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天空飘来一片云,把太阳遮住了。一阵风吹来,掀起她的白发,苍老的面容,悲凉的神色,把她的身体压得越发佝偻了。
“唉,多少年了,不敢想,想起来,心就痛,针扎似得痛。”
我不忍再看她,也不愿再听她刀戳般的言语,一字一顿,荒凉的梦境。记忆的长河里水花四溅,她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如今却又涉进了水里,小心翼翼捞起梦的碎片,一一拼接,展现,那是怎样的往事啊!
“那一年,我在厂里加班,一整天,感觉不舒服,心里七上八下,饭也没有吃。到了晚上,王大姐从家里赶了过来与我换班,她见我第一眼就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回家看看吧,你女儿在学校里的操场上摔倒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是她的儿子告诉她的,她儿子和我女儿是同学,当时我晃了晃,幸好抓住了纺织机,才没又倒下。后来,大姐把工长叫来了,工长用她的自行车把我送回家里。家里没有人,女儿也不在家,我到楼下的商店里给你金大爷打了个电话,好半天,你大爷才接了电话,淡淡地说了句,你来吧。我当时就急了,我说我去你那儿干什么,你大爷在殡仪馆里上班,那个地方怎么能说去就去呢?没想到你大爷吼了我一嗓子,让你来,你就来,啰嗦什么?当时我就愣了。工友又骑着自行车把我送进了殡仪馆。夜里的殡仪馆人不太多,大家都低着头走路,脸色冷漠,谁也不说话,让人觉得压抑,连呼吸的空气都觉得沉甸甸的。在化妆室里,我见到你金大爷,一进门,我就见到了你金大爷……”
大妈讲到这里,呼吸急促,身子一抖一抖。我走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她,“大妈,咱不说了,不说这些堵心的话。”
大妈就像没有听见,喃喃地叙说着:“一张床,下面有四个小轮子可以推的那种?”
我点点头我知道。
“床上一个小小的人,”大妈的鼻涕流下来了。“小小的人啊!上面盖着一床大被子,被子的一角耷拉到地上。那是我的孩子吗?那不是,肯定不是,我的孩子看见我,老远就会喊,蹦蹦跳跳撒着娇地喊妈妈妈妈。你看,床上静悄悄的,那里躺着一个木偶。果然是木偶,脸都涨发了,那种紫色的发。你大爷从瓶子里倒出几滴东西,放在手心里搓,然后把手覆盖在木偶的脸上,轻轻地揉啊揉,又从别的罐子里拿出一样东西,同样是揉啊揉,揉完了她的脸,再揉她的发,接着揉脖子和耳朵,就这样揉啊揉,木偶的脸就像鼓胀的皮球慢慢撒了气,你大爷又在她的小脸上敷了一层薄粉,取出了胭脂,在她的脸颊上画呀画,两腮绯红。眉毛也用镊子小心剔去了几根,再用眉笔慢慢勾勒,描的眉又细又长,最后,在额上用朱砂点了一个红痣。这下,活了。你大爷放下了手里的活,对我说,看看吧,小美睡了。”
“小美?”我的心抽搐了一下子,“大妈,你是说你女儿也叫小美?”我的话她根本没听见,她深陷了进去。
“我走向前去,木偶不见了,真是我的孩子,小脸红扑扑的,光润润的,小美为什么不叫妈妈,我问你金大爷,你大爷说小美睡了。是啊!是啊!睡着的孩子就不能叫妈 。那小美什么时候叫一声妈妈呀,你大爷说,明天,明天早晨。已经过了很久了,我还是重复着这句话,小美什么时候叫妈妈,不是说明天吗?到了第二天,我又迫不及待问,小美醒了吗?你大爷柔声地安慰我,不是告诉你明天吗?哦!我们明白了,可是明天又在哪儿呢?
故事似乎讲完了,我无心地问了一句,“大妈,大爷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他呀,说走就走,没有留话。有一天,殡仪馆送去了一位女孩子,因为婚事,自己寻了短见。那天是你大爷接待的她,经过了你大爷的手,她又恢复了生前的模样。真是年轻貌美,花样的年纪。你大爷看着看着,眼里簌簌流下泪水,有几滴泪,就落进女孩的眼里。女孩忽然睁开了眼,你大爷胸口一阵绞痛倒了下去。”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我不相信,也不愿再问。大妈闭了闭眼,有两行泪从眼缝里渗了出来。
“大妈,”我晃了晃她的肩,“我看咱们把早饭和午饭一块吃算了。”
大妈不好意思地笑了,“孩子,大妈向你倒倒苦水,心里啊好受多了。”
我说:“大妈,不要再想那些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活着还是要往前看,你说是吧。”大妈点头连连称是。
一路上我搀扶着大妈,其实小饭馆就在不远处了。在店里,我俩寻了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两碗馄饨。我对大妈说:“大妈,咱们烫一壶即墨老酒吧。”
大妈高兴地说:“好啊!我喜欢喝,自打你金大爷走后,我就在也没有喝过。老酒好啊,舒筋活血,延年益寿。”
我给大妈倒了满满一大杯,大妈端起酒,闻了闻,有点陶醉,抿了一小口,赞叹地说:“这味道啊,还是过去的老味道。小时候啊,我病了,我娘就给我一小碗,喝了发发汗,就好了。”大妈的脸颊泛起了红,苹果般的红。
大妈的胃口还算不错,一碗馄饨吃了一半,剩下的就扒拉到我碗里。我说:“大妈,你应该多吃点。”
大妈笑呵呵地说:“孩子啊!我早上不吃饭,我是来跟你凑热闹的。”大妈真有趣。
“大妈,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天天带你出来吃。咱们不光吃这一样,油条,豆包,发面卷,虾仁笼包,手擀面,再配上臭豆腐卤,油焖虾酱
刺溜一口,哎呀,大妈,那味道……”我口水流下来了。
大妈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年轻真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天塌了,还在那里啃骨头,就是自在,大妈老了。只有看的份儿。”
“大妈,你放心,你老了走不动了,我就天天背着你。”
“嗐!傻小子哦,没事跟着个老太太混啥。”
“大妈,我不是怕你孤单。”
“孤单?我怎么会孤单?”大妈笑了,一脸的古怪神色。“我不是还有你金大爷,和小美吗?”她悄悄趴我耳边说:“你可不要对外人说,其实,你大爷和小美一直在家里,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啊!”我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一只馄饨卡在喉咙处,差点没把我噎死。我忽地站了起来,勺子也被碰在了地上,语不成调,“大……大妈,这是在白天,你可别说梦话,那是人,有血有肉 ,不是两块木头,这么多年了,早化成水了。你怎么放?”
大妈一脸笃定的样子,“怎么放?我有办法呀!买一个冰柜不就完事了吗,我把小美放在你金大爷的怀里紧紧搂着。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个冰柜了,都是海尔的。”大妈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云淡风轻。
我太小看这老太太了,她是不是又在说胡话了,我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大妈,你是说,你把大爷和小美放进了……”
大妈一本正经:“是啊!我把我爱的人放进了冰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