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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一九四二》的中国饥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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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2-11-30   

《一九四二》的中国饥荒史

来源:凤凰博报
作者:杜君立
2012-11-29




人与权力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     ——米兰·昆德拉

一场被叫做“斯巴达”的战争远去了,中国电影院重新开始了一个新的演出季。李安以一部神奇的《少年派》讲述了关于人类流浪的心灵史;《2012》以3D版重新将人们带到一个末日狂奔。接下来,冯小刚以《一九四二》将人们带回中国,带回过去,带回现实。如果说《少年派》是用一个人的梦想来诠释信仰,《2012》是用人类共同的恐惧来警告人们的狂妄,那么《一九四二》则是用一个民族的群像来展示生存。这3部电影中,从先知、神父到喇嘛,信仰无处不在;在自然面前,人们面对“死亡与活着”时,即使万能的上帝,似乎也如此无能为力。

刘震云写作《温故一九四二》时,中国还在一个权力傲慢的电视—印刷时代;冯小刚拍摄《一九四二》时,中国已经进入一个权利复苏的互联网—手机时代。20年前,刘震云用文字颠覆了人们关于历史的记忆;20年后,冯小刚用影像刺破了权力对于历史的禁锢。“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一个必须面对的真相。”这是《一九四二》的宣传主题词。20年时间,互联网时代带给中国一个前所未有的信息自由,历史在这里越来越逼近真相,中国人因此也越来越接近普世意义上的人类。在同一个地球上,从来不存在中国人与人类的区别。在同一个人性拷问中,《一九四二》将中国电影带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从这里,人们以一种荒诞而惊奇的眼光看到世界面前的中国。

如果可以给《一九四二》找到一个更确切的名字,那么叫它《逃荒》无疑更加准确,它以极其严谨纪实的影像重构了一幅更加鲜活和残酷的“流民图”。按说2012年11月29日,《一九四二》才正式上映。在河南一个县城的影院里,电影比29号早到了一个半小时。电影在蒋介石当年那温婉而刚毅的“新年讲话”中开始……午夜过后,140分钟的电影散场,人们走出一个遥远的年代,昏黄清冷的月光洒满这座灯红酒绿暴富起来的小城。70年前,这里曾是“一九四二”的真实历史现场。酒足饭饱之后,在温暖的影院和柔软的沙发上“欣赏”自己先人“逃荒”的苦难,这是怎样一种荒诞和残忍……

如果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一九四二》的观影体验,“无语”或许是最恰当的。一群不幸的人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凄风残雪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苦难历程怎能让人说得清……《一九四二》的英文名字是《Back 1942》,其实,又有几人愿意“回到1942”呢?《一九四二》与《2012》一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因而便认为不可能发生。事实上,70年后的今天已经没有多少河南人记得和关心这场饥荒。70年是整整两代人的时间线,其实即使更短的50年前的饥荒也少有人知晓。与所有的中国人一样,今天的河南人只为两件事烦恼——吃肉和减肥,就如同70或50年前的河南人为两件事烦恼——活着或死去。



1942年,世界正陷入一场末日般的战争中。在斯大林格勒,数百万苏联人正在德军的重重围困中饥寒交迫;在奥斯维辛,纳粹德国正在有条不紊地对近百万犹太人进行文明的屠杀;在英国,丘吉尔首相患了一场感冒;在印度,圣雄甘地正在以绝食的方式掀起印度独立浪潮;在半壁沦陷的中国,因为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日军的进攻止步于河南。在陪都重庆,蒋介石登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在黄土高原的窑洞中,毛万岁正以中央党校校长的身份发起一场叫做“整风运动”的权力大清洗。
这一年,隐居北平的画家蒋兆和先生正在创作一幅人物长卷。这幅高2米,长26米的巨幅国画以轰炸、战火、饥饿、逃亡为主题,记录乱世中那些逃荒的农民、失业的工人、饥饿的孩子、横陈的尸骨……这幅《流民图》与《清明上河图》构成了地狱中国与天堂中国的阴阳两界。在画室之外,位于中国之中的河南正演绎着一场更为悲惨的现实版“流民图”。

在当时的中国纪年中,1942年为民国三十一年。头年河南刚刚遭遇了水灾的洗劫,新年开春,各地就接连不断地迎来了冰雹、黑霜与大风等自然灾害。然后是大面积的大旱和蝗虫。夏秋两季大部绝收。“水旱蝗汤”,“四害”齐聚,河南全省110个县、1000万众遭遇灭顶之灾,饥荒使300万人饿死。“小麦由10元(纸币)一斗(十四市斤)涨至百元一斗。到了1943年,暴涨到800元一斗。”在买卖人口的“人集”上,妇女售价跌至平时的1/10,壮丁售价只及过去的1/3。“卖子女无人要,自己的年轻老婆或十五六岁的女儿,都驮在驴上到豫东驮河、周家口、界首那些贩人的市场卖为娼妓。卖一口人,买不回四斗粮食。”方城一对夫妇实在无法生活,妻子就在人市上被卖了,夫妻临分手,女人对男人说:“你来,我的裤子囫囵(完整)一些,咱俩脱下换一下吧。”男人听罢,二人抱头痛哭。男人说“不卖你了,咱死也死在一起。”这是时任河南建设厅厅长的张仲鲁亲眼所见。

坦荡的中原自古就是逐鹿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中日军队在此陷入胶着状态。上一年河南遭受水灾侵袭,仍然征购小麦413万担,超过全国征购小麦的1/3。即使河南已沦为半壁江山,仍是国民政府手里的粮食支柱,从河南征购的粮食支撑着整个西北的军队、官僚和城市。天灾来时,农民手中仅有的余粮也被搜刮殆尽;土地卖完后,庭院中的树和房子也用来换取食物,最后陷入彻底的困境。郑县(今郑州)一户姓李的农民把仅有的一点麦子交军粮后,全家投河自杀……

正像中国官场“报喜不报忧”的传统一样,河南地方当局对重庆刻意隐瞒了这场饥荒,在发给重庆中央政府粮食部的电文中称:“河南人民深明大义,愿罄其所有贡献国家,征实征购均已超过定额。”进入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饥荒已经蔓延得非常严重。不要说正常的食物,河南许多地方连树叶树皮都难以找到,甚至干柴也被捣碎用以果腹。记者张高峰深入采访的通讯《饥饿的河南》送到重庆的《大公报》后,总编辑王芸生改为《豫灾实录》发表,并撰写了一篇评论《看重庆念中原》。当天晚上,《大公报》即被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勒令停刊3天,以示惩戒;张高峰被逮捕。

在华的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从美国大使馆的一位年轻外交官那儿得知,河南320万农民正濒临饿死。这位外交官私下里让白修德看了一些河南传教士描写这场大灾难情形的信件。中国记者都不敢前去采访,因为指责政府即使不让他们丢掉脑袋,也会让他们丢掉饭碗”。白修德同英国《泰晤士报》记者福尔曼挺身而出,从重庆飞抵宝鸡,沿陇海线乘火车赶到西安,向东过潼关,进入河南实地采访。当时陇海铁路沿线,到处都是饿死、病死和扒火车摔死的饥民。白修德亲眼目睹血肉模糊的僵尸从过往列车上掉下来。他骑马从洛阳到郑州,一路之上所遇见的绝大多数村庄都荒无人烟,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作为高人一等的洋人,白瑞德在郑州受到河南官方热情的款待,宴席上有莲子羹、胡椒辣子鸡、栗子炖牛肉、鱼、炸春卷和撒满白糖的馅饼。这让白瑞德无法想象,一路上所见“人食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与眼前是同一个世界。他或许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白修德在最近的洛阳电报局向《时代》周刊发去了报道,“两万平方英里的河南省北部地区正陷入饥饿之中。男人和女人们正在吃树皮和草根,腹部肿胀的孩子们被卖掉换取粮食。数千人已经死去,数十万人走投无路,千万人面临着一整个漫长冬天的大饥荒的折磨。其原因一是日本人,他们在撤退前毁掉了地里的庄稼。二是上帝,他拒绝给麦田降雨。”白修德忘了还有一个原因——国民政府。这篇报道神奇地躲过国民党当局的新闻检查。“没有任何一种残暴会超过河南大灾”,数日之后,这篇来自中国的灾难就出现在最新一期《时代》周刊上,欧美舆论大哗。当时,宋美龄正在美国进行奢侈的筹资旅行,白修德的报道使这位风头正健的“中国第一夫人”极为难堪。她竟然要求《时代》周刊开除白修德。《时代周刊》发行人亨利•卢斯卢斯回敬道:“我只会因此更加器重他!”

尽管来自河南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但蒋介石并不相信——或者假装不相信河南的灾情,白修德当面给蒋介石出示了灾区人吃人的照片,蒋介石沉默了。接下来的结果自然是人头落地,洛阳电报局的发报员因为“泄露机密”被枪毙了。白修德的介入使河南饥荒大白于天下。直到10月,国民政府才派出两名官员前去调查灾情。10月底在重庆召开的第三届一次国民参政会上,河南籍国民参政员郭仲隗提出《河南灾情惨重,请政府速赐救济,以全民命而利抗战案》。之后,蒋介石下拨2亿元救济款,实际到帐只有8000万元,而且大多并没有落到饥民手中。所有的官办粥场都形同虚设。新年之际,又从河南征收了170万大包(每大包200斤)小麦用作军需,这对河南灾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九四二》中有一个桥段: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冈村宁次在飞机上巡视河南灾情,日军军官陈诉日军兵力不足,战争不利。冈村指出中国最大的弱点是政府对民众极其冷酷,如果能帮助水深火热中的中国民众,则必然扭转战局,击败貌似强大的中国军队。冈村要求日军以军粮赈济中国灾民。军官们疑惑不解:“……可是他们是中国人啊!”冈村宁次说:“别忘了,他们首先是人!”毫无疑问,这句“他们首先是人”是这部电影最为刺耳的台词。

在中国官方历史中,冈村宁次在担任华北方面军司令时期,曾推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杀光、烧光、抢光)政策,造成数百万华北平民的死亡,但冈村宁次指出,他真正实行的是“三不”政策,即不杀、不抢、不淫。从真实历史来看,冈村宁次似乎并没有撒谎。事实上,“三不”也比“三光”更高明更厉害更符合日军当时的战略思想。冈村此举意在对日本军队的战争行为进行约束,提倡“良心至上”,以此收买中国民众的人心,实现儒家传统理想的“王道乐土”,从而彻底征服中国。如果说战争中尚有一拼的话,在这种国家层面的文明对抗中,当时兵匪不分的中国军队根本不是军纪严明的日军的对手。在日军和中国民众共同形成的强大压力下,至少有40万国军不战而降。

因为冈村宁次颇具政治家头脑的卓越战争指挥能力,他被晋升为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可惜不足一年,强大的日本战车就被美国的原子弹击溃,中国因此得救。1945年9月9日,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举行,冈村宁次作为日方代表在投降书上签字。1949年2月,中国国民政府军事法庭经过审判,冈村宁次“无罪释放”,返回日本,1966年去世。



与其说《温故一九四二》是一部小说,不如说它是一部口述性质的报告文学,它以民间传统的口口相因述说了一个关于饥饿和饥荒的往事。在《温故一九四二》序言里,刘震云这样写道:“一九四二年,在我的家乡河南,发生了吃的问题。”这句话也成为电影的开场白。

“别提民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坏得很!”刘震云出生在河南延津,在一九四二年大饥荒中,他的二姥娘、三姥娘都做了流民,二姥爷、三妗子都饿死在逃荒路上。《温故1942》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一个饥民用刀子割一个“死人”身上的肉吃,刀子下去,“死人”呻吟道:我还活着哩……

事实上,“人相食”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起初是劫路杀人吃;后来发展到进家偷人吃;再后来,又出现了买人吃和买人杀肉卖的事;最后发展到吃亲人。”这是光绪年间的一份记载。在白修德的报道中,成群的野狗啃食人的尸体。从灾民的口中,这个美国人才知道吃人已经不是问题,吃死人还是吃活人才是问题。不少灾民都声辩自己只吃死尸,没有吃过活人。一个父亲被控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杀掉吃了,这位父亲辩解说是在孩子死后才吃的。

在这场灾难过去20多年后,报道这场大饥荒的白修德获得了迟到的普利策新闻奖。2012年——在这场饥荒过去整整70年之后,冯小刚将这一天灾人祸的历史悲剧搬上银幕。为了这部震撼人性思考的史诗巨制,冯小刚和刘震云整整筹划了将近20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希特勒和纳粹屠杀100多万犹太人,这件事情全世界都知道,非常震惊。但与此同时在中国河南发生了一场旱灾,饿死了300万人,很少有人知道。不要说外国人,中国人也很少知道发生了这件事。”毫无疑问,这是一部良心之作。

前有《金陵十三钗》的“蝙蝠侠”传奇,如今,投资达2亿的《一九四二》毫不意外地请到了两位奥斯卡影星加盟:扮演《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的阿德里安·布劳迪和扮演传教士梅甘的蒂姆·罗宾斯。前者因为《钢琴师》一举成名,后者以《肖申克的救赎》风靡中国。布洛迪曾说:“四十年代是一个悲伤的年代,告诉我们自己是那么的脆弱,我们绝不能让这段历史重演。”从《钢琴师》中饥寒交迫的难民到《一九四二》中的历史记录者,从肖申克监狱的囚犯到中国灾难的拯救者,在冥冥之中,这种机缘巧合似乎真的是一种天意。在不可思议的历史中,中国没有上帝,洋人充当了拯救中国人的天使甚至上帝。电影中的张涵予对蒂姆说,如果魔鬼总是赢了上帝,那他为什么还要信上帝呢?蒂姆一时无语。拍完电影后,冯小刚感叹“老天爷的帮助”。

20年前,李雪健在主旋律电影《焦裕禄》中饰演兰考县委书记焦裕禄;20年后,他又在《一九四二》中饰演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从县委书记到省主席,从40岁因饥饿而死的焦裕禄到60岁淡泊权力的李培基,李雪健都试图展现一个为民请命的中国传统清官形象:焦裕禄追着火车劝阻饥民逃荒,李培基面对逃荒的难民向蒋鼎文求免军粮,这一幕何其相似!

因为王朔和刘震云这两位文学大师的介入,冯小刚的电影水准明显要高出中国大多数导演,甚至使单打独斗的张艺谋也越来越显出思想艺术上的落后。作为一个成功的娱乐片导演,中年以后的冯小刚令人惊奇地多了一些思考和批判,开始对电影产生了一种严肃的抱负和敬意,人性的追问逐渐出现在他的电影中。从《集结号》、《唐山大地震》到《一九四二》,越来越成熟的冯小刚并没有走向圆滑和世俗,而是更加深刻和谦逊,终于在他54岁时,第一次将镜头对准最代表中国的农民。可以说,没有了葛优的《一九四二》让人们看到冯小刚的华丽转身,他正从一个斗升市民嬗变为一个思想精英。面对他的最后一部胶片电影,冯小刚已经不再关心票房;甚至说,也不是“忆苦思甜”那么简单。从这一刻起,一个中国电影界从前的大腕终于变成了一个中国电影界今天的大师。《一九四二》在罗马国际电影节进行全球首映之后,英国《卫报》的影评不吝溢美之词:“导演冯小刚通过《一九四二》展现了他驾驭和呈现一部史诗的能力。他让世界知道了这段黑暗的中国历史。电影情绪十分克制,但又让人深受触动!”

《赛特巴莱》、《白鹿原》和《一九四二》是2012年华语电影最大的收获,这三部方言化的史诗巨制将华语电影提升到全新的人性高度。厚积薄发的《一九四二》显示了冯小刚对电影和对历史的诚意。相比高全安的《白鹿原》,《一九四二》的历史场景更加丰富而宏大。前者用时间线叙述了一个传统乡村的村史;后者则多线并进,展现了一场灾难中的众生相。超强团队阵容的《一九四二》也更加严谨和成熟,比如为了展现农业时代的社会风貌,所有演员都接受了强迫减肥。张国立进入剧组一个月就瘦了17斤,整部电影拍了5个月,他一共瘦了24斤。饥饿导致的低血糖使他常常连走路说话都感到困难,几乎要倒下。影片中逃荒的大场面动用了2000多名群众演员,艰苦的环境竟然使不少难以忍受的群众演员逃跑了。

在整个社会沉迷于低智和娱乐的时代,与其说《一九四二》是一部沉重的电影,不如说它是一部让人不得不回到思想的电影。无论是悲悯还是刻薄,无论是愤怒还是绝望,对暴富的当代中国人来说,思想无疑是最后的奢侈品。《一九四二》对于冯小刚,就如同《活着》对于张艺谋,但无疑前者的视野和思想更为广阔而成熟,甚至从运作上也更为成功——《一九四二》竟然通过了禁忌重重、布满“纸枷锁”的中国官方审查。相比之下,新锐导演王兵的电影《夹边沟》对饥荒的呈现更加冷峻和真实,却无法通过中国官方可怕的审查机器。

当然,为了满足权力意志,这部共党缺席的电影不断穿插日本空军对中国难民的轰炸,特别是最后日本兵对“拴柱”的虐杀,这与《赛登巴莱》对同一时期日军的塑造形成鲜明的对比,说明中国电影仍然难以摆脱对日本人面具化和妖魔化的窠臼。

诚实的说,《一九四二》绝不是一部可以坐在沙发上吃着爆米花或薯条看的电影,甚至它也不需要人们的掌声。冯小刚不是冯小宁,《一九四二》也不是《举起手来》,它不会带给人们以酒足饭饱后的意淫与快感。《一九四二》无疑是冯小刚最有具诚意的电影,它没有《集结号》那样的煽情,也没有《唐山大地震》那样的主旋律,镜头语言如此平静和朴素,以至于“没有态度”,这其实是一种对历史的尊敬。《一九四二》即使没有完全复原那个历史场景,至少也为每一个河南人和中国人打开了一个尘封的族谱,告诉你来自哪里。

如果说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和冯小刚的《一九四二》是一座纪念1942大饥荒的墓碑,那么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和王兵的《夹边沟》就是一座纪念1958年大饥荒的墓碑,这两座墓碑无疑是当代中国人心中最沉重的两块石头。在一个欲望和娱乐时代,历史与真相越发显得弥足珍贵。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文学与电影一起,证明了良心在中国依然存在;这种发自内心的勇敢面对,证明了人类是一种会思想的灵魂动物,而不是一个个“吃货”。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如果说战争常常导致“亡国”,那么饥荒无疑是“亡天下”;在统治者眼里,只有亡国之忧,而无亡天下之虑。对蒋介石来说,最悲痛的莫过亡国;对无数中国人来说,最可怕的是亡天下,至于国,亡不亡又有什么区别呢?

从历史上看,位于季风区的中国一直是一个自然灾害频繁的国家。“中国每6年有一次农业失败,每12年有一次大饥荒。在过去2200多年间,中国共计有1621次大水灾,1392次大旱灾,很多时候旱灾和水灾同时出现”(李约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传统的农业经济确实就是“糊口经济”,至少对大多数底层民众来说就是这样。即使风调雨顺的年景,收成也有限,能挣个温饱就已经不错,一旦遭遇凶年,转眼间就会衣食无着,难以为生。随着自然灾害频繁地出现,人们时常遭受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凶年饥岁,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

近代中国可谓灾难深重,与一场场人祸相伴而行的是接连不断的天灾:光绪2年(1876年)华北连续三年大旱,黄河中下游地区有1300多万人死亡;光绪22年(1896年),一场台风和海啸扫荡了刚刚诞生的上海,10余万人遭遇没顶之灾。进入民国时代后,灾难进一步加剧。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自然灾害和战乱导致的流民泛滥,才使蹒跚学步的中华民国政府在短短数年间崩溃失败。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失,中国其实已经陷入无政府状态。白修德看到,“政府机关、医院、军队司令部、大学、省政府等一切机构都是形同虚设,或者是行将崩溃”。流民遍地的中国,整个社会已经彻底瓦解,一切都只能推到重建。从社会动员到暴力机器,一元化的共产党明显比多元化的民国政府更有效率。官僚腐败的国民政府事实上已经失去了对乱世中国的控制,崩溃无可避免。历史学家费正清在当年的笔记中写道:“我获得一个明确的信念,我们的盟友国民党政权正在自我毁灭,并且走上丧失权力的道路。”

“江山千万里,家国四十年”。现代历史学家唐德刚在《战争与爱情》中写道:“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实在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野蛮的时代啊。你会相信,哪儿还有人把闷死的幼儿,在锅里蒸着吃?你会相信,有人死了,家人不敢葬,因为葬下去,可能被挨饿的饥民偷去吃了呢?”

据出生在中国的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估计,1949年以前,中国平均每年有300到700万人死于饥饿。如此估计,民国时代曾经饿死过2亿以上人口。《剑桥中华民国史》中这样记载:1918 年大旱席卷了北方六个省,50 万人丧生。同年2 月,陕西和甘肃发生大地震。1921 年,六个省遭受大水侵袭。1923年,12 个省遭受水灾和旱灾。到1924 年和1925 年,自然灾害的范围更大,灾害加上暴力与战乱,造成一个多世纪以来最大的逃亡运动,几百万人从北方各省逃往满洲,这就是著名的“闯关东”。

民国十七年(1928)至民国十九年(1930)持续3年的北方八省大饥荒,导致1300多万人死亡,而其中又以关中旱灾最为严重。陕西全省92县悉数蒙难,八百里秦川,赤野千里,尸骨遍地,甚至人相食,惨绝人寰。有200多万人被活活饿死,200多万人流离失所逃亡他乡,800多万人以树皮、草根、观音土苟延生命于奄奄一息。因此一般关中人对“民国十八年年馑”最为耿耿于怀,这也是“万人坑”在现代关中人心中的出处。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在河南发生大饥荒的同时,广东的饥荒也完全失控,300万人因为冻饿而亡。蒋介石在1943年4月11日的日记中写道:“华侨在粤,有鬻卖子女过活者。河南灾区饿殍载道,犬兽食尸,其惨状更不忍闻。天呼!若不使倭寇从速败亡,或再延长一二年,则中国势难支撑。余将不能完成上帝所赋予之使命矣!奈何苍天上帝盍速救我危亡乎!”在这场巨大的天灾人祸面前,蒋介石只能哀叹自己的回天无力,去祈求中国的老天爷和西方的上帝。

1946到1947年,南方发生大范围的饥荒,仅粤桂湘三省就饿死了1750万人。1948年发生在前满洲国首都长春的战争,最终酿成巨大的人道灾难,无异于一场南京大屠杀。城楼失火,殃及池鱼。因为守城的国军拒绝投降,围城的共军禁止城内难民出逃。从围城的第3个月开始,弹尽粮绝的长春城内就开始公开卖人肉。长达5个月的围城,数十万无辜平民被活活饿死,甚至被吃掉。作家张正隆在《雪白血红》一书称长春围城饿死了15万人;国军将领段克文则认为实际死亡人数达到65万。国军司令郑洞国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

“七月以来,市内已有饿殍出现,许多老百姓因粮食吃光或被军队搜光,只得靠吃树叶、草根度日,结果因身体极度虚弱而病死、饿死的人愈来愈多。有的人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倒下就死去了,尸首也无人安葬,后来街市上甚至出现了卖人肉的惨剧……大约在八月间,蒋介石在庐山上发来电令,让我将长春城内居民向城外疏散,以减轻守军压力。于是我下令开放南向沈阳、东向永吉两条路口,放老百姓出市区。但老百姓到解放军阵地前,要查明身份才能放行,致使大批拖家带口的市民麇集在南郊和东郊两军阵地之间的空隙地带,一时出不去,欲退又回不来,加上一些土匪趁机抢劫,弄得百姓惨状百出,终日苦号之声不绝,以后在这些地方饿死、病死的人无法计数……长春本是个美丽的城市,此时却满目疮痍,尸横遍地,成了一座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在民国史上,刚刚修通的陇海铁路成为一条悲惨的逃荒线,或者说是河南人的救命线。作为工业革命象征的火车来到中国不久,就颠覆了满清帝国和传统皇权。在汽车时代到来之前,火车为大饥荒中的饥民打开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逃生通道,这是民国十八年关中大饥荒所没有的。在一场场人祸天灾中,经历过十八年年馑的关中成为河南人的诺亚方舟,无数难民身无一物,背井离乡,沿着陇海线,或扒火车,或推着独轮车挑着扁担步行,一路乞讨,西出潼关逃往关中和西北高原。这些数不胜数的河南灾民流落关中,沿着陇海线,在关中安顿下来,这后来成为关中“河南担”的出处。“据估计,至1943年4月初,豫籍灾民入陕求食者先后已达80万人。”沿着陇海线几乎所有的城镇,都有许多河南流民落脚,河南话成为陇海线的第一语言。如今西安市有将近四分之一的人是当年河南流民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大约一半铜川人都说着河南化,关中因此几乎被河南化,成为第二个河南。

对河南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来说,民国三十一年并不是最大的移民潮,更不是唯一的。此前四年,黄河“花园口事件”对河南人所造成灾难更为可怕。如果说前者更像一场天灾,那么后者就是一场地地道道的“人祸”。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夏,日本征服中国的战争已经进行到第7个年头,中日徐州会战后,徐州沦陷,中国军队兵败如山倒,日军沿陇海线直扑与京汉线的交汇点郑州。面对势不可挡的日军进攻,蒋介石采取“以水代兵”的办法,下令扒开黄河花园口,以黄河水“水淹七军”。黄河在这一段早已成为地上悬河,一旦溃决,必将一泻千里,整个中原必将灭顶。蒋担心军人抗拒执行,多次警告不要有“妇人之仁”。6月9日,花园口被中国军队炸开,黄河水顺着贾鲁河迅速下泄,肆虐的洪水冲断了陇海铁路,浩浩荡荡向豫东南流去。

因为军方只提前一天通知,根本来不及撤离的河南民众瞬间就被黄河席卷而去。堤脚下的邵桥、史家堤、汪家堤等23个村庄转眼无存。洪水波及豫、皖、苏三省44县(市),共计29万平方公里,酿成1200万人受灾、390万人流离失所、89万人死亡的空前灾难,形成震惊世界的中国“黄泛区”。黄河泛滥的9年期间,洪水、瘟疫、匪患、蝗灾、严寒、饥荒,轮番侵袭,曾经孕育了中华文明的千里中原变成了人间地狱。

黄水所到之处,房倒屋塌,饥民遍野。整个中原沦为汪洋中的黄泛区,到处都是一幅悲惨的饿殍图。马上就要收割的麦子付之东流颗粒无收。人们极尽可能地节省存粮,三顿变两顿,两顿变一顿,馍改成粥,粥改成稀汤,粮食吃完了,开始吃谷糠麸皮和野菜,然后是猫、狗、蛇、鼠、青蛙。最后连树皮都吃光了,只有吃人和死亡了。因洪水淹死饿死的人和国民政府抓壮丁造成的平民死亡,远远超过被日军杀害的中国人。

在大人物和政客看来,当国家遭遇战争时,“舍卒保車”常常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战略选择,因为政府是“車”,而民众只是无足轻重的“卒”。花园口决堤成为世界历史上最大的人为灾难之一,死于这场灾难的河南平民将近90万人,这是南京大屠杀死亡人数的3倍。相比之下,蒋介石的这场神机妙算导致日军损失7000多人。西进受阻后,日军由沿平汉线和淮河两路合围改为沿长江推进,4个月后,攻陷武汉。武汉沦陷后,斯大林认为中国已亡,将30多万居住在远东地区的中国人流放到北极圈,任其自生自灭。

早在做出决堤放水之前,中国军方就拟订了宣传策略,称日军飞机狂轰滥炸,致使黄河大堤决口。为了栽赃给日本人,商震命令在花园口决堤的同时,将附近的小龙王庙和民房、大树炸倒,以伪造日军炸毁黄河大堤的现场。国民党中宣部配合拍摄了大量照片和影片,用来对外宣传。决堤之后,国民党中央通讯社以国家新闻中心的名义向全世界宣布,黄河大堤被日军炸毁。军政部长陈诚在武汉召开了中外新闻发布会,向全世界“揭露”了黄河决堤的事件“真相”,声色俱厉地谴责日本飞机无视国际准则,公然地野蛮轰炸了花园口黄河大堤,造成了堤坝垮塌的人间惨剧。中央社“统一口径”,国内各大报社如《申报》、《大公报》、《民国日报》等纷纷谴责日军炸毁黄河大堤、致黄河决口泛滥的反人类暴行。中共《新华日报》也义愤填膺:“豫东战场:敌因屡犯被阻,竟决黄河大堤,黄水汹涌处庐舍荡然,敌妄图消灭我战斗力”,“犯新郑敌已击退,暴敌仍到处决堤,中牟、白沙大水,数万灾民集郑”。
  
在中国官方的鼓惑之下,全世界为之哗然,包括路透社美联社在内的各国舆论几乎一致谴责日军屠戮平民的暴行;日本方面虽然矢口否认,但也有口难言。中国军方一箭双雕,一方面以此阻滞日军凌厉攻势,另一方面用嫁祸于敌的宣传策略,激发河南民众的仇日情绪,使中国人同仇敌忾。

花园口决堤后,国民政府发放50000元用于直接受害区的“急赈”;后又发放200万元用于黄泛区持续性赈灾。但这种救助杯水车薪,平均每个难民不到一块钱,只够买两个馒头。再加上洪水导致道路损毁,田园淹没,灾民既无法被救,也无法自救,因此大多数灾民都无法逃脱饥馑饿殍的悲惨命运。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侵略者的日军也参与了救助灾民的人道工作,这是很多中国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据《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记载,花园口决堤后,日军用运输机对受困的第16师团展开救助。针对中方的栽赃,日军针锋相对地展开宣传战,在广播和报纸上公开“真相”,声称有数十万“支那良民”葬于水灾,日军积极救援,蒋介石是人类的敌人等等。

古人云:“善欲人见,是为小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在很长一段历史中,“花园口”都是中原人民无法摆脱的噩梦,“花园口”和“黄泛区”也成了蒋介石一生的敏感词。虽然国民政府矢口否认决堤是中国军队所为,坚称系日军轰炸所致,但毕竟做贼心虚,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花园口事件从此就成为一种中国禁忌。直到蒋经国时代,花园口事件在台湾仍然禁止公开谈论。

美国前外交官陶涵在《蒋介石与现代中国》一书中写道:

黄河决堤使得南、北战场隔离,往后六年日军无法跨入黄河泛滥区以西地带——郑州直到一九四四年四月才沦陷。今天中国有些学者认为这对中国有重大的战略意义,当然许多人也有不同看法。蒋毫无疑问认为在中国文明存亡绝续脉络下,此一牺牲虽不得已,却有其必要。他私底下并无愧疚,在日记中完全没提到这件事。他没有时间对人命牺牲表达同情,但大战中又有哪些领导人会呢?

孟子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兽而食人也,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从1938年的大饥荒到1942年的大饥荒,河南民众有一万个理由诅咒“蒋该死”。1975年清明节,蒋介石在台湾去世。4个月后,河南板桥水库崩溃,当年的黄泛区再次成为一片汪洋,数十万无辜民众葬身“水墓”。如果蒋介石在天有灵,不知对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技术灾难”的“75.8”浩劫作何感想……

半个世纪后,河南作家李准用一部史诗般的长篇小说《黄河东流去》记录了一代河南人在花园口灾难中的遭遇。在电影《一九四二》中,张国立饰演的河南难民“老东家”有一句台词:“下辈子千万别托生在这儿!”如果说上个世纪的灾难曾经留给河南人数不清的坟墓的话,那么如今,这些劫后余生的河南人连他们的祖坟也被彻底铲除,河南人与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之间正在失去最后的联系。在一个完美的权力时代,一个失魂落魄的流民群体正如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



春秋时代,老子是楚国苦县人;2500多年后,这个叫做苦县的地方已成为黄泛区的中心地带,名为鹿邑。这位中国智者曾经说:“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这句话道出了饥荒的根本原因。统治者常常将饥荒这种“人祸”归罪于天(灾),称为“自然灾难”。孟子指出,这种“天灾”的说法就如同用刀子杀人,然后声称不是他杀人,而是刀子杀的人。(原文:狗彘食人食而不知俭,途有饿殍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房龙曾经说过:人类的历史就是饥饿的动物寻找食物的历史。这句话几乎是对中国历史的最简练概括。中国逃出饥荒的历史其实并不遥远,但人们的记忆远比饥荒要消逝得更快。2012年11月17日,在贵州毕节街头的一个垃圾箱里,5个流浪儿童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据说,一碗2元的面条是他们的最后一顿饭。从世界范围来说,如今的工业化已经彻底解决了粮食短缺问题,但却并没有解决饥饿和饥荒问题,由此可见饥荒并不完全是天灾。因为在饥荒研究方面的卓越贡献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阿玛蒂亚·森认为,食物拥有量的程度与饥荒的出现并没有直接联系,避免饥荒的最好办法是建立民主制度,因为没有公民权比没有粮食更容易制造饥荒。

因为一场饥荒,来自美国的白修德被载入中国史册。这场饥荒似乎并没有改变中国,也没有改变蒋介石,但无疑改变了白修德,至少改变了他对中国和蒋介石的认识:蒋介石“不仅对我们毫无用处,如史迪威将军所说的那样;而且对他的人民也同样毫无用处,这一点才是更加重要的”。在后来出版的《风暴遍中国》一书中,白修德揭示了河南大饥荒的另一种真相:

1942年,冬小麦因为缺少雨水而歉收,但政府还是照常征收实物税。这就意味着,在整个歉收季节里,冬小麦几乎全部被政府征收掉了,省政府当局向农民保证,雨是肯定会下的,农民会有足够的小麦和玉米来填充他们饥饿的肚子。但是,雨没有下,1942年的整个夏天都没有下雨,谷物的秸秆全都枯萎了。到了秋天,河南省饥荒开始蔓延。尽管重庆作出了很好听的减税决定,但每个军事机关和地方当局还是要求千方百计地勒索赋税。各县政府要求农民交纳的粮食比农民田里实际生产的粮食还要多,而且毫无宽容可言,吃着榆树皮和干树叶的农民,被迫把他们最后一点粮食种子交给税收机关。身体虚弱得几乎走不动路的农民还必须给军队交纳军马饲料。那些无力交税纳赋的农民被逼得无路可走,只得卖掉他们的牲畜、家具甚至土地,换钱来购买粮食,交纳赋税。

作为这场灾难的亲历者,白瑞德最感到愤怒的是,中国政府官员和军队不仅见死不救,而且落井下石地征收繁重的谷物税。日军占领汤恩伯部的军需仓库后,发现里面囤积的面粉就有100多万袋,足够20万军队一年之用,而汤恩伯却不愿拿出哪怕一袋用来赈济灾民。在采访一位中国军官时,白修德指责他们不顾灾民死活的横征暴敛,这位军官说:“老百姓死了,土地还是中国人的;可是如果当兵的饿死了,日本人就会接管这个国家。”在《一九四二》中,蒋鼎文对李培基说:“农民饿死了,土地还在;军人饿死了,国就亡了。”农民重要还是军人重要,其实是说人重要还是国家重要。这句话让人想起朝鲜电影《北逃》中那句著名的台词:“吃饱饭难道比祖国重要吗?”

应当承认,“一九四二”大饥荒并不是最悲惨的。20年之后,一场疯狂的“大跃进”和“放卫星”将“人民公社”的河南和中国重新带回到“一九四二”。20年后的河南酷吏们更加“爱国”,以“清仓运动”劫掠的“爱国粮”填满了国家的仓库、车皮和远洋轮船。最大的不同是,当年的国民政府在陇海线上每天都开设免费的火车来转送难民逃荒;这一次,由军人押运的火车只运走农民的粮食,而不是帮饥民逃荒;在“军事化”的人民公社管制下,饥民连逃荒要饭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王泓在《跃入共产主义的悲壮实践》(《炎黄春秋》2006年第1期)一文中写道:

大跃进时,河南村民饿得吃野菜树叶,被批给社会主义抹黑。村民饿得啃树皮,被批为扒社会主义的皮。这两种人都要批斗,批斗会称为光荡会,批斗者围成一圈,把吃树叶啃树皮的被批斗者放在中间,推过来,再推过去,有的倒下了,就再也起不来了。有人问村民为什么不出去逃荒,答曰逃荒就会被民兵开枪打死。

“浮夸风”夺走“社员”的最后一粒口粮后,禁止逃荒的农民只能坐以待毙。仅以官方公布的数字,河南“非正常死亡”人数就达200多万,其中信阳地区死亡100万。很多饥馑的人因为藏粮、偷吃和逃荒而被酷吏们残忍杀害。如果说当年还有张高峰白修德《大公报》公开真相的话,那么20年后,无远弗届的新暴力体制将一切良知的声音都彻底消灭了。河南地方为了掩盖灾情,省内全境封锁,仅信阳邮电局扣押的上告信就达12000多封。直到1961年北京以3万名武装军人接管信阳,才开仓赈粮,许多幸存者在爬到粮仓的最后一刻咽气倒毙,其状惨不可言。

从民国的保甲制度到新中国的人民公社,民众都不过是权力和暴力的奴役对象罢了。在上个世纪中叶的20年间,河南连续遭遇3场灭绝性的大饥荒:从1938年的花园口决堤、1942年的四害到1958年的大跃进。这3次权力和暴力制造的浩劫,彻底改变了现代河南的文化格局和社会秩序。饥荒摧毁了一切秩序,被饥饿驱使的人们失去最后的尊严和理智,整个河南仿佛一个“野兽般的世界”。抢劫、杀人、出卖、吃人,一切罪恶都被视为正常。曾经温情脉脉的中国乡村,那些维系人心的传统、道德、礼仪、亲情和怜悯都已荡然无存。灾难不仅消灭人的肉体,更消灭人的伦理与尊严。人不仅沦落为动物,人甚至沦落为食物,人吃人成为幸存者的“美德”。饥荒杀死了数以百万计的河南人,也伤害更多幸存者的良知与尊严。灾难是对文明的逆淘汰过程,人们或苟且偷生,或奸诈暴虐,不择手段成为唯一的生存手段。“它扫荡了所有的忠诚,否定了所有的努力,人们不顾一切地去活命。……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理念能在已经发生的严酷现实中维系人心了。……食物就是惟一的信念,饥饿就是惟一的命令。”白修德这样写道。

多难未必兴邦。灾难使好人不得好活,使坏人不得好死。“一九四二”不仅是一场饥荒,而是讲述了中国的末日镜像:兵荒马乱、贪官污吏、礼崩乐坏、道德沦丧、经济崩溃、国家解体……这种灾难与其说是天灾,不如说是人祸,每个人都是灾难的制造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每个人既是受害者也是害人者,人性的弱点和罪恶被放大到极致。在河南现代史上,频繁的灾难和死亡使人们变得无耻、麻木和冷酷,最后一切都成为一串冰冷的数字,被遗忘在历史深处。在很长时间,河南人几乎成为“流民”的代名词。维系传统伦理的乡村精英近乎灭绝,劫后余生的落魄流民粗鄙无耻,流氓文化沉滓泛起。一方面,流落四方的河南人备受歧视;另一方面,麻木不仁、言而无信、欺软怕硬、贪嘴好吃成为苦难留给当代河南人的最耻辱伤疤。事实上,这种伤害不仅仅是河南人的,而是全中国人的共同记忆。

在权力和暴力肆虐的时代,一个以盛产粮食驰名的平原频频遭遇饥荒,一个以中华文化发源地自居的中原陷入文化荒漠,这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和讽刺啊!行走在今天的河南,已经见不到饥荒的任何痕迹,甚至没有一座关于饥荒的纪念馆或纪念碑,不是人们不愿想起,而是真相仍是一种禁忌。2004年,光山县十里乡高店大队吴围子村农民吴永宽,自筹资金,为本村在1958年大饥荒中饿亡的74位村人修建了两座小型纪念碑,这或许算是中国第一座大饥荒纪念碑。8年之后,不知这块石碑如今是否还在?

2012年11月24日,张山在黄河滩上种的20万斤红薯在一个小时内就被郑州市民挖光,甚至连红薯秧都没给剩下。从郑州赶来的车流绵延3公里,十几亩萝卜也被席卷而光。张山的免费义举几乎引发了一场灾难……与此同时,河南省委书记亲自吃饭也成为了新闻:在戒备森严的政府大楼里,一个荤菜3块5、一个素菜1块、一个馒头2毛5,省委书记的一顿饭总共花了4块7毛5。从1942到2012,70年时间,改变的是肚子,没有改变的是人。

  六

历史是一场诡异的牌局,打到最后,总免不了要“扣底”;或者说,历史就是一场末日的审判。

2012年年5月下旬出版的新一期《南方人物周刊》(2012年第16期·总第299期)上,1958大饥荒成为本期封面和主题,这似乎是中国官方媒体首次公开报道那场大饥荒。这场饥荒几乎是“一九四二”的中国版,死亡人数是“一九四二”的10倍,而且,比起“一九四二”的“天灾”来,这是一场完美的“人祸”。在本期《以诚实和良知祭奠饥荒》的篇首语中有这样几句话:

历史有时分为两部分:历史本身,和“被承认的历史”。大饥荒这样一场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灾难没有“正式记载”和合理解释,没有被教科书承认,基本上处于屏蔽中。对于新生代来说,大饥荒的历史有如天方夜谭。这跟那场灾祸一样,是人类不应该犯的错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在历史面前,最重要的不是知识,而是诚实。

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曾说:“人类是靠对自己的记忆而活的,即是说,活在历史中。”1980年,米沃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说他“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揭示了人在充满剧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无论文学还是电影,揭露我们所曾遭遇的威胁,正是当下这个危险时代最宝贵的证词。拍完《一九四二》,作为这个娱乐至死时代电影大师,冯小刚声言自己“知耻”了,他由衷地感叹道:“重新审视一下我们的民族,我们有时候会在灾难中,沦落出一种奴性。”

冯小刚说:“我们都是一个灾民的后代,往回倒回去我们就是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电影不能让这300万人复活,但是也许能让他们的死变得有价值。”从刘震云的小说《温故一九四二》变成冯小刚的电影《一九四二》,少了“温故”二字。“温故”而“知新”,这就是历史的意义。历史是现实的镜像。在一个禁忌的年代,历史成为最大的禁忌,因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2012年10月21日,在当年黄泛区进行的平坟运动中,两个扒坟的农民被自家祖坟的墓碑当场砸死,新坟换旧坟。冥冥之中,一切皆是报应。很多年后,或许会有一位河南作家写出一部小说,名叫《温故二〇一二》。

权力的原罪使中国现代史和当代史都成为文化禁忌。当体制内的史学家们退避三舍偃旗息鼓之时,一批来自民间的文学写作者勇敢地闯了进来,他们以文学这种良心表达,秉笔直书,回顾父辈的生存轨迹,复原民族的坎坷历程。从陈忠实的《白鹿原》、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老鬼《血色黄昏》,到张正隆的《雪白血红》《枪杆子1949》、阎连科的《受活》《丁庄梦》,这些文学作品以鲜活的文字弥补了历史与真实的缺失。作为一个出身农民的河南人,刘震云正是以一个小说家的身份在为自己的家乡“修一段缺失掉的历史”。

哈姆雷特曾经问自己:“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如果时空可以倒流,对那些行将饿死的中国灾民来说,国家到底意味着什么?家破人亡之后,国又在哪里?饥荒之中,是宁肯饿死当中国鬼呢,还是不饿死当亡国奴呢?仅仅两个月前,河南几乎每个城市——乃至县城的每一条街道都挂满疯狂的血色标语:“宁愿中国不长草,也要夺回钓鱼岛”、“宁愿中国遍地坟,也要杀光日本人”……鲁迅先生当年曾经告诫:“把沦为异族奴隶之苦告诉国人,是很必要的,但是切莫使人得出结论:那么,我们倒不如做自己人的奴隶罢。”

在写作《一九四二》之前,身为河南人的刘震云从未听说过这场饥荒,或者是听说了却不相信。一场饿死数百万人的饥荒,不管它发生在任何地方,都是值得被永远铭记的,但在河南,竟然“连灾民自己都忘了”,在历史记录中也完全阙如。或许,这是关于不幸和灾难的一种选择性遗忘;也或许,不幸与灾难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人们熟视无睹地忘记了。刘震云向他姥娘问起1942年大饥荒时,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说:“饿死人的年头太多了,你说的到底是哪一年?”对今天的许多河南人来说,他们不仅不相信河南发生过饥荒,甚至会愤怒地认为这是对河南的污蔑。事实上,当代河南人几乎无一不是那场饥荒中侥幸逃生的难民后代,甚至吃树皮吃人肉就发生在他们父辈或祖父一辈身上。如果说那场饥荒是每一个河南人心中最隐秘的伤疤,那么这部讲述我们祖先悲苦的电影,是想提醒人们要勇敢地接受历史的疼痛感。“《一九四二》将会喊醒那些装睡的人,包括那些真正睡着了的人,来听听那年的炮火和灾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来听听究竟什么才是历史真正的回声”(韩浩月)。

在河南大饥荒的前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德军突然向自己的盟友苏联发起进攻,仅仅17天,就攻陷苏联大片领土。乌克兰民众手捧鲜花和面包欢迎这些异国的“侵略者”,并带领德军搜捕苏联军人和官吏。这些乌克兰人完全把德军当成解放者。4年前,苏联当局在号称“欧洲粮仓”的乌克兰人为制造了一场大饥荒,使300多万乌克兰人被活活饿死。正如孟子所说:“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民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中国民间有句谚语:天上神仙打架,人间百姓遭殃。在中国这片逐鹿之地,从1938年的花园口到1948年的长春,中国民众水深火热,如同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和祭品。对他们来说,一个掠夺成性的暴力化政府才是最可怕最危险的灾难。无论如何,你都无法想象,民国三十二年,拯救河南的竟然是日本军人,这就是一场中国灾难的最终结局。

伍迪·艾伦有一部电影名为《爱与罪》,其中有一句台词:“人类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本能,去忘却令人悲伤的事实,并以此作为生存的手段。”《一九四二》在一首歌曲中结束:“我要唱一首天上的歌,天上的乌云,心里的忧伤,全都洒落”。冯小刚说,这部电影没有态度,有的只是每个人物自身的态度;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做那些他们自以为不得不做的事。如果说没有态度是电影的态度,那么刘震云的小说原著则更多的是想表达一种中国式的黑色幽默,这是一种悲剧式的喜剧态度。人们看到神父合不上饿死者的眼睛而大笑,人们因为饥饿者找不到房梁上吊而大笑,甚至因为一句河南话而大笑,一场讲述饥饿与死亡的电影竟然如此充满喜剧效果……

二战时期有这样一个国际幽默,说的是中国人接二连三地收到战报:日本伤亡1000;中国人阵亡5000;日本阵亡2000,中国死难20000;日本战死者5000,中国死于战争者20000……中国人对每一次新消息都感到欢欣鼓舞,大笑道:“好极了,要不了多久,日本人就死光了。”刘震云重新演绎这个中国式幽默,逃荒中的穷人为这场饥荒感到高兴——高兴的是富人也和他们一样穷了;逃荒中的小公务员为这场饥荒感到高兴——高兴的是可以借此升官发财……在这种幽默中,死亡和灾难都毫无意义,因此记忆和历史就变得荒诞而虚无。因此,没有几个河南人记得一场饥荒和许多“别人”的死亡。

“一九四二的精髓,一定不是悲剧,而是幽默和喜剧。”在小说《温故一九四二》的最后,刘震云以他认为“幽默”的文字为这座大饥荒的墓碑加了一个刺目的背书,这就是民间的历史,这也是危险的真相。

后来事实证明,河南人没有全部被饿死,很多人还流传下来,繁衍生息,五十年后,俨然又是在人口上的中国第二大省。当时为什么没有死绝呢?是政府又采取什么措施了吗?不是。是蝗虫又自动飞走了吗?不是。那是什么?是日本人来了——一九四三年,日本人开进了河南灾区,这救了我的乡亲们的命。

日本人在中国犯了滔天罪行,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我们与他们不共戴天;但在一九四三年冬至一九四四年春的河南灾区,却是这些杀人如麻的侵略者,救了我不少乡亲们的命。他们给我们发放了不少军粮。我们吃了皇军的军粮,生命得以维持和壮大。当然,日本发军粮的动机绝对是坏的,心不是好心,有战略意图,有政治阴谋,为了收买民心,为了占我们的土地,沦落我们河山,奸淫我们的妻女,但他们救了我们的命;话说回来,我们自己的政府,对待我们的灾民,就没有战略意图和政治阴谋吗?他们对我们撒手不管。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生存,有奶就是娘,吃了日本的粮,是卖国,是汉奸,这个国又有什么不可以卖的呢?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你们为了同日军作战,为了同共产党作战,为了同盟国,为了东南亚战争,为了史迪威,对我们横征暴敛,我们回过头就支持日军,支持侵略者侵略我们。

所以,当时我的乡亲们,我的亲戚朋友,为日军带路的,给日军支前的,抬担架的,甚至加入队伍、帮助日军去解除中国军队武装的,不计其数。五十年后,就是追查汉奸,汉奸那么多,遍地都是,我们都是汉奸的后代,你如何追查呢?据资料记载,在河南战役的几个星期中,大约有五万名中国士兵被自己的同胞缴了械。

http://blog.ifeng.com/article/2153169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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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清水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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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2-11-30   
坐一个卡总的沙发!
清水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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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2-11-30   
也正打算今晚去博纳影院看这部电影呢,冯氏的电影一定差不了。从思想性,艺术性,现实意义方面都是一流的,期待ing!看后来坛谈。
小碗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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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2-11-30   
谈解放后大饥荒的书《墓碑》也很惊心。
伍胥之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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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12-11-30   
杺栫杣杊椌柮栬,䒴蓉艿芖。
清水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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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12-11-30   
回 4楼(伍胥之) 的帖子
木看见内容
鐡手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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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12-12-01   
冯小刚的《一九四二》拍的太好了,“冯小刚令人惊奇地多了一些思考和批判,开始对电影产生了一种严肃的抱负和敬意,人性的追问逐渐出现在他的电影中。”真的,冯小刚从大碗儿上升为大师了!

杜君立的影评写的非常精彩,电影我还没有看,但是杜君立的文章俺是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的,信息量极大,观点极鲜明,振聋发聩!!!有些历史的事实一时难以确定真假(如冈村宁次的“三不”和他的一些言论、如1948年共军对长春军民的封锁造成数十万百姓饿毙、如58年对逃难灾民的全境封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需要听到不同的声音,我们应该包容不同的观点。文化的专制只能反映权力的独裁,终将酿成民族的灾难。

我完全赞成因为在饥荒研究方面的卓越贡献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阿玛蒂亚·森的观点:“食物拥有量的程度与饥荒的出现并没有直接联系,避免饥荒的最好办法是建立民主制度,因为没有公民权比没有粮食更容易制造饥荒。”1949年以后的中国在一段时间内似乎仍在证明着这一观点的正确。好在历史在前进,中国也在进步,希望1958年的悲剧不会再出现2.0版。

谢谢卡总转贴此文,给我们带来如此精彩的分享!

鐡手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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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12-12-01   
刘震云的小说《温故一九四二》和冯小刚的电影能够通过政审,是因为写的是1942年的事,讲的是蒋介石。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和王兵的《夹边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讲的是1957年到1960年,当局是万万不敢将真相公布于世的。
[ 此帖被鐡手在12-01-2012 03:13重新编辑 ]
鐡手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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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12-12-01   
借卡总的这个帖子,偶转贴一篇关于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的书评……
鐡手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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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12-12-01   
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  


2003年,杨显惠的夹边沟系列结集出版,名为《夹边沟纪事》。他在后记中写道:夹边沟事件是当时甘肃省委极左路线的产物,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是甘肃历史上惨痛的一页;是二千四百多名右派的苦难史。但是知道这段历史的人已经不多了,当年的事件制造者有意把它封存起来,当年的生还者大都谢世,少数幸存者又都三缄其口。作者将调查来的故事讲述出来,意在翻开这一页尘封了四十年的历史,希望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并告慰那些长眠在荒漠和戈壁滩上的灵魂:历史不会忘记夹边沟。

夹边沟,甘肃酒泉境内巴丹吉林沙漠边缘一个昔日的劳改农场,多年来,默默无闻,不为人知。

但是,40年前这里发生的一场人间惨剧,使它注定不能被历史、更不能被世人所遗忘。

1957年10月至1960年底,这里关押了甘肃省近三千名右派。在天寒地冻的沙漠中,他们与世隔绝,终日劳作,并且经历了罕见的大饥荒,几乎吃尽了荒漠上能吃的和不能吃的所有东西,最后被活活饿死——三年时间里,饿死的右派数以千记。

这是一段听来让人惊骇、让人撕心裂肺的历史。由于可以想见的原因,它就像荒漠中的一具尸骨,被丢弃,被掩盖,一直掩盖了40年。

2000年,一位作家连续发表20多篇纪实作品,一举揭开夹边沟事件真相。就是天津作家杨显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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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12-12-01   
一 杨显惠其人

杨显惠操着一口甘肃口音的普通话,他显然还保留着西北人的古道热肠,虽然已经在天津东部的滨海小城塘沽生活了近二十年。

6月10日,得知记者要离开塘沽,他从家里急急忙忙提了两瓶甘肃产的白酒,硬要记者带上。记者在一起时,杨显惠很在意每天的中饭和晚饭,首先一定要由他做东,其次一定要喝上两杯,再聊上大半天,聊的当然是都是夹边沟。

酒酣耳热之际,58岁的杨显惠感慨,“好文章其实是老天爷给你安排好的,它们和你的个人命运息息相关。”965年,杨显惠离开兰州,奔赴千里之外的甘肃省生产建设兵团农建十一师,上山下乡。这一年,他刚刚高中毕业,只有19岁,年轻的心中揣着的是一个作家梦。

他被分配到十一师第六团四连小宛农场,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兵团战友们全天候地开荒修渠、引水灌溉。河西走廊雄浑苍凉的戈壁风光、战天斗地的时代召唤使得年轻的杨显惠激情满怀,但是,一次不经意的闲谈让他发现了生活的严酷一面。宛农场除了很多和他一样的青年学生之外,还有一些从别处转移过来的右派。他们在解除劳动教养之后,不准回家,安置在农场里继续劳动。就是和他们的闲谈中,杨显惠听到了“夹边沟”这三个字。

在1960年代,这样的闲谈首先是神秘而私下的,只能是三言两语,杨显惠知道的只能是梗概:在五年前,也是在酒泉境内,有一个劳改农场,名叫夹边沟,三千名右派,大面积地死亡,死到最后只剩下几百人,死得很惨……

一下子,杨显惠牢牢记住了“夹边沟”。0多年后,他在《告别夹边沟》的后记中写道,“右派们的叙述在我心中造成的震撼历久不息”。是,1965年正值文革前夕,他不可能也无法求其详细。

从1965年到1981年,杨显惠一直呆在农建十一师,期间,他做过售货员,当过会计,读了工农兵大学,在农垦中学做了七年数学老师,开始了文学创作。16年里,有关夹边沟的消息,仍然是零零散散又总是很隐秘地传来。对于杨显惠,它如同一场梦魇,挥之不去。988年,杨显惠成为天津市作协专职作家,跟随爱人调到了天津,在塘沽深居简出,他的创作仍然以西北戈壁滩上16年的农场生活为主。

九十年代中后期,文学日显边缘化,中国的作家们整体进入一个调整期,有人沉寂了,有人转入商业化写作,还有人沉醉于描摩世俗生活,笃信文以载道的杨显惠也面临抉择。杨显惠放弃了以西北地区劳改农场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计划,开始着手调查夹边沟事件,他要“真正搞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幺事情,即使没有名,没有利,我也认为值!”

从1997年开始,年过半百的杨显惠重返河西走廊,寻访40年前落难于夹边沟的右派群体。他尝试过从查阅官方档案入手,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他只能“贴着地面行走”,在陇东的黄土高原中穿行,在河西的戈壁荒滩中寻找,整整三年,他竟然寻访到了一百多位当事人。虽然杨显惠对夹边沟的来龙去脉已不陌生,但是当事人的回忆还是让他震颤不已。在哭泣和泪水中,昔日的右派如今的老人们沉浸在那段不堪的年月之中,一次次生生地揭开伤疤,追述一个个受尽折磨死里逃生的故事。每当此时,杨显惠也屡屡无法自持,只能请求老人暂时停下来,让他走到院子里,擦一擦眼泪。

1999年,杨显惠开始写作“告别夹边沟”系列。2000年,上海文学连续发表12篇,远在千里之外,夹边沟右派的后人们传阅着每一篇,奔走相告:夹边沟的盖子揭开了!带着这些纪实小说,清明节上坟时焚烧,以告慰父亲冤屈的亡灵。

一位死难者的儿子,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读到了它们,他一下子哭倒在地,把上海文学供在桌上,长跪着,一页一页地读,一次次地哭。他对朋友说,父亲去世时他还小,只知道父亲死在夹边沟,但不知道父亲是死得这样惨。临洮,杨显惠访问了夹边沟幸存者82岁的裴天宇老人。老人说,他在甘肃师大当教授的学生寄来了四册上海文学,他用了半个月时间才读完那四篇文章。他说,每一次拿起来读不上十分钟,就泪流满面……伤心得读不下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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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12-12-01   
二 夹边沟农场

从酒泉出发,乘车驶向酒泉至金塔的公路,在第28个里程碑处,左拐,再向北走数公里,有一片连绵的沙丘,散落其间的,是一些半截的土墙框。这里就是夹边沟,那些零散的墙框,就是当年右派们住的地窝子。

夹边沟农场成立于1954年3月,科级单位,它的行政名称是甘肃省第八劳改管教支队,原本就是一个关押犯人的劳改农场。

1957年反右之后,劳改犯被转移别处,夹边沟农场变成劳教农场,专事“收容”右派分子。右派来自甘肃省的机关、企业和学校,他们是反右中揪出来的极右分子、出身剥削阶级家庭或者曾有过其它错误的右派分子、“大鸣大放”期间有右派言论的“历史反革命”、以及工人当中因右派言论而获罪的“坏分子”。

1957年,甘肃省共揪出右派一万两千多人,其中“罪行深重”、被开除公职并判以劳教的极右分子约有三千人。陆陆续续地,他们从全省各地,,主要是兰州市,,先后来到了这个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荒凉之地。

除了风大沙多,夹边沟有限的农田多为盐碱荒滩,这个小型农场自开办时起就只能接收四五百名劳改人员,因为它只能养活这幺多人。

至于为什幺甘肃省要将两三千名右派源源不断地押送至此,和凤鸣的《经历——我的1957》是这样解释的:

“夹边沟农场贫瘠而严重盐碱化的土地的收获物,根本无法使2000多劳教分子果腹。从省上到张掖地区到农场,坚决贯彻执行的是对劳教分子的改造与惩罚,这2000多人的生存条件如何,以夹边沟的土地面积、生产条件,能不能让2000多劳教分子凭靠种田养活自己,从以后的结局看,那时并没有人想及。”

和凤鸣和爱人王景超反右前同为甘肃日报编辑,王景超被打成极右分子,和凤鸣则是一般右派。1957年4月,夫妇俩同一辆火车被押送劳教,和凤鸣去的是十工农场,王景超则到了夹边沟。三年后,王景超在夹边沟活活饿死,和凤鸣则侥幸躲过一劫。

右派们到了夹边沟后,迎接他们的,是劳累、寒冷和饥饿。

对于打入另册的右派而言,只要在夹边沟一天,劳动,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就既是手段,也是目的。他们已经不是教授,不是工程师,不是大学生,不是干部,不是优秀团员,他们只是要被管教的劳教分子。

管教人员大多出身行伍,他们对西北地区的农业生产所知了了,于是一年四季里,几乎天天都要安排繁重得超出体艿呐┗睿  备ㄒ陨  喝  媚切┱秸骄ぞぁ⒊匣坛峡值挠遗擅敲刻炖投?2小时甚至16小时,拚尽全力,以致于累得在地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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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12-12-01   
三 夹边沟的饥饿

直接威胁夹边沟右派生命的,除了劳累和寒冷,更为致命的是饥饿。

夹边沟农场从1957年4月开始接收右派到1960年12月底“抢救人命”,三年半时间里,前一年半是右派们的劳累史,后两年,也就是1959年初到1960年底,则完全是三千右派的饥饿史。

据幸存右派的介绍和杨显惠的调查,右派们刚到夹边沟时每月定量是40斤粮,,一斤为十六两,,,在天寒地冻的河西走廊,充当苦力的右派可以籍此活命。但是 1958年以后,粮食供应降为每月 26斤,再降为20斤,每天只有七两粮食,体力严重透支的右派们开始挨饿。随着1958年冬天的到来,死神也随之而至,一批体弱不堪的右派最先命赴黄泉。

1960年的春天播种的时候,农场右派有一半的人累垮了,下不了地,成天在房门口晒太阳,躺着,死亡开始了,每天有一两个两三个人从卫生所的病房里被抬出去。

就在这年冬天,被堂哥傅作义写信从美国劝回国内的水利专家傅作恭,在场部的猪圈边找猪食吃时,倒下了,大雪盖住了他的身体,几天后才被人发现。生前他曾经给哥哥傅作义写信求救,据说傅作义无法相信弟弟信中的描述而没有邮寄钱物。

在死神面前,右派们开始了本能的挣扎求生。夹边沟生存条件极为惨烈,右派们的自救更是令人瞠目结舌、惊诧莫名。

在每天吃过了食堂供应的树叶和菜叶子煮成的糊糊汤后,他们蜷缩在没有一点热气的窑洞和地窝子里,尽可能地减少热量散失,等待一下顿的糊糊汤。

如果有了一点力气,就到草滩上挖野菜、捋草籽,煮着吃下。体质稍好的,到草滩上挖鼠穴,抢夺地鼠过冬的口粮;看到晰蜴,抓来烧着吃或者煮了吃,有人因此中毒而亡。

到了寒冬腊月,野菜无迹可寻,右派们只能煮干树叶和草籽果腹。草籽吃了胀肚,树叶吃了也便秘,无奈之下,只好趴在洞外的太阳地上,撅着屁股,相互配合掏粪蛋。

一天的放牧结束后,农场的羊群中偶尔会有一两只羊的肠子露在外面,第二天它才死亡,它的内脏被饥饿的右派偷吃了。

俞兆远,原是兰州市西固区工商局的一位科长。在吃遍树叶野菜草根草籽之后,他开始吃荒漠上的兽骨,杨显惠的《贼骨头》详细记述了当时的场景:

“……骨头经风吹吹雨淋变得光溜溜白花花的,同室的人都说那东西没法吃也没营养,但他说,没啥营养是对的,可它总归没有毒性吧,毒不死人吧!这就行!他研究怎幺吃骨头,总也想不出好办法,便放在火上烤着看看。谁知这一烤竟然出现了奇迹:白生生的骨头棒子被烤黄了,表面爆起了一层小泡泡。他用瓦片把泡泡刮下来,拿舌头舔一舔刮下的粉末,无异味,尚有淡淡的咸味。于是,他把几根骨头棒子都烤了,把泡泡刮在床单上集中起来,居然凑了一捧之多。他像是吃炒面一样把它放进嘴里嚼,咽进肚子。后来,他们全窑洞的人都去山谷和草滩上搜集兽骨……”

就是这位俞兆远,被非人的环境下,也和其它人一样学会了偷东西。

在夹边沟农场,对于苟且偷生的右派,偷盗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之举,其中群体性的偷盗就是播种时偷吃种子。“吃麦种不能在干活时吃,管教干部看见了会骂的,还要扣一顿饭。只能是休息时候,干部们到一边休息去了,机耕班的人们就围着麻袋躺着,一人抓一把麦种塞进嘴里。他们使劲儿搅动舌头,使得嘴里生出唾液来,把种子上的六六粉洗下来;再像鲸鱼吃鱼虾一样,把唾液从牙缝里挤出去;然后嚼碎麦粒咽下去……他们的嘴都被农药杀得麻木了。”

生性本份的俞兆远后来“见吃的就偷,不管不顾地偷”,他成了难友中偷术最高的右派,成了一个“贼骨头”!仓库里的粮食、食堂里的窝头、猪圈里的猪食、野地里的花生秧、管教干部扔在房顶上的羊皮……都是他的目标。直到1961年他回到兰州,回到自己家里了,他还要偷家里的玉米面生吃,气得老婆要和他离婚。

偷盗和吃生食,这就是夹边沟农场三年劳教教给他的生存之道。

1960年4月,兰州中医院的右派高吉义被场部派往酒泉拉洋芋,,土豆,,,装完货的最后一天,饿极了的右派们知道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们煮熟了一麻袋洋芋,九个人一口气将160斤洋芋统统吃光,“都吃得洋芋顶到嗓子眼上了,在地上坐不住了,靠墙坐也坐不住了,一弯腰嗓子眼里的洋芋疙瘩就冒出来。冒出来还吃,站在院子里吃。吃不下去了,还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用力往下咽。”

返回途中,一名吴姓右派在颠簸之下,活活胀死。高吉义也上吐下泄,和他住在一起的来自甘肃省建工局的右派工程师牛天德整个晚上都在照看着他。第二天,高吉义醒来,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年近六旬的牛天德竟然将他的呕吐物和排泄物收集起来,在其中仔细地挑拣洋芋疙瘩吃!

还有一名右派,趁麦收时吃了过量的生麦子,又尽饱喝了些开水,到了夜里,胃肠里的麦子发酵膨胀,剧烈的疼痛使他在铺上翻滚不已,喊叫了一夜,终于在痛苦的挣扎中死去。第二天,农场管教干部在他的尸体边上召开现场批判大会,骂道:“这种人硬是不服改造,同党顽固对抗,直到自取灭亡。你们都好好把这人看看,你们自己愿意走这条路也行,死就在眼前!”死者的妻子也在现场,她不能也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啜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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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12-12-01   
四 夹边沟事件

1960年9月,夹边沟农场除了三四百名老弱病残之外,悉数迁往高台县的明水农场。

甘肃省劳改局的计划是从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十几个劳改农场和劳教农场调人,在高台县明水那片荒滩上建成一个河西走廊最大的农场,面积50万亩。这是当时极左的政治环境下又一个“政治工程”。因为仓促上马,其它农场没有按计划调人,只有一向“表现积极”、“宁左勿右”的夹边沟农场调过去了1500多人。

明水农场比夹边沟的条件更为恶劣。没有房子住,没有粮食吃,没有水喝,只有光秃秃的一片旱滩。一千多名右派就像原始人类一样,穴居在山洪冲出的两道山水沟里的地窝子和窑洞里。

也就是到了明水之后,右派们开始大面积出现浮肿。一位存活的右派回忆道:

“他们在死前要浮肿,浮肿消下去隔上几天再肿起来,生命就要结束了。这时候的人脸肿得像大番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肿得如同兰州人冬天吃的软儿梨,里边包着一包水。眼睛睁不大,就像用刀片划了一道口子那幺细的缝隙。他们走路时仰着脸,因为眼睛的视线窄得看不清路了,把头抬高一点才能看远。他们摇晃着身体走路,每迈一步需要停顿几秒钟用以积蓄力量保持平衡,再把另一只脚迈出去。他们的嘴肿得往两边咧着,就像是咧着嘴笑。他们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嗓音变了,说话时发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声音,嗷嗷嗷的。”

死亡高峰不可避免地到来。1960年11月中旬,每天都有数十人死去。场部党委书记梁步云慌了神,跑到张掖地委汇报情况,说,这样死下去了得吗,请地委给调点粮吧。地委书记是一位坚定的老革命,他训斥梁步云:死几个犯人怕什幺?干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你尻子松了吗?

由于右派死亡太多,而且渐渐地连掩埋死者的右派都很难找到了,他们都再也没有足够的力气了,因此,对死者的掩埋越来越草率,大都是用肮脏的破被子裹一裹,拉到附近的沙包里,简单地用沙子盖一下了事。当时的右派们形象地称之为“钻沙包”。

据和凤鸣回忆,因为夹边沟的死难者掩埋得过于草率,尸骨暴露于荒野,累累白骨绵延两里多路,后来当地的农民多有怨声,直到1987年,才由酒泉劳改分局派人重新集中埋葬。

1960年的冬天,来到明水的夹边沟右派们真正进入了生命的绝境,也就是在这时候,夹边沟事件中最为惊世骇俗的一幕出现了:活人吃死人。

“钻沙包”的死者都是饿死的,身上皮包骨头,于是,他们的胸腔经常被划开,内脏被取出。

也就是在这时候,甘肃全省饿死上百万人的惨剧震动中央,以监察部部长钱瑛为首的检查团来到了甘肃。1960年12月2日,中央西北局书记刘澜涛主持召开著名的兰州会议,将执行极左路线的甘肃省委书记张仲良当场免职,并迅速采取措施“抢救人命”。

1960年12月31日傍晚,来到夹边沟的省委工作组作出决定:明天开始分期分批遣返所有右派。

1961年10月,臭名昭著的夹边沟农场被撤销。

就在右派被遣返后,农场的一名医生被留了下来,他留在夹边沟工作了六个月,任务是给1500名死者“编写”病例,一直到1961年7月,全部死者病例才“编写”完成。1500多名右派几乎全是饥饿而死,但病例上全然不见“饥饿”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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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表于: 2012-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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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12-12-01   
上海女人(选自杨显惠《夹边沟纪事》)

这段故事是一位名叫李文汉的右派讲给我听的,他是湖北省人,高中毕业,1948年参加解放军,解放后曾经加入志愿军入朝作战,在朝鲜战场他负了伤,三根肋骨被美国人的炸弹炸断。回国治疗后留在公安部工作。他说,后来因为出身于大资本家家庭的缘故,组织部门调他到甘肃省公安厅,名义是支援大西北。可是他在省公安厅工作不久,又被下派到酒泉地区劳改分局,在生产科当一名生产干事。l957年他被定为右派,开除公职,送夹边沟劳动教养。1960年12月以后,夹边沟农场的右派全部释放回原单位去了,他却无“家’可归,因为他是被开除公职的右派,在劳改分局的招待所里住了两个月以后领导终于想出办法来了:你到安西县的十工农场去吧,不算干部,也不是劳改犯,去当个工人吧。他到了十工农场,厂领导又作难了正式招工吧手续又不好办;哪有右派招工的道理?最后只能以刑满就业人员对待,每月发二十四元工资,在劳改队种菜。种菜到l969年,因为战备的原因,十工农场的犯人迁移到甘肃中部的五大坪农场去了,他不是犯人不能去,只好和其他几个就业人员一起移交小宛农场。于是,他就成了我们十四连畜牧班的放牧员,和我同住在羊圈旁的一问房子里在一起生活得久了。相互有了了解,也信任对方了,他便陆陆续续对我讲了许多夹边沟农场的故事。

今天我再给你讲一段夹边沟的故事,是一个女人的故事。她是个右派的老婆,上海人。

我跟你说过,1960年国庆节前,夹边沟的右派——包括新添屯作业站的右派——除去死了的和几百名体质太弱什么活也干不了的,全都迁移到了高台县明水乡韵一片荒滩上。省劳改局的计划是从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十几个劳改农场和劳教农场调人,在那片荒摊上建一片河西走廊最大的农场,要开垦五十万亩土地。因为仓促上马冬季临近,其他农场的领导很贼,没有按计划调人,就夹边沟农场的右派调过去了。大约是一千五百人,分别住在祁连山前的两道山水沟里。千百年来,从祁连山里流出的洪水在那片荒滩上冲出了几道深沟。山水沟蜿蜒两公里多长,南边靠近祁连山的一端很浅,越往北越深,最深处有六七公尺,出了山水沟是一片泥沙沉积的沙十地,再往北是一道接一道的沙梁。

由于没有木材盖房,我们住在自己动手挖的窑洞里。窑洞大小不等,沟洼的地方,靠近南端,因为崖坎矮,挖的窑洞才一米高,人四肢着地才能钻进去,进去后坐着刚能仰起脸来。这样的窑洞住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我们组的窑洞挖在山水沟中端,很大;我们组最早是二十五个人,在夹边沟死掉了三个,还有三个因瘦得走不动路留在夹边沟了,剩下的十九个人加上其他组没住处的两个人,全住在这个窑洞里。我们组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文大业,崔毅,魏长海,还有晁崇文,钟玉良、章……哎呀,叫章什么来的,那是个西北师院历史系的教授,姓章,可名字突然就想不起来了。对了,崔毅,崔毅这时候已经不在明水也不在夹边沟了他在两个月前就逃跑了。他是四十年代北大的毕业生,英文讲得特好。这人四十年代就参加学潮,是地下党,解放后是省委宣传部的干部,文大业是省卫生学校的副校长,原兰州医学院教授,死在明水了,吃脏东西死掉的。对了,董坚毅也是那几天死掉的,和文大业前后脚死掉的。

文大业的死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八月上旬的一天,他从自己的铺上挪过来凑近我,说老李,我活不过一个星期了,我喝粉汤了。我当时吓了一跳,问他真的吗,他说真的。

我可是吓了一跳。他说的粉汤就是用黄茅草籽煮的汤。黄茅草你知道吗,你肯定知道,草滩上到处都长,你就足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它长的样子就像骆驼草一样,一蓬一蓬的,茎秆比骆驼革的茎秆还粗还高。它的茎是黄色的,叶片也带点黄色,很好辨认河西的农民都叫它黄茅草,有的叫黄茅柴,因为农民们都拿他当烧柴,有的把它挖米埋在田埂上做风墙——挡风。黄茅草的草籽是能吃的,这我们原来不知道,是酒泉县和高台县的右派们说的,他们也是听老人们说的,闹饥荒的年头,当地的农民们用它充饥。于是,右派们就跟他们学,拿着床单到草滩上铺开,把黄茅草枝条压下来敲打,把籽打下来;然后用手搓,把皮搓掉,再拉着床单摇晃,叫风把皮儿刮走。不能吹,黄茅草籽太小太轻了像罂粟籽那么大小,一吹就连籽都吹跑了。籽儿收集回去再用锅炒熟。炒的时候要注意,不能炒焦了,只要爆一下就成。当然,那么小的籽儿,你是听不见爆声的,要用眼睛看,籽儿在锅里自己动了一下,那就是爆了。炒熟之后装在小布袋里,缝在衣裳里边,藏好。 一定要藏好,干部们要检查的,那东西容易吃死人,干部们不叫吃,检查出来就没收了。

黄茅草籽吃起来也麻烦,抓一撮放在饭盒里煮,煮着煮着就成了清白色的粥,真像是淀粉打的粉汤,与淀粉汤的不同之处在于用筷子一挑能拉出丝来。这时候还不能吃,要搅,一边搅一边吹,叫它快点凉下去。凉了的“粉汤”像一团面筋,柔柔的。把它拉成条状,拉长的感觉就像是拉橡胶一样,然后咬着吃。那东西是嚼不烂的,只能咬成一块一块咽下去。过东西根本就没有营养,但是也没毒,吃它就是把空空的肠胃填充一下,克服饥饿感,就像有些地方的人吃观音土一样。这种东西能挺时间,吃上一次能挺三天,因为它是不消化的。既然不消化也就排泄不出来,需要吃别的野菜什么的顶下来。这种东西千万不能在粥状的时候喝下去。在它还没凝固成块状之前喝下去,它会把肚子里的其他食物——树叶子呀,干菜呀,还有别的杂草籽呀——粘在一起,结成硬快堵在肠子里形成梗阻。我估计,在夹边沟和明水至少有几十人因为喝了这种“粉汤”而致死有砦人是出于没有经验,第一次喝了就死去了,但另一些人的想法是嚼着吃太恶心,少喝一点可能没有危险,实际是对“粉汤”的粘性估计不足。

真是吓坏了,我当时就说他:你不知道那东西不能喝吗?他回答:饿得等不及了还没放凉,就喝了几口。我生气地说,几口?就几口吗?
他回答,也就半碗。
我说这可怎么办呀?
他说要是有点蓖麻油就好了。

我知道,蓖麻油是泻药,它可以把肠子里的食物变成稀汤于是排泄出来。我立即跑出去跑了一趟厂部卫生所,但是医生把我骂了出来:人家都拉肚子拉的要把肠子拉出来,你还要泻药,我到哪里给你找泻药去!医生说的话也对,农场闹病的人大都是因为吃了脏东西拉痢疾。有些人拉得起不了床,几天就死掉。

我沮丧地回到窑洞,跟文大业说,你还想活不想活吧,想活我就给你掏!

还在夹边沟的时候,我们就互相掏粪蛋蛋了。超常且沉重的劳动把我们的身体榨干了。每天供应的十二两原粮不能提供沉重劳动所需的热量,为了活命,我们把谷糖呀、树叶和草籽呀,凡是我们认为有营养的东西都填进肚子。这些东西是不易消化的,加之我们的肠胃早就没有了油水,所以排泄就成了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们每次要在茅坑上蹭半天,竭尽全力才能排泄出几个粪蛋蛋。有人在骂人的时候说,你打嗝怎么是草腥味的!那意思是说你不是人,你是吃草的牲口。我们那时候排泄出的东西就是和驴粪蛋一样的草团子。经常的我们在茅坑上蹲半天,连个粪蛋蛋也排泄不出来,必须相互帮助,互相配合:一个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另一个人从后边掏。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个专用工具,是用质地坚硬的红柳枝条削成的木勺,状如挖耳朵勺但又比挖耳朵勺大出许多倍。没有制备专用工具的人只好用吃饭小勺的把儿掏了。

文大业对我讲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很痛苦的程度:小肚子胀得圆鼓鼓的,但又排泄不出来。我马上和他一起走到窑洞外边去,他趴在一个土坎上,撅着屁股,我跪在后地进行操作。但是,用了很长的时间,我也没掏出一点东西来。文大业的肚肠里吃下去了很多菜叶、草籽之类的代食品“粉汤”把这些代食品黏结在起,凝成了一个很坚硬的硬块。硬块的直径超过了肛门的直径许多,堵在肛门上,根本就无法掏出来。我试图把这个硬块捅碎,使之化整为零,但也没有成功。我的专用工具一用力,那硬块就移动,根本用不上力,而文大业又痛苦难忍呻吟不止。最后的结果是我的专用工具把他的粪门搞得鲜血淋淋一塌糊涂,硬块安然如初。

文大业的肚子胀得越来越大,五六天后就“胀”死了。我们把他的尸体用被子裹起来抬到窑洞外边放着,下午,农场掩埋小组的人把他装上马车,拉到北边的山水沟口埋掉了。

我们窑洞里,惟一不吃脏东西的是董坚毅。董坚毅是省人民医院的泌尿科医生,上海人,印象中似乎是毕业于上海的哪个医学院。还在夹边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就是没说过话,我和他不在一个队。1959年国庆节前夕,农场组织我们去酒泉看酒泉劳改分局搞的《建国十周年劳改成果展》在一家饭馆吃饭,我们俩坐在了一起。夹边沟的右派分子们大都身上带着一些钱和粮票的。这是他们当初从家里带来的,因为劳教农场不许加餐,就总也花不出去。只要遇到外出,见到饭馆,就决不会放过吃一顿的机会的。可惜那时的饭馆里卖饭也是定量,只卖半斤小米饭或者两个馒头。有的人为了多吃一份,只要时间来得及,吃了一家饭馆再钻进另一家饭馆。

那天在饭馆吃饭,我们正好坐在一起,便跟他说了说话,知道了他是在1956年支援大西北建设的热潮中自己要求来兰州的。他原在上海的一家医院当主治医师来兰州后在省人民医院做泌尿科主任。他爱人也是上海一家医院的医生,那年正好生孩子,就没跟他来。他还说,他爱人是独生女,岳父岳母坚决反对她离开上海,否则也就来了。

董坚毅三十四五岁的样子。

那次在饭馆吃饭,他的文雅书生的样子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记得从饭馆出来,右派们排队集合回夹边沟的路上,我跟别人说过,董坚毅活不长了,看他吃饭时细嚼慢咽像是吃什么都不香的样子,就活不长。旁边有人说,你可是说对了,那人吃东西讲究得很。
别人挖野菜呀捋草籽呀逮老鼠呀,什么能填肚子就吃什么,他嫌脏,说不卫生,不吃。他就吃食堂供应的那点东西。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没再看见他,便以为他死掉了。谁知到了明水,他又出现了,并和我住在同一个窑洞里。见面时我还问了句,老董,你没死掉呀?他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呀?我说你不是吃东西很讲究吗,好长时间不见,我以为你死掉了。他告诉我。因为肝硬化,他到场部医务所住院三个月。

到了明水,董坚毅还是不吃脏东西。在夹边沟的时候因为劳动太过沉重,又吃不饱,——人们每月吃十八斤原粮——就有少数人死去了。到了明水,粮食定量进一步降为每天小两七两,月不足十四斤,天就吃一顿菜团和一顿菜糊糊,营养极度短缺,大批死亡就开始了。为了减轻死亡,农场领导采取了特殊措施:停止右派们的劳动,准许在上班时间去草滩上捋草籽、抓老鼠和逮蚯蚓充饥,或者在窑洞里睡觉。那段时间我们把山水沟附近的老鼠和蜥蜴都逮绝了,吃光了、把附近柳树和榆树上的树叶都吃光了。可是董坚毅不吃那些东西,每天吃过了食堂配给的菜团子和菜糊糊以后,就在铺上躺着挨日子。我曾经劝过他,别那么斯文啦,能弄到什么就吃什么吧,活命要紧。他竟然回答那是人吃的东西吗?

实际上,他之所以没有饿死,完全是他女人的功劳。自从他定为右派到了夹边沟,他女人三两个月就来一次,看望他,并且捎来许多饼干、奶粉、葡萄糖粉之类的食品和营养品。

但是,到了明水才一个多月,他的身体就不可逆转的衰弱了,身上干得一点儿肉都没有了,眼睛凹陷得如同两个黑洞,怪吓人的。他的腿软得走不动路了,每天两次去食堂打饭的路上,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在窑洞里要想喝点水就跪着挪过去。他整天整天地躺在被窝里默默无语,眼睛好久部不睁开。

那是11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正在靠近窑洞门口的地方煮从田野上挖米的辣辣根,——这是一种多年生根类植物,最粗的能长到筷子粗细,煮熟后有一点甜味——董坚毅忽然挪到了我的身旁。我以为他想要吃点辣辣根,便用筷手搛了几根给他。他却推开了,说,老李,我想求你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我认为你是能活着回到兰州去,这是没问题的。我说你怎么认定我能活着回去?你没看见吗我的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腿也肿得穿不上鞋了。说真的,到了11月,几乎所有的人都衰弱不堪了,除去上次我给你讲过的魏长海。每天晚上入睡的时候,谁都不知道转天早晨还能不能醒来,因为每过三两天就有一个人死去,而且都是睡眠中死去的,没有呻吟,没有呼唤,一点痛苦的挣扎都没有,就静静死去了。

什么,你说人们为什么不逃跑吗?有逃跑的。崔毅不是跑了吗,后来钟毓良和魏长海也跑了。民勤县供销杜的主任,哎呀,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来了,也跑了。但是逃跑的人总归是个别的,是少数人。绝大多数人不跑。不跑的原因,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主要是对领导抱有幻想,认为自己当右派是整错了,组织会很快给自己纠正,平反。再说,总觉得劳教是组织在考验我们,看我们对党忠诚不忠诚,如果逃跑不就对党不忠了吗?不就是背叛革命了吗?就怕失足铸成千古恨,跑的人就很少了。

我说我的身体也不行了,怕熬不出去了,但董坚毅兑,老李,你肯定能活着出去,你是个有办法的人。我惊了一下说,我有什么办法?他说,有人给你送吃的,我知道。有过两次了。孔队长夜里叫你出去,你一回来后就在被窝里吃东西。我夜里睡不着觉,都听见了。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的话说得对,他窥探到了我生活中一件极端秘密的事情。还在1959年的时候,夹边沟和新添屯就开始死八了,人们都写信叫家人寄饼下寄炒面,而我也开始考虑如何不被饿死的问题了。考虑来考虑去,我决定讨好孔队长。孔队长是从甘谷砖瓦厂调来的干部,官不大,是夹边沟基建队的副队长,可是他经常跟着马车去酒泉,给农场拉生产资料和生活用品,还从酒泉邮局取回右派们的邮包。我当时想,这个人对我有用,一定要搞好关系,所以有天我从他那里去取省公安厅一位朋友发给我寄来的包裹,看包裹里没有吃的,只有一团棉线和一块蓝条绒,我就全都给他了。我对他说,孔队长,这些东西我拿着没用,你拿去给你爱人做件衣裳吧。孔队长是甘谷县人,甘谷县新生砖瓦场撤销后,他调到夹边沟来了,但他女人没调过来,他女儿比他小几岁,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女人是农村妇女,从甘谷县来夹边沟看过他,我看见过。他接下了我的东西,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跟我说了几句同情的话:这是你家里人寄来的包裹吗?你家里人怎么不给你寄些吃的来,你现在最缺的是吃的东西。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孔队长,你说得太对了,你真能体谅人。我现在就是缺吃的,可是我是个单身汉,没有对象,父母又年老多病,我不愿叫他们知道我犯了错误在这里劳动改造,这样一来就没有人给我寄吃的了。看起来我的活起了作用,他说,没人寄吃的可是个问题,你的日子不好过呀,可你要是有钱也行呀。我听出来一点门道了,又说,有钱能有什么用处,咱们农场里什么也买不上,拿钱拿粮票也不卖馒头,还得饿肚子。他说,嗳嗳,哪能一棵树上吊死,场里不卖,不会到酒泉去买吗?酒泉的黑市上什么都有。我说,黑市上有也没用呀,我们这种人出不去…说到这里我就停住了,想看看他的态度再往下说,结果他却直截了当地说,咳,那有啥难嘛,我三天两头去酒泉,你要是买啥东西就说一声,我给你捎回来不就中了吗!他的话正中我的下怀,我立即就对他说,要是这样,就太感谢你了。只是我还有个困难,你要是能帮助我解决就更好了。他说,你说你说,你有啥难事就说。于是我告诉他,我来夹边沟农场第一天。报到登记的时候,身上带着的千元钱和三百元公债券都交给财务科的人保管了,现在取不出来。你能不能想办法替我取出来。他回答,这有啥难,明天我就去给你取出来。他说话算话,第二天傍晚就把我叫到副业队的办公室,说钱取出来了。问他怎么取的,他说他告诉财务科的人,我家的老人病了,我要给老人寄钱治病,财务科叫他代我签了个字,就把钱和公债券都给他了,我接过钱和公债之后,立即把三百元公债券给了他,我说,我要的是现金,公债券给你吧,到期后你取出来补贴家用吧。他很高兴。他一个月的工资三四十元三百元对他可是个大数。趁着他高兴,我又抽出二十元钱给他,请他去酒泉时替我捎点吃的回来。两天后的一个夜晚,我已经睡觉了,听见孔队长的声音喊我,叫我出去一下。我走出去,跟他走到山墙那边,他交给我一个纸包。他说是两块烧饼,并嘱咐我不要叫人知道。此后,每过一个星期,我叫孔队长带一次烧饼,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当然,有这两块烧饼和没这两块烧饼是大不一样的。虽然烧饼都不大,每块只有半斤重,但是对于我极端虚弱的身体,是不可缺少的补充,使我苟延残喘至今。只是近来我手头的这笔钱已经所剩无几了,而身体健康状况更加糟糕,我内心里极为恐慌。
见我无语,董坚毅又说,我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

我说,你说吧。
他说,我爱人要来看我了,但是,我的情况可能是等不到她来了。
我很是惊骇,说他,你怎么这样想?不是好好的吗!
他摇着头说,你听我说,我把话说完。近来几天,我坐着坐着,大脑就突然变成空白,意识消失了,眼前的东西都没有了。这不是好现象。
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那是你瞌睡了。
他依然摇头:老李,你不要说了,瞌睡和晕眩我还是分得开的。我没有瞌睡,一天到晚睡觉,我都睡不着,坐一会儿就瞌睡到那个样子,晕眩,那是晕眩,已经出现好几次了。这是预兆……
我说,瞌睡了,你是打盹了。
他说,老李,我是认真和你谈这件事的,你听我说。我前几天就接到我爱人的信了,她说最近要来看我,我也给她写了回信,说近日农场要调一部分人到别的地方去,其中有我,她能来就快来吧。我还告诉他,如果她来了明水找不到我,就找你询问我的情况   我惊叫起来,老董,你怎么这样?
他苦笑一下:你不要急,不要着急。我原想不告诉你的,想再等几天,可能还能见着她。今天早晨起床,晕眩又出现了,不能等了,我把这事告诉你。
我说,胡思乱想,你这是胡思乱想,你想老婆想疯了,神经错乱。
他仍然苦笑,然后说。你不要打岔。我求你的事很简单,其实很简单,但你一定要办。当然了,如果她来了,我还活着,就不麻烦你了。如果我这两天就死了,我爱人还没来,求你把我卷起来,就用我的被子卷起来,把我放在里边一点的地方,就是那儿。
我们的窑洞本来就挖得很大,近来又抬出去了几个人,所以靠着最里边的黑暗处已经空出了很大的一片空当。他指了指那片空当又说,你们把我放几天,等我爱人来了,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叫她把我的尸体运回上海去。

他说了求我的事,然后用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那意思是问我答应不答应。我没吭声,我的心当时抽紧了,不知说什么好。静了一下,他又说,求求你,求你帮我这次忙。我不愿意把自已埋在这里。老李,当初呀,我爱人,我的父母,还有岳父岳母,都劝我不要来大西北,我没听他们的话,一心要支援大西北建设,来了大西北。我真后悔,后悔没听他们的话。那天董坚毅说了很多话,并且最后还说,在窑洞里放上三几天,如果他爱人还没有来,就把他抬出去埋了。否则会发臭的,太脏。

三天后董坚毅死去。我们窑洞死去的几个人都是在睡梦中死去的,睡着后再也没醒过来。董坚毅不是,他死于白天。那是他委托后事的第四天上午,他围着被子坐在地铺上和我说话,说他女人快到了,看来用不着我为他料理后事了。他正说着话,头往膝盖上一垂就死了。这样的死亡方式我在电影里看到过,我总认为那是艺术的夸张,但自从董坚毅死后,我相信了,艺术是真实的。遵照死者的嘱托,我和晁崇文把他用他的鸭绒被和一条毯子裹起来,寒到窑洞的角落里,等他女人来收尸。

谁知事情就那么怪。往常,各个窑洞死了人,都是堆在门口,出农场组织的掩埋小组拉走埋掉,但董坚毅死去的第二天早晨,却遇上农场的刘场长亲自带着人清理死尸。他大声吆喝着叫人走进窑洞检查,结果把董坚毅搜出来拖出去,拉到山水沟口的崖根处埋掉了。为了对董坚毅的女人有个交待,我跟着掩埋组去看了掩埋的地方。

过了一天,我们就明白刘场长亲自带人清理尸体的原因了。这天中午,山水沟里突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他们大都穿着军大衣,但又不是军人,其中还有两位女同志。他们一间挨一间进了几间窑洞和地窝子,和右派们说话,问他们从那个单位来的,多长时间了,犯的什么错误,每天吃多少粮食。他们走后不久,就有消息传开来:中央的一个工作组来过了,是由中央监察部的一位副部长挂帅的,调查夹边沟的情况。传闻还说某某右派认识那位副部长,两个人还说了话。副部长是位女同志。

这个消息真是鼓舞人心,人们都以为中央来解决夹边沟的问题了,右派们要离开明水要回家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还是在夹边沟的时候——就有消息说,夹边沟饿死了不少人,中央都知道了,中央要解决夹边沟的问题。过了几天,看不见什么动静,人们的心又凉了下来。

夹边沟的右派们回家,是1961年1月份的事情,还真与那位副部长的到来有关,但是我们还是回到董坚毅的故事上来吧。大约是董坚毅死后五六天的一个下午,他的女人到了明水。她是从高台火车站下火车,东打听西打听来到明水乡的山水沟的。她问董坚毅住在哪儿,有人把她支到了我们的窑洞。

我的铺靠近门口,我首先听见有人喊董坚毅。这声音是陌生的,似乎是个女人。我就问了一声谁找董坚毅。
我,是我找董坚毅。

蓦地一惊,我明白她是谁了。我慌慌地站起,一时间竟然忘了窑洞的高度,头撞在洞顶的硬土上。但我顾不得疼痛,低声对窑洞里的右派们喊了一声老董的爱人来了,然后才对洞口说,哦,哦,你是……进来吧。

窑洞里像是刮起一阵旋风,躺着的人急忙坐起,有的穿衣裳,有的拉被子,一片乱纷纷的窸窣声中,洞口的草帘子被人掀开了,一个女人从台阶上爬上来,进了窑洞,她的头也在顶壁上碰了一下,她扭着脸看我,躬着腰说,我是从上海来的,叫顾晓云。我是来看董坚毅的,他是住这儿吗?
是,是,住这儿,住这儿,可这阵……

说实在话,这些天我就没想过她来了怎么和她说话。我原本以为董坚毅死去六七天了,她一定是接到农场发出的死亡通知单了,可能不来了。现在她突然闯了来,搞得我一阵慌乱。她似乎看出我的慌张来了,脸上显出诧异的神情说,怎么,他不在呀?

我没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便扭脸看了看我的伙伴们,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一点灵感。可他们静悄悄或坐或躺,眼睛都盯着我不说话。我更慌张了,对她说,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说。你是董坚毅的爱人吗?

她说是是,我是董坚毅的爱人,但她没坐。她的眼睛往四下看了看,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在我的脸上,说,你是叫李文汉吗?我说对对,我叫李文汉。她又说,哦,你是李大哥,那好,那好。老董在信上说了,他要是不在明水乡的话,叫我找李文汉——就是你呀?我哦哦地应着,她继续说,我接老董的信,说他可能要调个地方,叫我能来就来一趟。我想,前几次来看他都是去夹边沟,明水这边还没来过,我就来一趟吧。要是调到一个新地方,安定下来,我再来,时间就太长了。李大哥,老董是调走了吗?

出去了,老董出去了……我胡里八涂地应着,躲开她的眼光跪在地上拍打我的铺脚,说,坐下坐下,你先坐下呀。我的铺很脏,但我拍打和收拾铺盖不是为了干净,而是想利用这个时间来思考怎么告诉她关于董坚毅的事。

她坐下了。她的手里提着个很大且鼓鼓囊囊的花格子书包,她放下书包,然后抹下头上的绿色绸缎方巾,仰起脸来看我。这是个典型的南方人,有着鼓鼓的前额,凹陷的眼睛,很秀气的脸,尖下巴。董坚毅跟我说过,她已经三十岁了,但我看她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真不忍心告诉她董坚毅的事情,我忙忙地又去洗茶缸,然后给她倒水。我的铺前有个热水瓶,那是我的,但提起来晃晃却是空的。我便说,你先坐一下,我去找点开水。我原想以打开水为借口走出去,这样我就有充分的时间思考怎么和她说话;可是她说。不要去了,不要去了,李大哥你坐下,咱们说说话。老董干什么去了,几点钟能回来?我只好对其他人说,喂,你们谁有开水,给顾大姐倒一点!右派们大都有各自的热水瓶,放在自己的铺跟前。我从一个右派的热水瓶里倒了开水,把茶缸子放在我铺旁的皮箱上,然后说,顾同志,我叫你大姐对吧?老黄跟我说过你三十岁了,比我要大几岁,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她笑了一下,表示默认,但有点难为情的样子。然后说,小李大哥,这老董去哪儿啦,你知道吗?我说,顾大姐,老董的事我要详细跟你谈谈,可是你听了我的话可不能太伤心。老董走了,走了七八天了。

在接待她的这段时间里,我在心里作出决定,要告诉她实情,瞒是不行的。只是这样的谈话对她来说太残酷了,我于心不忍。为了掩盖内心的不安,我立即扭脸朝着洞里的其他人说,对吗,老董走了七八天了?老晁,你说是不是?但是谁也没回答我,他们静静地坐着,敛气收声望着那个女人。

我害怕那女人痛哭起来,可是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愣愣盯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她没听清我的话呢,还是不懂“走了”的意思,我就又说了一遍:顾大姐,你明白我的话吗?——老董去世已经七八天了。

她哇的一声哭起来。其实,她听懂我的话了,她是在抑制突如其束的悲痛。在抑制无效的情况下才哭出声来。

这是那种发自胸腔深处的哭声。她的第一声哭就像是喷出来的,一下就震动了我的心。接着她就伏在那个花格子书包上呜呜地哭个不停,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她的哭声太惨啦,我的心已经硬如石头了——你想呀,看着伙伴们一个一个的死去,我的心已经麻木了,不知什么叫悲伤了——可她的哭声把我的心哭软了,我的眼睛流泪了。确实,她的哭声太感人了。你想呀,一个女人,在近三年的时间里,每过三两个月来看一趟劳教的丈夫,送吃的送穿的,为的是什么呀?是感情呀,是夫妻间的情分呀,盼着他出去阖家团圆呀!可是她的期望落空了——丈夫死掉了,她能不悲痛吗?再说,那时候从上海到河西走廊的高台县多不容易呀!你知道的,现在从上海坐去乌鲁木齐的快车两天两夜就到高台!可那时候,铁路才修到哈密,这条线上连个普通快车都没有,只有慢车,像老牛拉破车一样。她从上海出来,还要转几次车,要五六天才能到高台。一个女人,就是这样风尘仆仆数千里奔夫而来,可是丈夫没了,死掉啦,她的心受得了吗,能不哭吗?我落泪了,的确我落泪了。我们窑洞其他的右派我看见他们也都在悄悄地垂泪。我们确实被那个女人的哭声感动了。

我等着那女人哭了一会儿,把最初的悲痛、艰辛和委屈哭出去一些之后,劝她:顾大姐,不要哭,你要节哀,可不能把身体哭坏了,你还要回上海呀。我这样劝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她还是号啕大哭。后来我说,顾大姐,我想跟你说说老董的情况,老董在去世之前托付过我一些事情,我要告诉你。她这才克制住了号啕大哭,坐起来,打嗝一样地抽泣着,看我。于是,我把董坚毅去世前后的事讲了一遍。我重点突出地讲了董坚毅死亡的过程,告诉她董坚毅死时没有痛苦,他是在和我们说话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呼吸的。我们把他皮箱里一套新呢子制服给他穿起来,用他的被子和毯子裹好,拉到坟地埋葬了。

董坚毅说的不愿埋在大西北,叫女人把尸体运回去的话,我隐瞒了。我只是告诉她,老董死后,他的遗物被农场管教科拿走了,你要是这次想拿回去,你就到场部去找管教科,要是不拿,他们以后可能把贵重的东西从邮局寄给你,其他的就当破烂扔了。

她又痛哭起来,哭着说,人都见不着了,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她又哭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止住哭,拿过花格子书包打开,掏出好几个纸袋子,打开摊在铺上。然后她说,小李大哥,这两件衬衣是我在上海买的,给老董买的。老董走了,也就没人穿了,你就着做个纪念。说着话,她叉抽抽噎噎地哭了,哭着又说,这里还有一件毛衣,是我自己织的,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就拿回去了。然后她指着那些食品——饼干呀,肉松呀,蛋糕呀——提高了嗓门:这些吃的东西,你们大家就吃了吧。

要是往常,哪个右派的亲人来探望,身边总是围着一帮人,期望能得到一块饼干,或者一勺炒面和一支香烟,但是这天的情况竟然这样令人难以置信:人们都坐在自己的铺上不动,显出很文明的样子。有人还以高贵文雅的口气说,不吃,我不爱吃甜食。经她再三催促,有人才说了一句:你同上海的路上不吃吗,那女人说,我能吃多少,有几块饼干就行。我在火车上还可以买盒饭,你们可是没地方去买。

你说得对,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那个说话的人站起来,弯着腰走过来,拿了两块饼干放进嘴里。不知什么原因,他嚼了几下就咳嗽起来。有人笑了一下,说,小心,小心呛死。他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但还是把食物咽下去。他抹着眼泪说,呛死我我也要吃,叫我女人去找顾大姐打官司吧。人们都笑,那女人也咧了一下嘴。笑声中,人们才走过来拿吃的,走不动的人跪着挪过来,把他们脏污的手伸向那些食品袋。我急得大声喊,喂,你们客气点,给顾大姐留下一包饼干路上吃。但最后我的铺上只剩下一些细碎的面包屑。那女人对我说。叫他们吃吧,叫他们吃吧,我在火车上买盒饭吃就行。

我觉得这帮人在老董的女人面前抢吃抢喝,有辱斯文,太不雅观了,抱歉地对她说,顾大姐,你不要见怪,我们这些人真是饿极了,脸都不要了。她叹息着说,不怪大家……

人们吃完食品,坐回到自己的铺上去了,有的人手里还捧着多维葡萄糖的粉末一口一口地舔着。这时那女人又说,诸位大哥和兄弟,你们是老董的朋友,老董活着的时候,你们对他的帮助,我非常感激,只是有一件事还要请你们帮我做一下……她说到这里停住,眼睛看着大家。大家也都静下来看她,等她往下说,有的人还催促:说吧,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她才又接着说,我这次来看老董,根本就没想到他会不在了,连个面也没见到。所以我想呀,请你们带我到坟上去看看,帮我把他的坟挖开,叫我看他一眼,然后我要把他运回老家去。请你们帮我这个忙。立即就有人说,行呀,这有什么难,埋得又不深,不费事就能挖出来。但我却吓了一跳,忙说,顾大姐,那可不行,老董的坟可是不能动。

她惊讶地说,为什么?
我说,你想想呀,才埋进士里七八天,肉体开始腐败了,但又很完整,那个样子你挖出来怎么运回去,火车上叫你运吗?
她愣住了。
我又说,不行,你可别打这主意。迁坟可不是运个死狗死猪那么简单的事。
她说,那可怎么办?
我说,你要是真想迁坟,就过几年再来,到那时就可以把他的骸骨带走了。

她不说话了,在思考,良久才说,没办法吗,真没别的办法吗?那就只能按你说的办了,我就过两年再来,赶在三周年之际迁坟。

我说三周年也不行,肉体在地下腐败的进程很慢,三周年时间恐怕太短。接着我又以随便但却认真的口气说她:你着什么急呀,反正这一次带不走,你就多过几年再来呗。人都说入土为安,他已经人土了,很安稳了,你就不要急着迁坟了。

她说,好的,好的,我听你的话,过上几年再来。今天就请你带我去他的坟上看看就可以了,然后我就回去。
我的心里格登响了一下。这是我最怕的一件事。我一边思索一边说,顾大姐,老董的坟……你就不要去了吧。
她的眼睛立时显出惊讶的神情,说。为什么?
我躲开她的眼睛支吾着说,不为什么,就是……一个土堆,有什么看的?
她的脸色有点变,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变:小李大哥,我跑几千里路来大西北就是看他的……
我有点狼狈了,说,是呀,你是来看他的,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人是不在了,可是上坟扫墓是应该的
是应该,是应该,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他的坟……可能找……不到了……
怎么会找不到?
我真是不知如何回答她了,因为她的脸上一片狐疑的表情,跟睛似乎要把我看穿。我支支吾吾了:
荒滩上到处都是坟堆,乱七八糟的……怕找不到呀。
她说,小李大哥,你刚才还说过,是你们亲自把他拉到坟地埋葬的。这才几天时间,你就认不出地方了吗?
我心里真是后悔,后悔先前说话欠思考,现在竟然陷于狼狈。为了改变狼狈境地,我厚着脸皮改口说,顾大姐,刚才我说的我们,是指掩埋组的人,而不是我和我们窑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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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表于: 2012-12-01   
她不说活了,眼睛直愣愣看我,显出不信任的眼神。我接着又说,你要是不信就问问他们:他们谁去埋老董了? 她把跟光投向其他的人,其他人都不出声,于是她又对我说,小李大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没去坟地,但我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一定要认下老董的坟。我不认下他的坟,以后来迁坟,我到哪儿去找他的骨头?

糟了,她误会了,以为我不愿带她去坟地,这样一点举手之劳的事都不愿意办。这使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说,顾大姐,你听我说,我们这里,人死了,都是抬到门外放着,专门有掩埋组的人赶着马车来,把尸体拉去掩埋,其他人都不去。你想呀,人们都饿得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哪还有力量抬死人哪。除了掩埋组的人,其他人都不去坟地,这是真的。 听了我解释,她静了片刻,又说:小李大哥,那就这么办吧,你领我到坟地去一趟,我挨个坟堆去找。 我说,到了坟地你也找不到的。坟堆都是一样的,你能认出哪个是老董? 她惊讶地说,没有墓碑呀? 墓碑?哼哼,你想得好!你以为是烈士陵园啦? 连墓碑都没有,哪能这样做事呀,这不是伤天害理吗。死者的亲属来上坟,给谁烧纸呀? 我摊开双手:那不是我考虑的事。对啦,我说的也不全对,——幸亏你提醒我——死者的身上还真是拴了个纸片片的,写上名字,编上号码,是毛笔写的。 她说,身上挂个纸牌牌有用吗?埋在地F的人,家属来了也不能哪个坟都挖开看看呀。 我说,人家可不那样想呀!人家编号是为了统计数字,好造册,向上级交待,哪管以后家属来了方便不方便。

她又哭了起来,哼哼…这样说来,我是见不着老董了?我没说话,觉得不好回答。倒是晁崇文叫了起来:怎么找不到?你到场部去,我管教科,埋人的事是他们管。他们登记造册,他们就该知道埋在哪里。 其他人也说,老晁说的对,就找管教科。 那女人抹着眼泪看我。我说,那你就到场部问问去吧。 我们的住处在山水沟中端。我领着那个女人顺着弯弯曲曲的山水沟走了十几分钟,从南边爬出山水沟,指着东边二三里处的一道山水沟告诉她,场部就在那里。看着她走进那道沟了,我才同到窑洞去。 老李,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

我刚刚爬进窑洞,就听见晁崇文的吼骂声。晁崇文是山西人,1946年就参加了地下党,那时他才十七岁,正在上中学。解放后他在甘肃省运输公司当政工科长。这个人脾气很是暴躁,看见不顺眼的事就要说就要骂。据他自己说,他是在当政工科长时因为给书记提意见,被定为右派的。我惊讶地问,老晁,你骂我干什么,我惹着你啦?骂你,骂你还轻咧!你他妈的不是个好熊,我听着就有气。人家老董的媳妇哭哭啼啼地求你,叫你领到坟上去看一看,这也是人之常情嘛,男人死咧,媳妇上个坟,记下男人的坟在哪达哩,以后来上坟哩迁坟哩也方便嘛,你他妈的就几步路的事,你不愿去!你说你找不着!你咋个找不着?那天埋葬董坚毅不是你跟着去的吗?你说你要看一下埋在什么地方了,他媳妇来了也好有个交待。人家媳妇来了,你又说不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才是这么个熊人!

我耐着性子等晁崇文骂完,然后回骂他:闭上你的臭嘴吧,你他妈的那个嘴怎么那么脏!我不领她去看坟自然有不领的原因,用着你管吗?说实在的,那女人在这儿的时候,我就怕你多嘴惹事! 怕我多嘴?你不要胡扯!你为啥怕我多嘴?不就是怕于我揭露你还想要那件毛衣吗?那媳妇把那件毛衣给你,你就领着去了。

你胡说!我真生气了,骂他。你知道个屁!前两天,我往沟口那边去挖辣辣根,看见老董被人抛尸荒野,光溜溜地扔在沙滩上他的衣裳叫人扒走了,被子和毯子都不见。 有这回事?晁祟文说,睁大了惊愕的眼睛。 师院历史系的章教授说,肯定是叫人拿去换吃的了!那天我就反对过——我当时说了没有?——不要给他穿呢子衣裳,不要裹鸭绒被,你们不听! 我说,我告诉你们吧,还有更糟的事!老董屁股蛋子上的肉叫人剜走啦! 真的? 不信,不信你们去看呀,我骗你们于什么?小腿肚子那儿还叫人刮了两刀。 谁干的,谁他妈的干这种缺德事情?晁崇文大声吼叫说。魏长海,是不是你干的!

魏长海前几天因为刮死尸被队长捆了一绳子还关了禁闭,这两天止在恢复被绳子勒得近乎坏死的胳膊。晁崇文一吼,他惊慌地说,老晁,你可不要冤枉人! 晁崇文说,冤枉你?你妈个屁,我看就是你干的!王院长是不是你动的? 魏长海叫起来:老晁,你可是冤枉人。王院长的事我承认做错了,可我再也没干过那种事。这几天我的胳膊肿得连门都出不去,还能干那事吗?晁崇文问,你敢说没出过门? 我忙忙地插了一句:老晁,这事我作证,他是没出去过,饭都是我给他打的。 晁崇文说,那是谁干的?啊呀,这人都他妈的变成畜生了!虎毒还不食子哩,人吃开人了,这人还叫人吗! 大家都不出声,我又说,你不是问我安的什么心吗?我告诉你吧,就为了这事。你去看看吧,尸体冻得硬邦邦的,干不拉儿,光溜溜的那样子,我怕那女人见了受不了呀!

晁崇文哑口无言,过一会儿才说,那就不该叫她去场部打昕。 我恨恨地说,不是你叫去的吗,你还说我? 晁崇文不言声了,但恨恨地嗨了一声。 已经是黄昏了,从我们窑洞看出去,对面的悬崖边上仅剩下一条窄窄的夕照,山水沟里已是阴影朣朦。我们去食堂打了菜糊糊,吃完就躺下了。 吃了就睡。减少无谓的活动,把热量的消耗降低到最小,是大家的共识。但是,我还没有睡着,就听见草帘子的响声。我问了一声: 谁? 我,小李大哥。我又找你来了。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坐起来穿衣裳,同时轻轻地喊了一声喂,老董的爱人又来了,怎么办?听见了晁崇文的声音说,那就叫进来呗。我便朝窑洞口说,进来,你进来吧。

天还没黑尽,洞口的草帘子斜了一下,窑洞里透进一片朦胧的亮光,一个人影爬上台阶来,站住。我明白,这是因为窑嗣里太黑,她怕碰着什么。我叫她等等,点上了煤油灯,然后问她找到人了吗? 如豆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苍白,且不清晰。她哀哀地说,李大哥,我还得找你,求你帮助我…… 她说不下去了,要哭,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我忙忙劝她:不要哭,不要哭。你坐下,坐下说,出什么事了,没找到人吗? 她擦了擦眼睛坐下了,还坐在我的铺角上。我蹲在她的对面。

在我们窑洞可里站着是很累的,因为窑洞很矮,总要弯着腰。然后她告诉我,在场部的一间芨芨草席搭的棚子里,管教科的一名干部翻开死亡人员登记册查了查,说董坚毅真是死了,七天了,但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她要那位干部去问问掩埋组的人,干部叫来了一个叫段云瑞的人。但段云瑞说他只是负责登记姓名和死亡日期,不去坟地。叫她去找那几个人,他说一个吃脏东西死了,另一个病重送回夹边沟卫生所了,剩下的三个人走不动路了,在窑洞躺着。新组建的掩埋组又不知道先前的情况。

她在办公室哭泣很久,说找不到董坚毅的尸体就不回上海去,那位管教干部竟然发火了,说,咦,你不回去呀,那好办,我叫人给你找个窑洞住下。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不说话了,还是哭。那人就又说。真不想回去吗,那你告诉我,你是上海哪个单位的?她说你问我的单位干什么,那人说,给你们单位写信呀,叫保卫科来领你回去。你们这些大城市的小姐太太,男人思想反动,劳动教养,你不跟他划清界线,还跑到这里来胡闹。你这是立场问题,是向政府示威,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我们要通知你的工作单位,要好好教育你。听那人这样说,她不敢哭了,也不敢说什么,就又来找我了。小李大哥,求你帮帮我吧,她哀求我。

听她叙说,我的心放下了。我说,你叫我怎么帮你?她说,明天你就领我到坟地去找找老董的坟。我说怎么找呀,几百座坟,上千座坟,到处乱埋,有些坟还叫风刮平了,连坟也找不到了,你上哪儿去找,她说就是一个坟一个坟地挖,也要找到老董的坟。我说你那样做行吗?不要说你没那力量挖,就是有力量也不能挖呀为了找一个人,把全部坟都挖开,那样做妥当吗?她呜呜地哭了,哭着说,小李大哥,那你说还有什么好办法呀?我说有什么好办法?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你来看望过了,知道他的情况了,也就尽到亲人的心意了,老董也就人土为安放心地走了。这就行了。你要知道,找不到亲人坟墓的不是你一个呀,你今晚上就在这儿凑合着住一夜,明天早晨到火车站去赶火车吧,回上海去。 她呜呜地哭个不停。

没理会她的哭泣,我把自己的被子整理好以后对她说,你就在我的铺上睡吧,我找个地方睡去。然后我就拿件大衣,和另一个右派挤在一起睡觉了。在夹边沟农场还有几间用来接待探视者的客房,明水可没有那条件了,除去场部用芨芨草席搭了几间房当办公室,所有的劳教犯和干部都住地窝子和窑洞。亲属来探亲只能挤在劳教犯中间睡觉,或者坐以待旦。

我睡下了。我想,作为老董的朋友,我应该把自己的铺让给她妻子去睡。 许久之后抬头看看,她还坐在地铺上。我想,她可能是嫌我的被褥脏。已经整整三年了,我没拆洗过被子。被子脏得没法看,还长满了虱子。我还听见她轻轻的啜泣声。 不知道夜里她睡觉没有,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她还是那样坐着,只是把一条被子披在她的列宁式呢子短大衣外边。冷啊,虽然还没到隆冬季节,但高台的夜间温度已降到零下十七八度;窑洞里又没有炉子取暖,洞口只有一个草帘子挡挡风。唉呀,温暖的火炉呀,我们已经三年没见过它了。

我起床后没有洗脸,——我已经记不清几个月没洗脸了。洗脸水要去东沟大灶旁的水井去抬,我们没有打水抬水的力气了——就去找队长开了个条子,给她买了一份客饭——两个菜团子——端回来叫她吃。我说她:快吃吧,吃完了去赶火车。她接过了菜团子,但没吃,放在皮箱上。 我说,昨天饿了天,今天还不吃,你是嫌饭难吃吧?不想吃,我一点儿也不饿。她一说话就又哭了:小李大哥,求你带我去找老董的坟吧。找不到坟,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去:我说她:唉,你怎么这样不听话,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知道坟在哪个地方。你快吃了饭回上海上吧。 她哀哀地哭小李大哥,老董在信里说,叫我到了农场有什么事就找你。你一定知道他埋在什么地方。 我说,他是讲过这话,他如果等不着你,没了,就叫我给你说说他的情况,可是我真没去埋葬他。 她蓦地大哭起来:呜呜呜!你知道,你就是知道。昨天你说过,你去埋的他,后来你又否认。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他呀…… 我无言以对了。

我的心里也很难过,也很矛盾。不告诉吧,她呜呜的哭声悲痛欲绝,肝肠寸断,令人心碎,但是告诉她真相,又怕她的精神承受不了。我愈是劝她不要哭了,她愈是大放悲声。真叫人受不了,我扭头走出窑洞,心想,不理会你了,你就死心了。 我在另一孔窑洞里坐了一天,心想,她一定是走了。夕阳西下时分我回到自己的窝,她却仍然在铺角坐着,嘤嘤地哭泣。

有人小声对我说,她整整哭了一天,一会儿放声痛哭,过一会儿又轻轻啜泣。 菜团子还放在皮箱上,已经干巴和萎缩了。不知是谁在她面前放了一茶缸水,水仍然满着。我赶忙又去打了一份客饭——半盆菜糊糊——给她。我劝她:你还是要吃点饭呀,尽管饭不好吃,但不吃饭不行呀,会饿垮的。饿垮了你怎么回上海呀?她没有吃,默默地流泪。 和头天夜晚一样,她又坐了一夜。这天夜里我迟迟才睡,离她远远的在被窝里坐着,看着她。我没想到她是进么固执的人,真怕她想不开出什么事。我想,她对董坚毅如此痴情,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半夜里油灯灭了,我看不见她了,但是黑暗中时不时传来她低沉的哭泣声。

这是她来到明水乡山水沟的第三天的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早晨的太阳已经升起,阳光还没有直射进我们的窑洞,但是从草帘子旁边的缝隙处透进来的亮光投在她的身上。她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术雕泥塑一般。但是,她脸上挂着泪水,眼睛肿得桃子一样大, 我的神经可是受不了啦。我把晁崇文叫出窑洞:老晁,你看怎么办呀?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没喝了,可别饿死了。晁崇文说,你说的,咱们饿了两年多还没死掉,两天就能把她饿死?我说,可是光哭也不行呀,万一有个好歹…后边的话我没说下去,晁崇文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说我问你呢,你倒反问我。他不言语了,抬头看天片刻,然后说,有啥好办法?要不你就领她去坟地看看,叫她看一跟老董?我忙说不行不行,昨天前天没答应,今天领去算什么事?再说,见了老董那个样子,真要哭死了怎么办?他说。这样如不行,那样有危险,你是啥意思嘛?我看他着急了。便说,我的意思呀,今天你劝劝她,叫她快点回上海去。她已经怀疑我了,认为我骗她了,我的话她听不进去了;你劝劝她,可能起作用。晁崇文痛快地说,好,我劝就我劝。吃过了早饭,我好好劝劝她。就是这能行不能行,我也没有把握。这媳妇够固执的。

晁崇文说吃过早饭劝那女人,可是我和他从食堂端着饭回到窑洞,出了件事:有个人死了。死者是省商业厅的一位会计,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几天前在厕所解手,他在茅坑上蹲下后竟然没有力气站起来,是我把他拉起来的;站起之后,他又系不上裤带,——身体越差越怕冷,穿的就越厚,毛裤外边套着棉裤,棉裤再套上单裤——他的手已经没有力量把皮带勒紧了。还是我帮着他拉紧了皮带。这天早晨的事情是这样的:起床时他就躺着没动,旁边睡的人还问了他一声:我给你带饭吗?见他不回答,那人就自己去打饭了。打了饭回来,那人见他睡觉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便觉得情况不妙一拉开蒙着头的被子一看,人已经僵硬了,想必是夜里就断了气。 死就死了罢,这种事大家已经习惯了,所以有人还喊了一声:不要动,吃完饭再说。大家静静地吃饭,然后才有几个身体强健一些的人来处理他。我和晁崇文属于“强健者”之列,我们打开他的箱子,找两件干净的衣裳给他穿上,然后用他的被子把他裹起来我们还把一根绳子截成三截系了系,一截系在脖子的地方,另一截系在腰部,还有一截扎住腿部,把被子勒紧。然后我们几个人连抬带拉把他拖出窑洞,放在洞外的空地上。 干完这些事,我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坐在窑洞外的太阳地里喘息。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站在窑洞里,掀着草帘子从上往下看着我们。她可能是被死人吓坏了。脸色惨白,一脸的恐惧。她已经不哭了。于是,我推了下晁崇文,叫他看那女人,并说,去,跟她说去,叫她快回上海!

晁崇文进窑洞之后,我在外边坐着等他劝说的结果。我认为,劝说过程将是很艰难的,晁崇文一劝,她肯定要哭起来,我可不愿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样子。 不料也就三五分钟时间,没听见一声哭泣声,晁崇文就走出窑洞来了,对我说,老车,不行呀,我的话她根本就不听,说咱们是合起来骗她,不叫她见到老董。她今天要自己找老董去。 我吃了一惊:什么?她要自己找去? 是呀,她不叫你我领她,要自己到坟地去。她说一定要找到老董的坟。啊呀,这个媳妇犟得很……你说怎么办? 我和晁崇文说话,那女人已经走出来了,下了台阶。她的眼睛已经不适应太阳的光线了,尽管冬季早晨的阳光并不强烈,太阳像是黄疸病人的脸一样黄惨惨的,她举起一只手遮挡着光线朝我们看了看,转身往北边走去。 我急忙朝她喊了一声:哎,你干什么去? 她没搭理我,往前走。 看来她真是生我的气了。我急忙追上去拦住她说,顾大姐,你不要去找啦,你找不到的。这里埋了几百个人,到处都是坟堆,连个记号都没有,你到哪里找老董去?

她站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句话也不说,那神情似乎是在责备我:你不要骗我了!然后绕开我又往前走。我有点急了,说她: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 这时候晁崇文说话了:老李,不要管了,她不听话就叫她找去。她找不到就死心了。我略一踌躇说,你不听劝呀,那你就找去吧,可是你不能到那边去。农场的坟地大部分在这边的沙滩上,就是你前天去场部的那个方向…… 她看了我一眼,调转身向着山水沟南边走去了。 她走出一截去,晁崇文小声问我:老董的坟在这边吗? 我说不,在那边。 晁崇史:那你把她支到这边去,你不是害她吗? 我:那你说怎么办?老董就在北边不远的地方,叫她找到了怎么办?哭死怎么办? 晁崇文不说了。我又说,找去吧,不到黄河不死心,叫她白跑一趟她就死心了。 我和晁崇文认为,她到了坟地,很快就会同来的,那儿除了坟堆什么标志都没有。

不料到了中午她也没回来,夕阳西下也还没回来。后来吃过了晚饭,暮色已经像潮水一样注满了山水沟,还是不见她的踪影。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莫非她在坟地出了什么事?我走到晁崇文旁边说,咱们去找一下她吧,不要叫狼吃掉了。 我们刚迁到明水的时候没见过狼,但是时间不久,就有狼了,并且很快地这儿就野狼成群了。有时候,天还没黑透,狼就顺着山水沟跑来跑去,根本就不怕人。它们吃死亡右派的尸体,长得肥肥的,身上的毛都油光发亮。 我和晁崇文出了窑洞往南走,刚走到伙房跟前,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过来。我喊了声顾大姐,她站住了。 我走过去说她:都啥时间了。还不回来!你不怕叫狼吃了,可我们害怕呀。你叫狼吃掉了,我们要担负责任的呀! 她不说话。 回到窑洞我们问她:你找到了老董的坟了吗? 她还是沉默。 你找不到。到处乱埋的,又没有墓碑,你怎么找?给,把这两个莱团子吃了快睡觉吧,明早回家去,再不要瞎折腾我们了。 我把两个菜团子放在皮箱上。这是吃晚饭时我专门给她要来的两个菜团子,出去找她的时候怕别人偷吃掉,我装在自己的口袋里的。 她没有吃菜团子,她只是喝了一茶缸凉水就躺下了。看起来她累了,疲惫不堪了。

第四天的黎明到来了,我如往日给她打来了客饭,劝她吃吧,吃完了回家吧,不要瞎折腾了,但她却说: 小李大哥,你借给我一把铁锨吧。 我惊讶极了:你要铁锨干什么?她软软的嘶哑的声音说,我昨天都看过了,坟地里只有不多几个坟头上放着些砖头,砖头上写着死难者的名字。其他的坟上连砖头都没有。我试着用手挖开了两个坟堆,埋得很浅,也就半尺深,有的还露出被褥来。今天我要拿把锨去,我要一个一个地挖。你放心,我挖过的坟我再埋好。我惊呆了:这个女人,她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眼睛一热,泪水差点儿流出来。我擦了一把眼睛,说,大姐,吃吧,你吃点饭吧,吃完了我领你找老董去。   一定领你去找……真的,不骗你。 眼泪索索地流过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从窑洞出去,走下台阶的时候,她的腿一软就栽倒了。站起来再走,她努力地提起精神,但她的身体摇摇晃晃的。 这天我们是往北走的。我们还没走到沟口,就看见死尸了。正式的坟地在沟外的沙窝子里,但是,掩埋组的人偷懒,有时拉到这里就掩埋了。这地方的地势宽阔了,也有一片沙包,埋了一些尸体。因为埋得草率,有些尸体已经暴露了出来。蓝色、黄色、黑色和各种衣裳的破布条以及土苍苍的头发在早晨的寒风掠过的地面上索索抖动着。 我向晁崇文使了个眼色,叫他把那女人引开去假装辨认那些尸体。我径直找到董坚毅的尸体往上撩沙子。我想抓紧时问覆盖一下,以免那女人看见了难以承受。我盖住了他的两条腿,就停下来喘气。我的身体太虐弱了,已经挖不动沙土了。

这时候那女人朝我走过来,问,你找到了吗?我马上装出挖土的样子说,你来看看这个是不是,我看着像是老董。 说真心话,我还真怕她认不出来。从前的董坚毅多么英俊呀,三十多岁,白净的面皮,高高的身材穿一套灰制服,洒脱极了。而现在的董坚毅,赤条条躺在地卜,整个身体像是剥去了树皮的树干,干干巴巴的。身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皮肤黑乎乎的,如同被烟火熏过的牛皮纸贴在骨头架子上。他死去才八九天,倒像是从古墓里挖出的木乃伊。他的屁股蛋儿上少了两块肉,露出带着血丝的骨头。我们和他一起生活了近三年,是眼看着他从一个健壮的人变成这样一个木乃伊的,否则我也不会认定他就是董坚毅。可是那女人走近后只看了一眼,就咚的一声跪倒,短促地呀了一声,扑在“木乃伊”上。 我的心沉了一下!她扑在“木乃伊”上之后,就动不动了,没了声息。这种情景持续了足有一分钟。我忽然害怕了,是不是一口气上不来憋死过去了。

晁崇文反应比我快,他推我一下说。哎,这是怎么啦,别是没气了。快,快拉起来。我们同时跨前两步要拉她,她的身体却又剧烈地抖动一下,同时她的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咯吱吱的响声。咯吱吱的声音很费力地转化为一声凄历的哭喊:哇啊啊啊…… 哇啊啊的哭声刚结束,她就使劲儿摇晃起那个木乃伊来。并且抬起脸看着天,嗓子尖利地喊出董坚毅的名字来: 董——坚——毅—— 她连着喊了几声董坚毅,山水沟里便连续不断地回荡起一个声音:毅毅毅……毅毅毅…… 然后她就伏在尸体上大哭起来。 她呜呜地哭,我和晁崇文在旁边站着,耐心地等着她的哭声结束。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哭个没完没了。我们等得不耐烦,不得不拉她回去。我对她说,顾大姐,不要哭了,咱们该回去了。 我和晁崇文一用力把她拉起来了,但她却抱着木乃伊不撒手,把木乃伊也拉了起来,哇哇地哭,就像他们是一对连体婴儿无法扯开。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硬是把她的手从“木乃伊”上掰开,分开他们。我很粗鲁地推开她说,行啦行啦,多脏呀,你抱着他!走开,走开点,我来埋掉他。 但是,她猛然吼了一声:不准你埋! 不埋怎么办?就这样摆着? 我要运走,运回上海去! 我苦笑一下说,你怎么运走,背着她上火车吗? 把他火化了,我把骨灰带同家去。

我一惊,这可是个好主意,但又觉得这主意不可行,没有柴。明水附近的荒滩上只有干枯的骆驼草和芨芨草,用它们是难以把尸体烧成灰的。 她问我,这附近有没有农民? 我说往西北走七八公里有个明水公社。她又要我领她去明水公社,找农民家买柴禾。她说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她如此固执,我只好拖着浮肿的双腿带她去。 我们整整走了两个小时,才在明水公社找到一户农民,买了几捆木柴。同时她对那农民说,愿意多出点钱,请他去火化一个人。那农民不干,说他不干那种晦气的事。但他给我们叫来了两个老头,说他们愿意去干,叫我们和他们讲价钱。讲好了价钱,两个老头替我们雇了一辆牛车,拉着木柴往叫走。经过供销社老头叫我们又买了一桶煤油。老头说,尸体很难烧透,所以要准备充足的燃料。 回到山水沟,那两个老头把木柴堆好,再把尸体码在上边,浇上煤油点着了。火势很大,很快就烧塌了木柴,尸体掉下去了。在火焰中,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吓了我们一跳。后来木柴烧光了,就往火里泼煤油。终于煤油也烧光了,灰烬中剩下了一堆骨头。腿骨很长,像烧黑了的木头棍子。我对她说,再也没办法了,你就捡点碎骨头带回去吧。但她说,不,我要全带回去。

她抹下绿色的缎子头巾,想把骨头全包起来,但是头巾太薄,透亮,一跟就能看见里边的骨头。我说她:你就捡点小骨头拿回去吧,大骨头不好拿,也的确投那个必要。就是在火化场。也只是给你一部分骨灰装骨灰盒,体何必大老远全都背回去?再说你这样上火车,列车员会看出来的。她不听,说,我用那件毛衣裹起来。于是,她提了一大包骸骨回到窑洞,拿出花格子书包里的毛衣来包裹它。但是那仅仅是一件背心。太小,她无论如何调度,骨头还是露在外边。后来我从皮箱里拿出一条军毯给她。我告诉她,这是我入朝作战带回来的战利品,美国士兵的军毯。我抖开毯子叫她看,商标上还有USA字样。我说,这条毛毯我已经保存八九年了,舍不得用它。来农场劳教,许多衣物都拿去换了粮食,军毯却保留至今,舍不得换吃的,因为它是我的一段光荣历史的标志。 她接过毯子去了,她说,毯子用过之后,她要洗干净寄还给我的,因为它对我很重要。我说你不要寄了吧,你寄来的时候,我可能收不到了。——我能活那么久吗?我笑着说,你就放在你家里吧,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有一天去上海,我上你家去拿。她说,那好,那好,我把我家的地址告诉休。在大家苦涩的笑声中。她拿起我放在皮箱上的一册笔记本写下了她家的地址。

因为时间已是黄昏,这天夜里她又在我们组的窑洞过夜。翌日清晨,我送她出了山水沟,指着南戈壁上的一个叫明水河的小火车站说,你到那里去乘火车吧,比去高台火车站近得多。 我在戈壁滩站了许久,看着她背着背包往前走去。那个背包是我帮她打的,因为骨头多,背包很大,我把它捆成了军人的背包形状,好背。她的身体是瘦小的,而背包又大,背包把她的肩膀都挡住了。那块绿色的头巾,她又裹在头上了。11月下旬的清晨,戈壁滩上刮着凛冽的寒风。头巾的尖角在她的脖子上像个小尾巴一样突突地跳着。 那个女人说要把军毯寄回给我的时候,我不是跟她说了吗,不要寄,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乡,有机会去上海的话,就去她家取毛毯。她当时还真写下了她的住址。

可是我哪有去上海的机会呀!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羊倌。再说,如果有一天老天睁跟,可怜我,把我头顶的山揭掉,我也变成像你们一样的自由人,如果真去了上海,——我不是说要去拿那块毛毯。那才值几个钱?主要是那个女人在我的心里印象太深刻了,真想再见到她——我也是没法找到她了。

那是1960年12月份,夹边沟的右派们在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为了取暖,都把书和笔记本当柴烧,我的那册笔记本也被人扔进火堆转化为卡路里了。 和李文汉在一起放了三年羊,后来我就作为工农兵学员去西北师院读书,毕业后留在兰州的一所中学教书,就再也没见过他再后来,听回城的知青们讲,他已经平反了,回了省劳改局;具体在哪个部门哪个单位工作,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1996年的一天,我去看望我中学时代的一位老师,刚剐走到兰州二中门口,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扭脸一看就惊呆了:这不是那个脑门有点秃的李文汉吗!和从前不一样的是他的头顶全秃了,后脑上的头发全白了。其他都没变,高高的身材,黑黑的爽朗的面孔。我热烈地握手,问他怎么在这里站着?他说,我就在这里住呀。他指了一下二中旁边省劳教局的家属院。他立即就拉着我进了家。

在他家里我们整整聊了一天。还喝掉了一瓶白酒。他告诉我,平反以后,他在五大坪农场当了十多年生产科长,然后离休,全家就搬到兰州来了。谈话中他突然说起一件事来:喂,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上海女人吗?我说记得。他说,我还真有机回去了一次上海,找过她。我说是吗?

他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1957年,我就是因为写文章被打成右派的。可是平反以后的几年里,我的手痒痒,又写了几片论述劳改工作的文章发表。这一次没打成右派,有一篇竟然被司法部评为优秀论文,颁奖会在上海举行。 那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天,大家自由活动,我去淮海路购物。淮海路的繁华,在我的眼里是可以和南京路相比美的:商店鳞次栉比,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我是想给老伴儿买几件衣裳的,——我的老伴儿也是个苦命人,在五大坪工作几十年,把两个孩子带大了,遇上我才成了家。她连一件时髦点的衣裳都没穿过——可是跑了几家服装店,也没买成一件衣裳。原因是时髦的太时髦,不时髦的我又看不上眼。 我继续逛商店,看见一家商店门口的牌匾上镏金大字写着:老字号伊丽莎白西装店。店铺的门面不是很辉煌,但却庄重大方。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伊丽莎白这几个字我好像很熟悉。

我站住想了想,还真想起来了:近三十年前,在明水的山水沟里,一位上海女人去探视丈夫时对我讲过,她家公私合营前有一家西装店。店名叫伊丽莎白。她还说她家就住在店后的一幢小楼房里。那女人拿过我的一条毛毯,用于包裹丈夫的遗骨。心头突发的一阵兴奋,我走进了西装店。我并没有要回毛毯的念头,我是想,既然走到门口了,进去问问,如果能见到那位女人,喝杯水,叙叙旧,不是很好吗?

店铺不是很大,但生意很火,顾客拥挤。我思考了一下,走近一位年纪大一点的营业员,——实际他也就三十几岁不到四十的样子——耐心地等他应付完几个顾客,才说,请问师傅,你们这个服装店最早的老板是不是姓顾?营业员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说,什么老板?我们店是国营企业,不是个体经营。我说,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最早——就是五十年代刚解放的时候,这个西装店的老板是不是姓顾?
他的眼睛显出惊讶的神色,你问这干吗?公私合营的事我哪里晓得呀?我说你们这儿有没有岁数大点的人,了解这个西装店历史的人?他思考一下说,你到楼上去问问我们的会计,他可能知道。

按着他的指点,我从店堂的过道上到二楼,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找到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同志。当他明白了我的来意之后,明确地告诉我,这个店公私合营时期的老板不姓顾,而是姓朱。我说怎么会不姓顾呢,老板的女儿告诉我,她家的西装店就叫伊丽莎白,难道上海还有另一家伊丽莎白西装店吗?老同志肯定地说,不会的不会的,上海没有第二家伊丽莎白西装店。我在上海的私营和国营服装店工作了一辈子,有多少家老字号服装店是很清楚的。看他回答得很肯定,我便说,那是我的记忆出差错了吗?老同志,我再问你个问题,你们的店后边是不是有幢小洋楼?那位女同志告诉过我,她家的店后边有一幢二层的小洋楼,她家就住在那栋小洋楼上。老同志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我们这个店后边从来没有过小洋楼。我说是不是有过,后来拆掉了?他还是摇头我不是说了吗,从来就没有过。我在这儿工作了二十多年,后边都是大楼房,是解放前盖的,没有过二层的…他说着说着突然停止了摇头,改变腔调说,哎呀,你要找的莫不是南京路上的维多利亚西装店,那儿的老板最早是姓顾来的,公私合营后换了新经理。我说,是吗?他的老板是姓顾吗,你能肯定吗?他说肯定,我一点都没记错。我疑惑了,说,可我的印象里是伊丽莎白西装店呀。他坚定地说,不对,就叫维多利亚,是你记错了。维多利亚后边是有一座小洋楼,现在还有。我迟疑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她亲口对我说的,她家的店名叫伊丽莎白,是英国女王的名字。但老同志又说,没错,我说的没错,你要找姓顾的,就到维多利亚去找吧。是你记错了,维多利亚,伊丽莎白,都是英国女王,你把维多利亚和伊丽莎白搞混了。时间久了,记忆容易出错误。

我被老同志说服了,承认是记忆力出了毛病。老同志热情地把我送出西装店,站在人行道上指给我去什么地方坐几路车可以去维多利亚西装店。我谢过他。 但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了一截,我就突然决定不去找那位姓顾的女人了。我是这样想的:挺费事地找了去,如果顾家不住那儿了,不是徒劳一场吗?就是顾家还住在那儿,但那女人倘若已经搬走了抑或不在人世了,不也很扫兴吗!
[ 此帖被鐡手在12-01-2012 04:04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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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发表于: 2012-12-01   
这篇   上海女人(选自杨显惠《夹边沟纪事》)我先借卡总的宝地转贴在这里,等得空时再来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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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表于: 2012-12-01   
个人感悟:看冯小刚的新作1942,感觉是一部别样的贺岁片。影片讲述1942年河南发生饥荒,上千万灾民流离失所,数百万人饿死的历史事件。当时大的时代背景是二战在世界范围打响,中国的抗战正在艰难进行,普通中国人也都处于动荡不安的心理状态中。在中华民族的发源地,那里的人民,则以最极端、最深刻的方式演绎着时代的命题--生与死。每个人的死都是渺小和不足道的,但是作为一个群体,它活下来了,这显示了生命的伟大。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是这个伟大一部分,因为他或她都是在求生的过程中死去的。今天重温那段历史,会让我们更加关注人性,更加珍惜生活,更加鼓足生的勇气。从这个意义上说,1942是一部励志片,是对生命的礼赞!1942带来的不是沉重,而是希望。
一手臭牌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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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发表于: 2012-12-02   
铁手,你害得我今夜吃安定睡觉!还没找到那个女人。
一手臭牌打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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