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我们由头来过:我眼中的《春光乍泄》
文 的灰
让我尽量,平淡地,镇定地,冷静地,客观地,说一说我眼中的《春光乍泻》。
一 大红片头。 机场的喧闹声中,两份护照,傻傻的照片。一连串利落的剪接,画面交错,是在办理入境手续。哐,尘埃落定,阿根廷入境许可,1995年5月12日。在香港,这是春光明媚,梦开始的日子;在地球的另一面,却是秋天。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被抛离在世界尽头,无论幸福还是悲哀,都空茫浮荡,抓不住落脚的根。 片名由远而近:《春光乍泄》。这是王家卫喜欢的阿根廷作家Manuel Puig的小說《The Buenos Aires’ Affair》的中译名。与他以前的作风一样,先定了名字,待作品完成后已经离题万里,倒是英文名字一向更能够表达电影的寓意:《HAPPY TOGETHER》。
二 何宝荣倚在床上吸烟,盯着床头的瀑布灯看。 床头柜上有啤酒,小吃,装满烟蒂的烟缸,是只有男人的居所。两张即拍照散落在一角,他与他的亲密回忆。天蓝色的墙,天蓝色的床单……镜头是彩色的。全片镜头不断在彩色和黑白之间切换,抽象着两人的,尤其是黎耀辉的心境变化和情感进程。 破烂的镜中,一远一近两个男人躯体。何宝荣肆意地躺着,而黎耀辉缩在房间的一角,闷闷抚摸镜框。郁闷一开始就跟定了他,那句咒语一般的请求也跟定了他:“黎耀辉,不如我地由头再来过。”相信这句话的杀伤力不仅仅在于所代表的含义和背后的许多故事,还在于那个魅惑的声音,听起来双唇似乎都没有相碰,带着丝丝呼气,沙哑而慵懒,充满渴望的声音。 一如王家卫电影的老习惯,黎耀辉在画外讲述自己的故事。他的语气与何宝荣完全不同,平淡如水,节奏很快,内敛如他的面孔,从头至尾几乎没有大的表情:“‘不如由头来过’,这句话是何宝荣的口头禅。我承认这句话对我来讲很有杀伤力。我和他在一起已经很久,中间也都有分开过,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他讲这句话,我又会同他走到一起。因为要由头来过,我们离开香港,两个走啊走啊来到阿根廷……” 在他讲述的同时,画面已经转成黑白,成为不能回首的过去,那是他与他在床上嬉戏缠绵,笑闹之中,激情勃发……关于王家卫有无必要拍这个镜头,为何要拍得如此出位,如此大胆,为何要安排得如此靠前,让观众猝不及防,血脉贲张,影评人有很多解释,我是不想多说,我只是心疼,每次看到都是深深的心疼。我心疼梁朝伟,与同性拍这样的激情戏对他来说近乎受虐;我更心疼张国荣,与同性拍这样的激情戏,对他来说,等于自杀。
三 我只喜欢看他们两个人赌气,斗嘴,分分合合,象任何一对恋爱中的人。我喜欢看他们两个人带着那盏灯到处走啊走,找啊找……不,准确地说,是黎耀辉在找啊找,何宝荣只顾在后座上蒙头大睡。从两人的对话中可知,看错地图导致迷路的是何宝荣,作主买了台破车导致半路抛锚的也是何宝荣,但是这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仍然有本事不耐烦地教训着黎耀辉,用挖苦的语气要黎耀辉下去推车,然后一股烟地丢下黎耀辉将车开出老远。黎耀辉险些被他晃跌,一脸的又气又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车子里面,何宝荣若无其事地点烟吸起来,全然不顾后视镜中呆立着的黎耀辉。 黎耀辉屈服,远远地跑过去上车。 他的屈服,以后还有得说。 “初初来到阿根廷,什么地方都不识。有一日何宝荣买了一盏灯,我觉得好靓,我好想知道灯罩上那个瀑布在哪里,好不容易才知道叫伊瓜苏。本来想着到过瀑布就回香港,结果走错了路。” 黎耀辉抱着头苦苦辨认地图。车子里的何宝荣却已躺不住。“他说同我在一起好闷,不如大家分开一下。有机会再由头来过。”他的人跟着他的心,向着茫茫旷野不顾而去。黎耀辉喊他:“喂,你去哪里啊?”没有回应。 茫茫大路,画面一角站着小小的两个人影。可以看出这个镜头是手提拍摄的,在随着人的呼吸微微晃动,位置又是同在大路边缘,一如一个旁观者真实的视角。全片这样的镜头极多,一切都显得这样地逼近这样地真实,摄影机几乎成为观众切入两个主角生活的一双眼睛,让我们仿佛置身于他们周围,共同经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我们远远地望着何宝荣一门心思在拦车,黎耀辉蹒跚着走开。风吹过两人共同拥有的破车,卷动那张已经没有用了的地图。黎耀辉抬手捂住了眼睛。 “其实何宝荣的‘由头来过’可以有两种意思……”画外音没有讲完,仿佛一切都已无力继续。
四 航拍,伊瓜苏大瀑布。他和他的梦想。 世界上最宽的系列瀑布,宽度极致达4000多米。 我很幸运,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就是在镭射影院里,当这个场面出现,镜头辗转旋移,音乐苍凉悠远,万丈飞流直泻而下,飞鸟孤独穿行,氤氲的水汽几乎透出银幕扑上脸来……我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刻的震撼。那首歌也让我第一次爱上了西班牙文,不惜花工夫用一个个的拼音来学这首当时完全不懂是什么含义的歌。 “他们说整个夜晚,他都在哭着飞过他们。他们说他没有入睡,他醉着飞过他们。他们发誓说,当听见他的恸哭,天空开始剧烈地撼动。他到底承受了多少伤痛?直到死都在为她哭泣。哎哎哎哎哎,他唱着;哎哎哎哎哎,他笑着;哎哎哎哎哎,他哭着。那只悲伤的鸽子,死于他致命的激情。清晨他对着她孤独的巢穴歌唱,两扇小小的巢门幽幽敞开。他们发誓,那只鸽子的灵魂,一直在等待着爱人归来。咕咕咕咕咕,鸽子啊,咕咕咕咕咕,不要再为她哭泣。石头永远是石头,鸽子啊,你能指望它们了解爱吗?咕咕咕咕咕,鸽子啊,不要再为她哭泣。……”
五 黎耀辉在酒吧当接待员,陪着笑迎送客人:“……请进!……欢迎!……欢迎欢迎欢迎!请进请进!里面坐里面坐!”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已近麻木,与后文何宝荣嘲笑他时用的腔调一模一样。 背后,车声,回头,他看见何宝荣和一群鬼仔纠缠着出现了。 何宝荣进门的一瞬,是四个镜头切成的:何宝荣视角——接近了的黎耀辉;观众视角——两人交错的刹那;黎耀辉视角——擦肩而过的何宝荣;何宝荣视角——抛离在身后的黎耀辉。四个镜头清晰流畅,一气呵成,两个人的心理碰撞表露无遗,尽管表面上一直是黎耀辉紧紧盯住何宝荣,并不见何宝荣注视黎耀辉。 黎耀辉的眼神还留在画面一角的时候,小手风琴已经奏响,探戈舞者翩翩起舞。酒吧内,何宝荣在和鬼仔纵情放浪;酒吧外,黎耀辉恨恨地吐掉香烟。酒吧内,刚下车时还在抗拒鬼仔拥抱的何宝荣分外疯狂地吻着鬼仔;酒吧外,黎耀辉徘徊往返,望住窗内的一切。他走进一家小店买酒,探戈的舞曲却一直缠绕在他身边。“刚来的时候,我觉得阿根廷好大。但其实好小。这次又撞到他,但是我没有想过要与他由头来过,我只想返香港。”酒吧内,一曲结束,一直没有专心观舞的何宝荣大声喝彩,又与鬼仔夸张地相拥;酒吧外,墙角缩头吃着面包的黎耀辉看着何宝荣出来了,这一刻的何宝荣多半不知道黎耀辉还在,于是刚才的开心全无踪影,慢慢地走在鬼仔之后,用力丢掉手中的空烟盒,捋一把头发,上了车。 忽然迸发的乐曲《Chunga's Revenge》,震动心弦的吉它声,苍凉迷离的慢镜头,黎耀辉走出来了,在车子刚刚启动的时候大步走出来,明晃晃地走到大街中间来。车子依然远去,何宝荣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才缓缓回头。良久。整晚的相见,只有这一刻是对望,互相都已经看不清对方,但是都知道对方看见了自己。何宝荣收回视线,寂寥地偏着头,想着,终于又带着一个漫不在乎的神情,吸起了烟。 黎耀辉走过街道,也将手中的包装纸用力丢在路上。 这一刻,两个人都放弃了。
六 黎耀辉又去小店买面包吃。回到街道上,有人找他接电话。拿起电话,他先打了一声招呼,随后神情意外,面色一沉:“你找我做什么?” 镜头切换,何宝荣独自躺在旅馆里,吸着烟,默默抚摸自己的身体。 又切换。走廊里。何宝荣极慢极慢地关上门。 再切。慢镜头。何宝荣象是很冷地,缩着肩头离开。 切。何宝荣消失在走廊尽头。 切。载满两人梦想的瀑布灯。 镜头移开去,是黎耀辉的小窝。黎耀辉在独自吃饭。 王家卫真是惜镜如金。这不到半分钟的剧情如果是在别的电影里还不知要用多少笔墨来描述:何宝荣约了黎耀辉,黎耀辉不肯去;何宝荣的诱惑;黎耀辉的拒绝;何宝荣长时间的等待;黎耀辉没有赴约;何宝荣的失望;黎耀辉的坚持……
七 酒吧门外,黎耀辉烦躁地给台湾旅游团拍照,终于忍无可忍:“挑,不拍了!”扬长而去。他走进酒吧,穿过喧闹的舞场,来到卫生间,开门关门的一瞬我们看到里面有一个对镜整装的人,是何宝荣。镜头一秒钟都没停顿地原地切换,何宝荣开门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得意;再切,卫生间里郁闷的黎耀辉;再切,黎耀辉的正面,半张脸在阴影里。良久,下了决心似地开门离去;再切,何宝荣走出门来,如释重负地低哼一声,跳跃一下。门外等候他的鬼佬说了一句注释性的话:“什么事耽搁你这么久?” “这么久”的时间里,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只能看到结果:何宝荣成功地摧毁了黎耀辉的决心,前次不肯赴约的黎耀辉,在下一次何宝荣的约会面前乖乖就范。 接下来让我们盯住何宝荣的脸,看张国荣如何演绎一个风骚入骨的男人。其实这段剧情乏善足陈,是何宝荣向鬼佬要烟,但是你且看他,对那个比他高的鬼佬,不是抬起头来说话,而是略略向上抬起眼来说话:“给我火……给我一个火啊……”尾音发起嗲来,嘴角带着隐约的笑。鬼佬为他点燃口中的烟之后,他回身看出租车,也并不是直接回身,而是满意地将头扬起,眼睛半闭着望住鬼佬,以一个流畅的弧线从下方回头,眼神顺势一飘,身随颈动,整个人才转过去。 想必他也知道酒吧里的黎耀辉在看着自己吧?
八 房东接电话,身边三个人寸步不离地咶噪着。这位房东几次出现都不得安宁,周围一片大吵大闹,和黎耀辉与何宝荣含蓄内敛的情感撞击正成对比。黎耀辉跑下来接电话了:“喂?喂?……你怎么知我电话的???” 接下来是“由头来过”至今第一个彩色镜头,也是上下二十多分钟内唯一的一个彩色镜头,暮色中晚霞和霓虹灯光,迷离而绚烂,告诉我们黎耀辉紧蹙的双眉下真正的心情。“咣咣咣”,旅馆里,黎耀辉砸门了,醉醺醺地狂叫:“开门哪,何宝荣!开门哪!”门缓缓打开,歪着头的何宝荣,似笑非笑地望向他,眼神如轻烟漫卷,软软向后一靠,又斜斜一倚……他看到黎耀辉的醉态了,唇间笑意更浓:“点嘛黎耀辉……。” 完全可以明白为什么黎耀辉要喝了酒才敢来见何宝荣,你要他如何清醒地面对这个人,这把声音?连我听了这句话,都立即认定黎耀辉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名字。“点”是“怎么”的意思,请原谅我写起港片台词来总是国粤语混杂,因为知道有些看官不懂粤语,但是又实在不舍得抛却这份精妙的原汁原味。“点嘛何宝荣?!”黎耀辉这句话则吐字不清,醉意十足,却还惟恐自己醉得不够,提起手中的酒瓶,继续喝,继续醉,继续逃避。何宝荣的画外音:“进来啊。”黎耀辉哪里敢进:“为何要进来啊?”镜头切向何宝荣,身体微微扭动,神情依然妩媚,一句句进逼:“我有话同你讲啊。”黎耀辉仍然躲在门框之外:“要讲在这里讲。”何宝荣不再跟他玩下去,一把揪他进门:“有紧要的话同你讲啊,进来啦!”呯,门被推上,何宝荣初战告捷。 “有话快点讲啊!”靠在门边,黎耀辉仍然在色厉内荏地大嚷。何宝荣嗔怪地瞟他一眼,猛地吻上他的唇。“干什么!!!”黎耀辉拼命挣扎,何宝荣意兴阑珊:“讲完了,没有了,走啊。”这个镜头中,由于旁边镜子的反射,变成三个何宝荣挤着一个黎耀辉,更显得黎耀辉慌乱而无助。何宝荣将他推在门上:“走啊。”黎耀辉虚弱地反抗着:“别推我啊,推我揍你啊!”何宝荣如何肯听他的?反而气焰更加高涨:“揍——我——?”一掌叉上黎耀辉的脸,两人立即打成一团。 这一打,表面上看是何宝荣险些丢了小命,但是看场景,从门边一直打到了卧室里,黎耀辉是一步步地泥足深陷,更加无法自拔。何宝荣在床上耍泼放赖:“你捏死我你捏死我够胆你捏死我……仆街我比得上你?啊?‘晚安晚安请进请进’……你做鸭啊?……”说这话时他在凌乱的床单中乱扭着,四肢齐舞,姿态妖娆得眩目。黎耀辉大叫:“你管我?我不似你有鬼仔照顾!”何宝荣厌烦地挥一下手:“挑你啊!”黎耀辉继续大喊大叫,声嘶力竭:“我什么都没有啊!钱给你使光了,我要回香港呀!没钱怎么回啊!我也不想做啊!……”
这边厢,且看何宝荣,在黎耀辉的骂声中自顾自爬到床边,翻身半躺,燃起一支烟,丢掉火柴,手腕甩个弧,柔软地一搭。他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臂倚在床边,两腿摇动着,眼睛斜斜瞟向黎耀辉,白他一眼,唇间香烟轻咬,微微喘息,浮动着一个嘲讽的笑。 黎耀辉收声,向后退去,贴在镜子上,摸住身后的酒瓶,喝起来。 我想起《射雕英雄传》中陷身蛇阵的洪七公,面对丝丝逼来的毒气,避无可避,任他再强的功力,也只有立即掏出草药饼往嘴里填。 “你是不是后悔同我在一起。”——这几个镜头的切换有点问题,情节是连续的,但是镜中的何宝荣与床上的何宝荣手的位置不一样,导致动作不连。 “我后悔得要死!……”黎耀辉继续愤怒地发泄着,作势要打,何宝荣立即缩成一团,又令他下不去手,只有用力踢着床架:“你找我来干什么?你找我来干什么?”从镜中可以看到,何宝荣随着他的踢打动作颤栗着。 何宝荣软弱的喘息声:“……我只想要你陪下我,我好想你陪下我。” 黎耀辉魂飞魄散,溃不成军,嘶声大骂一句,掷碎酒瓶,离开。 何宝荣蜷缩在床上,抱住头,全身颤动,枕上传来压抑的痛哭。 旅馆外的夜色中,镜头剧烈晃动,黎耀辉拼命逃离。
九 酒吧外,黎耀辉独坐。我们从窗子里望见何宝荣来了,送给黎耀辉一块表。 ……“我什么都没有啊!钱给你使光了,我要回香港呀!没钱怎么回啊!我也不想做啊!……” 他记得他的话。 黎耀辉不肯接表,何宝荣丢了给他,说:“不钟意就卖了它。” 接下来的镜头一直停在黎耀辉脸上,但是请仔细听画外音: 哐地一声车门响,是何宝荣坐进去了。——黎耀辉骄傲地将表抛在地上,骂声:“挑。” 静寂,只有舞曲一直在飘动。车子并没有离开。——黎耀辉拿起酒瓶喝一口,坐在那里抿抿嘴。抛去酒瓶。 车子起动的声音,绝尘而去的声音。——黎耀辉抬眼望望,将那表拾起来听一听,擦一擦,收进怀中。
十 黎耀辉穿过街道,向镜头走来,走到近处,镜头移开,是鼻青脸肿的何宝荣。 “可不可以把表还给我先。” 上电车。黎耀辉要何宝荣到后面坐,何宝荣明知故问:“干嘛,我这样子见不得人吗?”“你觉得你自己的样子见得人吗?”何宝荣的委屈发作了:“你看到了吗?我以为你看不到哦!……哎,大佬,一场朋友啊,你问候一句行吧!我被人打也是因为你呀!……那你还要接?你当面还给我嘛!你当面还给我我怎么能被人打!”黎耀辉无言以对,喝道:“你是不是想被人打多啊?”何宝荣翻起眼睛不作声,一颗头狠狠地拧向座后。 全景。两人一前一后坐着,何宝荣双腿平放,黎耀辉高架着左腿。黎耀辉回头看看何宝荣,转回头来,想了想,将腿放平:“想不想我陪你回去啊。”何宝荣大力回应:“省省吧!你只知道欺负我!”静。何宝荣用力架起左腿。几乎在同时,坐在他前面的黎耀辉也架起左腿,比刚才架得更高,干脆蹬在了座位上。 下车。何宝荣问:“你家在哪里啊?”这一句话告诉我们前面切掉的情节:黎耀辉将表收在了家里,何宝荣以为黎耀辉能带他同去。可是黎耀辉走了:“你在这儿等我!”剩下何宝荣一个人呆在原地。 接下来是一段一气呵成的段落镜头,足足一分钟。 何宝荣靠在窗边,无聊地望着店内。黎耀辉出现,将表递给他:“还给你。”何宝荣接住表,低头看着,黎耀辉转身离去。何宝荣脱口叫道:“喂!”黎耀辉转回,用很不耐烦的语气说:“点嘛。”何宝荣目光闪烁,望望他的眼睛,垂下眼帘,看见他口中的烟:“给支烟我抽。”抬起眼,又望住黎耀辉的眼睛。这回轮到黎耀辉垂下眼帘,掏出烟盒递给何宝荣,头微微转向一侧,望向地下,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着。何宝荣取出烟叼上,左右看看:“火呢。”黎耀辉仍然望向地下,不肯直接用口中的烟对火,而是将烟取下来递给了何宝荣。 何宝荣缓缓捉住他的手,缓缓抬起,缓缓侧头相就,两支烟缓缓相触。这一瞬间,镜头强烈曝光,明亮得几乎看不清两个人的面孔。何宝荣一边对着火,一边眼波流转,亮晶晶地盯着黎耀辉;黎耀辉全身僵立,眼睛死死地望向地下。
这火对得太久了,最后是黎耀辉用力甩开了手。何宝荣一边吸着烟,一边望着他,眼神转动,吐一口烟。 我相信这个时候他很想讲:“黎耀辉,不如我地由头来过。” 而黎耀辉望向另一侧,吸了一口气,终于正面盯视着他:“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转头离去。 何宝荣如遭雷殛。
十一 雷声隐隐,雨中,何宝荣独自乘车回家。 酒吧门口,黎耀辉在喝酒。看起来酒象是苦得无法下咽。 黎耀辉深深地,深深地垂下头。 黎耀辉坐在房内吸烟,听着房东在代他回绝电话,望着转动的瀑布灯。
十二 几乎要怀疑何宝荣是存心招了一顿毒打。谁都能看出他们的感情已到绝境,软磨,硬泡,明挑,暗诱,全都行不通,当面见不到,电话不再接,黎耀辉这回是密密实实地将自己封藏了起来,不给他说“由头来过”的机会。 唯有,唯有当血肉模糊的何宝荣出现在他面前,当何宝荣颤抖着投身向他,双臂环抱,埋头在他肩上,轻轻摩擦他的脸,勉强挤出的笑容下,一丝一丝的抽泣……黎耀辉立即失控,彻底失控,苦苦营造的堤防全部崩溃,死心塌地地,将他拥在怀里。 医院。静寂。空旷。冷漠。 “黎耀辉,不如我地由头来过。” 黎耀辉呆立片刻,软软坐下,脸上有一种认命的神情。
十三 彩色镜头。啊,久违了,温暖的彩色镜头。 这一回乘的是出租车。车内摇摇晃晃。两人端正地坐在后座上。黎耀辉目不斜视,吸着烟。何宝荣缓缓转头向他,充满渴求地望着他,然后奋力扭回头去。再一次,缓缓转头向他,充满渴求地望着他…… 我绝对不同意有的说法,说他渴求的是烟。 黎耀辉也转过头去望着他。将自己手里的烟喂入他口中。这一口烟,何宝荣吸得比吸鸦片还要惬意。这一口烟,和上次黎耀辉给他的新烟,含义完全不同。他知道一切真的可以由头开始了。温柔的《Prologue》旋律响起,窗外的景色仍然在动,然而车子静止了,这一刻时光停滞。何宝荣放心地,轻轻地,将头靠上黎耀辉的肩。 车子继续开着,音乐声中,摇晃的后座上,两个幸福的人。
十四 终于发现,原来黎耀辉的家里色彩这么亮丽,暗蓝底花枝盘绕的墙纸,红黑相间的毛毯,大红被子,连他的衣服竟然也是大红。失去何宝荣的日子里,是他自己把自己过成了黑白。 黎耀辉为何宝荣除去衣裤,给他擦身。请留意一下何宝荣穿来的这条内裤。何宝荣靠在床上东张西望,享受着黎耀辉的服侍。受了伤的何宝荣终于站到了与黎耀辉平等的位置上,两人开始温和地对话,不再挑选恶毒的语言伤害对方。“这灯你没有丢掉啊?以为你丢掉了。你终于有没有去瀑布啊?”“没有啊。你呢?”“没有啊。等你一起嘛。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好不好?”黎耀辉回避:“到时再算啊。” “今晚你睡这边。”“那你呢?”“我睡沙发。” 黎耀辉开门出去,何宝荣撑起身来,凝望那盏载满梦想的灯。
十五 黎耀辉为何宝荣洗衣服,发现了何宝荣的护照,塞进了自己的衣袋。那个动作,感觉上是把何宝荣也塞进了自己的衣袋。
十六 何宝荣熟睡。黎耀辉轻轻为他掖好被子,坐在沙发上,凝视着他。 镜头切换,时间变化,视角倒转。黎耀辉熟睡。何宝荣坐在床边,凝视着他。 温柔的《Prologue》旋律再次响起。
十七 繁华的五月广场。 夜幕中的酒吧门外,也笼罩着一片温暖的色调。黎耀辉一反常态,笑容满面地接待客人,对旁边竞争对手的推搡毫不介意,对喧闹的台湾游客充满耐心。 送走客人,黎耀辉看表。他现在是有家可归的人了。
十八 其实,王家卫的电影往往没有什么情节和逻辑可言,只是在讲述一种情绪,一种氛围,《春光乍泄》算是故事性比较强的一部,也同样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剧情好讲,例如现在这一段,足足五分多钟的戏都发生在黎耀辉的小窝里,场景单一,对白精短,无高潮无起伏,拍摄上也毫无花巧,全靠两位主角的细腻演绎,让我们在黎耀辉的臭脸与何宝荣的无赖背后,看到内心里暗涌的幸福与情爱。
厨房里,黎耀辉手势熟练地做紫菜蛋花汤。捧着一碗滚汤回房间,烫得几乎跳起来,咝咝地吐着气,将手指放在耳边镇凉。何宝荣还在呼呼大睡。“何宝荣,吃饭啦。吃饭啦。起身。”小心地,轻柔地,将他抱下床来。 黎耀辉喂何宝荣吃饭。何宝荣倚在桌上发着嗲:“给块鸡吃吃啊。”菜式不仅是蛋花汤哪。黎耀辉喂一块在他口中,自己忙里偷闲地吃。何宝荣一边嚼着,一边偷偷望着黎耀辉笑。 黎耀辉为何宝荣擦身。他为何宝荣换了新衣服,穿着何宝荣穿来的内裤。何宝荣继续发着嗲:“……你的床很多虱子的啦……晴天时晒晒床单嘛,咬死人啦……喂喂,痛啊……抬得那么高……”每一句话都带着柔媚的尾音。 黎耀辉收拾被褥,喷杀虫剂。何宝荣边看电视边指挥:“也喷喷那边啊,自己睡的那边也喷喷啊。”黎耀辉一一照办。 黎耀辉蒙头大睡。应该是深夜了——黎耀辉家中的镜头几乎一直都是人造光源,时间模糊,晨昏暧昧。何宝荣找烟不到,碰醒他:“没烟啦。”“柜里面有的。”何宝荣不高兴地将空盒一丢:“抽光啦。”“下楼给你买啊。”“算啦。睡吧。”爬回床头寻烟蒂吸。 黎耀辉下楼买烟。果然是深夜。而且是寒冷的深夜。 何宝荣快活地吸着新烟。他的自信心是越来越足了。新一轮进攻发起了。 “喂,你为什么有床不睡哪?”“我钟意啊。”“你觉不觉得两个人睡一个沙发好挤的?”“不觉。很舒服啊。”……“哎呀!干嘛咬我?”“我饿啊。”“你真要睡沙发?”“怎么?”“那我就睡床了!”“别多话,睡觉啊。”“要不就你睡床我睡沙发!”“怎么那么八婆啊。”“OK,我睡床。” 不知道是多大的毅力和决心,创伤和畏惧,才能使黎耀辉在何宝荣如此娇痴的拥抱中爬起来换到床上去。 何宝荣随即挤过来,以一个极尽诱惑的姿态伏在黎耀辉身上,整张脸埋在他胸前,又揉又擦。黎耀辉挣扎,何宝荣嗔怪起来:“不是这么没人情味吧!”黎耀辉勉力支撑:“床太小了……”何宝荣拱到他身上去:“怎么小,我睡你上面就不小,这样子一起睡,睡啦,睡啦。”黎耀辉出力挣扎:“你又要睡床啦?”何宝荣的脸逼在黎耀辉脸前:“你莫要这样子对我。”黎耀辉拼命将他拨到一边去。何宝荣可怜巴巴地伏在他身后,下巴抵在他肩上:“那就这样子啦,好不好?”黎耀辉仍然要下床:“好啦,你睡。”何宝荣抱住他:“别动,别动,睡觉。”“你莫搞我啊。”“搞你?你莫搞我啊。”何宝荣望着他笑,忍不住扑上去吻他:“嘴一下,睡觉!”黎耀辉慌张地躲开。 何宝荣的手搭在黎耀辉身上。黎耀辉挥手掀开。又搭上来。又掀开。 片刻的停顿,缓慢地搭上来:“别搞我手啊。痛啊。” 黎耀辉不再挣扎。
十九 哐。何宝荣推开桌子,把沙发和床并在一起。他兴致勃勃地,希望将他与他的关系更进一步。瞧他嗨啊嗨啊地用着力,手伤也忘了,工程完成后,欢呼一声,将身一纵,窜在床上,长吁一口气。 黎耀辉夹着外卖进门。一怔。 何宝荣兴奋邀功:“觉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啊?” 哐。黎耀辉将沙发推回原处。“我真的警告你,你不要再搞花样。”他的伤还未愈。 何宝荣无辜地扁着嘴,接过那盏换了位置的梦之灯。
二十 凌晨大桥上。何宝荣拉着黎耀辉“晨练”,叫喊声响彻桥面:“什么受不了,走啊,整天困在屋里不成啊!……怎么冷?走啊!……” …… “还真的很冷啊!好了回去回去!” 相信没人会责怪黎耀辉又开口骂人……这就是何宝荣,那个幼稚任性的何宝荣,经常会心血来潮地追寻新鲜的东西,到手之后发现不合意,立即丢弃重来,不问情由,不问后果,不问代价。
二十一 “喂,黎耀辉,你怎么样啊。”“好辛苦……”“哇,真的很烫啊。”“当然烫……都是你耍我,天寒地冻去晨运……”“不知道你这么弱啊,走两步就病。”何宝荣抱着黎耀辉,轻轻地拍他。 黎耀辉享受了两秒钟的幸福。 “怎么样,还可以起身吗?”“起身干嘛?”“煮饭哪。”黎耀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喂,你要疼我啊,我两天没吃东西啦,饿死了啊。”何宝荣将头拱在黎耀辉怀里扭动着。
“是不是人啊你问问你自己!!!要病人起床煮饭给你吃???” 切换,厨房,黎耀辉耷拉着面孔,裹着毯子煮饭。熟练地单手打蛋,将蛋壳准确掷入垃圾桶。
二十二 跑马场。何宝荣穿起他的橘黄色皮装出街了,在看台上狂热叫嚷,黎耀辉显然只是陪着他来的,无聊地坐在后面吸烟。 何宝荣兑奖归来,楼角一个俊男,对他摆出引诱的姿势,何宝荣回头望着,仍然不顾而去,他这回是真的想由头来过了,他知道那一边,又冷又倦的黎耀辉正在喝着咖啡等他。
二十三 与何宝荣的肆意缠绵不同,黎耀辉没有对何宝荣说过任何温情的话,他对何宝荣的感情,完全通过行动来表达,他全心全意地做着何宝荣要他的任何事,甚至包括跳探戈这样的高难任务。 夜夜笙歌的何宝荣跳起舞来的姿态有一种专业之美,头颈的俯仰都中规中矩,大剌剌地教训着初学乍练的黎耀辉:“总是忘掉这一步!自己练练先啦!”黎耀辉笨拙而勤奋地练着,练着,拉着何宝荣反复教他:“一……二……三……”两人身体紧贴,旋转之间,渐渐地,眼神也胶着在一起。 浪漫的舞曲飘荡。一天又一天。室外,天空阴冷,街道破败;室内,狭逼的小厨房里,风情旖旎,春光乍泄,模糊的光线下,梦境一般的迷离。黎耀辉终于露出了唯一一次开心的笑,终于除去面具,都丢掉所有的忌惮与防范,融入了何宝荣的怀抱。何宝荣仍然在踏着舞步,但是这舞蹈已经不能叫探戈了,探戈不可以有这样妩媚的笑容,不可以有这样柔若无骨的姿态,不可以有这样剥离不开的缠绵,但是,谁在乎呢,是不是探戈,有什么重要呢,时间,空间,过去,将来,全都无重要,这一刻,只有两个相爱的人,幸福的人,在世界尽头的冰天雪地里,相濡以沫,情欲交融。 相信所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人都会记得这一刻。我更是深深记得。这一刻由身体至心灵的起舞,几乎冲垮了我多年以来对爱情,对美,对幸福,对男人,对女人的所有定义。
二十四 黎耀辉坐在酒吧门口喝酒。让我们记住他的位置与姿态。他看着出租车驶过来停下,一个鬼佬拉出俊秀的少年拥抱着走进酒吧。黎耀辉侧头凝神。他认得这个鬼佬。 选一只大一点的酒瓶。走进去。哐啷。惨叫。 29路电车。黎耀辉走下来,虽然痛殴了心中那条刺,但是丢了工作,前途未卜,神情有些茫然。何宝荣飞跑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来迎接他下班,爱人为自己报仇的故事使他心花怒放,笑得整张脸都快溶化了:“这么巧啊。……怎么也不通知一下啊,打电话到你旧公司,说你不做了。……喂,你把他狠狠揍了?……讲呀,你不讲我睡不着觉的……我睡不着觉你也睡不着觉啊大哥……”一边说着,一边用肩膀,用手臂,用身体一下一下轻撞黎耀辉。 夜色中,两人说着笑着闹着斗着磕碰着远去。
二十五 “单听声音就知道这里是一个厨房……” 单听声音就知道噩梦降临了。每次见到小张出现,我的心里都哐当一声,由面色到情绪统统一沉。我不是厌憎小张这个人,也不是厌憎他那口糯糯的台湾国语,只是每次看到这里都是一片绝望,知道黎耀辉和何宝荣苦心经营出来的好日子即将到头了。 黎耀辉换工了,在厨房里工作,给何宝荣打电话,商量晚上吃什么。这段日子是他俩最和谐最开心的日子,不用小张听,我们也能听出来他的语气很愉快,与从前跟何宝荣对话的那种语气不同了。同事们约他打牌,拒绝。他开始看地图,研究去瀑布的路线。“同谁一起去啊?”“同朋友。”梦想已经复苏。 下工以后黎耀辉没有马上走,煮了饺子带回去。小张也沾了光。黎耀辉离开之后小张仍然在望向他的方向。这个小张打从一开始就有一种偷窥的姿态。不仅耳朵,而且眼睛。 黎耀辉在忙碌中接电话的时候,背后的小张一边干活一边转着头看他,想必他和我们都听到了何宝荣在缠着黎耀辉看电影,甚至要他请假马上去。灶上有人在喊黎耀辉拿鸡蛋,黎耀辉将听筒放在一边匆匆离开,小张立即跑过来接电话:“喂?……”黎耀辉蓦然出现。瞪着他。小张尴尬:“找你。”黎耀辉接过电话:“喂……是同事啦。回来跟你讲。再见。”
黎耀辉继续工作。心事重重。恼恨地瞪着小张的背影。
二十六 接下来的这一段,成了一桩无法定论的悬案,中心症结在于何宝荣抄家在先还是黎耀辉发飙在先,片中并没有提供确凿的证据。也许王家卫的电影就是这样一种模糊哲学,也许我们不该拘泥于这样的细节而失去对整体氛围的体会,也许恋人之间的所作所为就是这样微妙这样无法言传这样有无限的可能性,就让我讲讲我的个人感受吧,至于情节本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在我眼中,是小张多事的一句“喂”使黎耀辉精神紧张,尽管事情很小,何宝荣也并没有过分追究,但是这太辛苦才得到的幸福,太在意,太怕失去,黎耀辉一回家就检查什物,打开抽屉细细地看,想知道何宝荣有没有起疑心。这种情境下,是越看越是可疑,他一把掀起何宝荣:“你抄我东西干嘛?” 何宝荣正在心无挂碍地熟睡,骤遭此变,奋力争辩,黎耀辉暴怒:“你再抄你就滚!”何宝荣很知道如何才能占上风:“啊,是你说的啊,来!替我着裤!着鞋!我现在滚!来啊!”黎耀辉又软下来:“你滚了睡街上!?”“我宁愿睡街上啊!你莫要心疼!” 门摔响,黎耀辉出去了。 何宝荣用力踹着毯子,又狠狠拉上毯子盖起来,蹬着腿,翻着身,甩着头,忿忿地趴在枕上,委屈之状,无以言表。 何宝荣疯狂抄东西。不仅是抄抽屉,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抄出来了,狠狠地,肆无忌惮地,丢得乱七八糟,根本无法恢复原位。他并不打算瞒着黎耀辉。他显然也不知道该找什么,他只是报复,另外,主要是,对黎耀辉的疑心起了疑心。 何宝荣盘问黎耀辉。黎耀辉拒绝回答:“你管我干嘛?你没跟人睡过?”何宝荣笑出声来,带点难为情,将头向黎耀辉的肩上靠。黎耀辉走开。何宝荣踮着腿,转着念头,望着黎耀辉的背影:“好啊,那以后,你莫问我,我莫问你。”也走开去。
二十七 夜。何宝荣的心事放不下,蒙被打坐,盯着对面的沙发看。显然黎耀辉在睡觉。何宝荣悄悄摸下床,还未来得及动作,一直在防备着的黎耀辉象弹簧一样掀被跳起来,戟指相向:“你莫再来啊,揍你啊!过去睡!”何宝荣手忙脚乱地退出画外:“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有没有搞错,这么火大……”黎耀辉蒙上头继续睡,画外的何宝荣继续咶噪,听得出是一边上床盖被子一边说话的声音:“……明明心中有事啊,不讲给我听啊,有没有搞错……”黎耀辉忍无可忍,跳过去揪起他:“你爱问问题嘛,想知道我的事嘛,我想知你跟多少人睡过?!”何宝荣放起赖来:“我的男朋友多如天上繁星,只怕到你明早上工了我还在讲……我不钟意讲嘛……”黎耀辉连骂带打:“滚!”何宝荣故伎重演:“打到我瘀了,明知我双手都残废掉还打到我……”这一回黎耀辉不吃这套,一把将他推出门外。 喘着气回到床上坐下,黎耀辉毕竟有些不忍,喃喃道:“冻死你……”
二十八 何宝荣的心事越发地重了。两个人中间的平衡不见了,他慌乱地,就是要追问到底,尽管明知道最后的答案可能会很难听。黎耀辉觉得他没资格这么追问,但是何宝荣自己知道,他无论怎么出去泡,根在黎耀辉这里;而黎耀辉如果也出去泡,他就抓不住他了。 “几次啊?你同他DO了几次?”他不愿意提那个字眼。“好多次啊,满意没啊?”黎耀辉回答。何宝荣绝望地继续追问:“还有跟谁呀?楼下看更有没有啊?”黎耀辉正视着他:“我不是你啊。”何宝荣怔住了。他俩永远知道对方的死穴在哪里。 最终也没得到他要的答复。黎耀辉走了。他在后面喊:“喂……”。没有回头。 长长的走廊里,黎耀辉距他越来越远。
二十九 阳光暴晒的天台上,黎耀辉劳作着。何宝荣为他浇一瓶水在脊背上,伏下来,贴上去,抱着,吻着,蹭着……黎耀辉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很希望这一刻长久……然而何宝荣忽然走开了,他心浮气燥,望着楼下三三两两的人群,望着头上,湛蓝的天。一旁,黎耀辉回头,默默地望着他。 两个人都很失落。心里都空着一块,一大块,不知道如何能填补。
三十 厨房里,黎耀辉百忙之中打电话回家,查问何宝荣在不在。小张竖着一只大耳朵听着。黎耀辉乘车回家。担心地看看表。打开门,家中无人。黎耀辉的面孔一阵模糊。无力地坐下。打开衣柜、钱盒检查检查,看看何宝荣能去到多远。 何宝荣开门的时候,房间里只开着那盏瀑布灯,灯前伏着黎耀辉。 失而复得,如获至宝。黎耀辉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情:“去哪儿了?”“买烟啊。”“买烟穿得这么靓?”“出街嘛,穿靓一点喽。”
三十一 叫你买烟。叫你穿靓衫出街。哗啦,满桌子都是烟。 “买这么多烟干嘛?”“路过就买喽。省得你半夜出去买烟。” 何宝荣怎会不知他的用意?这种束缚、防范、不信任使他立即爆发,将黎耀辉码好的烟狠狠扫落在地。气得胸膛起伏。床上掉了一盒,顺手扫落,侧过身坐着,手边又有一盒,再次用力扫落,飞出老远老远。台灯紧贴着他的脸,冰冷惨白。 黎耀辉一盒一盒默默地捡。
三十二 黎耀辉很不放心地,很不放心地,上工去。 回到家,何宝荣又不在。这一回是去买消夜。黎耀辉继续盘问,何宝荣继续不耐烦,也不要缠着黎耀辉一起睡了:“你要睡床?你睡床我就睡沙发!”黎耀辉的回答更狠:“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你今晚回不回来睡。” 两人各怀心事,将消夜掷来掷去。
三十三 黎耀辉和同事们在小巷里踢球。脾气暴燥,心不在焉,险些打起架来。 何宝荣在家里等着,等着,无聊地等着。终于又翻出了那件橘黄色的靓衫,在镜前整装,亮出久违了的何宝荣式的招牌笑容。 黎耀辉开始和同事们搓麻将。小张在门上的圆窗里窥视着。 “有些话我没有讲给何宝荣听。其实我不希望他太快复原。他受伤那阵,是我同他最开心的日子。” 黎耀辉轻轻地为何宝荣盖上被子。蹲下来凝视着他。何宝荣熟睡中的面孔象婴孩一样纯净。黎耀辉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抚过他的眉。 我们悲哀地发现,这两个人至为深情的一瞬,永远在对方看不见的一刻。能够看见这一刻的我们,又仿佛是漂浮在他们周围的灵魂,口不能言,无能为力,空自看着这两个人互相眷恋着又互相折磨着,看着彩色的画面再一次转成黑白,看着他们的开心日子渐渐地渐渐地,一去不复返。
三十四 黎耀辉做了一托盘的饭菜,端上楼来。这回他没人可喂了,何宝荣手伤已经痊愈,背对着他,用力地穿衣服,狠狠问他:“你把我的护照放到哪里去了?”“我没拿过。”“没拿?没拿我怎么会找不到?”“我怎么知啊。”镜头越切越快,“你把护照还给我。”“你拿护照干什么?”“你管得着我?” 停顿。图穷。匕现。“我不会还给你的。”黎耀辉笑着看他。 何宝荣摔门而去。黎耀辉机械地将筷子上的饭送进嘴里。
三十五 何宝荣将家里抄得天翻地覆。“你赶快拿出来啊!”“你要我讲多少次啊,我不会还给你的。”黎耀辉扭动着,露出一个妖媚的笑容。何宝荣暴喝,扑上去揍他,黎耀辉并不还手:“打啊!打!打!打!”何宝荣盯着他,满眼都是痛苦和绝望,嘶声大骂一句:“挑!”拾起衣服奔出门外。 黎耀辉倒在地上,长时间地僵坐着。这样地努力,这样地挣扎,这样地费尽心机,终于还是失去了。
三十六 黎耀辉伏在船头,望着暗浊的河流。 水波荡漾,船只飘摇,不知道何去何从。
三十七 黎耀辉没有再去打麻将,小张约他喝酒。黎耀辉酩酊大醉,小张送他回家,为他盖上被子。那是何宝荣的被子。小张离去良久,黎耀辉缓缓回头,望着空了的沙发。 “很多东西用耳朵听比用眼睛看好。就好象一个人,很不开心,装着很开心,可是声音就装不了。仔细一听就知道了。……就象你的声音,现在就很不开心。……”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与人交流过的黎耀辉,在小张主动的接近下得到了释放,小张的窥视或者说是关心,缓解了他积压已久的阴郁,黎耀辉有了些微的笑容。两人一起与同事踢球。一起在厨房里闲聊。一起在酒吧里喝酒。“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夏天过得好快……”喧闹的人群之外,黎耀辉依然抱着他的心事,人群的运动是慢镜头,而他不是,游离在画面之外,音乐响起,那是他第一次重逢何宝荣时的旋律。
黎耀辉和小张在酒吧里对饮,小张要走了。“去一个叫乌苏里亚的地方,听说是世界尽头啊。”黎耀辉的眼睛一直看着杯子:“听说那里有一个灯塔,失恋的人都喜欢去,把不开心的事情留在那里。”小张掏出录音机来:“……不开心的事也可以讲嘛,我帮你留在世界的尽头啊。”黎耀辉强笑:“我没有不开心的。”“那就讲开心啊。好啦好啦,你自己讲,我去玩。” 黎耀辉把玩着录音机,笑容逐渐地转为悲哀,将录音机贴到嘴边,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强忍着眼泪,拿下录音机,努力镇定着,终于又忍不住,掩住了脸,痛哭失声。
三十八 卫生间里,黎耀辉又在呕吐。这一回他不要小张再送他上去。“那我走啦?希望有机会可以再见到你。”握手。“你闭下眼睛。”“干嘛?”“闭眼先。”……“你知不知你象一个人啊。”“谁啊?”“盲侠。” 盲侠是谁?我知道的盲侠,只有沙漠中那个孤独的剑客,终生在追寻与逃避中挣扎。那个也可以说是黎耀辉本人……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王家卫电影中的三个张国荣,性格迥异;三个张学友,也各各不同,唯独五个梁朝伟,竟然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几乎象是同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我更相信黎耀辉心里想的是何宝荣,那个只有在闭上眼睛熟睡的时候才真正属于他的人。 “哈,开玩笑!”小张捶了黎耀辉一下。黎耀辉替他正正帽子:“玩得开心点啊。”忽然,画面变成了慢镜,一瞬间的恍惚中,黎耀辉和小张紧紧拥抱。
三十九 大球场。博卡青年队与河床队的比赛。黎耀辉昏昏欲睡。五月广场,灯火依旧,繁华依旧,时光仿佛也依旧,但是一切都已不再重来。孤独的黎耀辉这回连身体也释放了,他游荡在街头巷尾,与不同的男人聚在一起。 何宝荣也在继续放浪。 “以前我不喜欢去公厕流连,因为觉得脏。近来有时也去一下,因为贪图方便。我没想到会撞到何宝荣。之后我就没再去过。” 何宝荣从公厕离开,黎耀辉躲在另一个房间里。 出来的时候,黎耀辉试探地碰了一个男人的包,注视他的反应。 “我自己以为我同何宝荣很不同。其实原来寂寞的时候,个个都一样。” 电影院里,黎耀辉引诱一个金发男人成功。
四十 黎耀辉在电话亭前徘徊再徘徊。 “在离开香港之前,我带走公司一笔钱。工作是老爸介绍的,老板是他的好朋友。来到阿根廷以来我不停地工作,好想有一日把这笔钱还给人家,也很想同我老爸讲声对不起。” 电话通了。但是他的老爸显然一点都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黎耀辉的家里,窗户开着。这几扇门和窗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两人的内心世界,心灵封闭的时候,门窗都是关着的;窗户向外开着的时候,他和他也都有明显的对外交流的欲望。黎耀辉在给老爸写贺卡。“我不知道他收到信之后会怎样想,但是我同他讲,希望他给我机会由头来过。”
四十一 “因为想挣多些钱,我换到屠房作业。除了人工高之外,时间也适合我。夜晚开工白天睡觉。我开始回到香港的时间了。……有些事是会不断循环的,不久何宝荣又打电话来,要我还他的护照。其实我并不是不想还给他,我只是不想同他见面。因为我好怕再听到他的口头禅。” 何宝荣来到黎耀辉的家门口敲门。蒙头睡觉的黎耀辉起身开门,空荡荡的走廊,不见人影。 是幻觉。黎耀辉的潜意识里,并不是不想同他见面。 黎耀辉痛苦地蒙着脸:“最近我又开始睡不着觉……看电视我才发现,原来香港和阿根廷在地球的两边,不知道现在香港怎么样……”迷乱中想象的香港,他的家,在地球的另一边,大头朝下。 “我开始不愿意留在家里,假日也会回到屠房作业。我承认何宝荣那句话很有杀伤力。我只是不想再继续。” 黎耀辉用水龙冲洗地上的鲜血。那些鲜血就象不愿消退的记忆,不愿痊愈的疤痕,一遍一遍地被冲开,一遍一遍顽强地聚拢来。黎耀辉倚在墙边,静静地注视着最后仍是混沌一团的血迹。身边伴随的,仍是第一次重逢何宝荣的音乐。
四十二 房东接电话:“阿辉已经搬走了!”何宝荣僵住,失魂落魄地挂上电话。 何宝荣的护照留在了家中桌上。黎耀辉已经下了决心要“由头开始”,启程独自前往瀑布。 茫茫大路。车里只有黎耀辉一个人,但是何宝荣的旋律一直萦绕着他。
四十三 何宝荣颓唐地,斜倚在黎耀辉工作过的酒吧里。他接受了一个鬼佬的求舞,与他滑进舞池。他抱着鬼佬,头抵在鬼佬的身上,揉动,揉动……眼睛一直是闭着的……镜头旋转,看似倾情的姿态之下,告诉我们他真正的幻想,是在那破败的小屋里,抱着他心爱的人,轻轻摇荡…… 何宝荣坐在酒吧门外,黎耀辉曾经坐过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姿态,良久。想要起身,无力,滑落,倒在街头。 深夜,黎耀辉的家,如今已经被何宝荣租下。他买来大堆的烟码在床头、柜里;擦地板,到处都擦得发亮;丢开抹布,黯然坐在角落,随手抚摸光洁的地板。他以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在等那个人回来。开门瞧瞧外面,无人,失望地靠在门边,闭紧了双眼。将那盏瀑布灯修好,转起来,聚精会神地看。忽然他发现了新的东西,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那瀑布边上,并肩站着两个人。 《Finale》的旋律悠然响起,那是他与他共舞的音乐,那是他最幸福的回忆,镜头摇动着逼向紧闭的门,一如进到他紧闭的心灵里,他抱着黎耀辉的毛毯,将头深深埋在里面,痛哭失声,伏倒在沙发上,瘦弱的肩头不停颤动…… 万里之外,飞流直下,黎耀辉独自站在瀑布的水浪之中,不知是雾水还是泪水,在他脸上纵横滑落。“我终于来到大瀑布。想起何宝荣,我觉得好难过,因为我始终认为,站在这瀑布下的应该是两个人。” 瀑布奔腾。与他和何宝荣当初的梦想完全一样。
四十四 1997年1月。乌苏里亚。浪迹天涯的小张也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站在了世界最南端的灯塔上。“突然之间我很想回家。虽然我跟他们的距离很远,但那分钟我跟他们的感觉是很近的。我答应过阿辉把他的不开心留在这里。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讲过什么,可能是录音机坏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两下很奇怪的声音,好象一个人在哭。” 涛声和风声中,镜头围绕着小张飞旋,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四十五 1997年2月20日。黎耀辉回香港,转机台湾,在台北的旅馆里看新闻。王家卫的电影喜欢用时事新闻强调回忆的真实感和历史感,这一回的新闻播报的是邓小平逝世的消息,更加强调了九七年这段特殊的岁月。整部电影,一切都是这样的变幻不定,人是漂泊的,时空是错乱的,大陆领导人的死讯发布在台北电视台,台北的夜市开在辽宁街,小张惦记辽宁街夜市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清晨,黎耀辉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幻想着地球另一侧的香港,香港的时间正是他晨昏颠倒工作的时间…… 黎耀辉来到辽宁街夜市寻找小张的家人。喧闹而充满生活气息的夜市里,他发现了小张的照片,那是小张在乌苏里亚灯塔上的照片,黎耀辉知道自己的心事已经真的遗弃在世界尽头了。他借口打电话,取走了那张照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开心地在外面走来走去,因为他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回去。我不知道再见到父亲会怎样,到时候再说啦。……临走时我拿了他一张相,因为不知道几时才能再见到他。但我可以肯定,如果想见的话,起码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四十六 欢快的音乐《HAPPY TOGETHER》,台北的街道车如流水马如龙,黎耀辉轻松地笑了,列车直驶入站。
四十七 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我,茫然地坐在电影院里,望着大红银幕上哗哗上卷的演职员表。我知道我并没有完全看懂,我只是知道小张和黎耀辉终于都破解了心魔,寻到了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想我知道这部电影要告诉我们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何宝荣该怎么办,不知道为什么这世界,或者说是这电影如此残忍地抛弃了他,让这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除了爱情一无所有的人,如此腐烂在异乡。我惊异地看着银幕上忽然出现的:“助理摄影:黎耀辉,何宝荣”,在这个无法真正“HAPPY TOGETHER”的结局,这两个名字竟以如此奇特的方式相聚在一起。我愿意相信,这是对这个无常人间的最后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