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点水的回乡,我抽出点时间来,去看望英儿的妈妈。
我父亲用他的电动三轮载着我,车厢里放了一个马扎,我坐在马扎上,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风很大,我的头发像旗帜一样飘扬。小时候我坐在父亲的木头车子里或者大金鹿的后座上,山路的颠簸让我像一颗蹦豆子。现在他与时俱进的有了三轮私家车,我跟父亲笑称我是坐着敞篷跑车的。时光飞啊飞啊,伴随皱纹而来的还有一些化腐朽为神奇的自嘲力量。敞篷跑车驶过故乡的大街小巷,我父亲遇见熟人总是停下来跟人说话,那些我似曾相识的熟人总是问:二闺女几时来的?
我忘了回答了几遍“昨天下午回来的”这句人家根本记不住的废话后,敞篷跑车就到了英儿家门口了。
英儿家住在镇子的最南边,两层楼一个大院子,我曾经说英儿是地主家的孩子,否则,哪有条件学钢琴。
大门开着。在院里柿子树下那只小白狗的狂吠声里,我们推门而进。先是看到端着饭碗的英儿和她满地奔跑的儿子。英儿头发蓬乱,裙子上上有一块明显的污迹,完全没有了平素里美丽钢琴老师的形象。
沙发一角,坐着英儿的妈妈。尽管早有思想准备,我看见她时仍然大吃了一惊。
她剪了板寸的头发,头微微垂着,胸前戴着围嘴,瘦了很多,去年秋天见她时还体态丰腴,她除了说话吐字不清看起来还好 。半年多过去,人就落在了谷底。
我避免触及生病这个话题。我对英儿妈说:“今早我还说起你家俩孩子,老大每次公务员考试都是第一名,铁饭碗都不要,一直考到中科院的博士,英儿更厉害,已经是我们当地有名的钢琴老师,赚钱如流水。这智商,到底是随了爹还妈?”
英儿爸爸说:“聪明都随她妈。”
英儿妈脸上的滑过一丝喜悦。她的口水流出来,带着没有咽下去的饭粒子,英儿过来给她擦,刚擦完,口水又止不住的流下来。英儿妈两腿之间放着一个垃圾桶,她低着头,口水狂流了一阵。
上个月请的保姆已经辞职不干,找新保姆比找新媳妇还难,中国进入了用工难用工贵的新时代,大到工厂,小到店铺,甚至家庭用工,都受此影响。
英儿假期快要结束,英爸爸还有一摊子事要做,不知道谁来照顾生活已经完全不能自理的英儿妈。
英儿妈吐完了,她的手费力的在旁边摸索。我一来就注意到她身边有个小本子。我听母亲说她自从丧失语言功能后,就用笔和人交流了,我母亲去看她,她写给母亲的话是:我很好,你别担心。
我拿起本子迅速看了一眼,夸奖英儿妈的字体漂亮,这不是恭维,双手没有力气的人字迹有点飘,但工整秀气。
我把本子和笔递给英儿妈,我知道她要跟我说话。在过去的几年里,无数次接到英儿妈的电话,她声音清脆高亢,她嘱咐我照顾独自飘到我们那地的英儿,她担心英儿的婚嫁,对英儿倾心的那个三脚拍不出屁来的小伙表示不欣赏,我这当姐的肯定干过狗拿耗子的闲事。
现在,她要用另一种方式和我说话。我看着她在纸上慢慢的写出俩字:完了。
然后,英儿妈的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她和我母亲说着客套话,却向我坦露了内心。我越老小心脏越脆弱,陌生人的悲伤都会让心尖子动一动,更何况是自己熟悉的人。这两个字如同针扎了一下,难受到我眼睛潮湿。
英儿看到妈妈的样子,无可奈何的说:“她就那样子,整天爱哭。”
我摸着英儿妈的手,她的手很热,我说:“你不要这么想,现在医学发达,你会治好的。”
说这话其实我没有底气且语气干瘪,其实初中文化水平的英儿妈早已心知肚明。我弟说,这个病全世界有四万例 ,属于神经系统的损害,语言行动功能一点点丧失,最终耗尽力气而死。得了这个病,钱就是废纸。
英儿妈的眼泪还在无声的流,我说着劝人的废话:“你千万不要放弃希望,你就这么想吧,每天睁开眼睛看见阳光,咱们赚了,你心情好病就怕了,你就会好起来。”
英儿妈又拿起笔,写下两个字:难受。
一个人大脑异常清醒的看着自己的躯壳一点点枯萎,外人总是动动嘴要求他们选择坚强,那些苦怎会感同身受?
英儿妈用一只手去翻那个写字本,翻到后一页,示意我去看。这时候,英儿一把抢过来,把本子扔在一边,说:“她就爱胡思乱想。”
但我还是看到了那些轻飘飘的字,文字是写给英儿哥哥的,大意是,我的病没什么希望了,耗下去只会浪费金钱和时间,你爸整天守着个半死不活的人也会失去耐心,快点想办法把我结束吧,你和英儿都已成人我也放心了,工作的事你不要着急,关于买房子,你不用愁,你二舅会帮你的。活着的每一天都很痛苦,你们体会不到,快点结束这一切吧。人总有个早走晚走,我不过是早走一步而已。
......
我在上午很好的阳光里看一封活着的人写下的遗书。我年老的父亲正和英儿爸爸喝茶,他们说着东村支书被称为血压血脂血糖高的三高支书,英儿那个PHD的高智商哥哥正在楼上办公,英儿一岁多的儿子一刻不停的跑来跑去,英儿追着他,追上他就对着小脸啃一口。
生活的画面寻常而美好。
英儿妈的口水不时流出来,英儿过来给她轻轻擦去。曾经为减肥在我家吃饺子都数个的英儿,最近变得异常消瘦。
英儿说:“怎么吃都不胖了。”
我知道英儿上进心很强,她不满足于钢琴班要扩大成钢琴学校,她有野心,她希望赚很多的钱,然后买一辆性能不错的车子,好经常回家看妈妈。
身心巨累,胖细胞怎么有机可乘。
英儿妈的眼泪又开始扑簌簌流下来,她写到:你太瘦了不好看,你要多吃饭,吃饭要细嚼慢咽。
英儿坐下来,把自己的小肚子努力挤成一个球,说:“我就小骨架,你看瘦人哪有这么大的肚子?”
笔记本的这一页大多是写给英儿的。比如“你带着孩子不容易,煮面条时间短一点就行。”
“这几天有点冷,你给孩子多穿点,你自己也要穿暖些。”
“菜切得碎点煮得烂点,孩子好消化。”
和儿子交代了身后事,和女儿就在琐碎的叮嘱里。一个能说能笑的人,如今连一个啊字都发音艰难。
没发病之前的岁月里,英儿接到母亲的电话,总是把手机离耳朵远远地,拒绝听那些唠叨。现在,她说:“想听也不能说了,后悔啊。”
父亲的电话响了,我母亲对他进行贴身追随,她要我们早些回家,她割了新鲜的韭菜,剁好了猪肉,要给我包一顿饺子,吃完饺子我就启程。她的腰间盘突出又犯了,这次回来她又唠叨说我嫁远了,我父亲又嘲笑她小家子气人家出国的能咋样。
于是,我们告辞。
院里那棵粗壮柿子树下的小白狗依然叫的很欢。五月伊始,花落了,繁茂的枝叶里也许藏着无数小小的涩果果,只待秋风吹,树叶纷纷落下,枝头满是黄橙橙的柿子。
想起以往秋天吃到英儿捎来的柿子,她妈妈嘱咐说,把柿子放在苹果堆里呆上一个星期,柿子才是真正的熟了。今年的秋天,采柿子的人也许不是胖胖的英儿妈了,哪怕她坐在轮椅里,看着有人上树摘柿子,也好。
生命是如此渺小卑微,我们的梦想也越来越卑微渺小。我们说着想念,不知道再见在哪一天。世间皆无常,唯有慈悲。但愿,英儿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弹出悠扬的曲子换来很多票子如愿以偿买上车子,她不用抱着孩子挤公交开着车子回家的那一天,妈妈还在柿子树下等她回来。
[ 此帖被白菜在05-06-2014 01:26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