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无论到哪里,都记得自己是炎黄子孙,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根,也都希望落叶归根。
无论故乡在什么地方,无论归乡的路有多远,也无论叶落之时是否能够归根,在中国人心中,故乡永远占据着重要位置,因为他们是个断不了奶的民族。
就像高飞的风筝有一根长长的线,故乡就是这根长线,总牵着远方的游子。
中国人的这种民族特性,使中华文明延续五千年,至今不断。同时,也让他们在新的环境中难以落地生根,开始新的生活。
梁启超将古代人类文明分为四地,“中国、印度、埃及、小亚细亚是也”。根据英国一位学者的说法,这四大文明古国,只有中国是“最古老且持续存在的人类文明”。
其他的三个古代文明,有的断裂了,有的完全消失。只有中国,数千年来,一直延续不绝。
中华文明能够较为完整地延续下来,这一点,要归功于中国人的故乡情结,或者说,恋母情结。
小时候,父亲总是说,“将来,长大了,不管去了哪里,都不要忘记,我们的老家在山西洪洞县,那棵大槐树下。”接着,父亲就会哼道:“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这里说的是,元朝末年,黄淮流域水灾不断,饥荒频仍,民族矛盾激化,终于爆发了黄巾军起义。政府军与起义军激战十余年,以致两淮、河北、河南、山东一带十室九空。明朝的“靖难之役”,更是雪上加霜,许多地方,千里无人烟。
明朝的洪武至永乐年间,为了巩固政权,发展经济,从山西腹地组织了八次大规模的移民。迁出的移民分布于中国东部和南部的广大地区,是中国历史上一次最大规模的有组织的移民。
当年,移民们在大槐树下集合,“凭照川资”后上路。临行之时,频频回首,最后看到的只有大槐树,和树上的老鸹窝。在以后的岁月里,故土的这个标志,深深地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
不仅是我,我的父亲,父亲的父亲,都没有回去过老家,没有见过山西洪洞县的那棵大槐树,那个老鸹窝。可是,在我们心中,在许多中国人的心中,那里一直是我们梦中的老家,总是念念不忘。
在以后的岁月里,父亲常常这样叮咛。直到我离开故乡,离开黄河故道,要去海外谋生之际,父亲仍这样叮嘱。
大多数中国人都是这样。无论是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候,他们总是眷恋着那棵大槐树。
这一情结,是中华文明得以延续的索链。
中国人是个纵向思维的民族。他们或是陶醉于过去的辉煌,或是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很少生活在当下的现实之中。
他们也很少关心外部的世界。因此,哲学家黑格尔说,在中国人看来,大海就是世界的尽头。这一点,和西方人不同,他们认为,大海是新的天地的开始。
中国人又是重情的民族。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开始,在中国这个地方产生的诗人和诗歌作品,比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多。
中国人是最为安土重迁的民族。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不到万不得已,不为生活所迫,中国人是不会背井离乡,离开故土的。
一旦离开故土,即使移居海外,中国人也要落叶归根。虽然对很多人来说,这只是一个遥远的梦,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可是,他们宁愿一直生活在这个梦想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身体客死异乡的时候,他们在心理上,在情感上,仍想着要叶落归根。
这种心理,使他们终其一生,也无法斩断与过去的联系,斩断思乡的情结。
因此,到了一个新地方后,很长的时间里,他们都有一种客居心理。虽然明知不可能,却又随时准备卷起铺盖,打道回府。
这样,他们就难以落地生根。对自己的生活,只是临时计划,无长远打算。这种过客心态,使他们常常受到异族的歧视和排挤。而异族的歧视和排挤,更加重了他们的乡愁,更加思念故土的各种好处,过客心态也就更占上风。因此,在这个新的地方,生活得就更加辛苦。
看看华人移居海外的历史,很容易明白这一点。无论去往何处 -- 美国的旧金山,澳洲的新金山,还是南洋 -- 华人都有一种做客的心态。
以澳洲为例。在1851年澳大利亚发现金矿后不久,就有6万多中国人,主要是广东人,来到维多利亚州。当时,在很多的金矿区,华人人口占三分之一。在Ararat, Beechworth等地,华人甚至占当地人口的半数以上。
这些华人,没有几个准备长期定居澳洲,而是时刻准备着打道回府。因此,他们挣了钱,就寄回老家,买地,建房子,娶媳妇,做生意。。。
据官方统计,仅1857年一年,这些广东来的“金山客”寄回中国黄金约20万盎司,按今天的市价计算,约合3.4亿美元(约23亿元人民币)。
华人的这种“过客”心态,加上离群索居,形象怪异(拖着根辫子),文化和生活习惯都不相同,使其他族裔的人产生不满。因此,在澳洲的许多金矿区,发生排华骚乱。最为臭名昭著的排华事件发生在维多利亚州的Beechworth和新南威尔士州的Young(当时叫Lamping Flat)。
据当时的报纸报道,他们排华的理由之一就是,这些华人在这里挣了钱,不在这里花,对本地的经济,没有任何的助益。他们是纯粹的“淘金者”。
回过头去看,华人“淘金者”的那种“过客”心态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全澳范围的“白澳政策”,因为对华人的种族歧视,不仅华人入境受到严格限制,家庭团聚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数万华人淘金者中,女性只有几百人。能够娶白种女人为妻的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都要回广东老家娶妻生子。可是,又无法把老婆孩子办过来团聚,也就只有打道回府了。对很多华人“金山客”来说,别无选择。
即使现在,在澳洲,许多的华裔移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十年,孩子在这里出生,长大,父母也过来颐养天年,全家在这里安居乐业,生活无忧,有房子,有车。可是,他们总认为,中国是家,现在住在澳洲,只是临时的。将来的某一天,还是要回去的。
他们已经加入澳洲国籍,根据中国的《国际法》,他们已经不再是中国公民。
中国认为,他们是外国人,是澳洲人。可是,他们却一直觉得自己是中国人。
我的一位朋友,马来西亚华侨。1930年代,为躲避日寇战火,他的父亲十几岁时避居南洋。这位生在马来西亚,长在澳洲,从未踏足过中国大陆的华侨,开口闭口总喜欢说,“我们中国人如何如何”,“他们鬼佬怎样怎样”。
如果考虑到前述中华文化的情结,华人的这种“过客”心态,并不让人费解。
可是,这种心态,会产生许多的问题。其中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你会一直生活在这个社会的边缘,并满足于这种“边缘化”的姿态,没有也不会主动去寻求“主人翁”的角色。生活没有长远打算,因为你随时准备回国定居。当两个国家出现摩擦的时候,你可能两边都不讨好。其他族裔的人士会认为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举个例子来说,你长大了,嫁人了,却无法安心与夫家共建新的生活,总是想着娘家。你的身体嫁过来了,心却留在了娘家。这样的生活,家里的每个人都会感到痛苦。
可是,文化对人的影响又是根深蒂固的。很多的时候,要摆脱这种影响,是不可能的。海外的华人,常常会感受到这种文化的差异,这种角色的冲突。所以,有时候,他们的内心很痛苦。
* 本文首发于墨尔本的《大洋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