儿
的话:“离婚你别想。我外孙女在他那里,我不能把好好一个孩子送
到农村去。那是我带大的肉。”安娜虽然伤心,一提孩子就清醒了,
想到宝贝女儿还在鬼子手里给要挟着,开始后悔,觉得应该把女儿带
出来。只是现在人都出来了,总不好意思为了女儿自己再主动回去。
“离了婚我带孩子过。”安娜下狠心。妈妈一撇嘴:“就你那一个月
28块半?养活自己都不够。阿贵再不好,对这个家没话说,出国苦两
年,省的钱都花你们身上,给你和女儿买吃买穿眉头都不皱的。这样
的男人你哪里找?”安娜赌气说:“我就不信我找不到男人了。”妈
妈一针见血:“省省吧你,拖个油瓶,你还当自己是宝?后爸有几个
是疼孩子的?把我外孙女打到嘴巴开花。”安娜开始发抖了。

王贵心里那个后悔啊,自己闷着头不吃不喝希望饿死了赎罪。看着自
己妈在家里顿时神气起来,东忙西忙,竟平白生了一丝怨气。他是非
常想跪在安娜面前企求她的谅解的,只是有碍母亲还在,多少有点不
敢。王贵不想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爱情生活。他从第一眼看见安娜起
,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愿望,要让这女人和自己一生一世生活在一起
。他喜欢安娜口里哼的小夜曲,喜欢安娜趴在他背上要背背,喜欢安
娜对镜梳妆转头一笑,喜欢安娜抱着宝贝教她“白娘娘,做衣裳”,
正是这个女人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目标,工作有了动力,心灵有
了依靠。他心里有谱,是绝对不会放弃安娜的。

他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经过几天的辗转,他终于跟娘说:
“妈,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妈,她要是跟我离了
,我怎么过呀?”娘知道这场斗争大势已去,跺了跺脚,罢罢罢,当
我没养你吧!收拾了包裹,带了点钱,回老家了。

王贵从火车站一出来就直奔丈母那里去了,带着宝贝我。进门第一句
话就是:“我把妈送走了。”我很替王贵撑面子的,一见到安娜就张
开两手哭着要抱抱,安娜搂着我,眼泪又开始如长江流。王贵搂着安
娜的肩低三下四哄安娜回去。尽管安娜的肩膀扭得象麻花。

丈母趁机做总结性发言:“阿贵啊,老婆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
。新社会了,妇女都解放了啊!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当然我女儿脾气
也不好,对老人不够尊重,但打人总是不对的,你这里保证一下,以
后不再动手了,安娜就跟你回去。”王贵欣喜若狂,赶紧赌咒发誓。
安娜心下早动着回去了,反正婆婆不在了,最后的胜利者是自己,离
婚不过是个盾牌而已啊!她沉吟片刻,吐了一句:“他要写保证书。


王贵在丈母和老婆女儿的监督下,写下了生平第一张保证书。非常诚
恳而且带有起死回生的畅快淋漓,安娜拿了个放毛线的盒子收藏着,
然后放在家里所有证件,出生证明和学历证书,奖状的重要文献的抽
屉里,以后,这盒子还陆陆续续又收了几张进来。

安娜于是以后多了个借口:“我之所以跟王贵一直凑合,就是舍不得
你这个讨债鬼。”我听这句话,听到耳朵都起老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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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3-02-21   
            三 命运多桀的二多子

安娜再次怀孕了。确切地说是动机不纯地怀孕了。从内心讲,安娜有
这个宝贝女儿就足够了,我在小的时候曾被人称为神童,能言善道,
安娜一心想把我培养成中国的居里夫人。安娜的理论是孩子贵不在多
而在精,她比较推崇精品文化,比方说玛格丽特米切尔一生只出一部
书《飘》,但安娜百看不厌,远胜过琼瑶的疯疯癫癫。安娜为标榜自
己的档次,到现在都不看琼瑶电影。

一夜间传来了计划生育的风声,省城里开始宣传一个孩子好。安娜特
别抵触共产党的宣传,凡是共产党的政策她认为从根儿上就是毁人不
倦的,想自己一生都毁在老共的手里了,哪能老象算盘珠子那样人家
怎拨她怎动?何况中国人好象都有种生存紧迫感,凡是说某样东西马
上要限量供应了,大家都赶紧囤积着,先别管用着用不着。所以,从
77-79年,全国在风口上囤积了大批二胎。

王贵也是想要个儿子的,毕竟从乡下出来,若没带个带把儿的回去,
好象后脊梁有点凉。乡下人最恶毒的咒骂就是“房断梁,米短仓,断
子绝孙没福相”。再说大学里正分房子,眼见着一起入住筒子楼的难
兄难弟们一个个都凭着户口本儿上多几页纸都逃出去了,王贵也觉得
不甘心了,若是分房子就凭生育能力,那谁不会啊?王贵提出了为了
房子大干快上的家庭目标,夫妻俩各怀鬼胎,但奔着同一个目标就去
了。于是,我弟弟侥幸赶上了末班车。

这小子也多灾多难,好好呆安娜肚子里5个月的时候,安娜看见了基
督耶酥下凡了。高考恢复了。安娜已经冷了10多年的心象火炉一样炽
热。涡轮司机的脸开始在安娜脑海里整夜飘荡,还有德国的哥庭根大
学,还有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还有黑色的博士帽,最主要的是,她
向往已久的逃出令她窒息愤懑的牢笼。虽然,这希望来得有些迟,但
她毕竟等到了。

“我要把孩子做掉。”安娜冷静地说,“我要参加高考。”王贵的汗
倏地就下来了,他知道安娜的梦想,也了解安娜的功底,象安娜这样
离开高中10年都能把元素表一个不差地背下来的基本功,应该来说这
次高考就是特地为这样的才女打开一条通往天堂的门的。王贵首先是
心疼她肚子里的儿子,他固执地认为,那是个儿子,其次,王贵非常
清楚自己在家的地位。安娜之所以屈就着跟了自己,就是因为现实束
缚住了她的翅膀,一旦她飞出去了,这个家也就解体了,他将永远跟
幸福生活撒油那拉了。

他首先是晓之以情:“胡说!孩子都那么大了,引产不是伤你自己?
等你休养好了,考试时间都过了。再说,孩子都有生命了,你摸摸肚
子,这里伸个拳头,那里蹬个腿,你要杀了他?”然后再动之以理:
“你都30出头了,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去大学跟那些小家伙拼?等
你读完了出来,就算你读了博士,毕业了都该退休了,还能做什么成
就啊?你在现在的岗位上好好工作,凭你的能力,没准那时候都混到
厂长了。”王贵还搬来了救兵丈母娘,他知道这是他统一战壕里最坚
强的堡垒。丈母跳着脚跑过来又哭又骂:“你个杀人犯啊!你个刽子
手啊!虎毒还不食子啊,你不如杀了我吧!可怜孩子啊,你投错胎啊
,哪个肚皮不好去,往地狱钻啊,你去,你去,你要是杀了这孩子,
以后你就别回来了!”安娜的头,一个已经有两个大了。

王贵还玩儿了把阴的。这是王贵为了保全这个家,唯一一次对安娜背
地里动手脚,为此,王贵心下曾暗自发誓,只要成功了,以后任打任
骂,任劳任怨,安娜再怎样暴虐他都受着。

他去找叔叔周扒皮,当时周扒皮都混到付厂长了。王贵进门眼泪就流
下来了,人说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王贵那是绝望的泪


第二天,周扒皮就跟人事科打招呼了,安娜的档案坚决不放,安娜的
证明坚决不开。这是一条纪律,谁违反谁就别在厂里呆。

安娜原本是犹豫着的,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如何。真去高考
,众怒难犯,就为个大学生的帽子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何况,肚子
里的小生命,天天在动呢!

但安娜天生反骨,就在她主意不定的时候,突然发现她所有的退路给
封死了,厂里已经把她的CASE给CLOSE了。安娜当下就不悦了,她知
道王贵捣的鬼,你想要儿子是吧?你动用领导压我是吧?大家一拍两
散,你不让我考大学,我不给你儿子,分开拉倒!安娜内心原本是希
望王贵支持她一把的,她想,只要王贵说,你去。她一定不去,她安
心守着家过日子,即便真去了,她也会报答王贵的,对这个贫贱丈夫
不离不弃,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呢!她要的,不过是王贵的理解。
至此,她的愿望彻底破灭,她知道跟这个乡巴佬,无论是从行动上还
是思想上,永远都是两条平行线,不会有交点。

在她去人事科开介绍信去报名被婉拒的那天,她一个人躲在逍遥津的
小树林里失声痛哭到天黑,晚上一言不发,万念具灰地回到那个冰冷
的牢笼,眼里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合衣躺了一夜,第二天,自己去
了妇幼保健院。

医生是一个察言观色的职业。很多医生具有通灵的本事,可以号称半
仙。大夫一看安娜的脸色和神气,就决定不给她做了,说的第一句话
就是:“叫你爱人来签字。这个有危险的。”安娜说:“离婚了。”
医生并不多问,量了量血压,说,“外头排队去吧。”

安娜独自坐在冷板凳上,看人流室里的人进进出出。里面时不时传出
压抑的,或是放肆的哭声,叫喊声。这里等候的人,大多没什么好脸
色,进去的时候一脸沉重,面色土黄,出来的时候摇摇晃晃,脸色煞
白。安娜一手攥着衣角,一手捂着已经可以看出隆起的肚皮,口中苦
涩得象是刚吐过胆汁。不晓得这孩子现在长什么样了?有脑袋胳膊了
吗?小鸡鸡出来了吗?能感觉到痛了吗?安娜胸口阵阵发紧。

“你先去排尿,等下就到你了。”护士出来通知安娜。安娜步履沉重
到觉得每迈出一步都象是万里长征快到尽头的虚脱。她内心一直不断
问自己:“大学对自己真的这么重要?重要到要用一条鲜活的生命去
换?在我人到白头的时候,在我辞世的时候,什么是我最大的遗憾?
是一纸文凭,还是丢失了一个儿子?”安娜并没有想到王贵,她是觉
得,无论要不要这个儿子,王贵都已经远离她的生活了。

一进厕所,安娜就给沿墙的两个痰盂吓住了,满痰盂都是鲜红的血,
还有白白肉肉的渣滓漂浮着,居然还有一只残手,幼小的,雪白的,
挂在痰盂边上。一个护士边洗手,边跟安娜说:“赫死人吧?真作孽
哦!都8个月了,小丫头都成型了,听讲是丫头硬打掉,这种父母,
不如死了算了。若不用机器打碎,引下来都可以养活了。。。。。。
。”安娜奔到水池边狂吐不止,泪水连同胃里的黏液打湿了衣服的前
襟,这次,真的连胆汁都下来了。她眼前是女儿天真的笑脸,叫妈妈
的稚嫩声音,用小手捧着她的脸亲呀亲,还有满地的血和一双破碎的
眼睛。

安娜果断走出医院,头都不想再回一下,去他娘的大学,回家生儿子
去。

她一出院门,就看见王贵推着28加重自行车站在门口。她并不说话,
一歪屁股坐上去了,简短命令:“回家。”

王贵的儿子,我的弟弟,是母爱救下来的,是用安娜一生的理想换来
的,比金子可贵多了,加上他日后糟蹋安娜的钱,生下来的时候,一
斤总能折合一槲珍珠吧?

在昔日一起进厂当学徒的一些人收拾行李拿着录取通知书各奔东西的
时候,在涡轮司机一手握着离婚证书,一手握着北大物理系录取通知
的时候,安娜正在医院的产房里汗流浃背,哀号震天地分娩。医生倒
提着那个粉呼呼的肉蛋子,照着屁股吧唧一巴掌,“大头儿子,恭喜
。”

安娜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悦。也不是头遭做母亲,而且这儿子的代价太
大。有些人天生就是调皮捣蛋的,从肚子里就能看出倒霉蛋儿的倪端
。就好比安娜的这个儿子,妈要追求理想,他在她肚里做窝,原指望
他生下来能帮着分房子的,哪里想到到临产了,学校政策突然变了,
为宣传独生子女政策,独生孩子除了享受每月6块津贴以外,还在分
房子的时候一个孩子算俩的分。这一来安娜里外折,生老二亏大了。

“要不是你这个二多子,我怎么会受这么多气?我怎么会跟这个乡下
人在一起?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安娜在医院的床上,当着
王贵的面骂那个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儿,我弟弟一生下来就给扣了这样
一顶大帽子,而且基调也就这样定下来了。他的小名儿就叫“二多子
”。

除了安娜讨厌“二多子”,我和王贵还是很喜欢这个小肉球的。我还
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肉球的样子,屁股连着大腿,胖到看不清楚模样
,哭起来声音嘹亮。王贵更是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爱不释手,一
想到大胖儿子,在课堂上讲课的时候都会笑出声来。

我喜欢二多子,还因为他是真正的大救星。我有一种被彻底释放的感
觉。以前没他的时候,我一天被四只眼睛盯着,做什么都能引起安娜
与王贵的惊叫和意见不合的争吵。自从有了二多子,再也没有人注意
到我的存在,我尽可以不刷牙就睡觉,尽可以想吧嗒嘴就吧嗒嘴,尽
可以玩到天黑才回家,还可以从高台上往下跳。曾有前辈告诉我:“
老大是给老头生的,老二是给老大生的,主要就是做个伴儿。”我觉
得太有道理了,没我的时候,王贵一人受骂,有了我以后,王贵是牵
连受骂,有了二多子以后,我和王贵就多一个陪绑的了。一但牵扯到
种族问题,我是担责任最小的。因为我奶奶说,女孩是不写进家谱的


安娜得了产后抑郁。以前的不快统统发泄出来。她常常莫名其妙流泪
,大声吼叫,人也消瘦到皮包着骨头。那时侯我们都不知道有产后抑
郁这个词,王贵只归结为心情不好。王贵和我都小心伺候着,大气不
敢出,王贵总偷偷警告我,离你妈远点儿,小心她打你。

二多子没事总扯嗓子哭,安娜都懒得哄上一哄,哭多了,安娜火就上
来了,噼里啪啦在嫩嫩的屁股蛋上一阵乱打,“叫你哭,叫你哭,丧
门星,家里死人了啊?没事都给你哭死了。”完了安娜也跟着哭。王
贵总慌慌张张把儿子抢过来,不停地抖着,设身处地琢磨着这小家伙
到底想干什么。王贵没带过孩子,我小时侯他在国外。“小家伙饿了
,你喂他口奶。”王贵低声下气站在安娜身边,好象犯了多大错误。
“你喂喂他。”安娜大叫着:“不喂!饿死他!你要的,你自己喂!
”王贵笑了,把自己的衣襟掀起来,露给安娜看,“我没有啊,我要
有奶,我还麻烦你干吗?借你奶用一下啊!”

王贵用他特有的幽默总能哄安娜把儿子喂完,看儿子吃饱了,王贵叹
口气说:“安娜,我什么都能干,只要你把他喂饱就行了,孩子都出
来了,总不能把他饿死吧?”

二多子因为没吃好,母亲的情绪估计对孩子很有影响,加上安娜自己
也不吃什么,奶水质量不好。二多子天天生病,拉稀。稀屎拉到尿布
来不及换,王贵一天天就泡在尿布里,手指头上给水和肥皂泡出的皱
皮都没下去过。小二子拉到后来半夜抽筋,吃不进奶,于是总见王贵
半夜骑着自行车,后座带着老婆儿子,前杠的小板凳里坐着睡得迷迷
糊糊的我,疯狂向医院奔去。这样的故事,在儿子一岁前的日子里,
象电视连续剧一样上演。

王贵会在医院的急诊室的等候椅上一只手抱着熟睡的我,一只手举着
第二天要上课的教案,就着昏暗的走廊灯备课。儿子,在不远处的床
上吊水,安娜,头趴在床上休息着。

“这小子真命大!他是想活的啊!”安娜以后一直这样感叹自己的儿
子。二多子几次病危通知下来,几次绕过鬼门关,跌跌撞撞中长大了
。一岁以后,竟不怎么生病了。

王贵每天课排得满满的,下了课就冲进厨房,把儿子的奶泡好,给女
儿蒸上鸡蛋,把儿子的学步车放眼前,然后在水池里择菜。为省时间
,他特地在水池上面做了个架子,把书放上头,边择菜边备课,翻书
只要一低头用舌头舔一下就翻过去了。一学期下来,王贵的课本右下
拐角处总比其他地方松散厚一点,原因是给口水泡过了。

“DA!DA!”某一天,王贵择菜的时候突然听见缄默的儿子发出清晰
嘹亮的声音,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眼里泛出惊喜,冲到儿子身边,将
头凑进儿子的小嘴边,想要听个仔细。“DA!DA!”儿子很费劲,但
依旧不停地重复,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那一刻,王贵觉得憋得慌,
他真想欢呼,他王贵的儿子也开口说话了!他不确认这孩子说的究竟
是“大”还是“打”,但这是王贵听到的,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DA!DA!”王贵骑着自行车,脑子里想着儿子的声音,口里竟然不
自觉地重复着儿子的话,声音响亮到等红灯的时候,一个老妇女恼怒
而不知所以然地看着他。他浑然不觉。

“DA! DA!”。。。。。。。。。

四 我要上学

安娜要上班了。王贵面临一个重大难题,他必须得把宝贝女儿我送到
幼儿园去。小家伙可以请丈母来看着,但丈母一个人不能看两个,最
重要的是,我到了受教育的年纪了。

所有同事的孩子都进大学附属幼儿园,这么没什么挑头,下面就是做
思想工作了。王贵和安娜特地去给我买了个塑料斜挎背书包,里面放
上糖果和画片。在家的时候都跟我谈好条件的:“你不哭啊,到学校
去跟小朋友玩,还有老师带你玩,爸爸一下下就来接你了。”我随口
就答应了。王贵觉得我还很懂事,挺好商量的。

第一天去幼儿园的路上王贵是抱着我去的,他不想骑自行车,主要是
想延长安慰我的时间,多给我舒缓点压力。我那时候哪有什么压力呀
,我看王贵的思想负担比我还重。我直到进幼儿园的门的时候都是好
好的,在王贵跟幼儿园阿姨交代完一切,把我从他胳膊里移交给阿姨
的一刹那,我开始放声大哭:“爸爸!爸爸!。。。。。。”我反复
叫着王贵,鼻涕眼泪和汗如雨一起下。声音非常凄冽。我想以我当时
的智商,我还不能理解什么叫上学,以为王贵有了儿子不要我了。以
前外婆就吓唬过我,说王贵喜欢儿子,不喜欢我。

王贵原本送出去的胳膊,突然就不由自主地收回来了,开始和阿姨之
间发生孩子的争夺战。两个人扭着劲在争夺孩子。王贵口里哄着:“
爸爸一下下就来接你,很快的,马上!”阿姨不耐烦而且司空见惯地
催促王贵,你快走吧,都这样,你一走就好啦!“我马上走,我马上
走!”王贵一边跟老师保证,还一边哄着我。他为了要我相信他会马
上回来,还特地躲到不远的拐角先藏几十秒钟,然后突然跳出来冲我
招招手,说,你看,爸爸马上就来了吧?阿姨顿时恼怒,训斥王贵说
:“你搞什么名堂!赶紧走!”王贵给老师训得很紧张,仓皇逃出幼
儿园的走廊。直到出幼儿园的大门,他都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出幼儿园大门,他看见有个卖冰棒的木箱子,他灵机一动从挎包里
掏出喝水的茶缸一口气买下10根奶油冰棍儿赶快跑回幼儿园躲在门后
,趁老师不注意,奔过去把茶缸塞在鼻涕都掉进嘴巴里的我的怀里,
用别在我衣襟上的小手巾给我擦了擦鼻子,亲一下我的头发,扭头就
走了。

那天,王贵破天荒上课迟到10分钟。

那天,王贵又破天荒下课提前10分钟。整个上午,王贵一直不停地看
表,老觉得每次50分钟的课,怎么那么长,好象都上了一个世纪了。

他直奔幼儿园跑去,却并不直接去接我,而是很有心计地转了个圈儿
,绕到后院看我是不是没有受到老师的重视。果然不出所料,我很可
怜地坐在水泥地上,跟他早上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虽然不哭了,却很
萎靡,既没有小朋友跟我玩,也不见老师特别关照。王贵很想冲老师
发火:“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新入幼儿园的孩子呢!”

王贵指责的话都要出口了,结果见了老师还是一副赔笑,只暗示老师
:“让您费心了,孩子还小,刚进幼儿园,请您多多关照啊!”老师
答应得倒很爽气,反正已经答应过几百回了。

“爸爸来接我。”这是我起初每天跟王贵告别的话,然后就伴随着痛
苦的眼泪和放肆的嚎叫。这声音简直就象刀一样在挖王贵的心。有好
几次王贵都下狠心,不送了不送了,就放家里给丈母看着。

安娜对孩子的教育问题非常冷静。她和老师一样象个局外人:“每个
孩子都这样的,你怎么跟孩子一样的弱智?”在安娜的坚持下,我才
得以继续我的求学生涯,不然也许我生命中的早期教育,就给王贵抹
杀了,也许,我的履历只能从小学填起了。我现在填履历的时候也是
从小学填起的,不然填不满那长长的横线。我曾经非常羞愧地看过一
女同胞在第一栏里就直接填本科的,因为往后她好象读了三个硕士和
一个博士,我常自卑自己受得教育太少,于是履历的起点比别人矮了
一大截,但我唯以自慰的是,我从落地起就呆在大学,到我成人后离
开大学,我的校龄比很多人的工龄都长,上至校长,下至校门口的修
鞋的,没一个不认识我的,王贵后来虽贵为一个大系的系主任,也经
常被人冠以我的名头,“XXX的爸爸”。我是跟安娜姓的,王贵因为
沾我的光,也常被认识我不认识他的人改姓了安娜家。“你是嫁给我
的,你哪里有资格娶老婆?要不是我救济你,你到现在还是单身汉。
”安娜经常斩钉截铁地肯定王贵在家的地位。王贵并不以为意,他一
点不觉得羞辱,什么嫁呀娶的,反正你是我孩子的妈就行了。谁嫁谁
不一样?

“你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吗?”那一段时间,王贵突然变得婆婆
妈妈,他以前总体上还算个大男人的,不屑于跟人讨论这样的话题。
不过从我开始上幼儿园起,王贵的身段突然放下来了,他经常向人讨
教教育孩子的问题。“你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吗?”他逢人便问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开始如找到知音般小心发泄心中的牢骚,诸
如老师不是特别在意啦,我每天哭得累到回家倒头就睡啦。。。。。
他不敢太放肆地评论老师,怕传到老师耳朵里,所以每次诉苦还得斟
酌词句。别人都略带同情地敷衍他:“都一样哦,都一样。。。。。
。”

五 经济危机

有了二多子以后,安娜与王贵明显感到生活质量下降,经常入不敷出
,到了月底捉襟见肘。以前,安娜和王贵都是一发工资连同工资条一
起放在家里桌子的中间抽屉里。谁要用了谁拿。因为家里的日常采买
都是王贵负责,安娜其实很少从里面拿的,如果偶尔拿一次钱给儿子
女儿添点服装什么的,就突然发现抽屉里的钱不见了。安娜搞不懂为
什么每次到她拿钱的时候抽屉总是空的。

到月底的最后几天,两个人对着空空的米缸就开始叹气了,进而检讨
花销。因为安娜不花钱,所以最后的结果总是安娜又把王贵骂一顿:
“钱都给你花到哪去了?我吃没吃着,穿没穿着,什么都没感觉到就
没有了。你说,你是不是又给你妈寄钱了?”安娜总疑心王贵偷偷给
家里寄钱,到死都不能和农村断了根儿。“天地良心!谁给家里寄钱
出门叫车撞死!”王贵非常委屈。“那钱呢?钱都到哪去了?难道给
你拿去养小老婆啦?”安娜一发火就口无遮拦。她明明知道这根本就
是废话,谁能看上猪八戒一样的王贵哦!倒贴都送不出去。不过说这
个话她觉得很解气。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贵也是觉得象冤
大头,自己没干什么呀,怎么钱就没了?正想反击,看安娜笑了又升
不起火来,说:“不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吗?天天吃天天喝的!”但剩
下几天的日子总要过啊,再吵,四张嘴要吃饭的。

每次吵完,都是安娜一跺脚跑回娘家去了。她一进门,她爸爸就不声
不响塞给她5块钱,然后低声嘱咐她:“不要告诉你妈啊!不然其他
兄弟姐妹知道了我不好做。”她妈也在房间里等她,一把拉过她说:
“不要响,给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给骂死了。”然后再塞她5块。
临走了父母聚一起,很冠冕堂皇地递给她一包米和几样荤菜叫她带上
,估计这是每个兄弟姐妹都有的份儿。

安娜就这样连蒙带骗带拐带地从娘家搜刮油水也过了好一阵子。不过
每次王贵看安娜从娘家带救济回来的时候都觉得很惭愧。安娜关起门
来骂王贵是家常便饭,但出门在外很给王贵做脸。她偶尔去娘家送东
西都趁兄弟姐妹在的时候,叫王贵提着进门,当着弟妹的面儿也对王
贵非常恭敬,而她去要钱的时候都独闯龙潭,不想叫丈夫面上无光或
是叫自己父母看不起王贵。她觉得若是旁人看不起她丈夫,也就是看
不起她自己。无论她多想跟王贵脱离干系,但现实明摆着,他们俩早
就栓一根绳儿上了。所以王贵从这点上很是喜欢安娜,觉得她识大体
,不象有些妇女那样扯着嗓门二里地外追着丈夫骂。虽然大学里很多
女同事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一处理起家庭问题来,怎么看怎么象
乡下婆娘。这点上,安娜又显出她不同一般的教养。

“我们要换种方法管理开销。我来掌钱,不能由着你。”安娜决定来
个家庭改革。不过安娜的改革效果似乎不是很理想。因为虽然安娜把
钱开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但还是没空自己采买,也还是自己不怎么
动用,却是变成每天王贵张口管她要。“给我5块买菜。”“给我3块
交入托费。”“给我6块订牛奶。”钱还是一样不见了,只不过是安
娜大体知道钱的去向和用钱的名头了。她不得不惊叹生活中要花费的
地方竟这样多!

不到月底,安娜的钱包还是空了。这下安娜比以前把钱放抽屉不见了
更慌张,因为是管理上出了漏洞,下面轮到王贵问她了:“钱你天天
保管着,怎么见了?”王贵突然觉得很放松,也很出气,再不用低头
认罪了,还可以兴师问罪。从来没有过的扬眉吐气。

安娜脑筋转得还是快的,她马上就开始反击了:“我怎么知道?难道
是我花的?每天菜不还是你买?钱不还是你用?我又没添一件衣服,
我又不用往娘家贴钱,不过是把钱从抽屉转移到我口袋嘛!你还来问
我?你天天买菜,到底买了多少?你记帐了没有?你克扣了我怎么知
道?你是不是又把钱扣下来寄回老家了?”问题转了个圈,又回到起
始点。王贵怎么都想不明白,无论绕了多大弯,安娜总能回到这个问
题上,并用防贼的眼光看着他,他又开始额头冒汗了。“天地良心!
谁给家里寄钱谁出门叫车撞死。。。。。。。。。”一?怎么又回来
了?

再吵的结果是,以后安娜管钱,王贵花钱,王贵又多了个责任——记
帐。

又到月底了,还差几天发工资。又不够花了。两个人对着帐本又对着
工资条一项一项核查。王贵觉得记帐是科学的,至少洗清了他的不白
之冤。不过,王贵有时候很粗枝大叶,花了钱却忘记了记在本子上,
或当时记在一张纸片上忘记誊写。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王贵发动我
和二多子替他找零散在家的各种小纸头,只要上面有数字的,就拿来
给他看看。有时候他会在儿子叠的“宝”里拆出一张小帐单,于是非
常恼怒地在儿子屁股上拍一把:“操蛋的家伙,把你爸爸的清白藏起
来,2块3毛2呢!”

但即使这样,王贵的支出与安娜的收入还是对不上帐。有一次,王贵
把葱2分,蒜3分,儿子的画片5分,玻璃蛋子1毛都算上了,还差3块
多。安娜因为又到了没饭吃的生计问题上,又到了要回娘家讨钱的面
子问题上,非常恼火,不依不饶非叫王贵吐出那3块4毛钱来。“你说
,你是不是又把钱偷藏起来好寄给你妈?”王贵都快晕倒了,他实在
佩服安娜的心思缜密,她会根据金额的大小判断王贵是已经寄出去了
呢还是攒起来留着下次一起寄出去。因为邮局每次汇款的最小金额是
5块。王贵觉得安娜吵架的时候从来都是不失去理智的,考虑问题有
条有理。你说她糊涂吧她很清楚,你跟她解释说没有吧,她却又坚决
不相信。他一碰到这局面就慌了。

王贵憋一肚子气。他唯一可以出气的方式就是把帐本一推,转身就走
,说:“你再这样子,以后菜你买,家里都由你管好了!”他明知道
这不可能。安娜上班的地方偏僻,每天在路上都要花1个小时,哪里
有可能中午接孩子,下午接孩子,一大早起来买菜?两个人就这样僵
持着不说话,再过一会,安娜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王贵得赶紧趁这
安静的空把那3块4毛找出来。他去厨房里溜了一圈,从屋顶到地板每
样东西都仔细扫一边。然后突然非常神气地大摇大摆走出来,将一张
卡片往安娜面前一丢,说:“下个月奶卡6块!”然后长长吁了口气
,开始唱他的河南梆子。

安娜对着奶卡笑了,先是偷偷抿嘴笑,到后来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觉
得有时候王贵也蛮可爱的,虽然土吧,却很坚强,能经得起她长年累
月的折磨。她知道王贵打心眼里爱她,所以她很放肆,有时候就喜欢
捉弄王贵,看他着急冒汗,张口结舌,有一种暗暗喜欢的促狭。

“怎么多出2块6毛来?你是不是经常小帐大报?扣下我们的口粮,省
下钱来寄给你娘?”安娜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眼泪都笑掉下来了,自
己也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王贵彻底认输了。

安娜和王贵曾经认真检讨过花消的细节。首先菜是不能省的,这点上
安娜和王贵出奇地统一。安娜属于嘴硬心软的,也许心里并不怎么爱
王贵,却绝对不能忍受让身边这个大男人吃亏,无论如何要让王贵吃
饱吃好,而且孩子们也在长身体,宁可穿上省一点,嘴巴不能省,身
体是第一位的。其次孩子的教育不能省。王贵和安娜在孩子的教育上
也是舍得下本钱投资的。我打认字起就是书虫,看书的速度比吃书还
快,一天读10几本书是没问题的,每年年初,一到订书杂志报纸的时
候,王贵都直接问邮局要了书刊杂志一览表,任我自己在前面打勾,
每次一结算,都是上百的书报订阅费,那就是王贵和安娜一个多月的
工资。王贵抽票子去柜台付款的时候心甘情愿,眼皮都不眨一下。安
娜是跟着沾光的。她常把《译林》,《读者文摘》这样的杂志强行塞
进我密密麻麻的书单里,逼我这个只有7岁的孩子去看,挂着羊头卖
狗肉,其实自己拿去消化。这笔娱乐和教育费用不能省。再次孩子的
服装费不能省。孩子见风长,常常是春季买的衣服,到秋季就盖不住
胳膊腿儿了。而且这俩孩子不重样,连小的接大的衣服的可能都没有


算来算去,就只有大人把的服装津贴砍了。问题是,等俩人埋头找服
装费这一项的时候,才发现两人好象这一年都没添置过衣服了,安娜
突然注意到王贵的中山装领口都磨烂了,袖口也磨白了。该给王贵添
件儿正经衣服了,安娜心想。得,不但没削减开支,又多一大项。


六 王贵扒分

“安娜,这样不行,节流不是办法,得开源。不然怎么都不够花的。
”王贵考虑了很久做出了决定。“怎么开?我们都拿死工资的,从哪
里开?”安娜一筹莫展。“我去代课,这样就有外快了。”王贵开始
了他的走穴生涯。

起先王贵只知道吃窝边草。系里规定教师的工作量是每周10节课,如
果班多了,超课时部分就付报酬,每课时1块5。王贵每多上4节课,
就等于多出了全家的牛奶。再多上6节课,就多出了女儿的书钱。王
贵一站就是一天,幸好年轻身体壮,八戒虽然吃得多,活做得也多啊


王贵并不满足于现有的地盘,他还把盘口扩大到外校扩大到社会。当
时正掀起职大电大学习热潮,各种资格考试一期接一期。王贵凭着牌
子老,信誉好,通过率高的好口碑,在外面代课竟然赚到2块5一课时


王贵教书很有一套的。首先他看对象。对于学校的大学生,他就只抓
基本功,课讲到透为止。反正你们有4年要耗在里面,不学点真材实
料很难混毕业的。而对于社会上应付资格考的塌班生,王贵知道他们
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的,所以只教应试技巧。一上课就往黑板上总结
规律,什么样的词看着象名词,什么样的词看着象动词,每次完型填
空一定考一个非谓语动词,一个不定式,一个过去完成时,一个将来
时,到时候你们就往里面套就行了。他甚至独创出了考试必过杀手锏
,只在考前最后一次课上交代一下注意事项。比如阅读理解的时候,
如果你什么都看不懂,就选ABCD里句子最长的一项,如果考写作,就
全部用简单句,I AM 。。。。WE ARE。。。文章要短,要你写80个
词,一定不要写81个,因为写的越多,错的越多。王贵这种实用授课
方式,深得广大工作繁忙的在职人员的青睐。请王贵上课的单位排长
队。

王贵骑着那辆28加重的自行车满城翻飞,真正为这个家做到了披星戴
月。王贵课多的时候,曾经全靠胖大海泡茶发音,有时候喉咙沙哑到
需要用手势讲解他的意图。每天半夜他一踏进家门,就瘫倒在床上,
鞋都不脱就歪头睡去。安娜只在王贵沉沉的呼吸中悄悄展现她的温柔
,替王贵脱了鞋,擦了脚,挪好位置,关灯前,很仔细地端详一下王
贵,有时候甚至偷偷亲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安娜开始觉得,身
边的这个男人很是引起自己的关切和爱怜了。

安娜嘲笑自己是日久生情。她拒绝承认她爱上了王贵这个乡巴佬。即
便是刚对王贵温柔体贴过,也转脸就说:“养个小猫小狗时间长了还
有感情呢!”问题是,她慢慢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了。不仅从生活上
照料孩子的爸爸,还从感情上关切他。

有天夜里王贵一进门,安娜“呀”地就惊叫起来。王贵看安娜惊讶地
瞪着自己,不晓得除了什么毛病,问安娜,安娜却不说,只说王贵你
好象有白头发了?王贵说,赶紧拔啊!其实,安娜在王贵进门的时候
一眼就看见王贵的裤门没有拉,第一反应是责备他怎么这样马虎。但
话没出口就止住了。她不知道王贵这裤门敞了多久,跟着他跑了几个
课堂,有多少学生看见了在下面指指点点,但她仿佛看见王贵马不停
蹄,连上厕所喝水都一路小跑的样子。她觉得很心酸。她不能让王贵
知道了觉得羞愧,因为王贵很注重师道尊严,安娜突然担心起王贵的
心理感受起来,她要保护这个大男人的自尊。她什么都不说,只哄着
王贵赶紧休息。然后熄了灯后独自脸红进而低低啜泣了很一会儿。

以后王贵再出门,安娜都不忘嘱咐,“别忙啊,路上小心,上课前照
照镜子,看头发乱不乱,扣子扣好没有,裤门拉没拉。”安娜在她35
岁上,沾染了大多数妇女都有的罗嗦。

每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是安娜的收获季节。王贵会隔三岔五地揣着一叠
票子回来,塞到安娜手里:“数数。”“多少?”王贵报出一个数字,
连同拿钱的收据一起交给安娜。安娜是会计,数钱很麻利。“再数一遍。”
“不会错的。”“我就是喜欢看你数钱的样子,象个小傻子。”安娜嗔怒地
拍王贵的脑门儿,“好啊!你也敢嘲笑我!”王贵这时候才觉得心满意足,
很有男人的威风,说话也很硬气。男人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叫女人孩子幸
福的吗?

七 不打不行

安娜不愁钱了,却很头痛这个儿子。小子从会跑起心就野在外面,用安娜的
话说,玩起来不带三班倒的。“人家回家吃饭了你也玩,人家吃完了出来了
你还玩,你都没有中场休息的啊?”安娜老这样训不开窍的儿子。二多子是
不开窍,除了瞎玩什么都不懂,4岁了还不能数到10。他最高数到7,因为家
里上3楼的阶梯只有7个。“爸爸,我要下去玩。”二多子每天从幼儿园一回
来就要求。“就玩5分钟。”然后一溜烟就不见了。等王贵放下手里的活赶出
去看的时候,都没影子了。

“你为什么又放他出去!?”安娜回回到家都是看不见儿子的。“哪看得住啊,
一眨眼就跑了。我能给他栓个绳子?”“天又黑了,快出去找!”

王贵骑个自行车满校园溜达。他已经非常熟悉儿子的藏身地了,游泳池边,臭
水沟边,小头山上,四百米操场。“你看见我家多子了吗?”王贵起先是逢个
孩子遍问。“我看见多多了!”孩子都认识王贵以后,一见王贵就会主动给他
提供信息。然后王贵就会揪着泥鳅一样的儿子回家,夫妻俩把儿子一顿鬼训。

二多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训他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眨巴眼睛昂头
看着爸爸妈妈。直到有天出了个大娄子了,夫妻俩才决定改变教育方法。

“王老师,我看见你儿子出校门了,往16中那边跑,就一个人。”有人好心跟
王贵汇报。王贵正去食堂买馒头的路上呢,一听赶紧掉头就追。追出3里地才
看见儿子摇着根小树枝在前头走。王贵又跟抓泥鳅一样把儿子揪回家。

“你不想好了!小小年纪都出校门了!”安娜指着儿子的头训。
“这样哪行?迟早得出事!”王贵也指着儿子的头训。
“光骂他不长记性!”安娜指着儿子的头训。
“好好讲他不听!”王贵也指着儿子的头训。
“得打!”王贵恶狠狠地吐出这两个字。
“就是!马克思教育不起作用!得上法西斯!”安娜王贵以前没打孩子的经验。
我小时候聪明伶俐,乖巧懂事,(不好意思)没激怒过家长。若说打,顶多是
爱抚地拍一下。

“你打。”“你打。”你打。”安娜和王贵把儿子晾一边商量谁动手。“好!我
打!男同志下手重,别打坏了。”安娜狠狠心,决定牺牲自己。

“用什么打?”安娜得问清楚。“尺子。”王贵印象里书上写的私塾老师都用尺
打。“太重了,用手比较好,疼不疼自己知道。”安娜反对。“好。”

商量定了,王贵和安娜又回头把严肃的受刑气氛重新表演一遍。
“你心都野掉了!”安娜板起脸。
“哪里你都敢去!” 王贵附和。
“不打不长记性!”两人都特地把脸拉得老长,放得黑黑。
“今天不打你下次你还往外头跑!”安娜扬起巴掌。
“打哪?”安娜刚举手又停了。“当然打屁股啊!还能打头吗?打傻了怎么办?”

安娜把二多子夹在胳膊下面,弯下腰,扒下裤子,照着二多子白花花的屁股
蛋子拍了一下。“你那连蚊子都打不死。”王贵不满意,“要重打!不疼他
记不住!”安娜又“啪”地加了点力。两个人对视一下,他们不太搞得轻这
个力度行不行,声音挺响。“不疼。”二多子从安娜肘下面露个脸冲王贵笑
了。他还觉得挺好玩。这下真把安娜惹火了,下了劲用力揍,自己的手都有
点疼了。

“哇。。。。。。。。。。”二多子开始鬼哭狼嚎。
“你以后还野外面吧?”王贵指着儿子恶狠狠地骂。
“啪,啪!”安娜和着王贵的问话赶紧加两巴掌。
“不啦!”
“你以后还敢出校门吧?”
“啪,啪!”
“不敢啦!”
“你以后还天黑了都不会来吗?”
“啪,啪!”
“不会啦!”
“你以后还去水塘边上吗?”
“啪,啪!”
“不去啦!”
“去洗手吃饭!”王贵命令。
儿子咧着嘴巴哇哇哭着往厨房跑。安娜直起腰来收工。“可会打坏了?”
安娜拿不准。“不会。小子不打不长记性。”王贵给安娜鼓励。王贵自己
下不去手,他得找个打手。

打了还得教育。得让他知道为什么打他。
等儿子吃完了,王贵问:“今天妈妈为什么打你你知道吗?”
儿子懵懵懂懂的,摇头又点头。“因为你不听话!到处乱跑!外面那么多
坏人,你跑出去了给人拐骗走,把你卖掉!”这其实是王贵和安娜担心的。
“就是,把你卖到乡下去!跟你奶奶一样种田,跟猪睡一起!”安娜心里觉
得最厉害的结果就是这样了。王贵很恼怒地瞪安娜一眼,很严肃的教育,
给安娜一讲就要扯远了。安娜赶紧收口。“下次可千万不能跑远了!”王贵
再次扯回正题。儿子赶紧点头,好象鸡啄米。“再跑远怎么办?”安娜又扬
起巴掌吓唬二多子。“妈妈打。”二多子记住了。

这次肉刑基本上算成功,二多子老实了好长一阵子,天不黑就回来了。“恩,
还是得打!小孩不打不成器!”王贵和安娜也和其他家长一样,开始了棒头
底下出孝子的生涯。坏处是,二多子现在一看到安娜比较怕,有时候安娜伸
手想摸他一把,他能吓得一缩头。安娜心里有点难受。

此次开打,是我家教育史上的转折点,奠定了以后家里慈父严母的教育格局。
万事开头难,第一巴掌下去以后,安娜逐渐掌握了打的要领,也不断尝试新
的体罚工具,由以前的单纯手打,发展到尺子,衣架和扫把头。最终的感受
是,孩子是很皮实的,其实只要悠点劲,以吓唬为主的话,根本打不坏,顶
多也就是屁股上多两条印子。不过打人的确是不好的习惯,扬手成性了,三
言不和就要上巴掌了,有时候甚至波及到我。于二多子,打是家常便饭,痛
一下就忘记了。于我,体罚与其是肉体的痛苦,其实更多的是心灵的伤害,
我从尝到第一巴掌起,就觉得那是屈辱,我若受了一次打,能关了门,闷在
被窝里哭半夜。心灵的痛让我下定决心,以后无论我孩子怎样淘,我都不会
动手的,我下不了狠心,孩子,得靠教育。“别把话说那么早!”安娜现在
很有经验地告诉我,“到时候你也会打!你光靠讲,他不听你的,就得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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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3-02-26   
            安娜一到秋天就惴惴不安,心神不定,她会常翻日历,然后问王贵,八月十五到
了没有?或者问,今年是大年小年?结婚这么多年了,安娜都怕了过中秋了,不
为别的,每年这时候,王贵乡下的兄弟们就开着解放大卡过来卖梨了。

安娜刚认识王贵的时候,就听王贵说他家乡满园的梨树,和春天雪白一片的犁花。
“土地软得象踩在云朵之上,满园的枝杈任意舒展,当犁果挂满枝头的时候,在风
中摇摇摆摆,不小心坠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汁水蜜得招来群群的果蝇,香飘10里
开外。”这是安娜在听了王贵说他小时候在梨园里玩耍的故事以后,在脑海里自己
刻画的田园景象,非常诗意。

不过在安娜第一次跟王贵去乡下见公婆,缠着王贵去看梨园的时候,就失望了。她
称之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等长于她与王贵之间的距离。也许是因为冬天,梨
园分外寞落,梨树倒是够粗,树干矮胖矮胖才一人多高,枝桠也伸展着象把伞,可
惜上面连片叶子也没有,而且因为在沤冬肥,满地都是牛屎猪屎,下脚都得小心。

后面更不诗意的是,王贵的兄弟们年年进城找唯一的亲人王贵推销梨。“大哥,大
嫂,又来麻烦你们了。”安娜虽然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但每次一进门,看见门口蹲
的几个影子,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王贵每年这时候都特别老实,叫干什么干什么。他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熟人,城里
的关系网都是安娜的。王贵也不用多说,安娜已经成习惯了,只要见到自家楼下停了
大卡车,就开始四处奔波。

“巧妹,你单位要不要梨?没办法,乡下人又来了,你去搞掉几箱福利。”安娜回娘家
指使妹妹,“还有,小马他们门市部也要发点。”安娜说的小马是她妹妹的对象。小
马把未来大姨子的每年一次指定福利当成讨好对象的创收任务,年年超额完成,不但自
己门市部消化点,还拉其他哥们儿都来分担。

“厂长,又麻烦你了,梨来了。”安娜每次都安排小叔子们先斩后奏,先把车开到厂办
楼底下,都不要多说,厂长就批条子,每年长里过八月十五,都发王贵家乡的梨。”有
时候其他职工抱怨,说,厂长啊,今年能不能换点东西发发,月饼什么的,安娜马上挡
前面说,不行,我这有实际困难。再说,这是贡梨,以前都是皇上吃的,我都拉厂门口
了你还挑剔?安娜在厂里都混成老资格了,对厂从没什么要求,厂长欠安娜许多。

最早厂里没会计,叫安娜以工代干,安娜把报表做得干净漂亮。她根本没上过会计课,
自己跑书店买本书翻翻就知道怎么做了,连师傅都不用问。后来厂里要个统计,没人干得
了,安娜又一个人扛下了,一直以工代干了好几年。她从不张口要转干,因为她知道这东
西吵也吵不下来,都有指标的,大学生一茬一茬的,哪里轮上她?她对文凭还是有羡慕的,
只要人说,这次不行啊,你没文凭啊,她根本都不说话了,转身就出去。她只气自己没赶
上好时代,却从不抱怨人家走后门,暗箱操作。安娜转正都是后来很老了,省里统一弄了
一次转干考试,把所有耽误的一群以成绩选拔定名额的时候,安娜才扬眉吐气。据说当时
参加考试的共几千人,只有20个名额,安娜以4个100的成绩名列第一,让人连拱她下来
的借口都没有。当时,安娜都40岁高龄了,和她竞争的,都是小毛孩子,别人都很尊敬地
喊她“安师傅,安大姐”。

厂长在这方面欠安娜的,他知道自己背后多少次把该转的安娜拉下,换二轻局的局长女儿,
工会主席外甥,他欠安娜的,是10几年的工资和人格尊严。所以,在每年的卖梨工作上他都
给予绝对支持,算对安娜的心理补偿。因此,我们可以总结说,王贵家乡的梨子,是安娜10
几年辛苦工作换来的。

“你和二多子到楼下看车,换叔叔上来吃饭。”安娜常把我们当小使子。我和弟弟并不觉得
什么困难,每年都有梨吃,有汽车坐,多好啊!

安娜不喜欢婆婆,因为婆婆怂恿丈夫揍她一巴掌,她很难原谅。但安娜心好,她很疼王贵的
弟弟们。当年王贵去县城读书,家里供不起那么多,爹娘让弟弟们把机会给哥哥,弟弟们都
答应的,安娜觉得,她今天的生活是牺牲了弟弟们的前途得来的。尽管叔叔们每次来回忆过
去都笑着说:“俺们读不进去,看见先生就发抖,不读最快活!”

安娜并不嫌弃王贵的弟弟们,虽然他们也一样随地吐痰,虽然他们在家抽土烟,虽然他们不
是坐,而是蹲在我家沙发上,安娜都坦然接受,也许因为弟弟们都管她叫大嫂吧!

安娜并没有什么笑脸,也没热情到迎来送去或没话找话,她会依旧板着脸劝戒弟弟们:“少
抽点土烟,对身体不好,肺都黑了。”或是“做完生意赶紧回去收拾田,不要老打牌赌博。”
弟弟们对这个大嫂,都非常尊重的,从不在安娜面前放肆,前一段时间听说叔叔们把老奶奶
给撵到姑姑家去住了,因为老奶奶的那块房基地沿路好做生意,王贵打电话几次回去劝,弟
弟都不肯让地。后来是安娜 出面安排:“谁都不要多说了,房基地你们几个一人一半,我出
3000块买块地再给奶奶盖上瓦房,你们轮流伺候着,谁孝顺,以后这房子给谁。都孝顺,等
奶奶过去了,我再掏3000。”然后就摆平了。谁都没敢跟大嫂讨价还价。

回回处理完梨了,乡下叔叔还会提着早就准备好的大包小袋,都是安娜收拾出来的旧衣服,还
有安娜的姐妹兄弟送来的用不着的东西带走。“给你娘带点钱回去,别说我亏待了她。”安娜
还私下里嘱咐王贵。安娜在经济上,只要不是手紧,她是不愿意叫乡下说闲话的。以前工资就
那么点儿,还得养俩孩子,总不能自己都吃不饱还顾乡下的嘴。现在经济好了,安娜只要觉得
是合理的,都让王贵给。何况人都有个良心,老人再不好,毕竟把王贵拉扯大,还是两个孩子
的奶奶啊!安娜分得很清楚,我不喜欢的,永远就是讨厌,但我不喜欢的,不代表你们都得讨
厌。王贵商量说要寄钱回去可以,王贵背着偷寄不行,因为她不喜欢小动作,什么话不能摆台
面上说?

“安师傅!这次的梨好多都烂了!“
“安师傅!箱子一打开,上面的大,下面的小啊!”
“姐,我同事讲梨不甜,涩嘴。”
安娜每次都要处理这些后续问题,常把她弄得无名窝火,对外陪着笑脸,回家冲王贵发火:
“你家那弟弟这样,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我自己一辈子都不给人家讲闲话,回回都是你给我出
难题!以后叫他们不要来了!再来我轰出去!讨厌!”

王贵知道安娜受夹板气了,总是不断陪笑脸,说,“人家欺负你,不就是因为你好说话吗?人家
来又没来找我,不都说找大嫂吗?哪叫你应承的呢?”

“再说了,人家不都给你留梨了吗?”王贵赶紧从箱子里掏个大梨削好了递给安娜。

“别给我削了,我一闻那味道就恶心。你们都赶紧吃,等下又坏了。王贵!你明天给孙主任送点
去,就讲是家乡来人送的特产。”

安娜每年这时候都四处送那最后留下的几箱梨,与其烂掉,不如送掉。

我从7岁起,就能把梨从屁股底下削到顶头不断皮,长长盘旋着象条蛇。那都是那时候每天被逼
吃梨练出来的。“妈妈,你看!”我曾非常得意地把整条皮递给安娜欣赏。安娜哭笑不得。

第二年,卡车照样开来。

如果一年也就一次,安娜都可以忍受,问题是,乡下好象把王贵培养进城,目的就是搞个根据
地。那边常常车水马龙地来,穿梭不断。今天是二大爷,明天是妗子,来的时候都不空手来,
带点山芋干什么的,走的时候也不空手走,不是钱就是东西。安娜曾经笑着嘲笑王贵说:“知
道为什么我家东西都老用新的了吧?旧的存不住。”

安娜总搞不清楚王贵家的族谱,王贵介绍的时候不用辈分的,都先介绍地理位置 ,“这是村东
头间的老王家儿子,就是我跟你讲的他家小五子掉到水塘的那个。”“这是我家院子向北,麻油
作坊的王四叔的外甥女儿,她舅是我三姨夫的堂兄弟。”。。。。。安娜早就晕了。首先她辩不
清楚东南西北,其次她弄不清楚裙带关系,第三她也记不住王贵小时侯的故事,总之她就负责,
来个人就搜罗搜罗家看有什么可带的。

来就来吧,吃几顿饭也穷不到哪里去。来就怕带问题来,安娜宁可他们是进城旅游的,可惜不是。
通常是谁谁的孩子要入学,求大舅舅帮个忙,或谁谁来看病,请堂叔联系个大夫,再就是,谁谁
家里贫困,求大哥哥给介绍个零时工。这种需要能量的硬任务,王贵是完成不了的,总得把难题
转给安娜。安娜抓狂的时候会对王贵大叫:“当初我宁可嫁个石头里蹦出的孙悟空,都不该嫁你
这个猪八戒!老猪生小猪,一生生一窝,净是你家的事。”安娜发这种火的时候,总忘记了自己
妈也是共生了10个,当年戴了红花做英雄妈妈的。王贵都赔笑着说:“你家猪也不少啊!所以我
们才相配啊!你就想想办法嘛!”

乡下人并不晓得王贵在城里不过是个普通教师,官阶连9品都算不上,农闲时候一提起话头就是:
“咱城里有人儿,我大姨娘的小表弟城里做官儿,你去找他。我给你写个条子捎个口信就行了。”
胸脯还拍得当当响。

安娜多少次都下定决心再来人就给撵出去,脸也拉了,话也出口了,人家就是不走,你总不能整天
让他们住家里吧?越住头越大,最后还是得解决了问题了事,说不定还得贴上车票。安娜多少年都
没跟以前的老三届同学断了联系,谁要找以前的朋友,都通过安娜就可以了,就因为,安娜这么多
年来,没少麻烦过任何一位可以用得上的关系。安娜因为以前是老班长,大家多少还是给点面子的,
能帮就帮帮,皇帝家里还几门穷亲戚呢!谁都理解。

安娜事情都干了,还没落个好。乡下的亲戚一说起王贵都是“那小子,真出息!混得好!什么都能
给你办得了!就是讨个婆娘蛮得很,脸拉二尺长,成天个挂着寡妇脸。”

“女儿我告诉你,妈妈这一辈子就吃了乡下人的亏,以后结婚,一定不要找乡下人,不然你这辈子
有得烦了。”我谨尊教诲,早早就挑了个城里人。

安娜就这还不算最糟糕的,隔壁邻居李老师的爱人刘医生,一个非常知书达理的人,说话细声慢
气的,都能叫她家老李的亲戚给弄火了。安娜有时候到楼下收煤球的时候,看见刘医生正摊煤球,
俩人能唠嗑好半天,大有相逢恨晚的感觉。刘医生说自己每天忙完了工作还得伺候公公婆婆,俩
闲人什么都不干,就张口等吃饭。吃就吃呗,还意见不断,今天这个咸,明天那个淡。老家来人,
老头老太指使媳妇干活就跟指使家里养的下人一样,连个请字都不说的,刘医生稍微抱怨几句,
老头老太就在家拍桌子打板凳,怂恿儿子打老婆或者离婚。最过分的一次,还冲刘医生喊:“你
给我滚出去,这个家不欢迎你!”气得刘医生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忍不住骂回去:“你给我滚,
这家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别搞错了!”完了又一阵拳脚。

“我多少次都想离的,主要舍不得孩子,老李还不如你家老王呢!老王至少不动手。”刘医生居然
还羡慕安娜。安娜第一次知道她也是被人羡慕的对象,还有人更不如她,顿时心里平衡不少。原
本是去讨安慰的,不但陪了眼泪,还倒过去安慰别人。

“怎么搞呢?这也算是时代悲剧吧,不独你我一个。唉!熬吧,总有出头的时候,再怎么说,老的
总拼不过我们吧,等他们都过去了,我们就好过了。不受怎么办?嫁他了你就得受着,这就是命
啊!”安娜高屋建瓴地总结发言。这真不是咒老人死,这是说她自己心里话呢。“我只怕,没活到
他们过世,我就先趴下啦!”刘医生一点都不乐观。、

安娜和其他的同样命运的女人一样,过了40了,也觉得没什么奔头了,离婚也没什么指望了,就
开始混剩余的日子了。

不成想,安娜的第二春,就在她已经安贫乐命的时候,不期然地来到了。

“安娜,你知道吗?涡论司机回来了!”安娜听到同学蒜头的电话的时候,心砰地跳了一下。

这一段时间,安娜因为得了胃炎,在家休养。现在还算好的,以前更严重,前一象都住进医院了。同
学打电话到安娜办公室,找不到她人,特地追家里。“他什么时候来的啊?他现在在哪混呀!好多年
没他消息了。”“你别问我啊,你问他!这是他现在的电话,他好象住他父亲那里,安医大。你打他
家电话。”“哦!你怎么不把我电话告诉他?”安娜问蒜头。“我没敢啊,想先问问你呀!”蒜头知
道以前安娜和涡轮司机的关系,怕不请示就告诉涡轮司机引起安娜的不方便。“什么话啊!都多少年
前了,我都老太婆了啊!”

安娜放下电话就给涡轮司机去电话了。接电话的估计是涡轮司机的后妈,一个还比较年轻的声音。“他
在科大作报告呢!要不,你留个电话?”安娜不晓得怎么称呼对方,就含糊招呼了一下留了自己的电话。

晚上安娜看电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安娜,是我。你好吗?”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张口,安娜就知道
他是谁了。突然,安娜就楞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了。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安娜,我刚到,就托蒜
头找你。我找她方便,她跟我在一个大院。听说我们俩住得不远啊!”涡轮司机柔和而有安神作用的男
中音,带着一股南方的糯糯的口音。说话和当年一样咬舌头。“是的,很近,你步行过来也不过20多分
钟。”安娜的声音有一点点抖。“好久不见了,什么时候见见?”“好啊好啊!好多年不见了,干脆搞
个同学聚会吧!难得聚一聚。我一直跟大家保持着联系,我去找,找到了联系你!”安娜开始兴奋起来,
声音也很活跃。“好啊!我也想看看大家都成什么样了。什么时候给我消息?”“很快的,就这两天,
城市又不大,没电话的上门找都快的。”“恩,等你消息。”又没话了。

“好。”安娜准备放下电话,又觉得有什么没说完。
“安娜,听见你声音真高兴!你的声音一点没变,和当年一样年轻。”
“哪里啊,都老太婆了,女儿都比我高了啊!怎么会?”安娜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特地放得柔和与纤细些。

同学聚会的地点居然在一中旁边的一个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酒店。酒店的外装饰很简陋,用蓝
漆刷了四周的墙充当蓝天,还画了几片白云。里面的装饰很有意思,凳子是那种四脚长板凳,地上是镰
刀,墙上是红宝书,大厅前头还刷着“学大寨”的字样,叫同学们很是唏嘘感慨,心头如打翻了的五味醋。

上菜的顺序也是奇怪,先来一道“忆苦思甜饭”,又上了几样野菜,甚是爽口。

很多同学久不见面了,见面了先是互相打趣,熟悉的就相互拥抱,边抱边自我嘲笑:“脸没贴上,肚皮
先亲嘴了。”“你这头发,怎么比你肚子里的墨水掉得还快?整个一‘中间一块足球场,四边都是铁丝
网了嘛!”“我头发掉的快,你褶子长的多,都跟包子的肚脐眼儿一样了,你还笑我?”没过10几分钟
以前的绰号都想起来了,名字都丢了,开始边喝酒边抖以前的糗事博得满堂哄笑。

安娜心中是兴奋的,仿佛骤然回到了少女时期,看看周围的女同学们都是孩子的妈妈了,却在老同学的
拍拍打打中显得举止随意了,少了很多拘束。

安娜并没有见到涡轮司机,都过了20多分钟了,涡轮司机才匆匆赶来,说是不认识路,变化太大。进门
他就作揖了。

安娜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欣长的男人,感慨也是老了,以前那整齐的小平头,现在居然吹得很奔儿,唯一
不变的是那一股与众不同的书卷气,还有一套剪裁非常合体的西装,明显与其他男同学前襟都有了油点,
后领有了头屑的松松垮垮的西服不同。讲究,安娜的心中冒出这样的字眼。涡轮司机以前就很讲究,即
便是洗得发白的衬衫,都压在屁股底下按平了才穿。他以前的课本也是干净清爽,一个角都不折,笔记
记得工整而仔细。

涡轮司机与老同学一一握手,最后走到安娜面前,拉着安娜的手,重重抖一抖,很有激情地喊了声:
“安娜。”安娜抬起她如奥菲利亚般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你好。”

“让班长跟学习委员拥抱一下,大家鼓掌!”同学三窝起哄。在座的各位,没谁不知道安娜与涡轮司机
的感情,就差没喊“让老情人拥抱”了,很给面子。

安娜很窘迫,迁怒地剜了三窝一眼。涡轮司机却非常大方,张开双手将安娜轻轻揽在怀里。“噢~~~
~~~~!”四周一片欢呼,还有人抢下了快门。

席间大家互相交流着现在的生活情况。这一届英才,当初个个是人尖儿,而今大多不如意。很多都随便
找了个地方窝藏着,不死也不活。当然有几个后来考上大学的,不过都混出省去了,这次都没来。于是,
焦点都聚集在涡轮司机身上。

“我是高考恢复后第一届啊!上的北大物理系。”涡轮司机笑着说。“当初不是志向科技大吗?怎么跑
那么远?”有同学问。“唉,当时想逃的远远的,所以。。。不提了,不提了。”以后这个“不提了不
提了”大约是这次同学聚会用的频率最高的词,基本上概括了20年的不如意。是长长一段青春的缩写,
于是,不提了就是失意的代名词。

安娜陆陆续续知道了涡轮司机后来留校读研究生,没读一半又跑美国读博士,读了博士又找了大学教
书的整个过程,就算是历史遗留问题都问清楚了。涡轮司机应该算恢复高考后最早出去的那一拨了。

安娜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酸楚。当年她与涡轮司机是不分伯仲的,每次考试都是你追我赶,第一第二
的成绩,原本在同一起跑线上的,现在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而当年曾经一下课就把全国著名大学
排成一张表,大家翘着腿指指点点选心目中的学校,大有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那一拨,真正实现
理想的,却只有涡轮司机这一个。人生竟这样的奇妙,每个少年都有美丽的梦想,而真正奔着目标
去的,惟有执着吧!成功的路上,堆满了死尸。哼,涡轮司机之流就是踏着我们的腐肉往前行的。
安娜竟然有这样恶毒的想法。

这二十年,我又得到了什么?安娜看着散了聚会的人流的背影,心中无限怅惘,仿佛觉得这二十年自
己缺了好大一个角。

“安娜,我送你回去。”涡轮司机站在安娜身边。
“不用了,爱人说好来接我的,我打个电话去,等下他就来了。”安娜非常礼貌地客套。她的自尊与
自卑,让她主动与涡轮司机拉开了距离。

“不好。我要送你,想跟你聊聊,散散步好了,消化一下。”涡轮司机不由分说,拉了安娜的手就走
进蒙蒙的雾气里。昏黄的路灯下,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早春的三月,春寒料峭。没走一会,安娜就开始抽肩膀。今天她是特地打扮了来的,也吹了头发,还
换上了王贵上次出差买的羊毛衫,大大的蝙蝠袖,很是别致。问题是这衣服不耐寒,凉风直往心口里
钻。安娜的胃又隐隐作痛。

“听蒜头说你最近在家休养,没上班?”
“恩,胃炎。不晓得怎么得的,吃饭也正常啊!”
“五脏六腑的病,大多是郁积攻心,与其说是体病,不如说是心病。重在调养。”
安娜觉得涡轮司机话里有话。“我最烦人作出一副参透一切的架势,动不动就切入表象看实质,都自
以为了不起。什么心病啊?你干脆摆明了说我整天期期艾艾跟林黛玉一样没病装病不就完了吗?”安
娜从以前就这样好斗,伶牙俐齿,一句话都输不起。“哈哈,多少年了,你一点没变嘛!”涡轮司机
脱下西装给安娜披上,又在安娜肩膀上握了一握,“怎么还跟小刺猬一样?见了就跟我顶。唉,当初
我就没管好你。失败啊失败!”

安娜笑了,“去你的,你才是穿山甲呢!动不动就拿弗罗伊德叔本华给我扣帽子,每次先 给我下个诊
断,然后还非得引经据典,你这样杞人忧天,迟早会成圣人的。”
“不啊,你的救世主。”
“救世主你来得太迟了,没你我也苟活了20多年了。”
安娜非常喜欢这样的斗嘴与机锋,她喜欢智慧的男人,欣赏聪明的脑袋。她称之为思想的匹配。以前和
涡轮司机一起,没事就斗脑袋,从智力题到象棋围棋,最后就发展成纯斗嘴。这种酣畅她很多年没有过
了,因为王贵会根本不接下茬,主要是也搞不懂个所以然。

“安娜,我会联系你。”在涡轮司机把安娜送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安娜并没客气到假意邀请涡轮司机上去
坐坐,因为都夜里11点了。估计孩子都睡觉了。三楼上,家里客厅的灯光透着窗口亮着,映出王贵伏身
写字的背影,四周已经很安静了,间或三两声猫叫。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恩。”安娜竟没有拒绝。
涡轮司机摇摇手走了,安娜并没有动。她知道他会回身,跟20多年前送她回家一样,过10米后会飞来一
个吻,当然,也许他已经忘了。

很准,10米左右,涡轮司机转身,扬手送来个飞吻。一切竟那样熟悉,安娜回到18岁的光阴。她有些迷惑了。、

安娜踏进门。王贵在教科书上写着。他抬头憨厚一笑,“回来了啊!”就没话了。安娜都准备好告诉王贵
是涡轮司机送她回来的,然后跟他讲今天的同学聚会的,只要王贵问一声,怎么那么晚啊?可王贵什么都
没说。

哼!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着急。他要晚回来,我心都要急跳出去了,追着问他到哪里去了,怕他
出事。他一点都不把我放心上,连问都不问,他早就不爱我了,我还把自己当个宝贝!安娜心里莫名其妙
生出恼怒。她因为觉得自己今天有好多话要告诉王贵,想叫王贵主动表现一下关心,然后她好出口,结果,
这男人,榆木一个!安娜坐在王贵身边的小板凳上洗脚,因为恼怒,把水踩得犀利哗啦乱响,还溅出去一
大片。王贵还是没有反应。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晓得我生病了也不来接我,要我一个人走回来,回来了连问都不问,你的心跟铁一样
硬,不懂感情!”安娜冲王贵开始嘀咕。王贵这才抬头看安娜,“咦?说好了你打电话回来我接你去,你不
打,我到哪去接你啊?”王贵申辩。“我不打电话回来你也不急啊!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路上碰见坏人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出车祸了?你根本心里没我啊!”“今天怎么跟吃枪铳一样啊?”王贵奇怪,“这种事
情概率很小的啊!何况你们那么多人,不会出事的。”安娜突然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发
什么无名火。“早点休息吧,我备完课就去睡。你记得吃药。”王贵嘱咐了一句,继续备课。

安娜低头收拾了地下的水,欲言又止地看了王贵一眼,自己径直去睡了。

“他回来了。”王贵躺下后,安娜还是张口了。“哪个?”安娜犹豫了一下,说:“狐狸臊。”“哈哈,我说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原来跟老情人约会去了。失望了吧?”“呸!充满希望了,还是比你帅!他从美国回来,
在美国教书了。”“哦!同行啊!你跳来跳去跳不出这个圈子嘛!命中注定你要嫁老师。”王贵打趣安娜,然后睡了。

安娜以前曾一五一十地把和涡轮司机的恋爱跟王贵交代过。她就是这样,什么话要敞开说,不喜欢躲躲闪闪,让
自己心里留个结,反正我交代了,剩下的包袱你背去吧!当时安娜交代的时候,把涡轮司机说的甚好,说到他缺
点的时候,想了想,说:“他有狐臭,味道好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夏天刚过,开学,我不知道他有狐臭,
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喊,什么味道?这么难闻?弄得他脸好红。”王贵当时就笑起来了,加了句评语;“千好万
好,原来是个狐狸臊。”当时安娜觉得有受辱的感觉,马上追加一句:“他后来割掉了,没味道了。”“那你也
不能跟他呀,种不好。”王贵很快意地反诘。从那以后,家里一提起安娜的初恋,王贵就说“那个狐狸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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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3-02-26   
            钱现在不愁花了。安娜又愁另外一件事。她非常不想承认,但却又总
疑心,王贵有别的女人了。

安娜思想斗争也很厉害。她一面告诉自己,怎么可能?如果这个家有
一个人有机会外遇的话,那一定是她安娜而不是王贵啊!那个猪头三
。何况王贵现在课又那么多,人那么忙,自己一定是对王贵倾注了感
情了才跟家庭妇女似的疑神疑鬼。

她的怀疑是有理由的。首先,王贵爱照镜子了。每天出门前都对着镜
子“顾影自怜”!其次,王贵现在回家老不准时,先迟10分钟,再迟
20分钟,有时候竟然迟半小时。安娜每次询问,王贵都顾左右而言它
,让安娜憋了一股无名火。上个周日早上下课回家,通常都是12点半
,那天到家都快下午两点了。害安娜急得在家直转圈,以为王贵骑车
出事了。那天他们还为这个吵了一架。

“你死哪去啦?”王贵一进门,安娜就大声吼上了。王贵好象早预料
到安娜会骂他一样,说:“马上要考试了,学生要我多讲会,我就多
上了一课时。”神情坦然到满脸写着没什么呀没什么。“你骗老鬼啊
?大家都不吃饭?不给钱你也这样卖力?”安娜才不相信,“你最近
有问题,我告诉你,王贵,我观察你好久了。你总不按时回家,还好
打扮,你打扮给谁看?你有外心了你直接说,别叫我猜来猜去,只要
你讲出来,我这就跟你离!拖你一分钟后腿我就不姓X!”

“你瞎扯什么呀?根本没影的事情,我喜欢谁了我?当着孩子的面,
你胡扯八道什么?注意点影响好不好?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看你
是闲的慌了!”王贵的声音也高起来了。

“就你那副样子,还一肚子花花肠子,你也去做那样的事情,改不了
的好色本性,儿子都象你!”这话在我们家已经成一个RULE了,凡是
我和二多子的优点,都随安娜,凡是我和二多子的缺点,都随王贵。
安娜一批斗王贵,我们俩总有一个陪斗。这次是二多子。“谁好色了
谁好色了?你胡说什么呀?”王贵不悦了,转身去了厨房。“就说你
好色了!你还不承认?大街上看个女的好看点的,头都扭不回来,口
水滴出二里地。一点形象都没有。你还记得你有老婆孩子。。。。。
。”整个家现在就剩安娜的声音了。间或传出王贵突然爆发的吼声:
“别没话找话!有病!”

“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无
限循环小数,我知道离结束不远了。

“吃饭!”安娜盛了饭冲厨房的王贵喊。“不吃。气饱了。”“不吃
拉倒,饿死你,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吃!”王贵那天就是少了一顿。

隔两天,安娜给王贵洗衣服的时候,从上装小口袋里掏出张发票:光
明小吃部 7块2。安娜注意了下日期,上周日的。安娜越发觉得王贵
在搞鬼了。她冷冷地笑了,我说王贵这样的饿死鬼投胎怎么也能憋住
不吃饭,原来是外面吃野食了。她把发票拍王贵面前,“这是哪里来
的?”王贵看了一眼,面色微变。“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怎
么会跑到你口袋里?”王贵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我是不知道。”安
娜已经忍不住眼泪了,“王贵我告诉你,你今天不解释清楚这发票哪
里来的,你就滚出去不要回来了。外面有人收留你了是吧?你都跟人
家下馆子了是吧?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我还说是你塞进我口
袋栽赃陷害的呢!”王贵一口咬死三个字:不知道。这情景很有些象
共产党员渣滓洞受刑的样子,咬紧牙关,大义凛然。

赌气不说话也好,拧也好,掐也好,安娜这次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口供


安娜开始留心眼。她决定自己发现事实的真相。

王贵的确有点小故事了。他正后悔自己给安娜管教得太好,养成了把
所有票据花费都存根的坏习惯,让安娜一抓一个着。下次要记得了,
销毁证据。

这个女孩是王贵教学小组新分来的毕业生,我姑且叫她小芳。小芳以
前还听过王贵的课。从外形上看,若论相貌,除了比安娜年轻一点,
其他实在没什么可比的。可这女孩就有一个优势——对王贵发自内心
的崇拜。小芳家在农村,留校后无依无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王
贵出于领导的关心,帮她解决了一些实际难题。那时候,王贵是教学
小组的组长。

小芳刚来的时候,学校安排她住进筒子楼里,和化学系的一个女辅导
员分一间宿舍。谁知她拿了钥匙去开门的时候,发现铁将军早就换了
,还在门鼻上又加了把锁。到了半夜了也没见前屋主回来,她开始急
了,哭着去敲王贵家的门。当时还是安娜给开的门。

王贵过去一看情形就明白了几分,这是明摆着人家不欢迎,想把她赶
走呢!王贵从男生宿舍叫了几个学生,说了句“出什么事情我负责。
”拿起子撬开门,替年轻女教师安顿好一切,又给她重新装了把锁,
说:“你就这里住着。她回来要问,你叫她找我。新锁的钥匙你放她
枕头上一把。”过几天,女辅导员哼着歌回来了,到门口一看小芳都
安营扎寨了,还把她东西都按一人一半空间的合理布局都挪好了。小
芳主动陪笑脸说:“我以为你出差了,我没地方去,就叫我们领导来
帮着搬进来了,新钥匙在你枕头上。”那张驴脸虽然拉得很长,拍桌
子打板凳声音很响,却并不能奈何小芳。小芳就在王贵的鼎力帮助下
在大学里安了张床。

王贵是小组带头人,就安排小芳跟自己学艺。除了跟王贵的班听课,
王贵还把以前教过的教学资料都翻出来给小芳参考。小芳心里上唯一
的依赖,她在这大学里唯一的亲人,她感觉就是王贵了。天地良心,
王贵这时候所下的一切套子都是无心的,纯粹是大公无私。

另一件私事让小芳暗许芳心的是,某天下课铃一响,小芳从前面的教
室出来,王贵从后面的教室出来,一抬头王贵赶紧追上去紧贴着小芳
走,一路护送到教研室小芳的位置上。小芳一转身看见王贵贴着自己
,问王贵:“王老师你有什么事?”王贵笑笑说没事。然后调头跟边
上的李大姐讲了一句什么就出办公室了。李大姐关切地走到小芳边上
,提醒小芳:“你例假来了吧,搞到裤子上了,我走你后面陪你上厕
所。”小芳满脸通红,却特别感激王贵的心细和处理问题的周到。

而真正让小芳和王贵有接触,缘于王贵给小芳介绍课。小芳曾跟王贵
提过,家在农村,有弟弟要供养读书,自己每个月工资要寄一半回去
。王贵出于同病相怜,就把自己手头上一个好代的课分给了小芳。这
是校外的外快,虽然路程远点儿,但课时费高,唯一的不方便就是课
是晚上的,小芳没法回去。王贵也大包大揽了,说反正咱俩在一块儿
上课,我回去的时候骑车载你回去吧!

小芳喜得不能行,感激王贵的心无以回报,更叫她满意的是,每周2
和5的晚上,有那么45分钟的时间,王贵是彻彻底底地属于她的啊!


王贵满脑子生计,哪有那心思干那营生?但你不想,架不住人家不想
啊!起先,小芳出于感激,总在王贵上课之前替他泡好茶,后来是看
见王贵每周三去资料室找资料辛苦,都主动先问清了王贵要哪些书,
她先过去找到替王贵一并带回来。最后为了替王贵省时间,干脆问清
楚王贵要哪些相关内容,她一页页看了把有关部分划下来给书叠个折
儿直接交给王贵。这的确帮了王贵的大忙,替王贵略去大部分无用信
息,省了王贵宝贵的时间,王贵觉得在教学上比以前轻松多了。小芳
是累点儿,而且不止一点儿。以前是王贵每天备课到半夜两点,现在
王贵倒是提前上床了,改小芳孤灯寒窗苦了。小芳因心下存了暖意,
一点不觉得苦,恨不能替王贵去上课。她眼看着王贵这样奔波,居然
皇后不急急宫女地暗自心痛。这长久的替太子读书,原本是想为王贵
减轻点负担的,不成想无心插柳柳成荫,日后系里选拔年轻教师去英
国留学的时候,竟因她的日积月累拔个头筹,因情得福了。

每周二的晚上下了课是10点。王贵从教室里出来就在职大的篮球场上
开了自行车等小芳。俩人有说有笑地往家奔。职大离安大总有10好几
里路,横穿的部分都是省城的郊外,荒凉的很,路不平不说,灯火还
稀徨,一路骑回去很是费劲,若后坐上再带个人什么的,没一把力气
是不行的。小芳非常乖巧,一路王贵骑车她也不闲着,不时跳上跳下
,逢上坡了就下了车在后头推,跟着王贵的自行车跑。王贵开始不好
意思,说干脆下来一起走吧!小芳不让,说赶紧回去,不然嫂子着急


一路上45分钟,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闲话。起先是纯工作问题
。小芳若哪个难点啃不下来,或是读了什么有意思的文章,就学给王
贵听。王贵帮着出出主意或是提供点评论。说老实话,王贵的语法功
底扎实,但发音不是特别标准,以前上大学的时候,系里上海来的教
授就跟王贵老婆安娜一样很是瞧不起乡下人,曾当着全班的面儿批评
班长王贵“伦敦口音里略透一点河南梆子的腔调。鼻音太重。”王贵
有好一阵子都抬不起头。不过当时还真没什么同学计较,因为大多数
同学都是从乡底下爬出来的,也都是苦出身,以前那些个城市小姐,
书香门第什么的家伙,发音能透着上海大舌头的洋腔的一伙儿,当时
都正跟王贵他们命运掉个头,在乡下学豫剧或二人转或秦腔什么的呢
!反正班上同学都有点儿南腔北调,大家谁也别笑话谁。这小芳和王
贵基本上是一个地界上出来的,连说的英国话里,都透着乡音,让王
贵感到甚是亲切。王贵以前并不知道小芳的籍贯的,他是从小芳的英
文发音里找到与自己的共同点,断定小芳的家应该离他家不远,一问
,果然,相差不到百里地,一聊起来还能扯到以前大家都曾去过的一
个附近的小城镇,这下,两人的关系突然拉近了,以前是同事小芳,
现在是小老乡了。

聊完了工作,多余的时间就开始聊人际关系。小芳刚到贵地,很多人
头不熟,也不晓得该跟谁近跟谁远,当时站队是很有讲究的,小芳想
走个捷径,她不想自己一来就跟错立场,于是就跟老乡哥哥加领导王
贵讨主意。小芳发现王贵虽然满健谈的,但出言谨慎,你很少从他口
里套到他对某领导,某同事的真实想法,他永远说的是,X主任人很
热情,X书记工作很细致,X老师教课严谨。即便到后来很熟了,小芳
都从王贵口里问不出个别人的“不”字。小芳觉得,王贵这男人塌实
而且嘴紧,不是那种大嘴巴,不象有些上海的男人,整天东家长西家
短,自己不怎么样还喜欢对旁人品头论足。王贵的圆滑里透着一股谦
和和诚挚,让小芳觉得,这男人真可靠。有一次小芳问王贵系里最热
门的话题,副书记和一个女教师在办公室苟且给人撞到,系里满是风
风雨雨的时候,王贵只说了句,人在这世上,谁不犯点儿错误啊!旁
人看不清楚的就不要瞎搅和了。搞好工作是最主要的,其他的跟我们
无关,其实不都是混口饭吗?不谈了,不谈了。

小芳心咯噔地动了一下:她想,对呀,人,谁不犯点儿错误啊,与别
人又有什么妨碍?她似乎是从这简单一句话里得到了王贵的默许,原
本暗暗喜欢,还带点儿自责的心竟突然敞亮起来,继续在自己的错误
道路上乐滋滋地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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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03-02-26   
            美这东西,属于抽象概念,它没有唯一的标准。比方说,安娜眼里王贵
的五大三粗,在小芳眼里就是伟岸。安娜眼里王贵的语言贫乏,在小芳
眼里就是深沉。王贵还有个毛头小伙不能相比的优点,就是成熟稳重了。

“王老师,我发现你很幽默。”小芳由衷赞叹。在某天回家的路上,王贵
无意中又说起当年他在地方中学和同学一起看守菜地,因为实在饿得受
不了了,就几个人监守自盗,偷吃萝卜的故事。他说:“第二天老师来
查,我们三个排队进办公室。‘是你偷的吧?’老师问我前面的一个。
‘不是。’‘那是你偷的吧?’老师指着我。‘不是。’‘那既不是他又
不是他,肯定就是你咯!’老师马上就判断出来,然后送到学校去批判。”
王贵把当时老师说话的样子表演得活灵活现,还特地学着老师的垮话,
叫小芳忍俊不禁。“王老师你很幽默。”小芳再次肯定王贵。王贵哈哈
一笑,心里却有莫名的感动。他从没听安娜这样夸过他,从没有看见过
那种倾心的目光。安娜即便是表扬,即便是语气中带有娇嗔的味道的时
候,也不忘跟着贬两句。他以前也跟安娜讲过这个笑话,也跟我和二多
子讲过。安娜第一次听的时候礼貌敷衍,因为安娜觉得这种土故事实在
没什么好笑。王贵讲的多了,安娜就烦了,忍不住冲王贵:“就那么点
乡下故事,老讲!土包子一个。”然后在王贵脑门上戳一下。王贵在兴
头上正高兴,突然就没声音了,而且觉得有点受伤。他后来就很少讲他
小时侯的生活,他的往昔从进城起就湮没了。

现在,同样的故事,只换了个人听,王贵就很幽默了。王贵突然觉得自
己很高大,隐藏在胸中很久的男人豪气蹭地就起了。在小芳面前,他也
敢于讲话的时候指手画脚了,他也敢于说那些特别土的乡音,他突然觉
得自己也变得很鲜活,而深藏在心中的乡情尽可以毫无顾忌地吐露,他
惊讶自己对农村的生活竟记忆得那样清晰,虽然他努力做个城里人,娶
了个上海老婆,还生了一对城市儿女,他每天都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
新闻,并暗下跟虹云学说话,他以为自己脱胎换骨了,但骨子里,他仍
然那么。。。那么。。。地“垮”。他以前并不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快乐,
只是现在,他非常享受这个路上的45分钟,我想,那是一种放松。“共
同语言”,王贵用这四个字总结。

两个人以前急忙赶路回家的,慢慢竟然心照不宣地缝上坡就散起步来。于
是乎,45分钟的路发展成了1个小时。“王老师,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错。”
某天,王贵把小芳送到楼下,小芳突然冒出一句,然后拉了一下王贵的手。
这是拉手,远不同于握手。握手是礼节,是客气,是一种同志间的招呼,
是两之手之间掌对掌的紧密结合,虽说握得紧,却没什么私心。而拉手,
就是小芳拽住王贵的几个手指头,轻轻地摇了一摇。只这一摇,就摇出了
王贵心中的小波浪。

王贵楞在那里,站两分钟没回过神儿来。望着小芳远去的背影,看了看自
己的手。这是王贵生凭第一次被不是老婆的女人这样意味深长地拉着。

安娜要想抓王贵,太容易了,凭安娜的智商。但安娜不想。首先,安娜鄙
夷那种为了捉奸而跟踪躲藏的行径,安娜就喜欢坦荡荡。有了你就说,我
要你自己承认。其次安娜从内心不愿意承认自己失宠的现状,她一直觉得
她是王贵的女皇,是王贵心中的宝贝。再一个,她也走不开。她有工作要
做,她有孩子要带,她首先是一个母亲,她不可能把孩子丢在家里自己跟
着王贵满世界乱转。以前安娜“小老婆长,小老婆短”地打趣王贵,是因
为她根本没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一旦这个“小老婆”真的挤进安娜的生活
了,安娜才觉得,有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很不自在。

她观察着王贵。王贵以前是很克制的人,喜怒哀乐都不太溢于言表,这一
向,王贵开始如受伤的狮子般非常敏感。他有时候沉思不语,心不在焉,
有时候喜上眉梢哼着小调,有时候却很爆怒,莫名其妙对我和二多子大叫。
“爱情综合症”。安娜冷静总结,安娜招理说是当事人,可她却能够做到冷
眼旁观,跳出这个圈子看王贵表演。安娜并不怕离婚,在她看来,这又不
是什么宝贝,谁要谁拿去好了,但安娜不喜欢欺骗,你王贵究竟想瞒多久?

安娜最终决定保护这个家庭,是因为王贵的感情已经影响到家庭生活的质量
了。在有一天王贵为了一件小事,突然跳起来煽了我一个嘴巴的时候,安娜
终于忍不住跟王贵打了起来。

“你拿孩子撒什么气?你想怎样你就去,这个家没你我一样能行,你打女儿算
什么?你难道还要把外头情绪带回家里?你看我们不顺眼是吧,那你滚好了,
谁也不会拦着你!”安娜象只母老虎一样扑向王贵,想将王贵推出门外,力气
大得让王贵不得不拉住门框才停下脚步。”“你瞎扯什么?你瞎扯什么?”王
贵正烦躁得紧,看安娜和孩子哭做一团,更加不晓得如何处理。

安娜在某天安顿我和二多子上床睡了以后,就到王贵回校必经的路上等。一抓一个准。

安娜看见王贵的时候,王贵正牵着小芳的手上坡,因为离学校还有很长一段距
离,他们俩都很放松。王贵和小芳总是心照不宣地在离校还有20个灯柱左右的
地方彼此松开。而安娜拿捏地恰到好处,她是在第22个灯柱下等的,我想,这
就是老婆的直觉吧!王贵的贼胆有多大,安娜算得一清二楚。

三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王贵因为没想到安娜的出现,有秘密被戳穿的震惊,
第一反映就是猛地甩开小芳的手,赶紧跳到一边,力气大到将小芳甩了个趔趄。
我绝对相信这是王贵第一次做贼的真实反映,这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本能。只
是这一甩,同时伤了两个人的心。小芳看了看安娜与王贵,什么都不说,就自
己回去了。

王贵想追小芳的,他回神过来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伤了小芳了。可看安娜不动,
他也只好陪着。

安娜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她决定先沉默对应。

王贵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他也决定沉默对应。

于是那几天家里特别安静,因为王贵和安娜脸色都不好,心情都沉重,我和二多
子大气都不敢出。害怕。我想当时我的感觉是这样。孩子对父母的情绪变化简直
象风湿病人对天气的变化一样敏感,我们很容易从父母的表情上读懂今天是可以
要玩具还是不可以。这是多年讨价还价积累出的经验,因此,孩子的察言观色,
首先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

安娜处理婚外情的方法有别于其他女人。她很冷静。她也难过生气,但她并不责
怪小芳勾引了自己的丈夫,从事情发生起她就没觉得这是小芳的错。她只恨王贵。
她也一反常态不跟王贵胡搅蛮缠,甚至跟王贵口角.安娜小事上糊涂,比方说永远
不知道钥匙放哪里了,永远不记得家里存款的数量,但每逢大事,她非常有主见。
很多女人一发生这样的事情,第一就是哭诉,跟所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哭诉,
然后就是找领导,先把奸夫淫妇搞臭。安娜并不打算跟王贵过下去,或以柔情拉王
贵回来,但她就觉得那种处理方法很掉价,自己管不住丈夫了难道还四处宣扬叫旁
人笑话?

沉默一周后,某个周日的上午,安娜趁我们都还睡着,跟王贵摊牌了:“王贵,无
论我们有感情没感情,这个家已经过了近10年了。你想怎么处理我都没意见,只一
条,孩子归我。两个。女儿儿子我都要。我想这对你以后的家也好,我是不能把孩子
留给后妈的。以后,我就带孩子过。”说完,安娜把自己的铺盖收拾收拾,然后就跟
我和二多子挤一张床上了。时到安娜已经36,7了,她觉得,只要有钱,能把孩子拉
扯大,她就满意了,她根本不去想未来,她已经用两个孩子,把自己后半生的路堵死了。

安娜就这副样子,掐了王贵的死穴。王贵感情至此,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安娜和我们
分离,他从没考虑过未来,只享受着与小芳的轻松一刻,他甚至没想到有一天要与小芳
结婚,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样子。肉体,与精神,很多时候是可以分离的。王贵已经习
惯了现在的生活,一大早天不亮就出去买菜买早点,然后送儿子女儿上学,回来烧饭,
每天上课,周日跟孩子疯一会儿。如果离了婚,王贵都不知道自己每天要干什么了。王
贵思度过,如果真到万不得已,他可以舍弃安娜,却断断舍不得我和二多子的,他整天
这样忙,不就是为了我和二多子吗?没了我们,他觉得心里空荡荡。他怎么也不忍心叫
安娜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独自生活。

是安娜的个性挽救了我们这个家。如果安娜和其他妇女一样打到外语系去,如果安娜也
跑到娘家哭诉,如果安娜也整天跟孩子灌输“你爸不要你们了,他给狐狸精勾跑了”,
让王贵脸面全无,王贵也许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一个人活
着,如果连脸都没有了,他还怕什么?王贵很感谢安娜给他留下了一张脸,也给他留了
跨进家门的缝。大学里每天都上演类似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园子大吧,很多“奸夫淫妇”
在原配的大吵大闹下索性速成好事,结果当然未必是幸福的,不久又各分天涯或是在校
园里销声匿迹。

我不知道王贵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因为王贵还是不动声色地每天去买早点买菜,再
分别送我们去小学幼儿园,中午还是一下课就冲回来烧饭。只是,过一段时间,王贵回
来跟安娜说:“职大的课我让给张老师代了,他家庭困难。”

安娜情绪明显好了起来,又开始了家庭晚期智力开发。二多子怎么都教不会,她还在坚
持着教老二从1数到100。

再过一段时间,王贵又回来说:“我想调到大学英语教学部去当小组长,那边在要人,
你说好不好?”安娜开始打心眼儿里笑了,她又抿着嘴,挂着那特有的小酒窝说:“你
看着办啊,我管你那些个咸淡事。”

再再过一段时间,王贵每天回来都把地拖得锃亮,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以前安娜老说
王贵猪投胎,到哪儿都能拱个窝躺下,就不晓得收拾。王贵费劲打扫完卫生,看了看表
就骑了车去车站接安娜下班回来。

“吃个包子。”王贵在饭桌上把包子递给安娜,却并不松手,而是非举着让安娜伸口过来
咬。“不吃。讨厌。”安娜扭头。“来呀,吃个包子。”王贵笑着坚持。“滚一边去!谁
理你!讨厌!”安娜肩膀又跟麻花一样扭,声音里却带着笑。“来呀,快来!”王贵把包
子都快塞到安娜嘴里了。“你怎么那么讨厌?烦!去去去!”安娜笑了,以我当时的眼光
看就很妩媚了。她张口小小咬了一下包子的边缘。王贵赶紧接着吃完了整个包子。

晚上,王贵跑过来问安娜:“用水盆呢?”安娜正看电视,她坐着,翻眼看着王贵笑,嘴
巴一瘪一瘪,,喉头笑得乱颤。“不要脸,滚一边去!讨厌。”安娜嗔怒,“在厨房水瓶
架子底下。用以前先用肥皂洗一洗,上面落灰了都。”

安娜搬走了。以后没人给我和二多子半夜盖被子了。唉!王贵真讨厌。

王贵也是真可怜,回回闹出个事儿以后,就多点任务。从那以后直到安娜退休,王贵又多
了项任务,每天接安娜下班。不过,这是王贵心甘情愿的。

这个故事后面的花絮是,王贵每次回系里开大会的时候,都努力回避小芳那水汪汪,欲语
还休的眼睛。他也许在走廊上跟其他老师正站着聊天,只要看见小芳远远过来,就赶紧找
借口躲开。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没有气概,也许该给小芳个理由,可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说
什么。王贵的态度,促使小芳下定决心参加系里的出国选拔,很快,她就如愿待发了。

在系里的欢送聚餐过后,小芳主动走到王贵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老领导,我要走了,你
送送我,以后难得见面了。王贵无声随着小芳迈向以前常走的路上。他心中有千言万语,
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很想象个大哥哥或老领导那样嘱咐小芳两句,一个人出门在外,
凡事要小心,有什么困难了都要靠你自己。可他就是固执着张不了口,他觉得那样似乎太
虚伪。

到了小芳宿舍楼的楼下,小芳突然叹口气,冲王贵很柔和地笑笑,说:“我就要走了,你
都没什么话跟我说?要不,上去坐坐?”王贵的心真是咯噔了一下,好象以后陪孩子坐海
盗船那样悬空着没有着落,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感慨还是难受。“不了,你那还有别的同志,
太晚了不方便。”王贵脱口而出。“同屋的早搬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小芳这话叫王
贵更加心惶惶,搞不清楚是真的客套呢,还是有别的意味,上去了,会不会发生什么?

王贵站着懵懂了只一分钟,就果断说了句:“不了,你多保重。家里老婆孩子还等我回呢!”
然后转身毅然投入夜幕的黑色。

王贵这段经历原本是不为人所知的,在王贵过了N年以后,彻底心上没负担了,某天跟安娜
聊天就说起了这夜的故事。“她叫我上去坐坐,想想我就没去。”王贵说。安娜居然笑了,
拍着王贵的脑门说:“后悔了吧?想得肠子都悔歪了吧?你这个人也真是,怎么这样伤人家
的心?不就去坐坐吗?我看你是心里有鬼吧?不然坐坐怕什么?”安娜是个奇怪的女人,若
是王贵掖着囊着,藏五藏六不说实话,安娜就气到发狂,认定是有什么的,若是王贵自己说
出来了,她倒觉得没什么了。“我就是想要他句实话。爱就爱了,什么大不了的?人这一辈
子,哪就能忠诚一生?爱了就要承认,敢作敢当。我就从不隐瞒,我爱别人了我就说出来!
不说,才有鬼呢!”安娜指她后来的那段差点要了她命的婚外情。这家也真邪了,王贵其实
是段若有若无的事情,竟时不时挂在安娜嘴上,安娜差点都给人带到美国去,王贵却从不提
起。安娜的故事,都安娜自己说。

“你瞎说什么啊?根本没有的事,你就喜欢造谣。都是同事,传出去还真以为有什么了呢!”
王贵坚持一辈子都是,没有。“我这个人在感情上,最忠诚的了,从不跟人家瞎来。”王贵
一直这样标榜自己。直到我后来大了有了男朋友了,回家跟父母抱怨他跟其他女人亲近,骑
车带别的女孩的时候,王贵意味深长地告诉我男朋友:“这种事情,不捉奸在床,你就咬死
两个字:没有。打死都不能承认。你不承认,她也就是怀疑,瞎闹闹,你一承认,这一辈子
就完啦!”我男朋友在一边深有体会地点头称是,并一直把丈人的教诲铭记在心。

安娜听这话不乐意了,伸头过来质问王贵,还当着我们孩子的面儿,揪着他耳朵说:“你这
话是什么意思?搞了半天,你还是骗了我一辈子,到死没个实话,你说!你到底有没有?!
。。。。。。。”“没有,你瞎说什么呀,就是没有。”王贵抱着头死不承认,很有点怕死
不是共产党员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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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3-03-05   
            涡轮司机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一现身便来势汹汹。我想他并不觉得他
是破坏了安娜的家庭,他只是在讨回二十多年前就属于他的珍宝。他
从见到安娜起就决口不提王贵,他以一种拒不承认王贵存在的态度在
追求安娜,全然不顾安娜已经为人妻子并且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的事实
。他觉得,如果不是特殊的历史时代,原本安娜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
他的,而他所拥有的一切也是安娜的。

涡轮司机是个以情至上的完美主义者,爱了,无法改变。当年要下放
的时候,临分别前的一夜,他和安娜坐在校门口的雕像下,整夜握着
安娜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他的伤感是不言而喻的。他非常痛恨自己“
显赫”的出身,显赫到他不仅无法保护眼前这个柔弱的小爱人,甚至
没有资格和安娜一起去同一个乡下。他虽然只比安娜年长半岁,他却
觉得在爱情面前,安娜像个小孩,永远无法理解他浓得如徽墨般化不
开的感情。他常嘲笑自己前生结了孽缘,在见到安娜第一眼,在她扇
着鼻子翩翩笑着跑开,大叫着“哎呀”的时候,这个孽缘就开始轮回
了。他喜欢安娜的聪明狡诘。他自认为自己拥有世界一流的大脑,但
在安娜面前,他还是不得不感叹山外有山。这个女孩就是那样的聪明
,似乎没见她完整听过一堂课,她总是在课堂上拉着别的女孩说话,
在他的前面小声嘀咕,聊到后来开心了居然会失声笑到叫老师拍讲台
。他很多次在后头拿铅笔戳安娜,提醒她老师都到她身边了她还在埋
头看小说。他从没见她记过笔记,只磕着南瓜子翻翻书就知道怎么解
决答案。在安娜面前,涡轮司机这样的不可一世都有压迫感。

安娜认识涡轮司机的时候如一块濮玉般就知道看小说,傻玩。她会踢
毽子,上下翻飞踢整个课间休息,她会抓哥拉汉,将四个骨子攥在手
中任意把玩。涡轮司机费好大劲才让她学会聆听,他精心钻到图书馆
里为安娜读书,跟她讲希腊故事,引她每天一放学就敲他桌子:“快
!快!在我回家做饭前赶快讲完!”涡轮司机会笑着让她着急:“欲
听结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涡轮司机教安娜下围棋下象棋,只一个学期下来他就得小心应对了,
一不小心就会听安娜欢呼“我提!”然后一脸得意地告诉他“早就做
了陷阱等你了!”在他们高中毕业分手的时候,安娜已经把涡轮司机
肚子里所有的故事挖完。

安娜一直懵懵懂懂的,如果不是班主任,最欣赏和喜欢安娜的化学老
师一语点破,安娜根本看不出涡轮司机的深情,“我发育晚。”安娜
一直这样总结自己。

化学老师是个老姑娘,自甚甚高,为了男朋友特地从大城市来这个小
城市教书,后来男朋友因化学实验意外死了,她便从此关闭了爱情的
门。她仿佛从安娜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推荐安娜看所有与
课本无关的书,甚至教安娜戏剧表演,她跟安娜讲,凭你的天资,只
需要一只眼睛看世界。安娜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化学老师把涡轮司机的款款情深一丝一毫都看在眼里。她老了,不再
期待爱情,但从这对金童玉女身上,她感受到青春曾经在自己的身上
闪烁光彩。她一直想告诉安娜,你注意过身边有个男孩,每天的目光
一直追随你吗?出于毕竟是老师身份,她不好点穿。

直到高三的上学期,她敏感估计到这群天资卓越的孩子也许要永远跟
大学的殿堂说FAREWELL的时候,她觉得是时机了,一个人一生不应该
失去所有的梦想。她告诉安娜:“你的另一只眼睛可以睁开了。”

安娜这才睁开另一只迷糊的单眼。

安娜回城比较早,而涡轮司机特殊的出身,让他等了一茬又一茬,在
所有的知青都走了,那间大宿舍只剩他和隔壁的猪的时候,他彻底绝
望了。他曾经想过死了算了,我既无法与命运抗争,我至少可以活得
有点尊严。但一想到安娜他就退缩了。这世界如果有一个理由值得他
活下去,那就是安娜。他后来还结了一次婚,当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知道安娜已经有孩子了,也许是觉得今生反正都要结婚的
,跟谁不一样?但他后来发现,有个不爱的女人在身边,压抑着心中
的烦躁脱裤子,简直比单身还难。在经历了10个月的婚姻之后,在他
决定去报考大学的时候,他不带一丝留恋地办了离婚。

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无法对安娜要求什么。他是背负着他与安娜
两个人的梦想进学堂的,所以他永不厌倦。如果他可以自由选择专业
,他一定选安娜想学的化学。20多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要回
本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一定是爱情遮住了他的双眼,他根本没觉得安娜与二十多年前有什么
改变,还是那么俏皮还是那么咄咄逼人还是那么举手投足间洋溢着光
彩。他一看到安娜,整个世界都变得暗淡。他很自然的将她拥抱入怀


安娜正经历着“每日一痛”的早修课呢!这该死的胃,居然还分贲门
和幽门。胃疼的过程好比升潮,先是隐隐掀起点小波浪,然后开始波
涛汹涌,而且一浪接一浪,绵绵不绝,疼完上面的门再疼下面的门。
安娜在孩子王贵都匆忙着离开家以后,就静坐床上等序幕升潮。

涡轮司机就这时候敲的门。

安娜开门的时候第一句是:“这么早过来干吗?怎么没打电话?”安
娜的言下之意是,你不打电话来让我准备一下,收拾收拾家,拾掇拾
掇我自己。安娜很不好意思,自己还穿着睡衣,床上的被子都没叠呢
。早餐的碟子碗也敞在一进门就能看的见的桌子上。安娜不愿意让讲
究的涡轮司机看见自己的家的凌乱。

涡轮司机手里提着大包小袋,走进厨房,说,带点水果给你。进去以
后又出来了,厨房太小,转不开身,里面都塞满了。涡轮司机把水果
放桌上,顺手把碗碟堆了堆,收进厨房。“抹布呢?我擦擦桌子。不
然手没地方放。”涡轮司机问安娜。安娜正关了卧室门换见客的服装
,喊了声,等下我来收。

涡轮司机便在餐桌边坐下。

一会儿,安娜服装整洁地就出来了。不过涡轮司机很喜欢刚才安娜的
模样,穿着绒布的圆领衫,宽宽大大的睡衣打扮,一双绒拖鞋,很家
居,一眼看上去很女人。

安娜手脚麻利而且非常熟悉地在雀巢里来回转转,一会就把一切都收
拾妥当了,口中还不时招呼涡轮司机两句:“你吃早饭了没有?我这
里可没什么吃的呀!就饼干。”“你要喝茶吗?坏了,孩子们洗脸把
水瓶全用光,我得烧。”“来就来呗,带东西干吗呀?你跟我还搞这
套?”涡轮司机一直笑着看她,一言不发。

安娜拎着水瓶出来给涡轮司机泡茶的时候,低头回脸一看,奇怪地问
:“这样看我干吗?神经!”涡轮司机说:“你在家的样子很有意思
。边讲话边干活,看着还有点贤惠。”“我岂止是有一点贤惠?我集
中中华妇女所有美德呀!等下我让你看看我的毛线。”

安娜就喜欢跟熟人炫耀她的毛线。她有一整箱的毛线,外带一抽屉。
这个箱子,是那种如果您出国留学带生活用品所选的最大号的箱子的
样子。安娜把它放床底下,没事就拖出来看看,欣赏。她喜欢那种柔
软的手感,有种贴近体肤的温暖,还有各种绚丽的色彩,让她有无数
种幻想的组合。这是她结婚10几年的收藏,只要攒点私房钱她就去买
。我从小就反感安娜的这种怪癖,打的少,买的多,还麻烦。一过霉
雨季节,天空稍稍放晴了,家里都来不及地晒,以前是满满一阳台,
现在都发展到到楼下搭架子晒了。

涡轮司机看到安娜的收藏以后叹为观止,他也搞不清楚这小女人,确
切地说都快老女人了,怎么有这爱好。“你会打吗?”“我怎么不会
?打得可好了,下放没事的时候跟村里妇女学的。不过现在我没时间
打,等我退休了,没事情做了我慢慢打。”涡轮司机大笑。他最清楚
安娜的这种小花招了。以前所有的功课,安娜都不做的,临上课了要
交了才鬼画符。一问她怎么不做功课?安娜就赶紧接口:“我没空做
,要做家务要带弟弟妹妹,等我老了以后有空了我把攒的功课一下补
完。”还摆出一副对老了以后的那种空闲的向往。涡轮司机知道,“
等退休以后打”肯定是她花钱以后内心不安,找出来的安慰自己的借
口。

要说了解安娜,还得看涡轮司机。王贵给安娜哄一辈子,老盼望着等
以后安娜退休了打毛衣给他穿,所以每次看安娜买回毛线也欢天喜地
的,就当未来投资好了。后来安娜闲了,毛线还放在皮箱里动都不动
,每年一到夏天就拿出来晒晒,却绝口不提打毛线的事情。王贵若追
问:“你以前说的给我打的毛线衣呢?”安娜就继续狡辩:“现在谁
打毛线啊!羊毛衫买的又便宜又好看!”

老天保佑!希望安娜不要把房子送给二多子,然后把两箱毛线送给我
当遗产。

正说着话的空儿,安娜发病了。“哎哟!”安娜一手捂着胃一手撑着
箱子,眉头紧簇。涡轮司机忙把她拉起来,扶着她的肩问:“怎么了
?胃疼啊?”安娜赶紧点头,“我得上床躺着去,斗争开始了。”

多此一举。安娜刚叠上的被子又给涡轮司机拉开。“你别动,等下躺
着。我去给你冲个热水袋。”在拉被子的时候,涡轮司机闻到一股熟
悉的淡淡的香气,是安娜身上的味道,很多年前他就熟悉的,心颤。

安娜依床躺着,告诉涡轮司机热水袋在哪里,又吩咐涡轮司机给她热
牛奶。“我等下吃药,不能空腹,你去冰箱里拿瓶牛奶热热来。”

从涡轮司机干活,可以看出理科生的有条不紊和从容不迫。他先冲了
热水袋,还顺手拉了条枕巾把热水袋裹上塞给安娜,说:“搁胃上暖
着。脱了你外套,拉好被子。”然后去客厅拉开冰箱拿出牛奶,到厨
房找了个合适的小奶锅,上下翻翻,从灶台下面摸出火柴点上煤气。
转身先倒杯热开水给安娜送去。没1分钟,牛奶的边缘就开始冒小泡
泡,表面皱皱地结了层皮。他把火关到最小,在牛奶缓缓沿锅边上升
的时候迅速熄火。然后再找出个高脚玻璃杯将牛奶倒进去,放进刚才
准备好的半茶缸凉水里冰着。“很快就凉了,你先忍一下。”安娜说
:“不急,有的药是饭前吃的,我先吃药。”

涡轮司机回卧室看安娜在摸一个糖浆一样的小瓶子,用专用茶匙喝了
两勺。“苦不苦?”“不苦,味道淡淡的,有点怪。”安娜吃完后突
然停下来看涡轮司机,放声大笑。涡轮司机莫名其妙,不晓得自己出
了什么问题,很狐疑。安娜笑停了,跟涡轮司机讲,你先出去,我要
翻跟头了。又笑。

安娜是真要翻跟头。安娜第一次吃这药的时候也是这样笑。因为处方
上写:“遵医瞩,服用后翻滚摇匀。”这药得在胃壁上抹匀。以后每
次安娜吃完药,只要我们在家,王贵都会招呼我和二多子来看“狗熊
打滚”。我们全家都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涡轮司机看了医嘱以后,也笑得前仰后合,“你以前体育及格了没有
?”“没。反正又不作成绩。”“让我看看嘛!我觉得有趣。”“不
行!太丢人了!你出去啊!”涡轮司机低头笑着摇头出卧室,顺便把
牛奶杯从已经变温的凉水里捞出来。

服侍完安娜吃药,涡轮司机拿了个自己带的橙子,搬了把凳子坐在安
娜旁边。涡轮司机边跟安娜絮话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揉手里的橙子,好
象在转太极的圆一样。涡轮司机有问必答地向安娜汇报自己的近况,
也夹杂着说些美国大学的趣事。安娜听得满眼的羡慕。突然,涡轮司
机停了手,拿了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将橙子的顶端切了个圈,露出好看
的花瓣一样的橘瓤,他去找了根麦管来插进去,冲安娜说:“吸。”
安娜一直注视着涡轮司机的一举一动。“这怎么吸的出来?”安娜问
。“你吸吸看。我捏半天了,应该汁都出来了。”安娜吸着还带有涡
轮司机体温的橘子,突然眼泪就要掉下来了。这个男人,和20多年前
一样细致,什么都为安娜安排周到,所做的一切都让你感到温情。他
怕安娜的胃吃不了凉水果,竟用手去先暖。

安娜以前一直受涡轮司机的照顾,都习惯了。俩人一起出门,涡轮司
机永远让安娜走在马路内侧,过马路永远是先示意安娜停一停,每次
考试虽然明争暗斗,还是忍不住嘱咐安娜做题目仔细点,小心。涡轮
司机一定要超过安娜,他才觉得自己在心理上有优势,但若赢了安娜
看安娜撅着嘴他又忍不住去逗安娜哄她高兴。“上帝派我下来,是要
让我照顾你的。”在一次运动会以后,涡轮司机替安娜按摩扭伤的脚
,这样说道。安娜当时觉得,咿!真肉麻!

18岁的安娜以为所有男人都和涡轮司机一样,天生就是照顾女人的。
等安娜认识王贵以后,她才知道男人真是不同。王贵从不做什么亲密
举动,也很少照顾安娜。他们一起上街,基本上每次逗要吵着回来,
王贵走路象疾行军,安娜要一路小跑去追,稍微流连在哪里一点,就
要互相找,找到了安娜就发火。“你不能走慢点?跑起来跟个驴一样
横冲直撞,低着头只顾自己走!人家怎么追得上?!”王贵也很少在
安娜生病的时候端茶倒水,主要是想不起来。但安娜如果要求,王贵
就会去做。“心不细。没有眼色,不会关心人。”这是安娜给王贵下
的婚姻总结。王贵有时候非常勉为其难,也想通过判断安娜的眼神猜
测安娜想要什么,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求求你了夫人,你可能不要叫我猜?你想要什么就直讲,我能干就
去干。”王贵这样要求安娜。王贵有时候觉得安娜不可理解,难道女
人都这样?一次,安娜在店里拿了两件衣服问王贵:“哪件好看?”
王贵讲红的。“乡下人,就喜欢大红大绿。”王贵赶紧改口,那件也
不错。“我讲好你就讲好,一点主见也没有!”安娜又责怪。“那你
到底想要哪件?我看哪件都可以,只要你喜欢!”王贵有点火。“我
一件都不买,我就是问问你。”王贵彻底头大,原来是选什么都不会
满意,那干吗浪费时间?真是生活处处不考验!

“我就不说,我就要你猜。什么都说出来还有什么味道?”安娜不依
不饶。“情调。”安娜跟王贵说,“你一点都不懂情调。”

王贵到现在都不懂,这情调,到底是个什么调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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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3-05-06   
            门口传来清脆而有礼貌的叩门声,安娜知道是涡轮司机。

“坐。”安娜指指沙发。涡轮司机边走向沙发边问:“你跟他说了?”“你喝什么茶?红茶
还是绿茶?”安娜在装饰柜的玻璃门里找茶罐。“不喝,谢谢。”“喝我们安徽的名茶黄
山茅尖吧,明前的,我看可以赛龙井。”“这么好?那我尝尝。你跟他谈了?”“恩。你
走的东西收拾好了吗?”安娜在开茶罐的盖子,掰了几下没掰开,还夹了指甲, 疼得
轻轻甩手。“我来。”涡轮司机赶紧跟过去替安娜开了盖子,然后拉了安娜的手指头过
来看看,“弄疼了吧?”安娜笑笑,抽回手。

“他怎么说?”涡轮司机自己捏了点茶叶放在玻璃杯里,走到厨房给杯子兑了小半杯,
拿在手里轻轻晃晃。“没什么。你还缺什么东西要带去的吗?”涡轮司机冲安娜非常温
暖地一笑:“我这次走,什么都不打算带的,空着行李箱,打算把你塞在里面,省我
一张飞机票。”安娜笑了,眼睛眯成半个月牙,眼角的一颗痣令她显得非常有韵味,“
你讨厌!你就这样对我啊?我还不值张机票钱?”涡轮司机哈哈笑了,拉安娜坐到沙
发上,“我回去就给你发邀请,如果需要,我再回来一趟办手续,然后接你和孩子一
起走。”

安娜笑着摇头,“哪那么快?美国政府跟你家开的似的,你好象都成竹在胸了。”“安娜,
我等了那么久,已经很慢了。”“对了,我给你看看孩子的照片!”安娜起身去书橱边,
打开底层的抽屉,抱出一叠影集。

“这张是女儿100天。”
“这么小!”
“恩,她早产,带她很不容易的,现在居然能长这样高,都超过我了。”
“这张是女儿抓周拍的,拍得不是很清楚。相机不好,其实,她怀里的是苹果和书。”
“怎么抱着这个?”“她自己抓的呀,第一次选的苹果,第二次选的书。一点不错,现在
就是好吃好看书。”安娜非常温馨地笑着。

“这张呢?”“这张是儿子跟女儿在逍遥津玩碰碰车。”“小子这样凶?眼睛瞪老大的,不
象现在,晓得害羞了,一摸他就跑。”

“这张是女儿演出照,跳的小天鹅。她爸爸激动死了,头都趴在舞台下面了,所以非常
清楚。”“恩,不错。”

“这张是我妈70大寿,全家福。左边的是我姐姐,这个是我姐夫,小王抱的孩子是我
大姐的孙子。”安娜指指王贵手里的孩子。“怎么男同志抱孩子?人家拍照片都女的抱
啊!”“没办法,孩子缠他,就要六爷爷抱。他有小孩缘。”

“这张是王贵第二次出国回来,我们一家去上海接他,在虹桥机场拍的。”“哟!女儿这
时候真是大姑娘了,很漂亮了。”“是的,长得真快!”“还有这张!这是王贵带孩子们坐
海盗船,我拍的。我拍的不好。那东西摇得好高,我不敢坐,都是王贵带他们去玩的。”

“这个呢?”。。。。。。“这个。。。。。。”

涡轮司机的话开始少了。他的眼角一丝无言的哀愁。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突然猛地合上安娜手中的影集,一把紧紧握住安娜的手,说:“安娜,你过去20年的
生活,我都看见了,非常清晰。而我的20年,你没有看见,让我给你看看。”

涡轮司机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皮夹,从里面仔细掏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照片都有点模糊
了,里面是30多个人,前排坐在草地上,后排蹲着,再后排站着。安娜一眼看见第一排
左侧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一前一后,头发拖到后腰,短短的7分裤,一双格子布的布鞋,
笑得很灿烂的姑娘,那是安娜。这张照片的顶部印着“实验中学高三(二)班全体师生留
念”的字样。

“这是我的20年,仅此一张。”涡轮司机已经哽咽了,喉头一动一动,他用拳头抵着嘴唇
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我下放带着它,在我想自杀的时候,我想,就算为了安娜,我要活
下去。我去北京读书的时候我带着它,我知道你结婚了,家庭很好,我什么都没有, 我
得给你好的生活,累了,我就看看它。去了国外,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这里和儿
子女儿一起欢笑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泡在实验室里,半夜里对着你的照片说话。”涡轮司
机仰起脸控制着湿润的眼睛。“安娜,我爱你。我知道这很 土,也许你听过很多遍,可我
从没说过。安娜,我欠你20年,我会用以后所有的日子来补偿你。没有你,我很孤独。
我一直想忘记你,可从没有过。你知道一个人20年想一个人的滋味吗?安娜,跟我走!”
涡轮司机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安娜的手,他非常希望将自己的坚定,自己的渴望通过这一
握做最后的一搏。

安娜已经哭成个泪人了,她觉得自己好难啊!那种钻心的痛,简直就象生离死别。一边
是她一生梦想的爱情,一边是她如呼吸般缠绕不息的家庭。一边是未来美好的光环,一
边是现实的平淡。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安娜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宁可现在有
山洪爆发,有7级地震,索性死了就不用抉择了。“对不起。。。。。。。”

安娜非常想将自己的头靠在涡轮司机的怀中,但她坚持着不去,她不能,让这一拥毁坏
她下了一万次才做的决定。

涡轮司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他离开前,轻轻揽了一下安娜的头,吻吻她的
头发,象哄一个孩子,又带着无限的眷恋。“我走了。”他快步走出安娜的家,将门轻轻阖上。

安娜失神坐着,她不太分得清梦境和现实,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我说的是跟他
走,还是留下?”安娜有点恍惚,反正,这两个抉择中的任何一个,就好比是抛硬币决胜负
一样,哪个对她都无所谓。真的吗?真的无所谓吗?

装饰柜上的三五座钟当当敲了11下,安娜突然惊醒过来,她回神的速度之快,仿佛是死去
后又重新投胎。该做饭了,再有一小时,王贵和孩子们就回来吃饭了。

她去厨房洗了把脸,就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平静,内心的波澜也瞬间静止。她忙着把豆
角淘干净,把肉切成片,把水烧上,打开电视,让客厅伊咿呀呀的唱戏的声音音乐传到厨
房。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妈妈我饿了!”儿子先冲进来。

“马上开饭,等爸爸回来。”

“妈妈,我数学考试卷子下来了。”女儿回来。

“考多少?”

“79。”

“怎么靠这么差?”

“老师出题目偏。。。。。。。”

“哎哟!腿都站酸了,连口水都没喝上。”王贵举着沾满粉笔灰的手冲进厨房。

“开饭开饭!”

安娜把菜一样一样断上桌,儿子拿筷子敲着桌子。

“安娜,你做的饭呢?”王贵掀开电饭锅的盖子,回头看看安娜。

“哎呀!”安娜下意思捂上了脸。

“没事,没事,今天下面条,马上就好。”王贵系上围裙去厨房烧水。

“哎呀~~~~~~~!饿死了!怎么搞的啊,后勤都搞不好!妈妈你干脆退休算了!”我
开始撒娇。

周日,安娜难得给一家人包饺子。王贵站在后面打下手。“再家点水,再加点。”“多了!
肯定多了,等下又加面。”“少废话!我包你包!”

安娜包饺子是受罪。她是上海人,跟了王贵以后,好几年了,某天王贵突然想起乡下娘
包的扁食,口水直流,安娜不服气,想自己一上海大小姐,搞吃的还能搞不过他乡下的
娘?然后才跟自己北方同学学的。但没学地道,满桌子面粉,饺皮也擀得不好。不过尽
管这样,我们还是很快活,吃饺子在我家是件大事。

“哎!你的狐狸臊好象今天走吧?”王贵夹饺子进口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恩。”“你怎
么不去送送他?你这个人,真的薄情。买卖不成情分在嘛!你连个屁都不放,真是的。
”“吃饭啊!说什么呢!闭嘴!饭桌上离了厕所你都没别的话!”安娜最讨厌人饭桌上说话
口无遮拦。“有什么好送的?来看看不就行了?还搞十八相送啊!送到最后送去美国了,
叫你连老婆都没了。”安娜抿着嘴笑着说。“怎么可能,我还不知道你?你现在哪里都不
去不了了。人家不是说嘛,没结婚的女人是燕子,自由自在,结婚的女人是鸽子,到点
就回来,有了孩子的女人是鸭子,屁股后面跟一串。你左翅膀下面挂一个,右翅膀下面
拖一个,屁股后头还牵着我,你去哪啊!”“是哦是哦!要不是你们两个小讨债!”安娜拿
筷子在我和二多子头上各敲一下,“还有一个老讨债!”又在王贵头上敲一下,“我早都不
晓得飞哪去了!”

晚上忙完一切,安娜王贵上床熄灯睡觉。突然,安娜在黑暗里一把捧住王贵的脸,“你。
。。。。。认识我这么都年,好象没讲过‘我爱你’吧?”“啊?!”“你说,你爱我吗?”“
咦?今天发神经啦?”“问你呀,爱我吗?”“恩。”“恩是什么意思?”“恩就是恩啊!”“不行,
你就要说出来。人说,心里有爱就要说出来。”“哎呀,都七老八十了怎么讨论这个话题,
睡觉睡觉!”“好啊!你今天不讲就不许睡觉!”安娜真生气了。“我的天,爱这个东西,还
有强迫人家讲的,不讲不给睡觉!什么世道!”“你到底爱不爱!讲一下有什么关系?”“爱。
”“爱什么?”“还不行啊!”“爱什么啊?”“爱你爱你。”“你完整说一遍啊!”“哈哈。。。。。
。。。。王贵快笑晕过去了,“爱不是靠说的,爱是靠做的!”王贵伸手示范。“你讨厌!。
。。。。。。。。没正经!”安娜到现在都没讨到王贵一句完整的“我爱你”。

安娜与王贵 (完)            
xxm27 离线
级别: 新兵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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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03-07-06   
六六是合肥人吗?呵呵~~~~老乡啊~~~很喜欢你的这部小说~~~~~
级别: 班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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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03-09-10   
找了好久!终于找全了!两个月呀。不过看完我哭的我西里哗啦的! tongue.gif
笑豆子 离线
级别: 班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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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5-06-03   
安娜真牛啊!
看了以后觉得学到很多东西了!!
真要谢谢六六姐姐了
faker 离线
级别: 新兵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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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5-06-04   
不好意思。 我觉得前面很精彩的。后面涡轮司机开始就开始潦草有赶工的痕迹了。

顺便说一句,安娜挺像我妈的。人特聪明可运气不好赶上文化大革命。 不过我妈比安娜运气,留在了上海,后来挺着大肚子考的大学. 但是没碰到王贵,以至于经常拿我老头撒气。
小澜 离线
级别: 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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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5-11-21   
图片:em06.gif
衷心地祝愿你:健康,平安,快乐,幸福,和睦,美满,直到永远  

               
eleven 离线
级别: 排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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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06-05-20   
写得真好。

即使是现在这样的年代,很多人嫁的也是“王贵”,也有很多人后来有了“小芳”。

越来越不晓得什么是幸福了。
lotus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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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06-05-20   
才瞄一眼,就又被吸住了,一气呵成又看一遍

当初,就是循着它的影子来到这里的

经典呀
我随你
goubuli88 离线
级别: 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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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表于: 2006-12-08   
这个是我最喜欢的六六的作品拉,顶
我爱阳阳 离线
级别: 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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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07-07-11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
wizardming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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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表于: 2007-07-20   
写的是很好啊,安大,科大,一中旁的文革风格饭店,好像都历历在目啊
wtymary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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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发表于: 2007-09-03   
很不错,写出了那个年代人的想法和性格。
chillymylove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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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表于: 2007-12-12   
六六是不是偷懒啊。同一篇故事,同一个名字就可以当两篇文章。
《王贵与安娜》 《安娜与王贵》,这两个有区别吗?没看出来
遥望 离线
级别: 班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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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发表于: 2007-12-14   
很受教育,安娜是个聪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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