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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面对大海(怀念我的父亲)
阿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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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4-03-11   

面对大海(怀念我的父亲)

面对大海

Santa Monica Beach,那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从岸上伸向太平洋的方向. 电影Forrest Gamp (阿甘正传)里,阿甘傻里傻气地跑遍了美国,他的足迹也曾踏上这条伸向海洋的水上长廊上.

  我来这里的原因绝不是因为阿甘正传这部电影,更不是因为阿甘的饰演者,Tom Hanks 这个荷里活大明星来过此地.

  从岸边走过200步水泥桥面,再步行200步木架走廊,我的孩子们向我要了十元,然后进入他们喜欢的ARCADE玩去. 而我继续我的漫步,再走500步,到达这处在太平洋上木架走廊的尽头.我坐在那专为游人准备的坐椅,这里,低头可见脚下木板缝间翻腾着的海水,抬头似可触摸白云蓝天,遥望可遇海天相连.我呼吸着混着浓浓海水味道的空气,耳里聍听着海浪的声声呼叫,我来此地,为的是探视我的父亲.

    面对大海,我寻找我父亲的足迹,寻找我父亲遗留给我的爱.我的父亲没有墓地,没有灵位,他的骨灰撒在了时而汹涌澎湃,时而碧波荡漾的海洋.快六年了,我的父亲每天逐浪随波前进,必定已经游遍了五大洋,我的父亲活在了美丽永恒的海洋里.



    自从当上家庭主妇,我已经不再写日记,换而之写的是每天每月每年的家庭与生意收入支出账目.在我的那本记帐本上,一九九八年四月的那页右上角,留有这样的字句:四月一日下午一时三十五分,爸爸在嘉惠尔医疗中心去世,四月六日上午出殡,爸爸,我永远想念您!

  这数年间,不知有多少次,我把爸爸从录象带里叫出来,电视机屏幕上的父亲,亲切如一地给我们笑着,讲着话,唱着歌.妈妈每次看到录象,总是眼里含着泪水却又笑着说:谁说你们的父亲走了?这不还明明活着吗?

  一九九八年四月一号,这个我心中永远伤痛的日子. 那天下午快五点的时候,我拖着疲惫哀伤的身体回到家的大门口,取下信箱里儿童医院的来信,看着来信的内容,我一下子无力地跌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我仰望着苍天,突然间地明白了,爸爸为甚么择这天离去,爸爸一直都很担心他的孙儿我的孩子浩浩,爸爸常常追问着,儿童医院的排期怎么样了,爸爸说要是浩浩的手术日期到,就别管他了,爸爸叫我安心地留在儿童医院,别要跑来跑去的忙不过来.

  我的爸爸不多不少的只活到一号,就这样撒手离我们而去,为的是不再让我受累,为的是让我全心全意地去照顾浩浩啊!

  一九九七年的八月底,父母同时都咳嗽着,以为都是感冒,可是,一周后,母亲的咳嗽好了,父亲却还再咳,爸爸去看了医生取回了消炎药.

  几天后,我休息在家正在玩着电脑,电话响了起来. 是原医学院,现在在本地开了自已医务所的姚医生打来的,他给我说,一定要让我父亲吃足十天消炎药,然后马上再去照一次X光片. 我不以为然地以为来自同一医学院的关系, 姚医生特别关心我的父亲的缘故,才这样特意给我们家来的这通电话吧.却不知道,那时候姚医生手上的X光片,已经有了怀疑我父亲肺部存在癌细胞的显影.

    我把医生的这番话转告了我的父亲,也就了事.我很大意,并没有把这事细想.我仍然每天上班,爸爸自已踩单车去看医生,我似乎没有甚么不放心的.

    爸爸在中国踩了几十年的单车,来美以后也踩了六年的单车,他说,这是最好的锻炼身体的方法了. 每天,父亲踩单车接送我的大儿子斌斌上下学, 踩单车去附近的菜场买菜,也踩着单车上成人学校练英文交朋友.

  有时我放假在家的日子,父亲叫我做酸鱼汤,却不让我开车去买菜,倒是他问好我需要甚么材料,骑上他那辆单车出门,口里还欢快地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是向太阳……” 我总是搞破坏,接口改了后面的歌词:” 脚踏着美国的烂地,背负着满车的肉菜” ,然后,我们父女俩笑了个乐不可支.

    九月中,我在上着班,爸爸给我打来电话,说要给我说件事.我说,好呀,爸爸您说吧.爸爸说,你看我咳嗽了很久了.我打断了爸爸的话,是呀,咳了这么久,医生怎么说的?

  爸爸说,已经看过医生了,应该是癌症,是肺癌.

  我是震惊的,我开始头皮发麻,脚底发凉,千头万绪,百感交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反应才对,我只对着话筒连叫了几声爸爸.爸爸平静的说,没事了,晚上回来我们再说吧.

    小时候我的课余时间,很多时候都是在爸爸工作的实验楼里渡过的.那里我爸爸的同事,我喜欢的文静又漂亮的蔡阿姨,每当她从楼前的山坡出现,我总是飞快地向她跑去.一次,我穿了一条蓝花齐膝盖的裙子,我看见蔡阿姨来上班了,我象只快乐的小蝴蝶向她飞奔而去,不料我却跌倒了,膝盖上擦掉了一大块的皮,是她非常温柔的给我包扎了伤口.那年暑假,爸爸放假在家,街道里的传呼电话亭来人,交给爸爸一张传呼电话纸,上面写着:蔡医生去世,速回教研室商议.那个夏天过后,我依然游玩在实验楼前的坡地,却再也不见温柔可亲的蔡阿姨的出现了.她死于肝癌,留下了两个还在稚龄的儿子.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癌是多么可怕的细胞,它夺走了我喜欢的蔡阿姨.难道现在又要来夺走我的父亲了吗?

    确诊癌症,光是X光片是不足够的,医生很快就安排了医院里的切片手术.我陪着父亲来到了嘉惠尔医疗中心的手术室,爸爸已经很瘦,医院里很冷,护士只让父亲穿上医院的衣服,爸爸趁着护士离开叫我拿衣服给他穿,护士回来看见,叫拿掉.如此几次,护士跟我爸爸象是猫跟老鼠,斗着法,而我呢?甚么都不是,既知道医院的规矩,又不忍父亲冷着.护士来了,我拿开衣服,护士走了,我又给父亲穿上.

    切片手术很简单,但却将从这里得出一个正式的判决.我既希望一切都是一场虚惊,却明明白白看到父亲的病状,我不得不作最坏的思想准备.

    很快父亲就给推着送回recovery room,爸爸受麻醉药的影响,迷糊得很,一劲地说,怎么不切片呀,怎么就送回来了呀.我跟爸爸解释着,已经做好手术了.爸爸问结果怎么样了,我说还在等医生化验呢. 不一会,我去接听医生的电话,电话里,医生沉稳着声音告诉我,检验的结果出来了,确是癌细胞. 我没有答话,医生那边说, ARE YOU OK ? 酸苦的泪水已经簌簌滚落我的脸颊,我说,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接下来的日子是带着父亲,不断地看完这个医生又看另一个医生,我们甚至联系了CITY OF HOPE(希望之城).

    看了一堆医生之后,只有两个意见: 一是尽快做手术切除肺癌部分,但不确定是否可以切,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线了.二是任其自然,而医生已经宣布,我的父亲只有两个月或至多半年的时间了.

    父亲,母亲,哥哥,我,四个人安静地坐在家里讨论这件事,要做一个决定.爸爸说:就算是做手术做放疗做化疗,也不过也许只能延长几天或者几个月的生命,对生命的本身并没有很大的意义,因为一旦做了手术,马上就变不能行动自由了,而现在,还能生活自理.爸爸还说: 宇邦,宇平你们已经长大,也有了家庭,我对你们很放心的.你们以后要好好的照顾你们亲爱的妈妈.爸爸啪着手笑着又说: 我是我家兄姐中最长命的一个了,要吃的我也吃过了,要享受的我也享受了,连美国这样的天堂我也见识了,真的,现在我可以很满足的去了.

    生命有时限,当死神走到面前,去者依依,留者断肠.而如今,这样的命运也落在我们至亲的人身上,真是情何以堪!

    但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陪伴父亲,走过这段与死神拔河的日子,尽量让父亲在已经不多的生命倒数着的时光里,继续燃点生命微弱的火花.趁着父亲精神还可以,我驻守着店里照顾生意,妈妈和哥哥陪着爸爸去了一次远行.

    爸爸知道妈妈的嗜好,那就是扫地搞卫生,我的妈妈是个几乎一天不扫几回地就浑身不舒服的人,即使院子里只有一片落叶也会令我妈妈耿耿于怀的,几十年来父亲包容着母亲的这个嗜好.父亲叫我开车带上妈妈,去了TARGET百货商场,爸爸亲自给妈妈买了一个最好的吸尘器,一把扫把,一个铲子.

    我听我的父亲讲过他们的爱情故事,故事里不免有点玩笑的成分,爸爸说他第一次见到母亲时候,他已经是个十足洋化的医学院里的老师,穿着铮亮的皮鞋,刷着波浪发型,而母亲站在一群刚考进医学院附属护士学校的姑娘中间,扎着两条小辫子,脚还是光着的.爸爸说,哇,那个土样子呀,嘿嘿.

  当父亲生命快走到尽头,想到的是给我母亲买下这些实用的东西,我明白,这就是爱!

  爸爸咳嗽得很厉害,我从药店买来了十来包各种各样的咳嗽糖,爸爸试了一样又一样,品着不同的味道,还开着玩笑说,哇,这么多糖呀,够我吃很久了.可是,癌细胞岂是止咳糖可以阻止得了它的肆意进攻呢?这些止咳糖只被父亲消化了一小部分而已.这时,爸爸的身体状况以着几乎八十九度角的速度急转直下.

    父亲本来可以慢慢地走路,但很快地变成走路的时候东歪西倒,斜着身体向后倾去,医生说,那是癌细胞已经上了脑进了骨头了.我带爸爸每看一次医生都变成非常艰巨的任务,爸爸本来是瘦高的身型,经病痛折磨后更显见骨瘦如柴,天气正值秋凉转冬,冷得很.爸爸每次出门都要穿上里里外外十多件衣服,父亲的动作犹如是slow motion,就算是我努力地帮着,也需要弄上至少半小时才能把那些衣服全部穿好.我父亲一生中非常注重仪容,即使在这样生着重病的日子里出门看医生,他也没忘掉要刮干净胡子梳好头发.从出门,上车,下车,我都要从后面小心还非常花力气地扶着我的父亲.即使是这样,没过多少日子之后,我已经扶不住父亲了,爸爸也已经无法走路,不得不用上了轮椅.

  十一月的南加州带着阵阵凉意的秋阳下,举目望去,秋风凄厉地横扫着片片落叶,我的心底一片悲凉哀戚,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女儿陪侍而父亲行将不在.我推着轮椅走在诊所停车场的小路上,看到轮椅上日益衰弱的父亲,已经不再独立,完全象个无助的婴儿,由此我想到我小时候患过一年慢性肾炎,爸爸每周两次拖拉着我的小手,带我上医院看病,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幼小天真,那时的父亲又是何等的年轻风发.如今角色转换,是我带着父亲看病,我也已步入中年,而父亲却犹如风中快要熄灭的微弱烛光……

    这时候,看着我们兄妹长大的陈叔叔,寄来一封航空信,信里提到他的太太,我们的安安阿姨,因脑溢血突然过身了.爸爸让我拨通接往广州的长途电话,父亲免强支撑着身体坐在沙发里,用沙哑着的声音朝电话里喊:阿陈啊,我是阿雄啊,你要节哀顺变,你要保重身体啊!爸爸慢慢地从沙发上滑坐到地毯上,坐姿就象个才几岁的孩子一般,放任地哭泣着,口齿不清地说了些连我也听不大清楚的话语,想必电话的另一头的陈叔叔一定吃惊了.只有我明白啊,父亲这是在跟陈叔叔,这个他从青年时代就结识的好朋友,一起共事了几十年的工作伙伴的最后话别了.

    尽管父亲非常的坚强,可也着有许多对如此命运的不甘与愤怒.爸爸用我们鹤山的乡下话给我说:阿女啊,你看爸爸的头发还没有几根白的,怎么上天就要我走了呢?

  再后来,带父亲上诊所看病,也变成不可能的任务了,父亲病的更厉害更严重,却坚持着不肯住进医院.跟医生商量之下,我们跟医疗机构签下在家护理的合约,医疗单位派护士每天一次上门,由护士从电话里向主治医生报告我父亲的病况,医生写处方,然后我去医生处取药方,再到药房取药,这样,省了带父亲出门看医生的种种不便.医疗单位运送来了许多的医疗设备,从氧气筒,吊针架子,吸痰器,可拉上拉下转换位置的病床,一一俱全.父亲的房间俨如成了医院里的病房.

    尽管父亲不愿意住医院,可是客观上家庭照顾的医疗程度有限,护士给医生电话里报告着父亲的病状,医生让我听电话,百般的叫我要劝服父亲住到医院去.父亲也许也是忍受病痛到了极限,也有同意住医院的时候.只是从那以后,每次父亲离开我们家住医院都不是由我开车前往,而是拨打九一一紧急救难中心,因为我的车子无法可以带上氧气筒和吊针,我也无法以我个人的力量既开车又照顾到父亲.我们家离市政厅才不过几条街的距离,每次我才放下电话,就已经听见那惊心刺耳的救火车和救护车呼啸着向我们家飞驰而来.

    救火车不只是救火的,车上的每个队员都经过医疗急救训练,他们威武高大地来到我们家,有条不紊地给我父亲接好吊针与戴上氧气,然后用担架车推上救护车上.但是,这过程不是容易的,爸爸病重着很虚弱,却还是很固执,我父亲总是不听那些救护人员的话,坚持着要带上他自已的被子,或者消防队员已经抬着他出到家门口,父亲会突然伸手抓牢了门框,微弱着他那沙哑的声音用广东话跟我说要回头拿哪件衣服,吓得那些消防队员不知道我父亲到底想干吗,一劲地问我到底出了甚么事.唉,待我给消防队员解释一切,他们听后真是又生气又好笑.

    甚么叫做屋漏偏逢下雨,甚么叫做人衰行路倒后腾(广东话,意思往后走),我算是领教了.这时候我的孩子浩浩也生病住进了医院,人生最可怕的遭遇莫不过于如此了吧!一个是我的慈父,一个是我的爱儿,难道这是上天派下的考验,要我的家人,要我,来经受这样锥心刺骨的痛苦历炼吗?多少次我躲进医院的洗手间,把门关得紧紧的,我无助地蹲在角落,我把头撞向墙壁,希望就象睡梦中一下猛然醒来,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甚至我用力地猛扯我的头发,但我真确地感到了痛,我知道这不是在梦中.我想尖声大叫,我想放声大哭,我想抗拒这不平的命运!但,我只能以双手掩脸低声呜咽.那时候我的内心,已经被无限的忧伤和巨大的恐惧所吞噬,但我却要擦干眼泪,表面上装作无惧无畏.

    我的先生要全力工作努力养家,我和妈妈两人共同照顾着家中的两个病人,妈妈主内,三餐饭菜齐齐全全,我跑外,每天奔命于医院诊所药房之间.幸好我先生的妹妹很帮忙,每天都接送我的大儿子斌斌上下学,省却了我的许多麻烦.

    后来我父亲,我的孩子浩浩都出院回家了,但也丝毫没减轻我们母女俩的工作量.我们住的屋子楼上楼下两层,为了让父亲随时能叫到我,我给父亲床边放了个按铃.癌痛最叫折磨人,爸爸几乎是每十分钟就按一次铃.那些日子里,我家的铃声此起彼落,我变得晕头转向象只”盅瘟鸡”,铃声一响,我就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也许是孩子浩浩的家庭教师上门,也许是照顾父亲的护士到了,也许是药品公司送药来了,也许是医疗设备机构送氧气到了,也许是电话响了,也许是父亲叫我了,唉~~!我的脑袋简直快要炸开了.

    社会安全局来信约见我的父亲,做一年一度的interview,我给他们打去电话,告知他们我父亲病着,不能如期前去.那个女工作人员很慈心的表达了她的关心和问候,并说,等我父亲病好了,然后告知他们再约见吧.但是,这个约见永远也不需要了.

    我哥哥几乎每天早上开店前,都过来看望父亲一下才去上班,哥哥总不忘带上些云吞汤或炖水鱼汤给父亲,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看着父亲喝下一口汤或咬下一两个云吞.二月的一天,哥哥象往常一样一早到来,妈妈,哥哥,我,齐齐聚在父亲的病床前,爸爸交给我们一张纸,是父亲写下的遗言.我们一脸YIN重地看了父亲亲手写下的遗言,我们强忍着泪水谁也没有哭泣.爸爸还交待我们在他离去后,不要惊动亲朋好友,不要收人家的奠仪.爸爸更特别交待了一事,要我们一定一定要尊守:如果他陷入休克昏迷状态,千万别让医生做无谓的心肺抢救术,父亲不需要那些机器维持毫无意义的生命,爸爸只想带有尊严安静地走.

    一九九八年农历新年,我们家象往常那样围坐着一起吃团年饭,饭桌上有着许多象征着如意吉祥好意头的菜,我们喝着汽水,喝着葡萄酒,我们互道着新年快乐,却不敢象往年那样向父亲贺甚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的话了.我们谨慎地吃着这顿团年饭,深知这是我们与父亲的最后的一次了.我开着收音机,企图让音乐和时事冲淡我们每个人心头上那挥之不去的离愁别绪.父亲勉强支撑着吃了些饭菜,就让我搀扶着回房间休息了.

    三月十二号,我在阿罕布拉市的仁爱医院三楼,等待着电梯下去大堂帮我父亲办理出院手续,电梯间遇见我父亲的肺科主治医生,他说:你父亲还是坚持要出院呀? 我说,是的.医生又说:哦,要是他喜欢就让他回家去看看吧,不过,你要知道,你父亲的时间不多了,我刚看过他的肺部X光片,已经几乎堵塞了.我定定地看着医生,真是无言也无语,只有眼眶里强忍着的泪水,医生临走出电梯前,关怀地轻轻的拍了我的肩头一下.下午把一切都收拾妥当,我就要带着爸爸出院了.这时,陈佩嘉医生,她来到医院探望我的父亲,也算是来辞行的吧,同是来自医学院的她,马上就要出发外州的一家医院去当住院医生了.她看着我弯下身去给我爸爸的轮椅装上左右各一片脚踏,她对我爸爸说:老师,你看生女儿多好,这么贴心服侍老人家.我默默听着,我的心在滴着血,只怕女儿连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

    三月十三号的早上,温暖的冬日阳光透过窗帘,照进了我们家的客厅.妈妈端来一碗田鸡粥,还有两小块妈妈蒸的发糕,爸爸坐在矮凳子上就着茶几欢喜地吃着.吃到一半,爸爸的话也多了,爸爸指点着说:阿女啊,还是家里好,你看这客厅多舒服呀,多宽堂呀. 确实很久没有看到父亲如此神采飞扬了,看见爸爸这样欢喜的样子,我和妈妈都觉得真的好开心.下午一点,妈妈给我说,她已经好久没有出门走走了,爸爸的情形还不错,妈妈认为我可以应付得来,她想走路到离我们家才20分钟路程的小市场去买点菜.下午两点,我帮爸爸收拾好他房间的东西,爸爸叫我去休息一下,我说好的,要是有甚么事就按铃叫我吧.于是,我上了楼陪着浩浩躺到他的小床上,我很想休息一会.

    可是,我听见铃声了,我急速地翻身起床,跑到楼下爸爸的房间去,天啊!~~~~~~~,全都是血,到处都是血,床是血,被子是血,爸爸的脸上全是血,我弄不清楚那些血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抓来一条大毛巾塞给父亲,让他躺好.我转身跑去客厅拿起电话拨打九一一,救火车救护车再次的呼啸着飞驰而来,父亲被送进了嘉惠尔医疗中心急诊室,稍后又被送进了intensive care unit.算起来,父亲从仁爱医院出院回家,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啊.

    等候了许久,医院方面才让我进入到ICU里面,看着病床上气弱尤丝的父亲,我瞟了一眼墙上的挂历,噢,不得我不信,一九九八年三月十三号星期五,这真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五!

    父亲在ICU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后,转回到了普通病房才一天,但爸爸坚持着又要出院,这次是医院派出救护车,护送我的父亲回的家.

    直至那时,我的父亲已经住院出院许许多多次,每次住进医院没多久,我的父亲就吵着出院,每次出了院没几天,父亲病痛得受不了,又再进院.事实的真象却是在我的父亲已经离开人世后我才知道的,那就是,在医院的时候,吊针的点滴里有吗啡.可是,为甚么医生们,护士们都不告诉我呢?如果当时我了解到这点的话,我绝对不会这么愚孝地顺从我的父亲接了他回家的,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容许我的父亲忍受这样的痛苦啊.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我也发现我的父亲在医院的举止很怪异,常给我投诉医院不给饭吃,护士怎么搬弄他,还讲了许多很没有逻辑的话.却不知道正是吗啡针的效果,让我的父亲迷迷糊糊的乱说话.迷迷糊糊也好啊,只要我的父亲不感觉痛苦!

    我打电话问过医生们,为甚么我的父亲的行为如此,他们只说癌细胞上脑了.我带了我父亲在家时常要吃的止痛药去医院,可是,我的父亲说他不疼,他不要吃,就这件事,我也打电话问过医生的,而医生也没有告诉我吗啡的事,只是说,要是你父亲想吃止痛药就给他吃,不想吃也行.我当时很奇怪地电话里反问医生,那止痛药也可以随便吃还是不吃没有分量了吗?可是,医生依然没有说,只说,现在你父亲愿意怎么样都可以了.毕竟是我太愚蠢了,我竟然让我的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忍受着如此不堪的苦楚.


    父亲已经给病痛折磨得没有了白天黑夜意识,几乎每五分钟就按铃,我不停地给他吸痰,换尿盆,接氧气.父亲清醒的时候也会问我今天几号了,似乎父亲等待着某一日,每次我告诉了他今天是几月几号,他总是重重地呼进一大口气.

    最后的日子里父亲忍受着巨大的癌痛,各种各式的止痛药都没有了作用,爸爸说他很辛苦,我说:爸爸,我带你上医院去吧.可爸爸说:阿女,上医院就有用吗?就救得了爸爸了吗?我没了言语,我哭着说:总比在家要好呀,我都已经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爸爸您了.可爸爸比任何时候都更固执,说:这次怎么样我也不要上医院了.

  三月三十一号上午,我跑了两个医生诊所要了特别处方,又跑了几家药房,却都没有找着处方上开的止痛药帖,药房说这药是联邦药物局特别管理的药,要特别ORDER,等药到了再通知我去取.中午我回到家里看见护士已经给我父亲接上了导尿管,父亲这时全身都已经严重水肿.有了尿管,爸爸不用象往常那样一直叫我去接尿,他似乎很安静.我到爸爸的病床前对爸爸说:新的止痛药帖也许明天就到,接了尿管,现在您感觉舒服点吗?父亲微微的点头,又问我:今天几号了?我说:三十一号了,明天就四月了.父亲斜着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没有再说甚么了.

    三月三十一号深夜,不,该是四月一号的凌晨,我抱了张被子伏在楼梯转角的位置瞌睡着,这时铃声大作,我以为是我父亲按的铃,但不是,是电话响了,拿起电话,是我18岁时的初恋男友从广州打来的.一九九一年我父母来美团聚,是他帮着买的飞机票,我父母来美多年,也是他每年一次去陈叔叔家,取齐退休金后从香港或澳门汇过来.电话里,他说将我父母的退休金已经汇过来了,叫我查收,我匆匆地给他说了我父亲的病况,谢过他的帮忙后就收线了.

    我下了楼跟我母亲说了汇钱的事,我们母女俩都有点奇怪今夜父亲怎么这么乖,都不老是按铃呢,我和妈妈看见床上父亲,他闭着眼很安静却也重重地呼吸着,我看见床边吊着的尿袋子导出了很多尿液,注意到父亲本来肿涨的双脚好象消肿了不少,我把尿袋子的尿倒了,又检查了氧气筒是否正常运转.妈妈说,难得父亲睡得这么安稳,你去休息吧.于是,我上楼睡觉了.

    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一号早上,妈妈叫我了:阿平呀,我做医务工作这么多年了,我看你父亲这次是真的不行了,我现在叫他,他也没有反应了.妈妈说,是时候做最后要做的事了.

    我赶紧给照顾我父亲的护士打去了电话,告诉她快点赶来并带上不做心肺抢救术的文件.我上楼上抱了浩浩,拉着斌斌,齐齐来到我父亲的床前,我让孩子们最后一次叫一声外公吧.我们母子三人,我叫着爸爸,孩子们叫着公公,我们的叫声让父亲真的睁开了一下眼皮,但那是已经没有了聚焦点的眼神了.我开车把斌斌送去学校,把浩浩带去交给我家婆让她给帮忙看着.

    我回到家里,守着病床上安静的父亲,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他那干沽的形体抽离,再也不会慈蔼地唤我的名字了.我握着父亲的手,他的手很软很暖和,却再也不能紧紧地回握我了.记得在我四岁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去石门水库郊游,爸爸指点着水库里游泳嘻闹的人们,年幼的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出人意外地突然跳进了深不莫测的水库里,爸爸纵身跳下,正是父亲的这双手,把我拉扯救上了岸.我看见父亲的指甲长了,我拿过指甲刀给我爸爸剪指甲,剪了左手的再剪了右手的,噢,这该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父亲剪的指甲了.

    早上八点,一切都准备妥当,我拨通了九一一,接线员问我甚么事,我说我的父亲已经陷入休克昏迷.救火车救护车再次呼啸着到来,那几个救火员救护员已经来过我家很多很多次了,似乎只有这次他们的工作最顺利,我的父亲不再给他们任何麻烦了,不再吵着要这样要那样了.很安静,没有谁说话,只有救火员们那重重的靴子敲在我家地板上的沉闷回响.爸爸给抬出去了,我目送着担架上似乎熟睡的父亲,只很清楚地知道,我的父亲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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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anta Monica海滩边,这水上长廊的尽头,“妈妈,妈妈!”我的两个孩子斌斌和浩浩,叫着跳着向我跑来,浩浩递给我五块钱,他说他和哥哥给我省钱了,没花光了我给的十元,浩浩挨着我的右边坐下,他双手环过我的腰,嘿,这小孩,还很会腻妈妈呢.斌斌已经十四岁了,正在成长中的半大小伙子,他在我的左边坐下,拍着我的肩笑着说:妈妈,你都坐在这里干吗呢?

    我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对孩子们说:妈妈在这里看海,想你们的外公.你们还记得你们的外公吗?孩子们齐声说:当然记得啦!我招呼孩子们:来,面对大海,我们双手合十,给外公拜拜!

    这时,一群海鸥低空飞过,微风吹拂,海浪拍岸.我想,我的父亲去了,但我的孩子们成长着,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天地万物,循环不息.我们经历过苦难,我们享受过幸福,我们走在苦与乐的岁月中.

               
[ ������Ar-Ping��2005-07-09 08:47���±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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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comer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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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4-03-11   
So moving. Take care!
点滴 离线
级别: 排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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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4-03-11   
看完后,泪如雨下。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为什么有这么多触我心底的贴子。
pool1989 离线
级别: 军区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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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4-03-11   
想起去年的金狮奖俄罗斯电影《回归》.....

父爱~
六六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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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04-03-11   
父爱如山。
小平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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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4-03-11   
阿平!
我相信天上的星星有一颗就是他老人家。
他每天都会望着你,和你一起快乐和忧伤。
莲子 离线
级别: 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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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4-05-20   
很感动,努力忍着眼泪。

清明节的时候我也在安慰我的一个好朋友,是她的妈妈去世一周年的忌日,也是肺癌。你叙述的父亲被疼痛折磨的情形和她的妈妈简直就是一样的。目前国内的一些治疗理念和国外还有差距,对于癌症病人承受的疼痛处理得很少,所以病人和家属就更痛苦些。我的朋友也是通过书写来宣泄情绪,写的很成功,还被报纸编辑看中了。

每次看到这样的文字心都因为对那种生死离别的恐惧感而揪成了一团。生活中的一些痛苦是注定由每一些人自己来承受的,希望仁慈的上帝能够体恤怜悯我们。
scubadiver 离线
级别: 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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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04-05-21   
thanks for your writing, very touching, and I really appreciate it. a courageous and strong dad, and a loving daughter ...

My dad is also inflicted with cancer and has just passed first anniversary after surgery. we are hopefull that he will beat the cancer. he was diagonosed here in the states, but we decided to do surgery in Shanghai. I think we did the right thing, judging from the result. but I miss him a lot and have lost the opportunity to take care of him personally. for families of cancer patient, life is forever changed at the moment of diagnosis. it is incredibly frustrating to learn about how powerless and helpless our medical system is with regard to cancer treatment.

in many ways, we have lost war on cancer, despite the fact that every year billions of dollars are spent on cancer research. there was a good article in Fortune magzine a couple of months ago on war on cancer, and it is incredibly frustrating to learn how ineffective the system is.
lotus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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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04-05-22   
非常感动。 我不敢想象如何面对病痛的双亲。

阿平, 谢谢好文
冰花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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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4-09-17   
QUOTE (Ar-Ping @ Mar 11 2004, 08:37 AM)
.....
我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对孩子们说:妈妈在这里看海,想你们的外公.你们还记得你们的外公吗?孩子们齐声说:当然记得啦!我招呼孩子们:来,面对大海,我们双手合十,给外公拜拜!

这时,一群海鸥低空飞过,微风吹拂,海浪拍岸.我想,我的父亲去了,但我的孩子们成长着,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天地万物,循环不息.我们经历过苦难,我们享受过幸福,我们走在苦与乐的岁月中.

阿萍姐,
我来看您了, 我又哭了.可我这次不要糖了,把糖送到海洋..... .. em015.gif
阿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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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6-06-17   
写点字, 只是因为心里有痛.
最初,只有我教会朋友看过这文, 她说, 你写了, 把你心里话说了,你就放下这件事了.

没有想过投稿.
后来认识茶包, 才把这篇贴了这里.

我原不知道给印到了报纸上, 是最近发表后我才知道的.
可能冥冥中的安排吧.

明天就是父亲节了, 说声,父亲,我依然想念您 !
图片:199841.jpg
随遇而安
Troublemaker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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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6-06-17   
阿萍,

再次读这个帖子,心里翻江倒海一般,眼泪止不住撒在衣襟上,尽是苦涩。

“我想,我的父亲去了,但我的孩子们成长着,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天地万物,循环不息.我们经历过苦难,我们享受过幸福,我们走在苦与乐的岁月中.”

我们延续着爱和关怀, 生生不息

再次谢谢你, 阿萍
renée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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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06-06-18   
读着,努力地忍着眼里的泪水......
一半是冰水,一半是火柴
鹏飞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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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06-06-18   
引用
引用第0楼阿平03-11-2004 08:37发表的“面对大海(怀念我的父亲)”:
我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对孩子们说:妈妈在这里看海,想你们的外公.你们还记得你们的外公吗?孩子们齐声说:当然记得啦!我招呼孩子们:来,面对大海,我们双手合十,给外公拜拜!
.......



人嗳,仁爱,忍捱,刃挨~~~
Ling1984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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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表于: 2006-06-18   
五脏六腑翻搅 揪心痛楚难熬 热泪潸然止不了 阿平啊 我心充满无以言喻的哀悼
写得实在感人除了好还是好  
人群外 离线
级别: 排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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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08-10-08   
试 试我能不能再回帖了。怎么规定只许3次啊!
人群外 离线
级别: 排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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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表于: 2008-10-09   
看完了文章,眼泪流!
我爸爸离世18年了,如果轮回,也该长大了,我却忘不了他的音容笑貌!
xavie 离线
级别: 新兵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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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发表于: 2008-11-20   
感动的文,平凡的语言却触动每个人的内心, 长大了 却越来越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楼主的文提醒了我什么是需要加倍珍惜的!
潇潇萱萱 离线
级别: 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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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表于: 2009-12-28   
多少次我躲进医院的洗手间,把门关得紧紧的,我无助地蹲在角落,我把头撞向墙壁,希望就象睡梦中一下猛然醒来,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甚至我用力地猛扯我的头发,但我真确地感到了痛,我知道这不是在梦中.我想尖声大叫,我想放声大哭,我想抗拒这不平的命运!但,我只能以双手掩脸低声呜咽.那时候我的内心,已经被无限的忧伤和巨大的恐惧所吞噬,但我却要擦干眼泪,表面上装作无惧无畏.
......我回到家里,守着病床上安静的父亲,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他那干沽的形体抽离,再也不会慈蔼地唤我的名字了.我握着父亲的手,他的手很软很暖和,却再也不能紧紧地回握我了.记得在我四岁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去石门水库郊游,爸爸指点着水库里游泳嘻闹的人们,年幼的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出人意外地突然跳进了深不莫测的水库里,爸爸纵身跳下,正是父亲的这双手,把我拉扯救上了岸.我看见父亲的指甲长了,我拿过指甲刀给我爸爸剪指甲,剪了左手的再剪了右手的,噢,这该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父亲剪的指甲了.

..........

读了此文,和阿平一起感受她的父女情深
泪如雨下......
wenwendywen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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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发表于: 2009-12-28   
阿平 ... We are missing you.....

 
感恩,平安,喜乐,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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