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回家过年最大的欣慰是母亲较去年没甚变化。相反脸色更见红润，目光更见明亮。
其实上了七十岁，母亲几乎每一年都要闯一回鬼门关。在阎罗王的生死薄上过一遭。
很多人不解一向孱弱多病的母亲何以一次又一次成为阎罗王的漏网之鱼。唯有我心知肚明，是母亲顺
乎天道的生存的旨意。
她一如大自然中的一片叶，一朵花，按季节的运行开放和凋落。没有牵强的挽留，只有顺遂而去。而
唯有在这顺遂之中，才可更见彰显生的顽强的意志力。那是一种超越一切之上的力量。就如经历了一
次又一次霜降的柿子，柿子唯有历了严酷的霜降之刑才可绽放红颜。到达生命如火纯青之境。
其实早在我十几岁时，我就开始活在母亲死亡的阴影里。至今我都无法说清这是因为什么。是母亲的
过于孱弱，还是母亲家族早衰的谶语如紧箍咒般死死箍住我的咽喉？每一个黎明时分，我总是于恶梦
中惶然惊醒，第一个反应就是将手指放在睡在一旁的母亲的鼻下，试试可有鼻息。当母亲微微的鼾声
羯鼓般传送到我的耳膜之际，我悬起的一颗心才放下。
每一个每一个黎明，我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直到我离开。像一只没有长硬翅膀但急于奔向外面世界的
小鸟。跌跌撞撞得飞走了。没有回头。留孤独的母亲一个人。而她也这般顽强得活着，一直活了下
来。
直到七十岁。
那个夏天我刚好在北京，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电话里，母亲用虚弱的声音问我，北京可否有卖黑包头
的。黑包头是死人入殓时戴在头上的。我当时摔了电话。我恼恨母亲的无事生非。也许在我的潜意识
里，我抗拒母亲终有一天会死亡的事实。或者说我一直抗拒母亲终有一天离我而去的事实。而这事实
是我无法接受的。
而事实上，那一年确实是母亲生命中一次重大的劫难。一条腿迈进了阎罗殿的门坎。而这一切，满世
界飘泊的我一无所知。后来听母亲说起，我才知道，很多次，母亲靠吸氧机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
在积极抢救的同时，哥哥们在故乡为母亲悄悄得准备着后事。以防不测。母亲的棺柩就是那个夏天做
成的。从此像一条停泊的船一般静静得停靠在房子的东头。静静得耐心的等待着。等待着唯一的一次
不归的旅程。那将是一次无尽黑暗的旅程。没有止境。而我相信母亲，在那无尽的黑暗之中，会得到
彻底的安睡。在那样的时刻来临的时候，我想我除了祝福，已别无他言。
然而就在那一年的秋天，某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母亲从炕上爬了起来，奇迹般恢复了健康。
后来我告诉母亲，那一年我在外飘泊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母亲会离开。因为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告
诉我，母亲一定会活下来。她这个平凡的女人，总是会创造生命的奇迹。
然而从此以后，母亲的身体一直虚弱不堪。像一部年久失修，运载过重的机器，随时可能会停止。
母亲这时做不了饭了，洗不了衣了。就连针线活也做不了了。以往我们回家给我们做饭端水的母亲，
需要我们的照顾了。我此刻开始真正的审视到母亲的衰老。并且感到无能为力。而真正无能为力的是
母亲。一生不愿跟随任何人的母亲，选择跟随了我的四哥。她住到了四哥家里。而她的家门，上了一
把生锈的大锁。园中荒草没膝，此情此景，一如母亲衰朽的老境。
我回家小住几天看母亲，执意住在母亲的家里。唯有住在这里，我才安心，因为这是母亲的家。时值
初冬，屋中一片荒芜。炉眼堵了，炉火奄奄一息。盆子破了，缸中的水结了冰。只有窗台上的几盆
花，显现一片生机。母亲每隔几日就蹒跚着回来浇一次水。从四哥家到她的家，不过只是几十米的距
离，她却总是要走上近一个小时。我回来了，浇花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身上。每天我都要去四哥家陪母
亲，告诉她一些家中的事情，提到花，我总是让她放心，告诉她，我浇水很及时，花们也活得很好，
很健康。母亲得眼神这时总是很亮，突然又暗了下来。像一束昙花一现的烟花。一如她昙花一现的生
命。
可我总是有离去的那一天。这一天总是那么快得就来临。
临走的前一天清早，当时我正在睡觉，突然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睁眼一瞧。是母亲将身子弯成一只
大虾。正费劲得将花盆里的花连泥带根往外倒。
“妈，你这是干什么？”我责备得问道。
“养不了了，没有力气养了。”
我背过身子，任由眼泪刷刷得，无声得流下来。
母亲在那个时刻，终于向岁月举手投降。她认输了。在那个时刻，她一定开始安然得等待着死亡的降
临。
可我并没有停下我飘流的脚步。人各有命。我们终将走向属于自己的旅程。
可是母亲还是顽强得活了下来，活过了那个冬天。春天来临的时候，她走过了那条街。打开那把生锈
的大锁，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又开始做饭洗衣收拾屋子了。而母亲一直没有再养花，我相信经历了生
命的绝望和挫败，母亲最终以自己的生命之花证明了自己。她还活着。如此顽强而又平静。
活过了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迎来了她的七十六。
而且越活越豁达，越超然。越平和。越无欲。
她颓丧过，绝望过，投降过。可最终生的力量战胜了一切。
她一直没有放弃的，是自己的生命之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