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电影改编与小说原著优劣谈
作者:天心 来源:左岸会馆 点击数:106 更新时间:2004-3-15 文章录入:徐则臣
坐在影院里,很庆幸四周漆黑,可放纵眼泪的悄然流淌。
电影《暖》,如这名字般诗意,去掉了白狗,只留下秋千;改掉了残酷,只留下了停留在舌间淡淡惆怅,唤醒许多甜和涩的回忆。
就这样随着那男人走入了江南绵绵的雨中,回到初恋的村庄。灰渍斑斑的高大楼墙,绿蒙蒙田野,明亮干净的画面……熟悉而亲切,隐隐地觉着,又回到了婺源的雨季,甚至说得出那些外景是哪里。
听说莫言的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被改编成电影《暖》,还获了大奖的消息,真是非常好奇,那篇情节简单、内容单薄、境界有些可怜的小说怎么能扩充到2个小时的电影呢?那些悲惨的可悯的画面要怎么拍才能好看起来呢?看完了电影,心里很是叹服,电影改得比小说好多了,充盈、饱满、充满了张力和诗意,令人难忘。而小说给人的除了怜悯就是悲哀,莫言应该感到高兴,应该说,他的这篇小说是借这个电影而成名的。
如果不是霍建起而是换一个人拍,整个格调该大不一样了。莫言写的是发生在故乡山东高密乡的故事,酷热太阳下面的高粱地、老弱忠实的白狗、青春美丽不再、瞎着一只眼穿着满布孔洞灰白脏汗衫的暖、她那粗鲁丑陋暴力的哑巴丈夫、她那三个聋哑的同胞儿子……与这些现实的惨状形成鲜明对照的,仅仅是那回忆中的初恋,这成了她人生中唯一的亮色。小说的结尾,暖守侯在“我”的归途中,把和我生一个健全的孩子当作她人生唯一的希望……换了张艺谋拍,该是眩目的阳光和红高粱,田野里干涸的车辙,脏而丑的家园,抛弃了道德的“野合”……
到底是霍建起,保证了电影的美感,捍卫住了人性中的悲悯又超越了悲悯,让我们看到了那些平凡人性中的高尚情怀。影片里的暖不像小说里瞎了一只眼,而是跛了一条腿,这使她的残损的美得以留存;哑巴丈夫也不是远隔数十里村庄的陌生人,而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伙伴,这使人物关系更复杂,成了个四角恋爱结构,平添了许多故事,也使人物的归宿水到渠成;三个聋哑的同胞儿子换成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回避了命运中凄惨和残忍的一面;暖初恋的对象从一个军队里的文艺军官变成了剧团里的当家“武生”,他们的爱情用戏剧表现更符合美的写意原则。人物服装干净、画面色彩鲜丽,场面纯净漂亮,延续了《那山那人那狗》的写景风格,情景交融,细腻而生动地表达了这个多主题叙事。霍建起无疑是个唯美主义者,显然在他眼里,美高于真,是至上的创作原则。电影里,无论主题、情节、人物、画面、细节都是按照美的原则重新打造,处处可看到导演的良苦用心。连哑巴捧着发乌的旧草帽中里的鸭蛋,都不忘让一只半破,现出鲜艳的橙黄色,颤巍巍,似动非动。——这画面真是精雕细琢的完美!以破衬整,动静互补,黑白的冷色中一团鲜艳的明黄,像树林中的黎明,生动之极,难忘之极!从摄影角度来看,《暖》的色调比《那山那人那狗》自然多了,画面色彩依然纯净、鲜明,但不见了那些《那山那人那狗》中滤光处理的做作。
电影的主题比小说的主题显然深化和复杂了许多。小说中对暖的刻画也许更符合生活的真实,却与美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她在最丑的境遇里生存,也无法摆脱丑的生存方式,甚至最后那点可怜的“要求”都那么卑微低俗。小说里没有“超越”,只有悲凉。电影就让人一言难尽了。暖在与“武生”的恋爱中体验到了初恋的滋味;“我”在目睹他们的爱时懂得了爱情;暖在对“武生”和“我”无望的等待中明白了人生的无奈;“我”在忏悔和检省中看清了自己的软弱与虚伪;哑巴在等待中收获了幸福,然而在影片的最后,却会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幸福而放弃所拥有的一切。漫漫十年的悲欢离合,让三个主人公不断成长,最终懂得了爱的境界,他们在彼此的观望着认识了自己,也救赎了自己。我以为,艺术作品的高下,在于作品中人物是否充分互动变化。小说中人物相遇,只引起了一些表面的小涟漪,顶多对“我”有些触动,却没有多少对暖及其一家的触动。电影则立体地把握了人物性格的彼此影响与成长,表现了人物灵魂的触动。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人物随着情节性格的变化和成长,人物的相遇激起了一股巨大的冲击波,令所有人的内心生活都发生了些许改变。这样就使作品有了更深的意蕴和震撼力。
影片很注重意象的营造。水是一个重要意象,“我”把头埋进一盆清水中,遂进入了清纯的回忆;河水静静流淌,如时间、如青春一去不返;死水象征着苦闷的等待;而池水涨溢,那是爱情充盈了……流水落花春去也,然而此水与彼水之间,难道没有感染、渐变、升华?另一个意象是秋千。这个象征性的道具既导致了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也承载主人公的梦想。秋千使他们超越平凡生活,越出日常生活的藩篱,张望远方。它是造梦机器,令这帮乡村里的孩子充满了到外面去看世界的野心。野心成就了一些人,也伤害了一些人,然而人并没有就此毁灭,而是凭借着自己的坚韧,拣拾起了坦然泰然接受命运的信心。
电影富有恰如其分的节奏感。伏笔与照应一波接着一波,如江潮暗涌,接岸连天。欢乐的秋千是悲剧的伏笔,当悲剧将照应完成后,皮鞋又成为伏笔:女儿无意中穿出妈妈的皮鞋,“我”看到它认出是曾经送给暖的礼物;暖看到它才明白原来她多年前扔掉的礼物却被哑巴拣回来多年,然而两人却互不知晓对方的曲折,接着再补叙,照应完整皮鞋的故事。影片就这样一环一环,一个叙述链条接一个链条地堆积起情感的波澜,到最后来一个总爆发。是那些诗情画意的画面使观众耐心于长长的铺垫中,是那些赏心悦目的景象使观众安心于淡淡的情节中,是那些氤氲朦胧的春雨、长巷、秋千、稻场营造了哀而不伤,婉转缠绵的情绪,渗透到影院里每个人的心里……最后那一场哑巴送别,让暖和女儿跟“叔叔”去的戏,像一支窥伺许久蓄势待发的火苗,一下子蹿了起来,撞得人心碎神迷。这个等待中的高潮,似乎在期待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揪住了观众的心,揉得人酸痛起来……
《暖》是一次成功的电影改编。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少有令人满意的,超越原作更是罕见。《暖》扬弃了小说的主题、意境、气氛,仅保留了大致的叙事框架和秋千的意象,大胆地对情节、人物、场景进行了艺术加工和再创造。我觉得与其说“《暖》改编自《白狗秋千架》”不如说“取材于《白狗秋千架》”更准确,电影离原著有多远,不是十万八千里恐怕也够得上南辕北辙了。
唯嫌不足的,是演员在剧中所使用的城市味儿太浓的普通话,让人一开始就抗拒入戏。所有东西都似真,惟独他们的语言露了馅,有些不是滋味。难怪大家都觉得那日本人的哑巴演得最好,恐怕他也沾了点没有语言的光。
独白也有些多了。小说需要叙述者,电影需要吗?电影是让人看的,而不是说给人听的。取消了独白,并不影响叙述的真实感。相反,电影开始的独白表明是第一人称叙事;到了中间展示暖和武生的故事却是全知的第三人称叙事,这就明显戳穿了叙述的真实性。我一向不喜欢电影唠叨太多,让观众看懂,自己体会出来的东西,也许比作者更智慧。
电影结束后的观众见面会上,有个观众提出:这个农村题材的影片是给农村观众看的还是城市观众看的?我觉得提得很尖锐也很有味道。这个商业航母打造的艺术影片,受众恐怕还是城市观众。它的审美情趣是士大夫的,它的观影口味恐怕更多是照顾受过一定教育的观众。也许农村观众看了反而会有些隔阂。但为了拯救低谷中的国产电影,何必求全责备呢?
当然,他还有点美化和诗化了农村生活。婺源我去年去过,在村民家里吃过饭,也住过乡村野店,倒没见有暖家那般小康的。不过这是小节,为了美我宁愿舍弃部分真。贾樟柯尽拍丑陋委琐的生活,居然频频在国外获奖,真不知道老外好的是哪一口,自己家里都要干干净净的,却喜欢欣赏别人家里又脏又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