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留了一点小尾巴,偶尔咳嗽两声。到了年初一,忽然由两声增加到N声,想想自己一直是个皮实的人,怎么过个年都金枝玉叶起来。抬头看看天空的霾,一切都有了答案。
雾霾一直持续到初三的回娘家,高速关闭改走下道。因为起的早,即使绕了远路,幸运的没有赶上堵车大军。之前弟弟打电话来说初二堵得一塌糊涂,我转述给司机时说:“离我家三十公分的地堵车走了一个小时。”三十公里说成了三十公分,又被他揪住小辫子冠上弱智的帽子。
到了我家所在的镇上超市前,车子开始蠕动,超市前横七竖八的停车以及路口不断拐出的车子,让一小段路程成了盲肠。我口误的三十公分,终于名正言顺的得到验证。
到家后不久,我九爷爷家的大叔一阵风来我家。大叔前些年在村官竞选中曾经民意高涨以为稳操胜券,他的对手半夜挨家挨户偷偷送烟送酒争取选票,结果逆转局势,连我母亲也看在收了人家烟酒的份上不投自家兄弟一票,可见,民主这东西,抵不过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句古话。大叔为农民服务的伟大理想破灭后,从此专注于为自己服务的种地事业。他高大魁梧,声音洪亮,说这远的先来了,近的还没来,他在县城的闺女正堵在路上,不知道多久才来到。
中国的乡村公路已经进入堵车时代。从朱时代起大肆发展汽车工业,鼓励大家买车,可是我们的公路硬件我们人文素质软件,都没准备好。于是你抢我夺进入一锅粥时代。每每这时总是灵光闪闪,除了给车子插上翅膀在天空中飞又担心撞机外,更感觉温良恭谦让的封建遗毒要是代替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堵车将会大大缓解。
一阵风赶到我家来的,还有我的三大娘。三大娘和和母亲是老闺蜜,每次我回家母亲总是故意将风声透露给老闺蜜。三大娘一如既往腿脚麻利身轻如燕,她带来一包炒熟的花生,非要我带回家。三大娘没有地,这些花生,是她从秋收后的花生地里二次翻地得来的。
这天她家要来好多亲戚,都是来自狮子沟赵家岭王家河的,这些沟里岭上河中的亲戚占据了她的聊天和做饭时间,以至于她和我说了几句就迈着小碎步一溜烟回家去了。
来我家蜻蜓点水的还有我姨家的两位表哥。他们把我家当做第一站,然后去一河之隔的姥姥村里看望硕果仅存的二舅和舅妈,我母亲说,九十二岁的二舅已经老年痴呆了,把舅妈当成娘。有一次母亲去看他,他给在场的每个人倒了一碗水,说是自酿的美酒,并大声宣布:“我娘嘱咐过了,一定要大家喝了美酒。”于是众人赶紧把水当成酒,美美的喝了下去,以成全一个九十二岁小孩子听命于娘的心愿。
陪伴多年的老伴当成娘,足见舅妈对舅舅的宠爱和照顾。也许美好的婚姻有两种,丈夫亦师亦友,对妻子宠爱如同女儿。另一种,妻子既是情人又是娘,男人对女人充满了依恋和依赖。
对比父母的婚姻,父亲即使老到二舅的岁数,也绝不会糊涂的把母亲当成娘。母亲年轻时是母老虎,虎老了不咬人,没了火气,却多了唠叨。
来之前,她在电话里嘱咐我说:“你别穿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叫人家笑话。”她口里的乱七八糟,就是我的中国风衣服,穿宽袍大袖下地干活估计要兜一袖子土回家。我母亲已经给我准备了一件军大衣,以让她的闺女看起来根正苗红像个女革命家。我穿衣的小自由被打击了下,于是低调的穿了件绿色碎花长棉衣,老金给我买的白色卡哇伊帽子也不敢戴,因为大过年的戴白色不太吉利。
母亲见到我后照例对我的打扮絮叨半天,我心里毫不买账,我的父亲我的老公两位男士总是用欣赏的眼光看我,老公偶尔会把妖娆口误成骚扰,父亲更觉她的闺女怎么样都好。年少时我被母亲放了羊,自生自灭的长大,现在,她总是干涉我的小自由,试图用所谓母爱把我拉回羊圈,可惜我早就长了倔强的羊角,我对她递过来的老太太帽子一把扔出去,坚决不随俗。
我既不穿她的军大衣又不戴她的帽子,还在她面前偶尔流露点小脾气,但我明白她那点小心思,她觉得自家闺女较之同龄人,无论穿了什么,太跳了。她只是想把那点跳跃打下去,以在乡亲眼里看起来不算出格。家里的三个孩子,最远的我是她的主心骨和依赖,有时候在她面前我成了她的娘。我和父亲偶尔就耶路撒冷局势和阿富汗问题交换点看法,她唠叨,寻找点话题,才不会失业。
母亲批评完我的衣服,又拿出她的新衣服穿给我看,这件外套是弟媳去W城买的,颜色样式都适合她,弟媳不愧是服装裁剪的大师傅,对尺寸拿捏有度。有了信仰的弟媳宽以待人,婆媳关系不错。母亲不舍得穿,怕一会儿做饭会弄脏新衣服。
其实真正的大厨是我弟媳。回娘家我一改在婆家的假装勤快,心安理得恢复懒馋本色。十几个大盘大碗上了桌,一家人围在一起,我也听说了故乡的一些新鲜事。
邻村的村民要被赶到楼上了。因为城镇化建设,他们的房子院落都统统被拆掉,开发商每平米补偿一千六百块,被村里扣下三百,镇上扣了三百,到了农民手里只有一千块。
地方政府已经频临破产,快穷疯了,城镇化建设是他们搜刮民膏的最后稻草。过去一年里,是习李新政被错误解读?城镇化建设就是强拆农民的房子?不让请客送礼就是减少底层职工的福利?中国似乎进入最后疯狂的时代,为官一任,拼命捞钱,愚蠢的官员永远不懂敬畏,干尽断子绝孙的事。
但,待宰的羔羊也会反抗,并成功逆袭。我故乡河边的良田,被镇政府卖到某蔬菜种植大县,万亩良田改建蔬菜大棚。有识之士成功上访,在推土机就要毁掉良田时,村民们一涌而上手持棍棒和国务院信访办的尚方宝剑,保卫了自己的土地。
我听了热血沸腾,暗自思忖:如果我是一个农妇,是不是也会加入棍棒相争的大军里,用这种方式来捍卫自己的土地和尊严呢?每个山东女人骨子里流淌着响马的血液,她们既会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也会上吊上吊,顺便抹了狗官的脖子。
我的故乡在一次次改造中变成现代化新农村,整齐划一的房屋和街道,东边王二狗子和西边李大烟袋家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以至于我回家时走错了地方,这次车子一路开到河边方发现走过了头,于是又被司机笑话一通。曾经失去门前歪脖子老梧桐的时候,我忧伤了好一阵,如今形势,故乡的未来肯定是要折腾的,父母也许会失去土地,院子,也许会被赶上楼房,他们的鸡狗鹅鸭统统被杀掉,想来心里一派黯然。
也许只有我这个离开故土的人才会杞人忧天,故乡人习惯于他们的土地被买去种房子,因为可以陪一笔钱,他们也习惯于农副产品不值钱而人工很贵,上梁不正下梁也歪,他们说起某个我们常吃的蔬菜是毒药泡出来的,比如生姜,用了付连丹和黑药才不会腐烂,连看起来安全的山药,也是喂了毒药的。当然,我们在毒药中已经修炼出超人的肠胃,死了的是运气不好。看看天空的霾,无力灰暗的飘着,我为自己至今的愤青而羞愧,说到底,我不过是那点小心眼,希望故乡是记忆中青山绿水随地撒欢的好地方,而不是高楼大厦四不像子的新农村。
过年回家的一天像一部微型电视剧,地点是我的家,色彩有黯淡也有明媚,人物东家来了西家走。
我的十几年不曾见面的发小终于和我接上头。其实我们早就接上头。当我刚开通微信时,她向我发来问候,我不知道怎么按了视频的键,画面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菜鸟大惊,心想哪来一个老太太?慌乱中赶紧关了页面,心有余悸想了半天,才明白了刚才是接了她的视频。这次见了她,她穿了明黄色的外衣,除了腰上的游泳圈眼角的皱纹,还是爱笑的那个她,没有视频中老太太的样子,大我两岁的她看上去依然年轻有活力。看来视频真是个怪物,把雀斑放大成铜钱,鱼尾纹变成蜘蛛网,好人变成妖怪,我一贯坚持不与任何人视频,就像金三胖子让友邦人民吃上米饭和肉一样,真是无比伟大的正确决定。
我母亲对比了我和发小的穿衣打扮,趁机批评我穿了乱七八糟的衣服,其实,母亲那点小心思又被我轻易看穿,她是希望人家说她的土妞已经变成洋蛋。果然,发小顺势恭维说我的打扮像是台湾来的女人。
但是发小说:“台湾啊日本啊,哪个地方都不如香港好。”
那个叫KH的地方,是个花钱的地方。发小混的不错,说话间就透漏了在城里买了几套房子,去哪旅行买了什么首饰,她不断强调她老公是军官身份。
中国人相见欢的话题,不是房子就是车子,中国人的成功,不过是房子车子银子面子。女人之间,把这些调成一个花花绿绿的拼盘,再来一句:翠花,上老公!于是把狗熊狗蛋老公加进来,搅成一团五颜六色的浆糊,然后兰花指对着浆糊一抿:呀,小日子真有滋味!
不知道昨夜和周公的约会不够意味深长,还是发小的话题让我索然无味,我这台湾女人在喝了弟媳递过来的一杯又一杯红茶后,还是挡不住倦意。我努力克制住哈欠,听她说。
听她说,仿佛时光倒带,我们看见了当年扎着小辫子窃窃私语的美好时代,只是,画面里的小女孩,却与我们无关了。生活向左向右,我是麻雀你是凤凰,我们枝头的风景早就不一样了。
发小走后,在回家这部拖沓的电视剧里,我又见缝插针见到了另一片风景。
十多年前,我在新婚的弟弟房间里见到一幅画,是故乡那条叫九曲河的风景画。画的作者是弟媳的堂弟,一名高中生。那年,他的志愿是西安美院。
命运忽然打了个呼哨,偏离了方向,堂弟就与正规院校失之交臂。后来,他还是来到西安,成了一名拿着画笔的西飘。
这么年来,偶尔从弟媳口中得知他的点点滴滴,我知道我热爱的城市里有隐藏着很多高人,这次来,忽然起了要拜访身边高人的心。
我见到了堂弟。他有着典型的书生柔弱气质,一个两岁多小女孩黏在他背上不肯下来。我们去他的房间,看到尚未完成的一副画作,忽然心生感动。小女孩说:“我爸爸画的太美了!”
我也想说:“你画的太美了。”
他母亲说:“画画的人都是些潮吧。”潮吧,山东土话,傻子的意思。
我想,有时候我也是个潮吧。画画和写字一样,都是孤独的职业。听见内心的风声,和文字画笔纠缠,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在一个人范围内完成。懂得的人,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
我是多么喜欢。
过年回家,像扎了一翅膀,短暂落地,看见父母的老去,生活的悲喜,乡亲的趣事,然后又迅速逃离。也许呆久了会心生厌烦,这一翅膀,新鲜眷恋,温度正好。
也许因为这一翅膀,有一点喜欢那个叫年的怪物。
http://www.bachinese.com/forum/read.php?tid=43284&fpage=3 过年回家(2010---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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