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招人。男人那东西,招了没用,徒增烦恼,所以躲远。招的,是女人这东西。
十年店铺,倘若只盯紧女人口袋那就不会撑到十年。也许十年没有混成奸商的脸,眼神里还有藏不住的真诚,女人们在掏钱后,通常还会掏心。女人容忍肚皮上有脂肪但肚子里不存货,长寿的秘诀之一就是放空,而我也算得上耐心的听众。她们的故事像幅市井画卷,有时候多打开一些,有时候小露一角。
我把伟伟招来。她是个矮胖的老姑娘,四十都过还未嫁,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她胸前挂着两个下垂到腰上的葫芦,那葫芦只需轻轻一搭,就甩在肩膀上,她的两个大奶是民间所说的布袋奶。女人长了这样的奶,并不好看。
惠叫我姨,我们年龄相仿,惠又是伟伟的同事,我从惠嘴里知道,伟伟缺心眼,大家都不愿意和一个傻子玩,她没有朋友。惠说:也就你愿意听她得吧,她飙上你这棵树了。
她工作轻松,每天在单位里打扫玩卫生就没事了。像恋爱开始后的如漆似胶阶段,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来,她泡在店里,有时候絮絮叨叨,有时候一言不发,只是看女人来了又走了。我猜想她只是想找个说话的人,找个热闹的地。一个没有朋友的老姑娘是寂寞的。
她在我店员老金眼里,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人。别人点到为止,她一呆半天,总是尿频,隔三岔五就要去洗手间。不仅如此,她还抠门,她很少买东西,她被我成功的说服买了一件价格便宜的文胸,把她巨大的布袋奶兜住,以免有伤风化,之后再也舍不得对她的布袋奶投资。
我不在店的时候,老金和老姑娘相守,老金上网她也凑过去看热闹,老金厌恶她身上的味道不好闻,一个九零后眼里,伟伟无疑是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古董,老金常常无比粗俗的形容:一泡shi崴在那里。
用我故乡话说:她是不赶眼神,即不看人眼色行事。
有一天我在街头遇见她,老远她就热情的喊:姐,你买菜了!她居然叫我姐?!天下女人照镜子都觉得自己有天仙姿色,天下女人未嫁,大约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女孩吧?可我嫁了还生了娃,我心里也有一个小女孩!
不赶眼神和不会说话,验证了惠说的她没有朋友。
间隔了一些日子她来,来了主动告诉我,她母亲去逝了。失去父母的孩子在这世界上就是孤儿,我的心又软了。但她看起来没有过多的悲伤。母亲长年累月的生病花光了她的工资分刮了她有限的医疗资源,她自己也是一身病,肾不好,脊椎不好,吃很多药。母亲的走,精神和物质上,反倒给她解脱了。
人人都爱花好月圆,不爱凄风冷雨,世上亲情,在贫薄的金钱和福利目前,也是禁不住磨的。
我问伟伟: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吧?老了有人照顾你。
伟伟眼神里两片死灰:不嫁,一个人过多清静。
其实说出这句话我就暗自嘲笑自己的弱智,合适的人?正当年华貌美如花都不一定遇见合适的人,何况伟伟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体这样的状况,婚姻哪个不是一部功利机器,男女各取所需。
但我很好奇伟伟年轻时的爱情。她眼里还是灰烬,语焉不详的表示,年轻时人家给她介绍对象,她都没什么兴趣。
异性恋,同性恋,中间都是性,据说还说一种中间人,对男女都不感冒,中间反倒无性,我想伟伟也许是中间人,从来对性没什么兴趣。
一个世俗女人没了性趣,又不寄托于信仰,很可能加倍爱钱。没了病秧子母亲的拖累,她花钱仍然抠门,放任两个巨大的布袋奶无精打采的垂在腰间。
伟伟还有一个妹妹,妹妹家有个傻儿子,有一次伟伟带来店里,那孩子的到来简直是一场灾难,他所到之处秋风扫落叶,货品纷纷落地,伟伟只是轻声说两句孩子,听不出责怪的意思,像一个满满溺爱的母亲。老金跟在傻小子后面一路捡拾,气的直瞪眼,事后她发恨说:简直不懂人事,恨不得拿苕笜疙瘩教训傻小子一顿。
过去的一年,老金离开了我的小庙,一年里有一半多的时间,我自己扛枪自己打仗,我深感一个小人物为五斗米折腰的不自由,日子厌倦到令我想造反,可底气实在不足,只好耐着性子熬粥。伟伟却不太来泡店了。有一个周末她来买内裤,说单位里实行上下班打卡制度,她没那么多自由了。她不停的问我时间,说要赶回去吃饭。她妹夫成了她的御用厨师,她每天在妹妹家吃饭,夜晚睡在自家那个五十平米的小房里。她夸了妹夫的高超厨艺,堪比高档酒店大厨,我猜想伟伟是没有进过高档酒店的。
我脑子属猪,不拐弯想事。觉得伟伟有人照顾,嫁不嫁的,有什么关系。嫁了,也是搭伙做饭,况且,一个女人家总不能不做饭吧。
年末,商场的店庆打折运动。我在店铺打烊后逛超市,遇见伟伟,她已经将超市里所有优惠的物品摸了个一清二楚,热情建议我买点香蕉,便宜三毛钱;买点枣干,店里泡水喝;买点虾皮,家里补补钙;买点奥利奥,三连包便宜呢。她是潜伏在超市里游击队员,我跟着她,省心省力的淘到物美价廉的东西。
惠也在年末来我店里,她要竞聘某个技师的岗位,看来稳操胜券,若竞聘成功,她就是机关里拿高工资的高级白领。我们聊到伟伟,她问:伟伟最近不来你这里了吧?
我诧异她料事如神。
惠告诉我伟伟交了新朋友,单位里一个寡居的老女人打得火热,两只麻雀在一起嘁嘁喳喳。伟伟有了说话的人,内衣店老板娘就光荣下岗了。
惠还透露了伟伟的秘密,伟伟的工资卡在她妹妹手里,她每月只有很少的零花钱,但是妹夫给她做饭吃,她帮着妹妹养傻儿子。
失去父母的老姑娘从此有人照顾,有人照顾是以自己的经济大权被剥夺为代价。世界分秒真实,我脑子里的猪还在一条胡同里奔跑。
惠还告诉我,伟伟最近遇上麻烦了,邻居到她们单位告状,说伟伟常在深夜里狠命敲暖气管线,弄出巨大的噪音,搞得四邻不安难以入睡。认识伟伟那么多年,我从未怀疑她的智商,惠的话却让我大大的惊异,看起来说话平和慢悠悠的老实人,很难和狂躁症联系在一起。
伟伟的狂躁症源于年轻时的失恋后遗症。青涩岁月男欢女爱,男欢了却不爱而离开,从此伟伟就封闭了感情之路。多年后在一个人的夜晚偶尔打开心,却发现是冰冷幽暗的黑洞,她掉进去了,发出绝望的声音...
什么中间人,我又错了。谁的青春不是眉眼盈盈春水荡漾?
惠说:那么多失恋的,人家也活的好好的,偏偏她脑子有病。
我想,脑子有病的人,大约用情太深太痴了。在天上,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古有哀伤殉情的大雁。在人间,今有痴情的女子,她用一生的幸福祭奠了过去的一段情上。
我常想伟伟经历了怎样一段爱情,或许与常人无异。后来的遭遇,皆因为小人物常常没有太多选择的自由,他们只是飘落在命运流里的一片树叶,有些漩涡,无法绕过。
比如你,比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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