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德懷:非馬的感受方式和表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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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馬正在走向世界。他出生於台灣,現定居美國。早期作品大部分發表在台灣,現今則同時發表在台灣、香港、大陸、美國及東南亞地區。過去,人們習慣上把他稱為台灣詩人。實際上,他已在美國定居多年,還是稱他為美華詩人更恰當。當然,這種區屬上的劃分,就詩人創作活動本身來講,並無多大關係。重要的是,我們必需看到,他的詩歌已在不少國家和地區引起關注和好評;他是一位很有成就的、正在走向世界的詩人。
就非馬這位獨特的詩人而言,在幾十年來的詩歌創作實踐中,他已形成自己的、對對象世界的感受方式和表現方式。我們說,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体裁,詩歌有其本身的質的規定性。在一般情況下,詩人創作詩歌都不能背離這種「質的規定性」。即使想在詩歌藝術上有所突破和創新,詩人也必須在大致不違背這種「質的規定性」的前提下進行。但是詩人的創作風格,雖然會在他對詩的「質的規定性」的遵從和突破中顯示出來,更會在他對對象世界的感受方式和表現方式顯示出來。優秀的詩人,都具有自己對對象世界的、不同於他人的感受方式和表現方式。非馬就是這樣。因此,要把握非馬的詩歌創作,就不能不去研討他的感受方式和表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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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象世界的感受,是詩人從事創作時所走的、必不可少的第一步。任何一個詩人都在感受對象世界,只是他們的感受方式(感受程度、感受選擇、感受思路)互不相同。譬如說,有一塊磚被扔在地上,你是否能感受到什麼?這是感受程度的問題。一個有「程度」的詩人,他勢必感受到什麼。再譬如說,面對大千世界,你不可能把它全部感受,而只能部份地感受它。這是感受選擇的問題。又譬如說,有一隻裝著鳥的鳥籠掛在檐下,你在感受到「鳥失去了自由」時,是否也感受到「鳥籠失去了自由」?這是感受思路的問題。非馬詩歌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在從事創作時,對對象世界的感受方式別具個性。
讀非馬的詩歌可以看到許多這樣的題目:「香煙」、「門」、「電視」、「照相」、「鳥籠」、「狗」、「蛇」、「羊」、「猴」、「磚」、「石子」等等。其他詩人時常也會用此類題目寫下三、二首作品,但非馬卻寫得更多、更集中。在他的詩集中,類似的作品俯拾皆是。而且,在其他詩人筆下,這類題目在通常情況下,往往帶來的只是詠物詩。非馬卻有別於他人,他在這類題目下所寫的作品,除個別例外,絕大多數都與詠物詩無關。
這是「煙囪」:「在搖搖欲滅的燈火前/猛吸煙斗的/老頭//只想再吐一個/完整的/煙圈」。
這是「香煙」:「燒到手指頭的時候/煙灰缸的亂墳堆又多了一具屍首//注定被點燃吸盡捻熄的生命/猶在不甘心地呼最後一口氣」。
兩首詩寫的都是出現在尋常生活中的瞬間畫面。非馬並沒有以傳統詠物詩形式,由此及彼,發掘「煙囪」和「香煙」的題外之意,而只是以比擬、象徵手法,分別用「煙囪」和「香煙」去「概括」兩個日常生活畫面。應該說,這兩個生活畫面,是極其常見和普通的。正因為它們常見和普通,而不為人們注目。非馬卻將眼光投向了它們,作了極其簡煉、出色的表現。
非馬稱得上是位有「程度」的詩人。他感受敏銳,許多平淡無奇、尋常極頂的對象,他都能敏銳地感受到,都能自然而然地為之動心、起興,繼而寫下佳作。像上文說到過的「磚」,詩人居然以它為題,以三句話作為三節,寫成一首富有動感、形象性十分鮮明,給人留下很大的想像餘地和再創造可能的精短詩篇。「疊羅漢/看牆外面/是什麼」。這樣的作品給人留下的印象相當深刻。
有人在談到非馬詩歌創作時曾經指出:「非馬的詩雖然有一針見血式的深刻,但廣度顯然是不夠的。」①也有人則認為:「若能更耐心,更以了解的態度去讀它,感受會不同,不妨以更寬懷的心去了解他。」②我以為,非馬詩歌是有廣度的。他認為現代詩具有四個特徵,其一便是社會性。他主張,詩人「必須到太陽底下去同大家一起流血流汗,他必須成為社會有用的一員。」在他看來,只有這樣,詩人「才可能寫出有血有肉的作品,才有可能對他所生活的社會及時代作忠實批判和紀錄。」③ 他在創作實踐中切實貫徹了自己的「社會性」的主張,並且獲得了人們的肯定。這種「社會性」的追求,既包含著人們都已認識到的對社會的參與、干預,也包含著對自己所表現的對象世界的開拓,後者實際上就是一個廣度的問題。
可以認為,在感受選擇上,非馬作為《笠》詩刊同仁之一,他所遵循的創作路子是與《笠》詩刊同仁相一致的。一方面,他注意對社會的投入;另一方面,則注意對詩歌表現面的拓寬。打開他的作品,社會上上下下、方方面面,他幾乎都有一定程度的涉及。從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一個比較優秀的詩人,在視野上所應有的廣寬性。
僅僅局限在同一組詩中的話,我們可以看到非馬詩歌的廣度。這是詩人早在一九七0年初就完成的組詩「從窗裡看雪」,共包括七首短章:
1「黑人/的/牙齒/不再/好脾氣地/咧著」。
2「被凍住歌聲的鳥/飛走時/掀落了/枝頭/一片雪」。
3「雪上的腳印/總是/越踩越/深/越踩越/不知所/云」。
4「下著下著/滾燙滾燙地/竟成了/思鄉臉上/亞熱帶的/陣雨」。
5「冷漠使我們/獨立/互不相屬/小心翼翼/連大氣都不敢呼//只要太陽不露臉/將有一個白色聖誕」。
6「枯樹的手/微顫著張開/向上/老農臉上/龜裂的土地/綻出/新芽」。
7「突然鳴響的鐘聲/撼落/高聳塔尖/十字架上的/雪」。
七首短章,都與雪有關,語言張力很強,表現效果很好。其意義指向幾個不同方面,寫法上也各有千秋。譬如第一首寫的是有關異族的、不同膚色的人種,詼諧中暗含著沉重。第二首寫的是有關大自然中的鳥類,凝重而又給人以希望。第四首讓人体會到漂泊者的思鄉之情。第五首促發人們聯繫到現代社會的人際關係。的確,如果能以比較寬泛的眼光去看的話,就不會認為非馬詩歌廣度不夠了。
與感受程度和感受選擇比較看,非馬的感受思路最有個人特點。有人在談到「鳥籠」一詩時,說過這樣一段話:「非馬不寫把自由還給鳥,而寫把自由還給鳥籠,這樣的確會使讀者大吃一驚。一般人對鳥籠的觀察大都是單向的,大都只注意到鳥的自由;非馬的觀察則是複向的,他的視矚同時落於鳥於鳥籠兩端。」④言下之意,他的感受思路已不再是單向的,而是雙向的。這就有助於他從多方面去把握對象世界,也有助於他提高作品的容量和張力。這種感受思路可稱為複式感受思路或異質感受思路。有些評論者的所謂「反逆的說法」、「反逆思考」,正是就此而言。
「鳥籠」這首詩很有代表性:「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詩人在感受到「鳥的自由」的同時,也感受到了「鳥籠的自由」。他在意識到恢復「鳥的自由」的同時,也意識到了恢復「鳥籠的自由」。基於此種複式感受他的「鳥籠」一詩不僅在同類「題材」作品中給人帶來新穎感,而且意境也大為開闊。非馬寫的雖是「鳥籠」,但這「鳥籠」卻令人聯想到「人」在現代社會中經常面臨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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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實現了對對象世界的感受後,詩人就自然進入對對象世界的表現,從而完成詩歌的整個創作過程。詩人感受對象世界的方式不同,表現對象世界的方式也不同。正因為客觀上存在著這兩個不同,所以才會出現不同個性和風格的詩人、詩歌。
正如對對象世界的感受方式一樣,非馬對對象世界的表現方式也別具個性。非馬詩歌在形式上有一個極為鮮明的外觀特徵:短小精悍。這自然得力於他高超的表現能力和文字功夫。不過,同時也得力於他表現方式的獨特。先看他的幾首詩歌。
「新與舊」:「囂張的新鞋,一步步﹐揶揄著舊鞋的回憶」。
「靜物」:「槍眼與鳥眼,冷冷對視」。
「籠鳥」:「好心的他們,把它關進牢籠,好使它唱出的自由之歌,清亮而動心」。
「山」:「小時候,爬上又滑下的父親的背,仍在那裡,仰之彌高」。
「花落」:「沒有一次,我能平靜地聽你數:忘我,毋忘我;忘我,毋忘我﹐到最后一瓣」。
非馬寫詩歌(包括這幾首詩歌)都視具体狀況進行分行,並且都不用標點。本文為了分析的方便,已有意作了改動。透過這幾首經過筆者改動的詩歌可以看到,非馬的詩歌,實際上整整一首,往往只由一句話組成。有人曾經從語言角度提出這一問題,認為他的詩「雜質很少」,「有時候整首詩只有一句話而已」⑤。 我以為,這不僅僅是語言的問題,更重要的應是表現方式的問題。如果不是受到表現方式的制約,純粹追求語言的效果,是很難寫出這樣出色的作品來的。
用「一句話表現方式」寫出的詩歌,簡潔明瞭,言簡意豐,充分体現了中國詩歌經過幾千年來的磨煉而形成的特有的神韻。從「籠鳥」而言,人們把鳥關進籠子,為的是點綴自己的生活,聆聽它美妙的、自由的歌聲。然而在人們美好的期望中,實質上已包含了對自由的扼殺。這種悖反現象,是意味深長的。以「多句話表現方式」寫成的詩歌,原則上也能顯示這種悖反現象。但是對比之下,以「一句話表現方式」寫成的詩歌,言簡意賅,顯示出來的藝術效果要強烈得多。
非馬的詩歌,一般都不把話說盡、說透。他通常只說出一半意思,而把另一半留給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去補充、去再創造。有人指出,「非馬的詩是要用看的而不是唸」,他寫的是「用看用思考的」現代詩。⑥ 應該說,他的「只說一半意思的表現方式」與他致力於現代詩創作的追求是統一的。現代詩在接受過程中,要求接受者進行思考;而「只說一半意思的表現方式」,則把接受者導向了思考之路。「只說一半意思的表現方式」與「一句話表現方式」是高度統一的。以「一句話表現方式」寫成的詩歌,絕對不可能像「長篇大論」式的長詩那樣面面俱到,而只能是有選擇、有側重地表現對象世界。「只說一半意思的表現方式」,正好適合了這類詩歌的需要。
「靜物」全詩只有一句話。人們舉槍瞄準鳥,自然為的是打鳥。可是,「槍眼與鳥眼」為何竟然「冷冷對視」起來?對視結果又將如何?詩人對此都未道盡,而是將此留給接受者在接受過程中去思考、去再創造。
非馬有些詩歌,表面看去好像詩意已經「道盡」,但實際上卻並未「道盡」。也就是說,「詩外之意」遠遠多於「詩內之意」。由這類作品,可以看出詩人在詩意表現上的多層次追求。這是「肚皮出租」一詩:「萬眾矚目的/肚/皮/隆起//愛/錢/的/結晶」。表面上看,詩人已說明「肚皮隆起」的原因,是當事者的「愛錢失節」。但實際上,在這一具体事件之外,作者表現出的、留給讀者思考的問題卻要更多、更深刻。殊不知,在現代社會中,在商品經濟沖擊下,有不少年輕女性墮落到了人生的深淵。詩人「道盡」的僅僅是「肚皮隆起」,未「道盡」的卻是廣闊的社會,以及這個社會的種種痼疾。
非馬的詩歌極其清純,頗有中國水墨畫的神彩情韻。初看,它們樸實無華,並不給人以溢彩流光的感覺。細看,它們則生動形象,絕無滯重沉悶的弊端。他的詩歌,每一行,每一節,每一首,可感性強,讀者很容易投入。在他那非常感性的詩歌中,沉澱著可貴的理性精神。反過來說,理性精神在他的詩歌中已經充分地感性化了。「非馬的詩是將客觀的事物現象,經過主觀想像的改造重現出來」⑦。 「改造」、「重現」過程,當然是離不開感性化的,但同時,又必然地經過了理性化的過濾。感性的形式,理性的意蘊,在非馬詩歌創作中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
本文所引諸首詩歌,外觀形式都是極其感性化的,形象、具体、生動,內在意蘊則大多包含著深刻的理性精神。這裡再另看幾首詩。
「讀書」:「打開書/字帶頭/句跟隨/一下子跑得精光//只剩下/一個暢銷的書名/以及人人談論的/作者的名字//果然好書!」
「虎」:「眯著眼/貓一般溫馴/蹲伏在柵欄裡//武松那廝/當年打的/就是這玩意兒?」
「狗」:「落了水的狗/不吠/是怕喝水//出了水的狗/不吠/不是嘴裡有肉/就是忙著/咬你的腿」。
三首詩初看都十分生動、具体,是感性化的,但其內裡卻都包含著詩人的理性思考,具有強烈的理性精神。「讀書」寫的是詩人(也可以說是不少讀者)閱讀有些有名無實的暢銷書後所產的感受。既然是「暢銷書」,首先必須是內容要具有令人過目難忘的魅力,然後才是作者的名字等等。然而事實上,卻出現相反的情況。「虎」使讀者由自然界想到人類社會,由動物想到人,想到這宇宙間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相對論」。「狗」則讓人想到落水狗式的人物的卑瑣、可惡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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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理論都不可能把文學創作解釋窮盡。非馬是一位很有個性、很有成就的詩人,欲想把他的詩歌創作解釋窮盡,顯然也是不可能的。由於感受方式和表現方式是創作者從事文學創作時,決定其創作風格和成就的兩大基本因素,所以本文由此入手來探討非馬的詩歌創作。本文自然不可能非常全面地對非馬的詩歌創作做出評價,但是卻努力去揭示其從事詩歌創作的一些個性,從而讓人們看到他在詩歌創作領域所取得的成就,讓人們看到他能夠取得如此成就、並正為世界各地越來越多的讀者所注意的主要原因。我想,這樣做不論對非馬本人,還是對其他創作者來說,都不會是無益的。
一九九二年七月寫於上海
注:
①②④⑤⑥⑦見「非馬作品合評」,非馬《非馬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香港分店,一九八四年十二月版。
③李魁賢「論非馬的詩」,非馬《非馬集》。
原載:新大陸詩刊13期,92.12;華報,92.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