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大黄，大黄的故事是我听父亲和哥哥们讲给我听的。
大黄一直活在我们一家人的心里。
大黄是一条猎狗。是父亲的猎狗。
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的事了。
父亲年轻时是一个出色的猎手。他倜傥豪纵，我总感觉父亲很像蒲松龄笔下，那些敢和狐仙恋爱的狷
士。对待生命，他总有那么一股勇武和叛逆。他打得一手好枪，事过多年猎友们提起来，还会对此直
竖大拇指，听那意思，虽然没有百步穿杨那么玄乎，但凡是进入他视线的野猪和狍子，却无一能逃过
他的枪下。
古话说宝剑佩英雄，父亲同样有一管好猎枪，关于这管猎枪我倒是有着模糊的记忆。从我记事那天起
它就挂在我家里屋墙上的衣架里。
那是一种老式的衣架，上面蒙着块剌绣的白布，上面的游鱼和牡丹花是母亲绣的。和真的一样。每次
从衣架下经过，我总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气，浑身打着冷颤。好像那两个黑洞洞的枪管是两只怪兽的眼
睛，一不留神，就扑过来将你碎尸万段。有时我按不住带着惊慌得好奇，屏住呼吸，碎步捏到衣架
前，伸手去触那神秘的所在。往往是还没触到，就落荒而逃。却好像沾上了一身的黑森冰冷的寒气，
三伏天捂在几层的被子里也捂不热。
父亲不管多忙，隔一些日子就要将它拿出来擦试一翻。父亲对待他那枪的态度，比对我母亲还要爱惜
和上心。当然那时父亲的心还在母亲身上，还没有逃离。
东北的冬天来得总是格外格外早。第一场雪也是说来就来了。而这第一场雪总是下得极深极厚，还好
像，总是从黄昏下起。好像分明，是为了父亲准备的。
这第一场雪一下，家里人都知道，父亲的好时光就来了。二哥说，在他的记忆里，黄昏时分，在第一
片雪花自空中扬洒而下之时，父亲就开始为第二天黎明的进山做准备了。他们也一改往日的雀躁，悄
无声息得围坐在父亲身边，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得看着父亲精心得擦试枪身，装弹药，细眯着眼睛试
瞄。母亲在灶屋里忙着给父亲准备干粮，细密得汗珠子织满脸。火炉里的柴火旺盛得跃烧着。大黄也
在灶屋里不安分得抓挠着门。嘴里发着唔唔得叫声。它清楚得明白它的使命将至。我们全家将大黄看
成家里的成员。天气一变，就让大黄趴在灶屋的灶前睡，它非常明白主人的心意，却也更加谦卑。
二哥说，这时的窗外，那大雪像一朵一朵的棉花，沉重得坠落下来。整个世界像一片一片无边无际的
棉花地。全是白。
那时分我们的家我相信和天底下任何一个农民的家庭一样。安静而又祥和。
二哥说，第二天黎明，屋子里还浓浓得烧着黑，东屋就传来父亲悉悉簌蔌得动作声和母亲碎语的叮咛
声。大黄也开始在灶屋里嗷嗷得叫着。它已经等不及了。随着小心翼翼得开门关门声，二哥偷偷撩开
窗帘，一地的白光中，大黄抖抖它全身的黄毛，仰天长啸了一声。便箭一般射出大门。父亲铿锵有声
得走在后边。二哥说，他感觉到父亲脚下的土地在微微的颤动。
很多个这样雪后的黎明，二哥看着父亲和大黄像兄弟一样走出大门。傍晚或夜深时分，他们会同时走
进家门，当然一同回来的还有那野物。在那一刻起，家里人都知道，一整个冬天，我们家都要天天过
年了。那是天堂里的日子，天天有肉吃。
当然野肉上桌，大黄也是有份的，母亲总是挑些好肉骨头盛在一个大盆子里，端给它，它就趴在热乎
乎得灶屋前，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美食。
父亲端起酒盅，大声说，今天多亏了大黄，要不是它截野猪截得快，野猪早撒丫子跑了屁的，你们这
些小崽子还能捞着肉吃。我们一家都知道大黄在父亲心中的位置，也明白它的聪明和忠诚。也都加倍
得对它好。
事隔很多年后，每逢下雪，父亲总是呆呆得望着窗外，叫着大黄的名字，并说大黄就是这样的天气里
死去的。这是父亲现在的老伴说给我听的，她警惕得问我，大黄是谁？我装作漫不经心的反问她，父
亲没有和你提起过？她不好意思得说，提是提了，可她总有些不信，一条狗值得人这么惦记？我又
问，父亲没有和你讲讲大黄的故事，她说没有，你父亲只说这是一条以前的猎狗。我说是的，只是一
条猎狗。
我没有和她说，其实父亲说了她也不会明白，因为她不在父亲的那个时代，父亲的那个时代属于母
亲，那是父亲和母亲的黄金时代，也是我们家的黄金时代。更是父亲自己的黄金时代。
也许那个时代，只属于父亲自己。这是我长大以后才明白的。
而大黄也许只是父亲的伙伴。一个亲密无间的兄弟，一个精神伴侣。
那天其实和任何一个大雪后的日子一样，没有任何的异兆。父亲和猎友们带着各自的猎狗上了山。在
一个叫团山子的老林里埋伏。据一个当时在场的猎友说，那天的雪格外厚，厚得踩在上面就像驾在白
云之上。中午时分一直躁动不安的猎狗们终于长啸起来，它们这是听到了野猪群出没的声音。猎狗们
侧耳谛听着野猪出没的方向。狂啸着向着目标箭般射去。猎人们端好猎枪，旋风一般习卷而随。父亲
后来说，那天的野猪群太庞大了，庞大的还有野猪，踩在地上的蹄印简直像小蒲扇。猎狗们已经团团
将野猪群划圈圈住。而猎人们也四散成几个点做好向野猪开火的架式。
变故是在突然之间发生的。在父亲屏息静气，瞄准一个目标准备扣动扳机之时，突然野猪群里横穿出
一只看来是野猪领袖的野猪来，他是被人类的嚣张和狂妄激怒了。它嗥叫着，豁绽冲天撩牙直奔父亲
而来。它们之间只隔着十米的距离。父亲完全懵掉了，脑子一片空白。当然在这一片空白里，他还是
看到了一片温暖的黄色，在他的眼前像美丽的弧线一划而过。那是大黄向他最后的告别。最后一次在
他孤寂的男人世界里温暖他。
是大黄救了他。在野猪向着父亲啸奔而来时，是大黄冲了上去，它一直注视着它的主人，从来没有放
松过，离开过。这是它生存的使命，在它选择成为一条猎狗之时，它就一直等待着这一时刻。狂怒锋
利的撩牙豁穿它的肚子。在撕杀的战场上，总有身子倒下。
是大黄给了父亲清醒和反攻的机会，父亲终于扣动了复仇的扳机。那一面丰厚的肉墙缓缓坠落。
父亲泣不成声，其它的猎人也默默无语，他们懂得猎人失去伙伴的悲伤。黄昏已至。林中的生灵在颂
唱夜晚的赞歌。肃穆祥和。那皑皑白雪，是对逝去生灵最大的安慰和最隆重的送别仪式。在这样的仪
式中，父亲双手紧捧大黄的尸体，将其放进挖好的灵墓中。然后再手捧掺雪的黄土一掊掊得将其埋
葬。父亲的十指挖出了淋淋的鲜血。那血是热的，一如父亲狂热的心情。
那天的父亲空手而归。其实那天父亲丰获了猎人生涯中最大的战利品，然而却是用大黄的命交换而
来。这种代价太过沉痛。父亲无力面对，只有选择逃避。
那个冬天父亲没有再去打猎，那个冬天我们全家也没有闻见丝毫的肉香。没有了大黄，父亲没有了打
猎的双手。我们全家好像嗅得到父亲失去双手的痛楚。默默度过一个没有生息的冬天。但我们也知
道，我们无法代替父亲的伤痛，正如我们无法真正进入父亲的内心。我们只能在缓缓流逝得一个又一
个日子里，猜测父亲作为猎手的那些日子，猜测着父亲和大黄在一起的那些风姿英发的好时光。我
想，大黄应该是懂得父亲的，起码比我们更懂得，不仅因为它是一条义犬，懂得父亲什么时候需要
它，它在父亲的生命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还因为它走进了父亲的内心世界，并且一直默默得陪伴
着，直到生命最后消失的那一刻。
哦，大黄大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