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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哈金的诗
冰花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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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1-03-27   

哈金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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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句三年得,

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

归卧故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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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1-06-03   
简介        
哈金 ,原名金雪飞,1956 年生于辽宁,美国布兰迪斯大学博士,现在波士顿大学教书,居马萨诸塞州。著有诗集《沉默的间歇》《面对阴影》《残骸》,短篇小说集《词海》《在红旗下》《新郎》《落地》,长篇小说《池塘》《等待》《疯狂》《战争垃圾》《自由生活》《南京安魂曲》等。系第一个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华人作家,现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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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1-06-05   
哈金:你的过去在你脸上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1/0114/c405057-31999853.html

哈金,1956年出生于辽宁金州;美国布兰戴斯大学英美文学博士;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现为波士顿大学讲习教授,主要教授小说创作和迁徙文学;1990年开始用英语写作,主要著作有诗集《沉默的间歇》《面对阴影》《残骸》,短篇小说集《词海》《在红旗下》《新郎》《落地》,长篇小说《池塘》《疯狂》《等待》《战争垃圾》《南京安魂曲》《放歌》等;作品已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奖、海明威文学奖、福克纳奖等;《 战争垃圾》入围2005年普利策奖小说类决赛名单。
朱又可:
你能说说你的家庭和老家的故事吗?
哈金:
我的父亲1945 年在抗日战争结尾的时候参加八路军,后来去了朝鲜战场( 当时已经是营级了),有一次摩托车翻到山沟里,捡了一条命。
我的老家是山东蓬莱,我的二爷被日本人杀了。在短篇小说集《好兵》里,我把我二爷的故事给了一个姓刁的连长身上。我二爷脾气太刚烈了,告诉日本人“我知道八路在哪里就不告诉你”,结果被日本人砍头了。
我的父亲是军人,但爱读书。我父亲的两个哥哥都是很有学问的,一个是清华毕业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大伯早早就病死了。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读书伶俐,20 多岁就是营级干部了。我父亲4 年前去世了。我的《等待》我父亲读了,我妈告诉我,我父亲说“还可以”。
朱又可:
你为什么选择去当兵呢?
哈金:
“文革”学校不上课了,那时候当兵是个很好的出路,16 岁可以报名,我不到14岁,是我们那伙人中最小的,我“虚报”了,因为那个部队和我父亲的部队是兄弟部队,我就浑水摸鱼提前当兵了,但我没有想到会上最前面的边境去。
我当兵的地方是吉林省珲春市,那是一个三角区,一边是朝鲜,一边是苏联。那是1969年底,中苏边境的空气很紧张。
那么小的年龄当兵,我不觉得苦,但生活条件很艰苦,头两个月新兵连饭都吃不饱,既没有菜窖子也没有猪可杀,白手起家,每天4毛5 分钱的伙食,很多是农村来的战士,根本不够吃,天又冷,顿顿吃高粱米、冻萝卜和白菜。
吃饭要速度非常快,那是部队普遍要求的。一上来菜得快吃,吃得慢就没了,十几分钟必须吃完饭。我当时也吃得快,我的一个战友两三分钟就可以吃完一碗饭。后来认识一位复员兵,那人不能和家人一块吃饭,因为他吃得太快,几口就完了,家人都是边吃边说话。他吃得快,饿得也快,没有吃饭的乐趣了。我记得吃包子的时候,战友们都是两三个包子捏在一块吃,有的人两三个馒头也是捏在一块吃。我吃饭也挺快的,结婚以后就慢了。
我退役前一年,在部队入党,那一年我18岁。退役前没入党是一个毛病,人家以为你是不是哪块做得不好,你当了5 年兵还没入党,人家会认为你有什么事。
当了5 年多的兵,1975 年2 月,我离开了部队。
朱又可:
那你离开部队做什么了呢?
哈金:
从部队复员后,我被分到佳木斯铁路分局做电报员。在铁路分局待了三年后,1977 年我考上了黑龙江大学英文系。我的报考志愿英文系不是第一选择,是最后一个选择,但因为英语笔试考了62 分,被录取为英语专业。当时整个佳木斯市报考英语的只有十六人。77级的同学相差很大,有的人英语很好,他们的父母是英语教授,我没有多少英语基础,用我的话说“傻乎乎的”,还有10 个新疆来的汉族同学, 一句英语都不会,他们是为新疆定向培养的,毕业后大部分回新疆。
一进校就分成快慢班,我和新疆的同学被分到最慢的班,那时候外教主要是教快班,外教始终没有给慢班上过小课,在慢班里感觉是没有希望的人。我在小说中写到对这种歧视的抗议。我在慢班里有个同学,现在是清华大学著名的政治学学者,名叫阎学通。
朱又可:
你那时多大了?
哈金:
我开始学英语时20 岁,当时我每天听半小时的有宣传味儿的英语广播讲座,对英语从来不感兴趣,直到大三时听教授们讲海明威、福克纳,我才开始认真学习英语。
因为慢班没有人管,可以有时间多做一点自己的事情,那时候美国文学比较时髦,我便考了山东大学英美文学的研究生。
我精神上没有准备要移民
朱又可:
你是怎么去的美国?
哈金:
1985 年29 岁的我拿到硕士后,作为山东大学的留校教师,申请到一笔国外的奖学金,到美国布兰代斯大学读英美文学博士。
刚来美国的时候,因为奖学金不够,我也打过工,那时候文科的留学生大都要干活,不像现在的学生一般都有钱。我找到的工作是医院清洁工、工厂值夜班,从1985 年到1988 年,有三四年时间。
我的太太一开始不会说英语,很多杂活都干过,那时候我们的孩子在国内,我们得挣足三千块美金才能申请给孩子的签证。这种打工读书的生活持续到1989 年,觉得回不去了,我就想得有正式职业,考虑认真把论文完成。我精神上没有准备要移民,但我的孩子来了,而孩子应该在美国生活。
朱又可:
你的文学写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你在国内的时候没有听说过你写作,而你出国时年龄也不小了。
哈金:
我早年从来没做过文学梦。后来被爱默里大学雇用教诗歌写作,才不得不认真起来。由于一直接触优秀的文学,心里也就想写出真正的文学作品。在国内的时候,对我最有影响的主要是唐诗宋词。上大学时看过朦胧诗的油印本,印象很深,但谈不到影响。走上写作道路后,俄罗斯作家对我是最重要的。当代的作家中奈保尔对我有些影响。
进美国的大学工作不容易。我在美国的第一个工作是教诗歌写作,布兰代斯大学是南方最好的学校之一。我除了是外来人,我的英语还带口音,学校里有些人就对此不高兴。
那时我读了博士,1990 年出了一本诗集,我的导师弗兰克·比达特非常支持我,我比较顺利地找到这个岗位,因为同时几百个美国人在申请,有人不服气。
我在国内写过一些汉语诗歌,从来没有发表过,我到布兰代斯大学去读书的时候给导师寄过几首我译成英语的诗歌,加在硕士论文后,爱伦·格鲁斯曼教授是诗人,他觉得我的诗有潜力,有一种独特的节奏。中国大学录取学生有各种因素,在美国大学接受申请的时候,一个教授坚持就会通过。
我跟我的诗歌老师弗兰克·比达特一起工作约有五年之久,每周见一次面,谈我写的诗。弗兰克特别喜欢读手稿,早年跟罗伯特·洛威尔来往甚密,洛威尔的最后两本诗集是弗兰克编辑的。这里诗人中流传着一句话:“如果弗兰克说你的诗稿完成了,那就完成了。”
在爱默里大学教书,一开始我的作品没有获奖,我的上司排挤我。我常常气得胃痛 。我妻子和孩子还帮我按摩。我有时不愿意去学校,总是不愿意看那种脸子。他们雇我的时候系主任不在,其中一个是写作项目的老板,和系主任之间关系不好,而我对自己的恩人得忠诚,那个系主任就把我当成出气的了。我工作头三年没出过书,感到非常有压力,直到我的第四本书《光天化日》出版以后,处境缓和了。系主任也努力融洽感情,他人也不坏,但总是有种隔膜。有一个马来西亚来的华人,就被挤走了,但现在成了很好的学者。
我关注个人和国家的矛盾
朱又可:
你说说你的《等待》这本书的写作过程。
哈金:
《等待》是我获得1999 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和福克纳奖的小说,从那时到现在,在美国陆续重印了十几版,发行量累计50 万册,已在三十多个国家出版。
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等待》简体中文版,那本书从中国只得到1000 美元稿酬;付给两中介人和出版社后,我拿到480 美元。最初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联系出版《等待》中文版,这时候有人在中华读书报把这本书批得一塌糊涂,说我获奖不认东北的爹娘,把出版社吓住了,当时就撕毁合同了。过了一段时间,湖南文艺出版社又买去了。
《等待》这个长篇小说在我心里酝酿的时间很长,最早开始于1982 年秋季,那是我第一次去山东岳父岳母家。我的岳父母都是在军队医院里工作,他们的一个同事,曾经教过医院子弟,那时学校很远,孩子们分很多级,需要有人来给他们讲课,我的妻子就听过他的课。
妻子告诉我,她的这个老师为了跟原配离婚,等了18 年。就听到这么一句话,我隔很远看到这位老师,是很高很白净的一个人,戴着眼镜。在小说中,我把这个人物的地方挪到东北了。主人公孔林根据规定需要分居18 年才能跟他的原配夫人离婚,也是根据规定,他和婚外恋的对象不能走出部队医院的院墙,后来墙没有了,他们觉得墙还在那里,就有了象征意义。我写的时候知道很多人有心理创伤,处在压抑、扭曲的状态中,有一种残忍的感觉。
那本书写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没有意义,就停下来了,觉得一般的英语读者无法感觉到共鸣。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一个访谈,一个美国女人,她丈夫是美国海军军官,他们的婚姻出了毛病,她丈夫对她非常冷。心理医生问她,你觉得他是不是在外面有外遇?她说他有外遇还好了,这样证明他还能爱一个女人呢!我突然想,美国人中肯定有像孔林这样的男人,于是我就又继续写起来。美国人中也有没法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情形,总是有心理隔膜。
我发现,美国和中国的读者阅读没有什么差异,我一个同事的母亲读书很多,说这是她读过最悲哀的一本书。
主人公孔林的原配妻子淑玉是小脚,国内有人说是故意揭中国人的丑。我说我的伯母就是小脚,我太太的姨也是小脚,我有很多朋友的父母都是小脚。小说中的孔林比我高一代,那时脚包了又放是放不开的,中国法律早就不允许了,但是老百姓谁管你那个呢?香港台湾地区的读者没有认为作者故意炫耀什么东西,在小脚上大做文章。有人没有看到中国边远落后的地方,所以他们不理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还有小脚。
我说我遇到的这个材料很好,材料包含寓意在里面了。
朱又可:
讲故事重要还是语言重要?
哈金:
当然是故事重要了。要是语言重要,大部分编辑都会比小说家写得好,因为你把故事讲好是最主要的。所有那些复杂性和寓意都弄出来那是最难的。
朱又可:
《等待》是你的成名作,那是不是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哈金:
我的第一部小说其实是《疯狂》,我不知道怎么写,没有掌握足够的技巧。和书中一样,真是有这么一个老师得了脑血栓,但不是教我的,我在医院里照顾过他两个下午,老觉得这个人心灵的密室被砸碎了,不知道他说的真话还是假话。之后,我就老想写这个事情,1988 年就动笔了,但是写不好。短篇小说集《新郎》出版后,才继续写《疯狂》,毕竟这是我的第一本书。
朱又可:
在主流英语中立足容易吗?
哈金:
能够坚持用英语来写作,在美国的主流文学中立足,和我原来做军人的性格多少有关系,就是不会轻易放弃和认输。我其实也很羡慕我那些教汉语的同学的舒服,他们可以用汉语写作,那也是一条路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
和谭恩美、汤婷婷等美国出生、英语是母语的华人血统作家不同,我属于外来者,题材往往基于两个模块之间、两个语言之间,他们则属于土生土长的人,是美国文化圈和英语圈内的华人,他们也不会写内地和美国外的中国人,他们就写他们祖辈的生活。
朱又可:
你的《自由生活》是写美国生活的。
哈金:
《自由生活》2007 年出英文版,2008 年中文繁体版出版。是我第一次将笔触转向美国的长篇小说,写内地移民在美国的移民生活,也是我迄今最长的小说。
我从读研究生的时候就想写这本书,但是对这个题材理解不是很多,这本书写的过程很难,因为太庞大,改一遍就需要好长时间,一遍又一遍地改,是一件体力活。
一个香港人在波士顿开饭馆,我的一个诗人朋友在那里吃饭,饭馆老板叫佛兰克,他问我的朋友是干什么的,朋友说是诗人,他说我也写诗,饭馆老板于是给他一本自己印的诗集。我的朋友看不懂中文,给我看,是很多旧体诗,我受到触动,我从饭馆老板身上看到他不光是生活,还有一种形而上的追求,我决心写移民的生活。
朱又可:
这是基于你自己的经历吗?
哈金:
小说中有些细节是我自己的经历。但大的框架不是我自己,因为我比小说主人公武男要幸运多了。我做的其实是小说中那个诗人的工作,在艾默里大学教诗歌。
我已经是美国公民十多年了。2004 年我曾申请北京大学英文系一个教美国诗歌的职位,因为那个教授抄袭被解职,职位空缺,但我的申请没有得到回复。我说我关注的重大主题是个人和国家的矛盾,在美国生活26 年之后,我感到国家应该是普通的房子,让大家觉得安全,哪块该修、哪块该重建都可以做的。把国家当神当庙宇,人都会不安全。
《自由生活》写了4 年半。白人读者更多一些。有一位台湾地区的读者说,这个书他600字就可以写出来。但常常也有白人女读者对我说,这是她们最喜欢的小说。
朱又可:
你跟张艺谋、谭盾的合作是怎么回事?
哈金:
我和谭盾合作过一次,是做一个秦始皇那个歌剧,张艺谋是导演。在美国演出。张艺谋人是蛮和蔼的。谭盾和我合写剧本。其实我不应该做。谭盾说我有音乐结构,歌词得跟音乐联系起来,我总觉得像在摸黑做。后来就回避做音乐剧了,其实还有人找我,《音乐之声》那种东西,那种形式都是唱的那种。不是我做的事情,不能做。他们有人在做跟中国多少有关的项目。
朱又可:
《等待》没有拍电影吗?
哈金:
《等待》出版后,2001 年初,香港导演陈可辛购买了改编电影的版权,他做那么长时间,花了很多钱,剧本做了好多遍,演员换了三茬。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上面不批。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但是这些年他回到了内地发展。整个就变了,一开始在俄罗斯租了一块场地,要在那里拍,然后又变了,在内地发展。
《南京安魂曲》就是把事情讲清楚
朱又可:
《南京安魂曲》中的宗教精神超过了个人恩怨。你说过,日本平民也受苦,他们的儿子孙子没了父亲爷爷,战争给人造成的无奈和损害太大了,我们到最后还是应该超越种族的经验。有人说,你写这本书是看了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是不呢?
哈金:
有一部分。但是美国华人每年都举行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纪念会,我挺吃惊,他们都有多年积攒的材料、照片什么的,看了心里很难受。张纯如的书算一个起因,但在她之前华人一直在纪念,从来没有停过,现在也是,在每年12 月份和每年日本投降日。严歌苓也说非常吃惊。我出来以后接触到一些当地华人,对中国抗日战争历史的研究,他们还一直在做。
每年都去看纪念会,慢慢地就成一块心病了,老想这些事。但是看张纯如的书以后知道有一批美国传教士也介入这个事情,又读了胡华玲女士写的一本魏特林传记。真正开始想小说怎么写,大概在2007 年底,以后就真正地做研究。关于她(魏特林)的书、她的日记得读一些,动笔是2008 年夏天。
朱又可:
小说里有处细节,写池塘里很多尸体,有鱼在游,水是红的。
哈金:
鱼都变肥了。那是我加的。事实上当地校园附近并没有池塘,但是小说中需要有这么一个地方。有很多(历史)照片就是池塘里全是人的尸体;当然,我说的鱼肥了,草长得更旺……人死得多,这是常识。池塘可能不在金陵学院附近,我是为了把故事衔接过来。七十多年来,有一些池塘早就填平盖了房子,这都是可能的。
怎么在历史资料中找到很多细节,怎么把小的细节串起来成为故事的有机部分,这也是很难的。小细节很多,我看了很多照片、书,但是串不起来。一开始写的局部都挺有意思,但不是整体的东西。就像咱们北方说的“肉冻”,你做了半天冻不起来。但是找到叙述者(高安玲)以后就成了。
我写日本兵吃的大米饭都是红的,别人说太玄乎了。这其实来自日本兵的日记,他们找不到干净水喝,吃饭都是血糊糊的,你说杀人杀到什么程度?有些真实的东西比想象还可怕。
朱又可:
你很强调真实,这是你写小说一贯的做法?
哈金:
关键是有些事情只要是发生了,下笔的时候就信心大一些。以色列作家AharonApplefeld 是我的老师,他说你不需要创造什么细节,但是要把细节的次序安排好,这就表现出一个作家的创造。
像南京大屠杀,他们说你写得那么血腥,日本兵往中国小孩嘴里尿尿。但那是日本兵自己记载的,不在南京,是在南京外围。我写金陵学院里一个姓张的图书馆员把棉袄脱了来让日本人朝他刺,被刺死了,也是来自日本兵的记载:一个农村的老汉,一刀没刺死,老汉把棉袄撕开了,他接着又刺一刀。都不是我编的,可能发生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人身上,我为了整体感就把它融合起来了。
朱又可:
关于遇难者数字,不同方面各执一词。
哈金:
我们说30 万,东京审判时确定最少是20 万。其实死多少人不是最重要的,你杀100 人就不是杀人了?我老想,为了阻止日本进攻,把花园口决堤了,死了至少80 万,淹死的人和日本杀的人是一样的受罪。对个人来说死了就是死了。数字不重要,关键是一个人、几个人怎么感受。你看中国当时是很窝囊的,其实中国论装备不比日本差很多。
朱又可:
你写到南京防守战是为了面子,觉得中国人很可怜?
哈金:
窝囊,很窝囊。其实南京他们就不应该防。除了面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因素。那个地方没法防。不防的话,财力、物力和人力可以用于保护平民。开战早期政府官员都跑了,市长也跑了,拉贝就被称为“市长”。
当然日军本身侵略就是罪恶,但是在紫金山打的时候日军伤亡不少;他们本来以为上海一打就破的,结果打了三个月死伤不少。他们就来报复。中国没有必要在南京那么去拼,完全可以想别的办法,当时李宗仁就对蒋介石说,你要打咱们拉出来,在野外打,不要在市里打。
朱又可:
你写到高安玲的儿子在日本学医,被胁迫加入日本的前线医院。现实中有类似的例子吗?
哈金:
那时候很多翻译官都在辽宁金州长大的,你说翻译官都愿意为日本人做事吗?有的是没有办法。我觉得需要那样的情节。魏特林真的生活就这么多事,没有大事,不能乱编,叙述到一定时候就没有冲力了,必须得有新的故事和新的戏剧维持冲力。这就把高安玲的故事加进来了,整个故事的推进就好像车又有了油似的,继续往下走,主要是技巧上需要。
以前有一个英国作家也遇到同样的问题,他把魏特林说成是跟一个已婚的中国男人有了恋情,那个男人有家有事业不能理她,最后她要死要活的,精神崩溃了。她靠艳情来创造这种冲力。实际上没有这种事情,她是很清白的基督徒,那样写有点不负责任。我虚构高安玲这个人物主要是这个原因。在第三部分,什么都很安静的时候,突然一个来访者叫她的丈夫到南京日伪政府当高官,那马上是一个危机了,于是还能把故事往前推。
朱又可:
你要处理这样的题材,是否和其他写作者面对的材料都差不多?你能找到别人也能找到,除非他偷懒。
哈金:
是的,材料都一样。不是一个人有才华什么的,而是下的功夫到了。这个故事最难的是在大屠杀之后和魏特林自杀之前这段时间,没发生大的事情,怎么把故事讲好,让人继续读下去。那个英国作家面临的也是这个问题,但是做法不对,那本书几乎没有人知道,叫《南京》,是很小的出版社在很多年前出的。生活没有发生的事情你给加上,整个人物就不一样了。
朱又可:
《南京安魂曲》和你前面几个长篇不太一样,有一个骨架,应该是宗教精神。
哈金:
因为人物都是宗教背景,没有办法的。魏特林是现实的人物,也是传教士、基督徒,这个没有办法超越。我想跟历史贴得近一些,不能随便乱发挥。虚构的就是叙述人高安玲,我虚构了整个她的家、她的儿子。
朱又可:
你选择金陵女子学院这个场所,是因为魏特林的史实局限?
哈金:
既然选择魏特林,就得接受这些局限。我觉得魏特林是英雄,她很冤枉,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就不宣传了,都不知道美国传教士帮助中国难民的事,张纯如的书出来大家才知道。基督徒自杀是不受鼓励的,所以教会也不能把她当英雄宣传。
朱又可:
魏特林的日记中自责自己允许日本军人从金陵学院带走“妓女”?
哈金:
在日记中她没有自责,但是提到了这个事。后来在报告中就不提了。但事后她病了一场,她一定在精神上受了很大的折磨。
朱又可:
高安玲的儿子高浩文,从他家人到魏特林,都包容他理解他,但是放在爱国主义的语境里会怎么样?
哈金:
那就是叛徒。你给日本人做事情,你说不清楚的,小人物就是这样,没有办法。但反过来像郭沫若那样,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回来打日本,对家人是背叛,对民族来说是一个英雄。普通的人,高浩文觉得应该忠于自己的老婆孩子,忠于自己的感情。他没有做什么坏事,但在大伙儿的眼光中就是一个汉奸,没说的。
朱又可:
包括高安玲在东京审判时,也不敢跟她儿媳妇相认。
哈金:
对,那是大的问题。她代表所有受害的南京妇女,责任太大了。当然也有怕将来说不清的可能。
朱又可:
你写到东京审判宣布几名日本战犯死刑的时候,南京大屠杀的最高指挥官松井石根哭了。
哈金:
历史记载是一年以后,因为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定案,小说为了把故事讲完整,就把宣判提前了。宣判时他确实精神垮了。张纯如也说到松井,他曾指责底下的军官没遵守纪律,没管好自己的部队,战争开始以后就没有章法了,什么坏事都做了。
朱又可:
有个在美国待了20 年的中国神父,说他以前了解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作品都是仇恨,甚至他跟日本神父在一起共祭弥撒,都克制不住内心有时会浮现反感、别扭的情绪。
哈金:
我也有这个感觉。我以前有个日本朋友,我太太就不高兴,我也确实觉得感情融和不到一块。人都很好,不过总是有些隔膜,很难。但不能让仇恨把你的生活笼罩了,怨恨是很正常的。
朱又可:
那你怎么表达宽恕?
哈金:
没有宽恕,也不是仇恨,就是把事情讲清楚。你不可能让大伙随随便便就忘了。张纯如的书出来以后很多人攻击她。我这个书肯定也要被攻击,只是不一定那么厉害。西海岸有一个评论,一点好的东西都没有,说我只能写一些像寓言的短篇小说,明显就是日本人在攻击。日本跟美国的关系非常密切,在书评界他们势力很大的。
朱又可:
书名“安魂曲”怎么理解?
哈金:
故事写出来,是对主人公和受难者灵魂上的安慰,这是直接的作用。魏特林也很冤屈,实际上美国传教士一直留到很晚,有的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才走,这些人回去以后还得受审查。
我到美国后读了很多《圣经》,对有宗教信仰的人非常尊敬。人要有敬畏,要是什么都不怕就坏了,这种心态毁坏性太厉害了。
《南京安魂曲》中宗教精神超过了个人恩怨,日本平民也受苦,他们的儿子孙子没了父亲爷爷,战争给人造成的无奈和损害太大了。我们到最后还是应该超越种族的经验。
你的过去在你的脸上
朱又可:
作为一个移民作家,语言、身份、背叛,这些问题困扰你吗?
哈金:
语言当然是一个大困扰。背叛倒是相对的,忠诚是双向街,必须有来有往;任何人都有权选择自己应该忠于的对象。至于身份,我从不忧虑,还是让作品给自己一个最终的身份吧。
英语是很了不起的语言,有伟大的传统。有些人加入英语文学而且成为大小说家,如康拉德和纳博科夫,所以我知道那里有途径。选择英文写作不是新鲜的事,一切依靠运气和能力。最终我决定我能接受失败,因为无论在哪里,人最终都是失败。阿瑟·米勒最后的剧作没人愿意上演,厄普代克临死前得了个“最糟糕的性描写”奖,还有的知名作家晚年根本无法出版作品,所以不能奢望成功。
汉语有特别的节奏和丰富的表达方式,有时我能利用这个资源让我的英文稍微怪一点、新鲜一点。这是优势的一面,但我还是必须放弃母语让第二门语言更流利。
我在美国当英语诗写作课教师的时候,才比较认真地写作。在中国时,离文化界很远,后来上大学英文系,语言仅仅是个工具。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写小说,只是对诗歌感兴趣。我如果留在内地,不太可能写小说,可能写一些非虚构作品。
纳博科夫临终时被问道,作为非常成功的作家,他的秘密弱点是什么?他答:缺乏自然词汇。我也有这种感受。非母语的作者抓不住那种自然性,因此他的任务是把这个状态变成自己的优势。
朱又可:
第一本奠定了你在美国主流文学界地位的小说是《等待》。
哈金:
但《等待》一开始出来在美国恶评也很多。《英国病人》是昂达琪写的,一开始没有得布克奖,也有很多不好的评论。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由主流的出版商出的书,以前是小的出版社,而这是一个商业出版社出的。
那本书运气非常好,得了美国图书奖和福克纳奖,基本就站住了。这本书很多人读,特别是很多印度人读。有读者说他们的感情压抑容易体会到,说他认识的人就有像孔林那样的亲身体会。我有一个同事,他母亲读过很多书,她说《等待》是她读过的最悲哀的一本书——在等待中,很多生命就白白地流失掉了。
朱又可:
你在《自由生活》里写的那个流亡知识分子,是不是确有所指?
哈金:
也不敢说是哪个人,但是老一代人很多是这种心态,好像是老干部似的。我见过其中一个著名的老人,他死前一个多月我跟他吃饭,他说他革命这么多年了,最起码医疗费得给他吧?他患了癌症,觉得应给他付在美国的医疗费。革命这么多年了,还跟国家有扯不断的心态,可爱也很可悲。现在那一代人几乎没有了。
朱又可:
你从《自由生活》开始写美国的事了。
哈金:
对。有人说去美国有两种心态,一种是连英语都不学,一种是纯粹变成美国人,跟过去没有关系。有人宣称他是世界公民,全世界各地都可以去。这两种我都觉得很危险,你的过去在你的脸上。所以我不太相信写作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每一本书都是新的问题。
朱又可:
如果继续写中国,你觉得有问题吗?
哈金:
看什么样的题材了。确实有些重要题材,必须在中国生活,当下一些特别小的东西,要亲身了解。中国有很多大的题材,但是你只能用中文来写,用外语写没有意义。
要用中文写作,我只能放弃这里的一切,在中国住两三年以后找到一个感觉。但是这都是不现实的事情。不是说你心里有一本书就可以写的,不是那种情况。
朱又可:
单写美国人肯定也不行。
哈金:
有什么意义?也不是我的优势,也不是我关心的东西。你的题材总是跟你自己的存在有亲密的关系,而且往往是在一种危机感之下。写南京的书,虽然没有回中国,但它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核心事件,还是一种心理上的联系。反正写完《南京安魂曲》我也算了结了一块心病。以前都不知道这些事。
你不可能跟过去完全切割。一个欧洲移民有可能,他的脸别人认不出是美国人还是欧洲人,但中国人不一样。这个话有点傻,但有很多人说自己跟过去没有关系,可周围人都不这么看。你年轻时或许可以完全“活在当下”,但老了以后,身体和心理都不那么强的时候,过去就回来了,压也压不住。这在心理和生理上都是很危险的。年轻时说自己是“世界公民”,到老了就不行了,现实中有一些这类人,后来自杀了。
马尔克斯给中国作家带来负面影响
朱又可:
马尔克斯去世,很多中国作家都在纪念,尤其是1980 年代开始写作的那批实力派作家。对你来说,你最早接触马尔克斯也是在国内吧,他对你的写作有没有什么影响?据说你不是太喜欢马尔克斯,你不喜欢他作品的哪些方面?
哈金:
我从未读过汉语译本。我读的是英译本,马尔克斯曾说过《百年孤独》的英译本甚至比原文还要好。文学是有硬指标的,马尔克斯写了两部经典之作,他就是世界级的大作家。我非常喜欢他强烈的叙述冲力和爆发力,但我的写作跟他没关系,因为他描写的世界跟我所经历的世界区别太大。
朱又可:
马尔克斯对中国作家的影响十分巨大,至少从作家们自己的表白看是如此。你认为国门打开之初,马尔克斯的作品以非合法的形式进入中国,迄今已经三十多年了,其正面和负面的影响分别是什么?
哈金:
正面影响是打开了另一扇门,让大家看见还有跟欧美传统不同的小说写作,一种代表第三世界的写作。其实,马尔克斯给中国作家带来很多负面的影响,这不怨人家,而怨自己。马尔克斯的意义和分量只能从当初拉美的社会环境和在西班牙语境中来衡量。有的学者说西班牙语在他手中焕然一新,许多在他的家乡住过的人都说《百年孤独》不是什么魔幻小说,而是当地人民精神生活的现实写照,那个地方确实有魔幻气氛。这就是为什么马尔克斯本人也说自己是个“糟糕的现实主义作家”。在中国,很多作家不顾马尔克斯作品的社会背景和语境,干脆就直接模仿,这逐渐形成一种偷懒、天马行空的写作风格。后来的年轻作家,特别是70 后的作家,意识到这一点,就都不学什么魔幻现实主义了。
朱又可:
据你所知,马尔克斯在世界其他地方的影响和中国有什么不同?或者说,影响有没有这么大,或者有没有这么持久?比如在欧洲的影响、在美国的影响、在拉美或其他所谓第三世界的地方?
哈金:
他的作品普遍受尊敬,但影响主要在西班牙语世界,在有拉美背景的作家中间。欧美作家很少有以他为师的。有几位印裔作家从他那里学来一些技巧,但都构不成主流。欧洲有更伟大的超现实主义传统,比如卡夫卡。卡夫卡的魔幻是有哲学根据的,往往充满智慧。这个思想层次正是马尔克斯所缺少的。
朱又可:
你认为马尔克斯在拉丁美洲作家中的地位如何?有人说他是最后一位小说大师,你怎么看?美国或西方世界在马尔克斯或略萨之后,翻译和评论拉美文学的情况如何?还有哪些后来的作家是受到英语世界读者和作家重视的?
哈金:
我对拉美作家读得不多,但从我接触的有拉美背景的作家中可以看到马尔克斯构成了一个宏大的传统,类似开山鼻祖。略萨的小说读过一些,觉得跟马尔克斯不是一个层次的。至于年轻一代,我没跟踪,说不出什么。当然,波拉诺是一位卓越的小说家。
朱又可:
“魔幻现实主义”中的“魔幻”或近义词,诺贝尔奖委员会也把它用到了莫言的头上。中国人说,马尔克斯的文学到了中国像是回到了故乡一样。你怎样看待这样的“魔幻”标签?“魔幻”是拉美文学的主流吗?
哈金:
我觉得那种话并不能真正描述莫言存在的意义。我常跟别人说,莫言跟别的作家最大的不同——也是他最值得骄傲的地方——是他曾经是个放羊娃,是从生活的最底层挣扎出来的。他不像很多职业作家,没有天生的优越感。这是为什么我很高兴他能获得诺贝尔奖的原因。
朱又可:
也有人说,“魔幻”是对不能表达的现实的一种安全而有趣的逃避方式,你怎样看?
哈金:
马尔克斯当初肯定不是那样,是后来的模仿者把这种艺术给败坏了。读《百年孤独》确实能感觉到一种要重新收拾整理拉美文化世界的气魄。那种精神是无法模仿的。
写作与获奖是两码事
朱又可:
对鲍勃·迪伦获奖,你有什么看法?
哈金:
其实他是对的,不看得很重,就是一个重要的文学奖。一个作家,不等于你拿了诺贝尔奖,你的作品就比别人好。其实这对一个作家的影响不是特别大,可能会对眼下的销路影响很大,从长远来看就不一定。
朱又可:
瑞典学院一个评委说迪伦把声音、文学和歌结合起来,不完全是文字,现场演唱的声音,也被归为评选的范畴。
哈金:
那我们汉诗也曾是歌的一部分,可以那么说,但就诗歌而论,纯粹的声音,你敢讲就没有比他的声音还好的吗?我不是说他不应该得,他是应该得,但我认为获奖不是最重要的。写作与获奖是两码事。其实,获奖跟作家的作品和文学价值没有直接联系。我原来办公室的室友沃尔科特,刚去世,他的一些东西,还有书,现在还在我办公室里。
朱又可:
沃尔科特和你一个办公室?
哈金:
是的。但是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他是1992 年或者1993 年获得诺贝尔奖的。你跟他打交道,没觉得有什么。但是,他可能感觉良好,有钱了,也倒是,但那都是运作的。沃尔科特常捻着手指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是可以提名的。”那个意思是你拿钱来,当然他是开玩笑。我从来不拿他当回事,因为我知道他是怎么得的诺贝尔奖,是他那两个哥们得了以后把他拉进去的。为了这个,他也做了好多活动。因为他们有三个人特别好,一个是谢默思·悉尼,一个是布罗茨基,他们三个铁哥们,进去一个,就把另一个拉进去,最后再把他给拉进去了。所以,这个东西你不能太认真。
朱又可:
你和他同事多长时间?
哈金:
好几年,但不是常来往,我们用同一个办公室,我去我用,他去他用,但是教课的时候常见面。他教诗歌和戏剧。
朱又可:
他是怎么教的?
哈金:
因为他是成就巨大的诗人,他基本是读学生的作品,然后你说哪块需要改,哪里可以做得更好。另外,他还让学生读一些经典作品,比如哈代的作品,从中学习一些技巧。大部分老师,常给你已经发表的作品,让你自己从中悟出道理。
朱又可:
除了沃尔科特,波士顿大学之前还有哪些比较厉害的作家?
哈金:
有一个大诗人叫罗伯特·品斯基,他在这儿教了好多年。他1997 年到2000 年一连三年获得美国桂冠诗人称号,他是重要的一个人物,诗歌成就很大。罗伯特·洛厄尔也在这教过书,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个班上有几个有名的女诗人,像西尔维娅·普拉斯、安妮·塞克斯顿,她们是两个顶尖的女诗人。还有几个,比如乔治·斯塔巴柯也是很好的诗人。我们诗人当中有好多,从罗伯特·洛厄尔开始一直有,露易丝·格丽克在这里教了好多年,教了好多诗人。小说家也有,契佛在这儿教过。还有写《革命之路》《十一种孤独》的理查德·耶茨,也在这里教了好多年。一个以色列的作家阿哈龙·阿佩尔菲尔德,他也教了好多年,我跟他修过课。他本来也是呼声很高的诺贝尔奖候选人,但因为匈牙利凯尔泰斯·伊姆雷也是写集中营,结果凯尔泰斯得了,他被挤到边缘了,当时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竞争者。不少作家都在这儿教过书。
朱又可:
现在波士顿大学写作部有七八个老师吧?
哈金:
六七个,都是不错的。一个诗人叫卡尔·科齐维,他是个翻译家,从意大利翻译成英语,而且也写诗,写得都很不错,也出了六七本书了。还有一个女诗人,盖尔·梅瑟也是优秀的诗人,他们都是出了好多书。小说方面也是这样,除了我教小说,还有一个叫莱斯里·艾珀斯坦,他出了11 部小说了,主要是长篇,也是教了好多年书的。还有一个叫西格里德·努涅斯,汉语中有翻译过的,叫《上帝呼吸中的羽毛》,她是很好的风格家。她的句子写出来就是好,跟别人就是不一样。她教修改非常在行,学生很欢迎。她有个人特点,文笔特别好。
朱又可:
你现在是写作部的主任,主任的职责是什么?
哈金:
我实际上主要是为大家服务,就是大家有什么事儿照料一下、代管一下,或者一些钱怎么花你得批准、得考虑,不能乱花。再就是,涨工资的时候,再介入一下。都是小事,很多很多小事。实际上很费时间的,但是又没有办法,别人暂时又做不了,但我希望明年到期以后,就赶紧不做了。一期一般是三年,我当时说两年,最后还是弄个两年半,所以我还有一年。
朱又可:
你的前任是谁?
哈金:
就是卡尔·科齐维,雇他的时候,是一个主任雇的。但他来以后,并不是很顺,就不干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干,多数人都不愿意干,也有人愿意干,愿意干的人不等于能干好。因为都是小事,你要能想到,要细致,对于一件事情的处理,可能有不同的方法,应该选出比较合适的做法。如果做不好,事情会复杂,以及各种各样的事情,或者让学生不满意、出乱子等等。当然还有一些跟外面的关系,跟学校、学院的关系等等,很麻烦的。也有人愿意做,但是能力不行,不能把大伙拢到一块,总不能做个项目的时候大家就分崩离析了,那样就不行。做主任额外给你工资的9%,也算是一笔收入,实际上大伙还都不愿意做。个别人想做,但不一定很称职。
朱又可:
你是唯一一个中国作家?
哈金:
在教书方面,我是唯一的中国作家。而学生中,内地或者港台,偶尔有一个,都是一般几年有一个,很少。申请的很多,但是真正入围的很少。我们去年没有,今年也没有。主要是语言不行,靠不上边。中国、韩国、日本的学生,在这方面比较吃亏,因为英语不行,但是像印度、非洲的一些国家,他们就比较强,因为他们从小在英语环境中长大的。
我的创意写作课
朱又可:
你可否谈谈创意写作课,你是怎么教的?
哈金:
其实,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一套,特别到研究生这个层次,都不用教科书了,教科书都是给本科生用的。但是,就作家本身来说,每个作家教的都不一样,都有自己一套方法。往往他会要求你多读作品,那也是他给你选的。但是这些作家在学徒期间,肯定也都读过许多书,基本的一些教科书也都熟悉,但都融化了,变成了自己的东西。学校雇用你不是做教师,而是雇佣发表作品的一个作家,关键是你的经验。这涉及一个问题,特别是有的学校不是很大,不能雇佣好几个作家,只能雇一两个。选择什么人,就在创意写作方面制定了你的方向,所以雇什么人是特别重要的。比方说,你要想雇王安忆式的作家,很可能很多学生都将是按这个路子来的,受影响很大的。那你要雇一个比较新颖的、年轻一些的,可能就是另一个路子。我的意思是,思路不一样,教学没有那么死板,因人而异。
朱又可:
你现在这个写作部的规模算大的吧?
哈金:
我们算是比较小的,因为我们招的学生多一些,所以总体上我们算中等的,或者中小型的。
朱又可:
美国哪个大学的规模是比较大的?
哈金:
爱荷华大学很大,每年招25 个小说家、25 个诗人学生,这就是50 个,再加上他们有很多很多老师。还有,哥伦比亚大学,他们招得更多,但哥伦比亚不给奖学金,所以就有点挣钱的性质,给很少一点,几乎没有。像我们波士顿大学,每个人都有奖学金,每个人的学费都是免的,生活费用也都有的。学生每年18 个,8 个诗人、10 个小说家。都是从全世界各地选的,基本上小说方面10 个人中,有5 到6 个是国外来的,大部分是国际学生。诗歌方面,美国本土的多一些。
朱又可:
这些都是本科毕业的学生,还是其他工作了,但是在写作上有成就的人?
哈金:
什么样的都有。比方说,我们今年有一个学生,他用英语出了两本书,但他写的是移民的世界,非小说,但他要学小说。就是说,他在别的方面已经有成就了。再有,就是刚刚大学毕业的,感觉这个人的潜力很大,我们就招进来。
朱又可:
那要读几年?
哈金:
一年半,在美国我们是最短的了,一年加上一个夏期,课程基本就学完了。有个人捐了一笔钱,每个学生都可以申请,修完课程后可以到国外旅游两到三个月,不能在美国,要到世界各地。这是我们比较独特的地方,基本上每个学生都有。所以,至少得一年半的时间才能毕业。拿到的是一个终极学位,叫MFA,就是艺术硕士,跟读两年、三年是一样的。但我们教得多,教学的质量和数量、工作量是一样的,甚至还要大一些。
朱又可:
你说在教之前,有一个基本教材,那是什么样的教材呢?
哈金:
那是一般本科生用的教材,国内也有不少,像人民大学刁克利他们出版了一套,就是那种专门的创意写作教材,讲述角度、对话等等。但是,诗人和小说家一般都不看这个,他们教书完全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所以每个人都不一样。因而,要求学生跟不同的老师修课,这样能跟不同老师学习不同的东西。教材基本上都是老师帮学生找的,因人而异。
朱又可:
你的方法是什么?
哈金:
我一般教的是中长篇,我们就是看学生自己的作品,你有了想法以后,大伙看看怎么做、怎么发展成大框,之后的章节或者人物搭配是否能成为一部作品。换言之,就是大伙一块儿做一个中篇或者长篇,争取能做多少是多少,大伙可以看到这本书是在哪块儿能继续做好,因为一个学期肯定是做不完的,但偶尔也有人能做完。我的课主要目的是让他们能写长的作品。创意写作一个特别不好的地方,就是大伙都写短篇。可是作为小说家,毕业以后你得靠长篇立身,你要一本一本地写,像个职业作家。而短篇,当然得靠报纸、杂志生存,这是不一样的,条件不一样。
朱又可:
一个学生到这里来注册入学,就开始有写长篇的计划?
哈金:
我是教第二个学期的。第一个学期是别的老师教他们修改,或者写短篇小说。到我的时候,他们已经受过很多训练了。我第一学期是教文学,跟写作没有直接关系。但我的文学课,很多研究生也修,因为主要是从作家角度来看一些作品的构成。
朱又可:
你推荐的都是哪些作家?
哈金:
看写什么作品,因人而异,比方说现在有一个俄罗斯来的学生,他写了一个故事,但是觉得写不动了,我就推荐他看托尔斯泰的作品,他可以看俄文的原文,也可以看英文。但是因为是英语写作,你就得给他介绍英文,而英文有好多译文,关键看哪个译本。一般情况下,现代图书馆(Modern Library)那个版本比较好,虽然是经典的翻译,但是重新把字句都给现代化、重新编辑了,那是一个很好的、优秀的版本。所以,我们做老师的,基本上在这方面给学生推荐,但学生之间也相互推荐、提供各种信息。
朱又可:
他们在写作进行当中,都在讨论?
哈金:
对。从一开始的想法、大纲,得写出一些章节,我们都要看。每人至少要写个五六十页,那是最基本的。可以先给你三十页,以后再给你三十页,但是通过这一步步,可以看出这个东西是否可行,能不能做好,我们主要是在这方面帮助学生。
朱又可:
等于一开始就是实际操作了,不是空讲?
哈金:
对,就是操作,目的就是叫你做完了以后知道这个东西一步步是怎么做成的,因为那是一个坎儿,你做过了以后就知道了,可以继续,将来自己还可以做。实际上就是操作,完全是操作。到他毕业的时候不一定能做出来,但能做出很大一部分,因为有论文,而论文往往要放入一些,就是把一些章节放进去。
朱又可:
还要写论文,不是光靠作品?
哈金:
论文就是作品,一学年下来,你都写了哪些作品,你可以挑出来编成一个集子。但不能原来什么样就什么样,你必须认真修改过。我们写作间做的作品,有一些出版的。有一个美裔韩国人,姓朴,她是很成功的。她现在华盛顿的美利坚大学教书,她的长篇是企鹅出版社出的,做得很好。但是,今年刚出版的这位叫王维克,她的潜力更大一些,写的是关于移民的故事。我估计她的作品,今年在亚美文学界将是一个重要的事件。
朱又可:
你说写一个长篇小说,边写边讨论,对每个作家都适合吗?
哈金:
一开始不一定对每个作家都适合。因为一开始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无从下手。大伙都不知道能不能做成,很多人都想试一试,有几个人给你读一读,给你点鼓励,这个还是需要的。但有一个问题,如果班级有那么一两个互相间不信任,那就坏了。因为他不相信别人,怕别人偷。其实,这种事情偶尔也有,特别是两个学生从一个国家来的或者一个地域来的。他写的东西,那个人也在写,这个情况会出现的,但是很少。
朱又可:
但是一讨论不就知道得差不多了吗?
哈金:
有的就不讨论,明显留一手,那就不好办,特别是大纲都不给,你也不能硬逼他,所以,存在这个问题。一个班级,不光是谁教,关键是这伙人在一块,他们之间融洽不融洽,能不能合得来,这很重要。如果融洽,能互相帮助,会做得很好。
朱又可:
听说有的作家,害怕讨论,不敢告诉别人他写什么,他不是怕偷,而是担心一讨论会影响他完整的构思。
哈金:
这往往都是出过作品的作家,心里比较有数的作家。这时候需要的是憋着那股劲儿。但是,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做,都很年轻的,都是新手,这还是需要大家一起做。走那么一两趟以后,就会有那种自信了。
朱又可:
你说一个长篇小说,有没有一种结构、一种格式、一种模式呢?
哈金:
也不是说有固定模式,但是基本的一些东西,大伙本能地都知道。因为每个人一开始想法不一样,所有的东西都是建立在你跟别人不同的一个想法上,你的东西肯定是不一样的。比方说一个人物,你必须得认真发展,对话当中不要啰啰嗦嗦,这些都是基本的规矩,这些规矩大家心里都有数。叙述的角度不能随便乱换,你换的时候要小心,不要给人造成一种断裂的感觉。这些基本都是属于技巧方面,他们都得学会。
朱又可:
现在美国每个大学都有专门的创意写作系或部吗?
哈金:
每个大学都有,有些大学还有研究生课,有些大学不招研究生,有些大学是给本科的。比如耶鲁大学、哈佛大学,还有普林斯顿大学,他们只是给本科生的,不招这方面的研究生。另一方面,有些学校是专门教创意写作的,专门给研究生开的。各个学校的构置不一样。
朱又可:
你对其他的大学考察吗?
哈金:
倒不是考察,我们应该知道,就是互相有个竞争的感觉,而长期跟自己竞争的是哪几个学校,我们能知道。因为互相之间有时候丢掉学生,学生申请,他可能同时接到好几个学校的通知,他最终决定去哪儿,这你要知道。他为什么选了那个学校而没选你,证明那是你的竞争对手。这倒不是有什么敌意,我们只是知道哪几个比较强、比较好的创意写作学校。
朱又可:
你认为现在美国的大学中,哪几个比较强?
哈金:
像我们这种中大型的写作间,一般比较强的就是爱荷华大学、密歇根大学、纽约大学、休斯敦大学,但是它们都比我们大得多,是很强的,他们都是两年、三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中有的钱特别多,他们的校友捐了巨大一笔钱。像密歇根大学的写作间,就是他们写作系,不靠任何学校资助,只是捐的这笔钱就够了。他们的竞争力很强,有财力,可以吸取很多学生。关键不是那个地方比较好,而是文化气氛比较浓。有些人喜欢到大城市,不喜欢到小地方去,这点我们占很大的优势。整体来说,我们的教师还是比较强的。所以我们也有我们的强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的写作间,也很强,但跟我们也不构成竞争,因为他们很小,像霍普金斯、康奈尔、布朗大学,还有尔湾分校,有那么三五个,他们非常小,每年招三到五个学生。
朱又可:
都是研究生?
哈金:
是的,三到五个小说家和三到五个诗人,他们的钱就是往这几个人身上放,所以他们也有竞争力,但是他们一般都是三年,这很吸引人,特别是对大学刚出来的学生,国际学生需要年头多,好减少签证的麻烦,所以,这些小写作间也有它们的强处。但是,跟我们想努力争取到的学生不太冲突。真正冲突的就是我刚才说的比较大的那四个写作间:爱荷华、密歇根、纽约大学、休斯敦。
朱又可:
你说密歇根的财力比较雄厚,它能招多少人呢?
哈金:
每一年十个诗人,十二个小说家。两年,实际上是三年,因为第三年可以在那继续待,教书还可以待一年,等于三年。他们的财力非常雄厚,这三年全部都是资助的。
朱又可:
他们也是小说和诗歌分开吗?
哈金:
所有的学校都是分开的,偶尔有的学校可以让你在学小说的同时,修一门诗歌课。但是,基本上专业是清清楚楚的,学小说就是学小说,学诗歌就是学诗歌。
朱又可:
非虚构写作方面,美国哪些大学比较厉害?
哈金:
爱荷华有一个,不错的;纽约大学应该有;波士顿大学,我们大学那个也不错,但不属于我们这部分的,它属于另一个。像戏剧,我们也有教,但是戏剧专门有那么一摊,专门做戏剧的,那是另一帮人。有导演,什么都包括的,还有舞台上的一些东西,以及剧本,都包括的。有的学校不分开,非虚构也属于创意写作的一部分。但是大部分是分开的。
其实,如果小说写得好,非虚构不难写,只要把经历加上去,找到有意义的东西说。这种东西有的都是触类旁通的,本身你要把故事讲好,说话有根据,不能乱说,有出处。但是你要组织故事,讲好,这是最基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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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句三年得,

一吟双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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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1-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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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裔作家哈金英文传记《谪仙李白传》出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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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从汉语出发

2021-03-12 09:26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哈金 阅读7708次
四年多前夫人患了肺癌,我的写作被打乱了。虽然这几年出版了《背叛指南》和《折腾到底》两部长篇小说,但那都是很早以前就动笔了的作品。夫人的病难以让我开始写新长篇,所以我就利用零碎的时间开始写诗。
我计划分两步走,先用汉语写出一些诗,再用英语重写其中的一部分,这样最终诗中的英语可能更新鲜些。但我动笔写起来,觉得汉语仍是自己的第一语言,可以说写起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这样我就决定认真把这些作品写成地道的汉诗,至于英诗写作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个写作计划是个漫长而又毫无把握的过程。幸运的是这几年写的汉诗全都收入两本诗集,《另一个空间》和《路上的家园》,都由台北的联经出版社出版了。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哈金新诗选》是从这两本集子中选出来的。我也用英文重写了这些诗中的一部分,编为我的下一本英诗集,名叫《遥远的中心》,将由铜谷(Copper Canyon)出版社出版。铜谷是北美最优秀的诗歌出版社之一。我真幸运,这样复杂曲折的写作竟然还都劳有所获,作品的出版还都有了着落。
虽然我主要用英语写作,但我对进入英语世界是非常谨慎的,总有些惴惴不安。对英语不是第一语言的作家来说,这种谨慎是必需的。前些年有的中国出来的移民作家宣称“告别汉语”,国内也有人凑热闹撰文论说中国作家是应该选择汉语还是英语写作。这些说法是短视的,是外行话,现在很少有人再这样说了,虽然中国留学生到处都是,他们的英语也比父辈们好得多。
我的谨慎跟诗歌写作有关。英语中还没有英语不是第一语言的大诗人。对于外来语的写作者,这是个终极的坎儿,至今还没人突破,虽然小说方面早就有康拉德和纳博科夫等大师。多年前我曾在叶芝写给友人的信中读到:“如果不用自己童年就学会了的语言并且一直在这个语言中思维,谁也写不出富有音乐感和风格独特的诗作。”我二十一岁前没见过说英语的人,英语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我的第一语言,所以叶芝的话对我来说比警钟还严酷,好像一扇门砰的一声关在面前。当然,他的说法可能已经过时,这个世纪一定会有英语不是第一语言的大诗人出现。其实,英语好并不等于能写出好作品,尤其是诗歌,更重要的是对语言的感受。独特的感受才能够成就独特的艺术家。
这些年我也用英语写了一部李白传。在这个写作过程中,我注意到很多汉诗的特点,也使我坚信古今中外的诗文法度很多是相通的。李白作诗的一个重要标准是“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就是说无论思想多么深奥,都必须像月光那样直入人心。综观汉诗,最优秀的诗句都具有这种明净透彻的品质。叶芝也反复强调寻找能“刺透人心的词语”,这个说法跟李白的“明月直入”相类似。古代诗人们意识到诗中的思想不应该太玄奥,那样会减低诗的感染力。复杂的表达方式跟诗歌的情感撞击力往往成反比。总之,在写诗时我也力求做到“明月直入”。
读者也会看到这些诗的语言跟当下流行的诗歌语言有些不同。在大部分诗中我都押韵,主要是我不想给人语言松弛的感觉。虽然押韵,我力求韵脚自然,不显得突兀或生硬。叶芝有两句关于怎样完成诗句的名言:“如果不如同一刹那涌上心来/我们的修修补补终将无济于事。”(If it doesn’t seem a moment’s thought/Our stitching and unstitching has been naught.)这里的“修修补补”是指不断地修改诗行。如果没有自然由心而出的感觉,再怎么修改也达不到标准。这多少跟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主张相像。我在诗中力图创造流动的语感,而韵脚应当是流动中的自然停顿。当然,用英语重写这些诗,完全不能押韵,必须追求另一种诗意。
这几年写汉诗给了我一次愉快又兴奋的旅行,但也让我明白自己在英语里已经走得太远了,远离了汉语写作的环境。我所能做到只是在逆境中做出艺术生存的选择,尽力把弱势化为优势。我相信不同的境遇和独特的努力方式最终也会造就特别的文学。


远离中国的哈金让我读到了切肤之痛的中国故事
余华

我很欣赏美国笔会在授予《等待》二年福克纳小说奖时,对哈金的赞誉:“在疏离的后现代时期,仍然坚持写实派路线的伟大作家之一。”
二三年初春的时候,我在北京国林风书店买到了《等待》,然后又见了几个朋友,回家时已是凌晨。我翻开了这部著名的小说,打算读上一两页,了解一下哈金的叙述风格就睡觉。没想到我一口气读完了这部书。当我翻过最后一页时,已经是晨光初现,然后我陷入到冥思苦想之中。我惊讶哈金推土机似的叙述方式,笨拙并且轰然作响。哈金的写作是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段叙述都是扎扎实实的。在他的小说里,我们读不到那些聪明作家惯用的回避和跳跃,这种无力的写作至今风行,被推崇为写作的灵气。作为同行,我知道迎面而上的写作是最困难的,也是最需要力量的。
哈金
哈金
这个一九五六年出生的中国人,当过兵,念过大学,二十九岁时漂洋过海去了美国,获得博士学位,任教于美国的大学。这是那个时代很多年轻中国人选择的康庄大道。可是用英语写作后,哈金奇特的人生之路开始了。毕竟哈金去美国时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成年人了。一个带着深深的中国现实和中国历史烙印的成年人,用异国他乡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故乡的悲喜交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哈金做到了。他的每一部英语小说都要修改二十多遍,并不是为了对人物和故事细节上的把握,而是对英语用词分寸的把握。美国是一个在很多方面十分规矩的国家。作为著名的波士顿大学英语文学写作的教授,哈金不能向他的同事请教,更不能向他的学生请教。哈金的太太是一位地道的中国人,她的英语表达能力远远不如哈金。哈金在用英语写作时可以说是举目无亲,只能自己苦苦摸索。
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写出来的英语让一些纯种美国人都赞叹不已。而我,一个中国人,读到自己同胞的小说时,却是一部翻译小说。可是这部名叫《等待》的翻译小说,让我如此接近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近到几乎贴在一起了。很多生于中国、长于中国,甚至从未离开过中国的作家写出来的小说,为什么总让我觉得远离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我读到了太多隔靴搔痒的中国故事,可是远离中国的哈金让我读到了切肤之痛的中国故事。
我想这就是一个作家的力量—无论他身在何处,他的写作永远从根部开始。哈金小说所叙述的就是中国历史和现实的根部。那些紧紧抓住泥土的有力的根,当它们隆出地面时,我们看到了密集的关节,这些老骥伏枥的关节讲述的就是生存的力量。
《等待》之后,我又读了哈金的《疯狂》,以及零星发表在中国杂志上的一些短篇小说。现在铁葫芦图书即将推出哈金的代表作,这对于国内的读者认识哈金作品的全貌是件好事。这位美国的少数民族作家,在享誉国际文坛之后,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令人欣喜。在我眼中,哈金永远是一位中国作家,因为他写下了地道的和有力的中国故事,虽然他使用了我所不懂的语言。
我难忘第一次在波士顿见到哈金的情景: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哈金带着我们一家三口在哈佛广场寻找酒吧,所有的酒吧都拒绝我十岁的儿子进入,最后我们四个人在大雨中灰溜溜地来到了旅馆,在房间里开始了我们的长谈。那是二三年十一月的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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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句三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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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21-06-09   
哈金的诗:中心 2018/03/07
Posted on 10 三月, 2018 by flashmoment
中心

你必须守住自己安静的中心
在那里做只有你才能做的事情
如果有人说你是白痴或疯子
就让他们饶舌去吧
如果有人夸专一
也不必欢喜,只有孤寂
才是你永久的伴侣

你必须守住自己偏远的中心
天摇地晃也不要迁移
如果别人以为你无足轻重
那是因为你坚守得还不长久
只要你年复一年原地不动
终有一天你会发现
一个世界开始围绕你旋转

by 哈金

https://flashmomentcontinued.wordpress.com/2018/03/10/%E5%93%88%E9%87%91%E7%9A%84%E8%A9%A9%EF%BC%9A%E4%B8%AD%E5%BF%83-2018-03-07/


祈禱

哈金



挺起身來,我的靈魂

不要再取悅任何活著的人

不要再給任何團體讓路

不要再聽從疑慮和怨恨


願你重新燃起少年的瘋狂

讓夢想展開堅韌的翅膀

無論輸贏你都不再掂量

每一次凌空都是最後的翱翔


願你擁有動物般的秉性

從不抱怨,從不喪氣

像鳥和魚那樣耐心地活著

把每一天都過成最好的日子


願你追索不老的智慧

熱愛真理勝過美麗

多麼飄盪也不偏離航向

讓生命和工作合二為一


願你成為自己的里程碑


──


遠行者

哈金



繼續走吧,你走得越遠

在那些走不動的人的眼裡

  

你就會變得越渺小

直到有一天

他們再也看不見你

於是就宣布你已經消失

你不自量的選擇

將使自己變成孤魂野鬼


走吧,千萬別回頭

帶足食物和水

按自己的地圖往前走

願你每天都揚起

高昂的興奮

但再好的風景你也不久留

要是你在開闢新路

就別指望會遇到路友

如果偏離了方向

你還有太陽和星斗



---


他的詩驚人的乾淨簡單,似乎不走彎路直接抵達人類最純粹的那部分。

讀完感覺相當清爽。



https://catrumor.pixnet.net/blog/post/443022521-%E6%98%9F%E6%9C%9F%E6%97%A5%E8%AE%80%E8%A9%A9%EF%BC%9A%E5%93%88%E9%87%91-%E8%A9%A9%E5%85%A9%E9%A6%96


哈金[美国]

  哈金,1956年出生于辽宁金州;美国布兰戴斯大学英美文学博士;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现为波士顿大学讲习教授,主要教授小说创作和迁徙文学;1990年开始用英语写作,主要著作有诗集《沉默的间歇》《面对阴影》《残骸》,短篇小说集《词海》《在红旗下》《新郎》《落地》,长篇小说《池塘》《疯狂》《等待》《战争垃圾》《南京安魂曲》《放歌》等;作品已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奖、海明威文学奖、福克纳奖等;《 战争垃圾》入围2005年普利策奖小说类决赛名单。


1.不适应 ‬
 
你常常告诉孩子们:
“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既然改变不了它
就得学会适应“
 
这是什么逻辑?
为了苟活,宁愿萎缩──
白天看不清太阳
眼睛就该接受昏暗
驱不散这满天雾霾
就该让肺憋屈地呼吸
假食品泛滥
胃就得更能消化
反正大家同样地活着
 
长此以往
人类将一代不如一代
退化成野兽
最终变成植物
变成石头
 
进步都从不适应开始──
人们改变环境,使它适应自己
收起你那套入世哲学吧
还是让孩子们学会不适应


2.石榴

再下一场雨它们就会裂开──
龇牙咧嘴,在曾经
挡住它们面颊的
密叶之间微笑。
我将为这些石榴拍张照片,
给你――只给你
一个人看。你和别人一样
多么馋这些
果实,却忽略了
鲜红的花朵
曾被虫子和风伤害。
你无法想像
有些花朵会结出
这么沉甸甸的骄傲。
告诉你吧,它们真酸。


3. 失去的月亮

就这样,我也丢掉了月亮
浑噩中把一张笑脸
当做全部光源和希望
并跟它走进了黑蒙蒙的森林
从此再看不清天上的风光
怎样跋涉,怎样搜寻
也找不到曾经翻越的山冈
如今黑夜和白天没有两样
时光都消磨在电脑和手机上
其实我早就明白
那张笑脸不过是皎洁的幻象
但我已经不会像祖先那样
仰望明月高悬在马前或路旁
好捎话给友人和故乡
我飘落到祖先没听说过的地方
须活出另一种坚强


4. 中心

你必须守住自己安静的中心
在那里做只有你才能做的事情
如果有人说你是白痴或疯子
就让他们饶舌去吧
如果有人夸专一
也不必欢喜,只有孤寂
才是你永久的伴侣

你必须守住自己偏远的中心
天摇地晃也不要迁移
如果别人以为你无足轻重
那是因为你坚守得还不长久
只要你年复一年原地不动
终有一天你会发现
一个世界开始围绕你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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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21-08-28   
《另一個空間:哈金詩集》後記
哈金
除了兩首詩作之外,這本集子裡的詩全是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寫的。近兩年太太患了癌症,我無法全心投入長篇小說寫作,只能繼續做完手中已經動筆了的長篇。由於不能寫新書,我就開始寫一些詩。最初只打算用漢語先初略地寫一下,然後再用英語重寫,這樣英語最終可能會清新些,會與眾不同。這種做法是用漢語來豐富英語。可是一動起筆來,就發現自己原來的想法不對頭,覺得不能光草草地用漢語先寫,因為這些詩可以也應該在漢語中先成為完成的詩作。於是我就認真寫起來,越寫越覺得用漢語寫詩有無邊無際的前景和機遇,所以我就更加投入地做了下去。但同時也有一種淡淡的悲哀湧上心頭,因為這項工作雖然頗具意義,但跟自己的生存仍是隔膜的,很難成為自己長期寫作的中心。

漢語不僅是我的母語,而且仍是我的第一語言。母語和第一語言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對一個旅居的人來說,特別是年輕人,長期居住異國他鄉,母語可能逐漸成為自己的第二語言,甚至是第三語言。然而如果創作,最理想的狀態只能是用第一語言寫作。這是為什麼我從來不鼓勵華語作家用英語寫作,其中的艱辛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而且勞動量太大。高行健曾說過如果自己用法語寫作,寫一部法語小說的精力可以用來寫十部漢語小說。這是知情者的肺腑之言。不過,這回用漢語寫這些詩給我帶來了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平靜和歡悅,讓我進入一種自在的狀態,好像耕犁扎進了熟悉的土地,翻耥自如。有了這種心態,我就一口氣寫起來,一首接一首,完全不管它們將來能不能再變成英詩。回頭來看,起碼有百分之十的內容完全無法翻譯,只能在漢語中才能產生回聲,才具有詩意。也就是說這是一次全心全力的漢語寫作。

有一種流行的觀點認為當代漢語詩歌已經達到世界水準。這是盲目的說法,是自我安慰。綜合來看,現當代的漢語詩歌跟西方的現當代詩歌比起來仍是小兒科,不是一個檔次。即使那些膾炙人口的詩作,比如〈雨巷〉、〈再別康橋〉、〈斷章〉等現代詩篇,跟現代英詩的代表作比起來相形見絀,太柔弱,失於泛情。

那麼是什麼因素使英詩那麼硬朗呢?首先是不迴避在詩中表達智識。用佛羅斯特的話來說:詩歌要始於喜悅,終於智慧。英美文學中智慧一直被認為是詩歌中的終極成就。英詩傳統中總是把詩歌作為智識的載體和認識世界的方式。這是為什麼愛默森說:「所有的論點和智慧並不存在於百科全書和形而上學的論文中,也不存在于諸種神學中,而存在於十四行詩和戲劇中。」雪萊甚至宣稱詩人是「立法者」。當然這些說法可能有些偏激,不過它們都指明了智識是詩歌的核心價值,是普世性和永恆性的根據。的確,智識是可以翻譯的,是永存的。

當然,詩歌中的智識必須根植於具體的詩境中,不然就會流於平泛,就是說要有戲劇性。優秀的英詩很少有純粹抒情的,一定會有具體的戲劇場景。佛羅斯特強調:任何好的詩行都是戲劇性的。這一點在哈代的詩中表現得極致,他的一些詩簡直就是一部部長篇小說被壓縮成短詩的,比如〈毀掉的女傭〉和〈噢,是你在挖我的墳嗎?〉等等。戲劇性會給詩帶來堅實感,也會擴大詩的容量,使之生動有趣。

細心的讀者會注意到《另一個空間》裡的詩多具有戲劇性,也不迴避表達智識。這些其實都是我所追求的,也是我力圖把英詩的長處納入漢詩的努力。至於成功與否,我說不準,得由讀者和時間來裁決。但這一點我很肯定:如果長期這樣寫下去,應該會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來。其實,詩歌是我的本行,我的博士學位做的是英美現代詩歌,我的第一個教職是教授詩歌寫作——我在埃默里大學教了八年詩歌創作。也就是說,如果長期用漢語寫詩,我可以把英詩的傳統和技巧當作自己的資源,用它們來豐富發展自己的創作。但光憑觀念和技巧並不能構成詩,歸根結底,詩歌還是要在語言中立住。如果語言沒有詩意,智識和戲劇性就沒有根基,就成了散文,所以我力求把這些詩寫得工整些,富有音樂感,有的也是押韻的。我發現漢語容納性非常強,可伸可縮,潛力太大了,當然這也跟它是我的第一語言有關。簡言之,對我來說,這本詩集的創作過程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像是一個美好的假期給自己帶了安靜的喜悅。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種喜悅是短暫的,只是一個假期,因為我最終還得回到艱難的工作中去,就是繼續用英語寫作,把自己的路走下去,走到底。這樣說當然也不無遺憾。我相信自己有寫詩的能力,如果能一直長期用漢語寫詩,可能會取得更有意義的成績,而且我還堅信漢語在當下更需要大詩人,需要有人來梳理並發展已經被糟蹋了的語言。然而,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我們無力改變自己的生存條件。我們必須接受自己的境遇和損失,在有限的空間裡做些有意義的工作,並建立自己的家園。

(本文摘自《另一個空間:哈金詩集》,聯經出版社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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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21-08-28   
Re:哈金的英文诗
1
Missed Time
BY HA JIN
My notebook has remained blank for months
thanks to the light you shower
around me. I have no use
for my pen, which lies
languorously without grief.

Nothing is better than to live
a storyless life that needs
no writing for meaning—
when I am gone, let others say
they lost a happy man,
though no one can tell how happy I was.

2

Ways of Talking
BY HA JIN

We used to like talking about grief
Our journals and letters were packed
with losses, complaints, and sorrows.
Even if there was no grief
we wouldn’t stop lamenting
as though longing for the charm
of a distressed face.

Then we couldn’t help expressing grief
So many things descended without warning:
labor wasted, loves lost, houses gone,
marriages broken, friends estranged,
ambitions worn away by immediate needs.
Words lined up in our throats
for a good whining.
Grief seemed like an endless river—
the only immortal flow of life.

After losing a land and then giving up a tongue,
we stopped talking of grief
Smiles began to brighten our faces.
We laugh a lot, at our own mess.
Things become beautiful,
even hailstones in the strawberry fields.

3

An Escape
BY HA JIN
We sat in the neon light
on a cool evening of a summer day
drinking beer and eating salad.
You told me your story
similar to those of many others:
All your savings are gone,
the managers, the secretaries, the supervisors,
the police in charge of passports
all having received a handsome share.
Now you have nothing left there,
your color TV and refrigerator were sold
to get the cash for the plane ticket.

“But I was lucky,” you assured me.
“Many people have spent fortunes
and still cannot leave the country.”


“What are you going to do here?
Don’t think this is a place where
you can make a fortune by snapping fingers.
Starting poor, we have to labor for every dollar.
It is a place where money
can hire the devil to make bean curd
and your growth is measured by financial figures.
There is no way for us to get beyond
a social security number.”

“Anything, I would do anything,
as long as I can make a living.
At least, I am free here and don’t
hate others. Do you know what I wanted
when I was back there?
I always imagined how to get a gun
so I could shoot all the bastards.
That country is not a place to live—
I would rather die than go back.”


https://www.ryedu.net/syy/yywh/201710/56784.html

https://www.poetryfoundation.org/poetrymagazine/poems/40900/missed-time

https://oldcoat.freeforums.net/thread/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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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21-08-28   
Re:哈金的诗简体字
哈金[美国]

  哈金(Ha Jin),本名金雪飞(Jin Xuefei),1956年2月21日出生于辽宁金州。美国布兰戴斯大学英美文学博士; 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 现为波士顿大学教授,主要教授小说创作和迁徙文学;1990年开始用英语写作,在美读书时就用英文出版了诗集《沉默的间歇》(Between Silences,1990)。他的主要著作有诗集《沉默的间歇》(Between Silences,1990)、《面对阴影》(Facing Shadows,1996)、《残骸》(Wreckage,2001)及短篇小说集《词海》(Ocean of Words,1996)、《在红旗下》(Under the Red Flag,1997)、《新郎》(The Bridegroom,2000)、《落地》(A Good Fall,2009);长篇小说《池塘》(In the Pond,1998)、《等待》(Waiting,1999)、《疯狂》(The Crazed,2002)、《 战争垃圾》(War Trash,2004)、《自由生活》(A Free Life,2007)、《南京安魂曲》(Nanjing Requiem,2011)、《放歌》(A Song Everlasting,2021)等。作品已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奖、海明威文学奖、福克纳奖等;《 战争垃圾》入围2005年普利策奖小说类决赛名单。


哈金的诗

1
不适应 ‬
 
你常常告诉孩子们:
“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既然改变不了它
就得学会适应”
 
这是什么逻辑?
为了苟活,宁愿萎缩──
白天看不清太阳
眼睛就该接受昏暗
驱不散这满天雾霾
就该让肺憋屈地呼吸
假食品泛滥
胃就得更能消化
反正大家同样地活着
 
长此以往
人类将一代不如一代
退化成野兽
最终变成植物
变成石头
 
进步都从不适应开始──
人们改变环境,使它适应自己
收起你那套入世哲学吧
还是让孩子们学会不适应


2
太阳的味道
  
她在浴缸沿上
放了一条毛巾,
松松软软,叠得整整齐齐,
浸泡着阳光。
我把脸埋进绒毛里。
深深呼吸太阳。
我胸中荡漾起―个世界,
那里有海鸥,
渔船,潮汐,飓风,
花粉和蜜蜂,孩子,
熏肉,笑语和歌声。
如果有人再对我说,
“太阳在哪里闻起来都一样。”
我会告诉他,
“并非家家相同。”

3  
石榴
  
再下一场雨它们就会裂开一
龇牙咧嘴,在曾经
挡住它们面颊的
密叶之间微笑。
我将为这些石榴拍张照片,
给你――只给你
一个人看。你和别人一样
多么馋这些
果实,却忽略了
鲜红的花朵
曾被虫子和风伤害。
你无法想像
有些花朵会结出
这么沉甸甸的骄傲。
告诉你吧,它们真酸。


4

迟到的爱

多少年来我四处流浪,
像一只风筝,从你手上挣脱
那根灵活的线。
无数次我的翅膀折断,
被雨水浸蚀,被风吹跨。 

然而,我仍然直冲浮云,
寻找一个面孔,以把我脑海中的火花
变成灿烂的诗行。
我怀着一颗沸腾的心在空中
飞翔,追逐一片壮美的迷雾。 

此刻,我在你脚下,
满腔热情所剩无馀,
翅膀已经断裂,
嘴里吐不尽悔意,
字句含混不清。 

我想说的是,“亲爱的,
我回来了。”

(此诗原作为英文 诗/哈金  译/明迪)


5
练字

你看,这是字帖和毛笔
从现在起你要多练字
每天都临摹几页
汉语不但要会说会读
也必须会写
写出一手好字
将来你会更有出息

你们每个星期天
都逼我上中文学校
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来完成数理化作业
还得读英语小说和戏剧
根本没工夫抄汉字
再分心下去
我可能会留级

别给自己找借口
你必须多练字
做一件事情
就要做好,做彻底
如果不会写中文
将来回合肥
你就是半个残废

我总算明白了
为啥中国人那么会山赛
我们学校里有几个家伙
老在家里抄汉字
在班上他们专抄别人的作业
我不要像他们,从小
就练这种山赛功夫
我要创造,创造,再创造


6
如果吃是文化

我们要吃鼠
老鼠皮毛厚实光滑
能给你一头浓发
即使你已经秃顶
也能让你黑发重生

我们要吃猫
猫生性机灵
能让你变得聪明
起码长些精神

我们要吃蛙
青蛙会游水,嗓门大
能使你声如洪钟
雨季里也不染上湿病

我们要吃狐
狐狸狡猾,动作迅速
能让你反应机敏
不掉进别人的陷阱

我们要吃虎
老虎力大凶猛
能壮阳,强你筋骨
让你威风凛凛
战无不胜

我们要吃龙,要吃凤
但上天入海都抓不到它们
我们只能以蛇代龙
以鸡代凤
好把它们也吃尽


7
失去的月亮

就这样,我也丢掉了月亮
浑噩中把一张笑脸
当做全部光源和希望
并跟它走进了黑蒙蒙的森林
从此再看不清天上的风光
怎样跋涉,怎样搜寻
也找不到曾经翻越的山冈

如今黑夜和白天没有两样
时光都消磨在电脑和手机上
其实我早就明白
那张笑脸不过是皎洁的幻象
但我已经不会像祖先那样
仰望明月高悬在马前或路旁
好捎话给友人和故乡

我飘落到祖先没听说过的地方
须活出另一种坚强


8
中心

你必须守住自己安静的中心
在那里做只有你才能做的事情
如果有人说你是白痴或疯子
就让他们饶舌去吧
如果有人夸专一
也不必欢喜,只有孤寂
才是你永久的伴侣

你必须守住自己偏远的中心
天摇地晃也不要迁移
如果别人以为你无足轻重
那是因为你坚守得还不长久
只要你年复一年原地不动
终有一天你会发现
一个世界开始围绕你旋转

9
祈祷

挺起身来,我的灵魂
不要再取悦任何活着的人
不要再给任何团体让路
不要再听从疑虑和怨恨

愿你重新燃起少年的疯狂
让梦想展开坚韧的翅膀
无论输赢你都不再掂量
每一次凌空都是最後的翱翔

愿你拥有动物般的秉性
从不抱怨,从不丧气
像鸟和鱼那样耐心地活着
把每一天都过成最好的日

愿你追索不老的智慧
热爱真理胜过美丽
多麽飘荡也不偏离航向
让生命和工作合二为一

愿你成为自己的里程碑



10
远行者

继续走吧,你走得越远
在那些走不动的人的眼里  

你就会变得越渺小
直到有一天
他们再也看不见你
於是就宣布你已经消失
你不自量的选择
将使自己变成孤魂野鬼

走吧,千万别回头
带足食物和水
按自己的地图往前走
愿你每天都扬起
高昂的兴奋
但再好的风景你也不久留
要是你在开辟新路
就别指望会遇到路友
如果偏离了方向
你还有太阳和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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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21-09-04   
梓樱:优秀的作家不以同代人爲竞争对手――听哈金一席谈
标  题: 听哈金一席谈(ZT)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未名空间 (Thu Sep 25 23:32:05 2003) WWW-POST

送交者: johndoe 2003年9月23日21:38:52 于 [新大陆]http://www.bbsland.com  

回 答: 谈哈金的短篇小说 ZT 由 johndoe 于 2003年9月20日16:54:30:

  
梓樱:优秀的作家不以同代人爲竞争对手――听哈金一席谈

哈金说《等待》这本书是有原型的。1985年,他与太太去岳父母家,岳父母是军医。在医
院里,远远的,太太指给他看一个人,说,那人等现在的太太等了十八年,结婚以后却相
处得不好。他太太得了严重的心脏病,快要死了。同时他让前妻的孩子捎信,让前妻等着
他。就这么几句话,引起了哈金的兴趣,他想:一个好人,却不知道怎样去爱人,这种人
在生活中不多见,是一个很好的小说素材。虽然他没有机会去采访当事人,也没有更多的
素材,但凭借他的想像力,创作出了《等待》这部有血有肉,令人信服的大作。

成书的过程似乎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当哈金把第二本诗集寄往多家出版社,惨遭退稿时,
有一家小出版社愿意为他出版,只是有个条件,需要加一百页的小说。哈金匆匆用这个原
型写成了百页小说,但心中有些惋惜,觉得这应该是写长篇的素材。这过程中又有一家小
出版社愿意为哈金单独出诗集,哈金便把那一百页的小说撤了回来。在申请终身教授前,
把它作为必备的长篇作品来经营,重新构思充实。在写作过程中哈金竭力去揣摩主人公的
心理,他很长时间也觉得解不开这个谜,直到后来,他才悟出来,也就是近结尾处该书的
点睛之笔:

“我来告诉你事实的真相吧,那个声音说。这十八年的等待中,你一直浑浑噩噩,像个梦
游者,完全被外部的力量所牵制。别人推一推,你就动一动;别人扯一扯,你就往后缩。
驱动你行为的是周围人们的舆论、是外界的压力、是你的幻觉、是那些已经融化在你血液
中的官方的规定和限制。你被自己的挫折感和被动性所误导,以为凡是你得不到的就是你
心底里向往的,就是值得你追求的。”

写作过程中,哈金参照的书,对他帮助最大的是《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哈
金说,所有的写作,他都是先用手写,再输入电脑,相当于再写一遍,之后在荧幕上改,
改到不能再改为止。这时,再把文稿打印出来,用不同颜色的笔改了又改,直到改不动为
止。而《等待》这本书,他前后改了五十遍之多,直到后来连看也不想再多看一眼。

当被问到,他为什么会用这本书去参赛,送出去前是否有获奖的把握时,哈金说,他并没
有送这书去参赛,是出版社帮他送的。每年各个出版社都会选送一批好作品参赛。他说,
作为他自己来说,他对自己送出去的每一个作品都觉得没有确定性、没有把握。得奖的因
素其实就是个机遇,没得奖的作品并不是不好,得奖的作品也并非一定很优秀,不要把奖
项看得太重,奖项不过是一种噪音,作者重要的是把作品用心、用能力做好。哈金说到,
他刚应聘到波斯顿任教时,每天要写讲义,来到这个北美主流文学基地,他更要认真教学
。但这时,书商已经安排了他到全美十五个州(市)作图书促销,他推辞说不能去了,出
版商大为惊奇,专门派人来探望,以为他是卧病不起了。

哈金给我的第一印像是质朴和沉稳的气质。身着紫蓝白相间衬衫的哈金,好像并不太注重
外表的修饰,头发不是很整齐,衣裤似乎也没烫过。可是在整个演讲和答问过程中,我越
来越被他的内在气质所吸引、所震撼。

他的老同学陈屹说,老班长给人的印象永远是捧着一本书,刻苦攻读。她说,觉得哈金有
一种很深的内在气质,让人觉得一辈子也学不来。哈金却笑着说,黑龙江大学英语系是他
报的最后一个自愿,他最想学的是哲学,但没办法入了英语系,底子薄,不得不努力。大
学第一、二年,确实一点也不喜欢英语,直到第、三四年,才慢慢地喜欢,到后来为了考
研究生就更下力气。陈屹还问到,一般诗人是比较感性的,但小说创作则比较理性,这两
者之间是否有矛盾。哈金说,两者之间应该不矛盾,只是感性要通过理性来调整才会有深
度。

哈金来美留学后,一直都有回大陆的愿望,直到八九年六四后才考虑留下来,九零年,大
约化了一年的时间来思考和选择写作方向。他来美主攻的是诗词研究,第一本诗集出版很
顺利,刚好遇到一位为芝加哥大学组稿的教授,觉得哈金的诗词不错,就送给出版社帮他
出了,但没有卖出去。后来在两百多个竞争者中,他得到了一个教授诗歌创作的职位,原
先愿意帮助他的朋友好像一夜之间都成了竞争对手,没有人再愿意帮助他。

谈到诗词创作与小说创作的过程有什么不同,哈金说,语言最优秀的地方体现在诗歌上,
诗歌更富有表达力,也更富有色彩。写诗歌要有情致,常写诗的人对语言会比较仔细,而
诗人写小说的毛病容易语言过于华丽,不太注重情节。

在创作上,哈金说,不要把同代人作为竞争对手,要把眼光放远些,把世界大文豪作为自
己的竞争对象。他说,一些大的失败甚至比一些小的胜利更有意义。只要书好,早晚会出
,就像放电波,总有人会听到。还说,作家要自重,体裁要从心里出来,一般想写的东西
,都是在心中酝酿很多年沉淀下来的。对读者的考虑,直接读者最重要,要横向考虑(当
代),也要纵向考虑(跨时代)。

当被问及,他是否发表过中文作品,答,没有。也有人问哈金,今后是否考虑用中文写作
,哈金说,不是能不能做的问题,而是有没有机会做的问题。决定了用英文写作意味着一
次背叛,回去用中文写作,意味着要再一次背叛,时间、功夫、能量、生命,有多少能花
在上面?已经在英文写作的路上走了十五年,回去用中文写作就要重新开始,何况我们这
些在汉语文化边缘的人,不可能产生像王安忆等作家的影响力。

谈到中文写作与英文写作有什么区别时,哈金说,西语词汇量非常大,但西语的作品流畅
性比较好,汉语因着有四声,从而有很大的优势,风格上可以作选择,节奏则因人而异。
哈金强调,语言不是最重要的,眼界和功夫才是主要的。哈金说,文学的主流已经在那里
了,我们要去学习,欧美作家都推崇苏俄作家,文学大道已经摆在那里了,虽然大道旁有
许多作家开辟的小道,形成作家各自不同的风格,但不必去学小道风格,还是应该沿着大
道走。写小说的,应该读契柯夫的作品,他的作品是个槛,不容易超越。

让他说说作家应具备什么素质是,哈金讲了个小故事:写《包法利夫人》的作者,天份并
不是很高。一个周末朋友们约他出去玩,他说他不能去。朋友们回来说那地方真好玩,玩
得很开心。这位作家说:“我也很开心,做了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星期六把一个分号放进
文章里,星期天又把它从文章里拿出来了。”哈金说,作家要有献身精神,要有韧劲,要
有这“分号精神”,有人说过,天才就是一个长长的耐心。

当问及哈金最喜欢自己的哪一部作品,他说,每一部作品都花了很多功夫,《等待》在语
言上很美,花了很多功夫,虽然中文翻译上体现不出来,因为整个翻译过程比较仓促。《
老兵》很难翻译,是与太太合作的作品。而《疯狂》则是对自己写作技巧的新挑战。

出一本获大奖的书,对哈金有什么影响。哈金说,当然有影响,一是今后作品的发表和出
版不成问题,但前面的槛也越来越高。出书后工作比较稳定,进入了纯正传统文学领域。
只是自己还是过渡时期,以往的作品多以大陆的人事为背景,下一部作品将写一个韩战俘
虏兵的故事,涉及美国的情景多些。因着在美国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今后的作品会有更
多的美国素材,希望能尽自己最大努力,写出美国题材的好作品。

哈金是个优秀的作家,相信源于他优秀的人品,源于他虚怀若谷的胸怀,以及他具有的韧
劲、耐心、能力、和语言优势。我们翘首以待他下一部更精彩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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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21-09-05   
哈金访谈(明迪采访哈金)
哈金访谈(明迪采访哈金)
白凹 白凹 2017-08-07 21:42:19
明迪:你的第一首英语诗《死兵的独白》发表在纽约的《巴黎评论》上,第一本英语诗集《沉默之间》(Between Silences)1990年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这在中国留学生中是非常少见的,能否请你谈谈当时的情形,为什么写诗?为何发表和出版都那么顺利?

哈金:1986年秋季我的导师弗兰克•毕达教诗歌写作,我当时是二年级文学研究生,不允许正式修这门课,所以我就旁听,但必须交作业。《死兵的独白》是我交的第一篇作业,弗兰克很喜欢,就兴冲冲地给他的朋友在电话上读了。他那位朋友当时是《巴黎评论》的诗歌编辑,就接受了。但那是在电话上接受的,得署上个名字,弗兰克问我要用什么名字。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在写东西,就问“哈金” 怎么样,他说听起来很好,很简洁。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用这个笔名。后来弗兰克和我的另一位也是诗人的导师——艾伦•格鲁斯曼——鼓励我继续写诗。1988年夏季我在工厂里做看守,有时间,就写了《沉默之间》。艾伦非常喜欢。那年秋季,有几家出版社拒绝了这本诗集,但最后被芝加哥大学出版社接受了。当时我并没有很在意,觉得这只是一个“插曲”,因为我打算将来回国,用汉语写作。



明迪:你觉得用母语和非母语写诗有什么区别?

哈金:一开始我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觉得用英语写诗不太难,但后来知道了,用英语写诗非常难,尤其是对声的把握。在这方面,英诗是非常讲究的,比汉诗讲究得多。其实小说也是如此,一个句子好坏,往往要看听起来怎样。这不是能从书本上学来的。

明迪:你的诗很有节奏感。不过我有个问题,太注重音乐性,太流畅了,是否会使一首诗没有陌生感,反而趋于平淡?

哈金:这是最难的——怎样找到自己独特的音乐。你看英语中的大诗人,只要拿出一行诗,读者一般就知道是谁的。所以这不是流畅的问题,而是诗人怎样获得自己特性的问题,一个终极性的问题。我在英诗里没走多远,但知道这个问题;这些年来我大部分精力都用到小说上了。英语中没有非母语的大诗人,这是非母语作家写作的极限,但愿将来有人冲破这个极限。

明迪:但你起步不凡,三本诗集各具特色,可惜没有继续走下去,或者立刻改用中文写。你把诗歌的音乐性和个人的独特声音并置,这点很有趣,“声”在于你似乎是个整体,比如你在《自由生活》的诗歌笔记中谈到,诗歌的听者确定后,能帮助诗人决定音量和音调,也可以帮助读者弄清是谁在和谁说话。我们先分开来看一下,你早期的英语诗歌创作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就是为中国弱势群体发声,而第二本诗集《面对阴影》(Facing Shadows)却是你自己的声音,你在《文学代言人及其部族》这篇长文里详细谈到了这个变化,但很多读者没有机会看到这篇文章,请你再简单谈一下。

哈金: 89年后我渐渐意识到得用英语长期写下去,但我也觉得自己太天真,以前没意识到代言人的角色有多么沉重。所以第二本诗集就变得比较个人化,更有抒情的强度,诗也更简练些。

明迪:我觉得不仅仅是写作方式和角度有变化,对主题挖掘也更深一些,而且语调很感人。《沉默之间》里不同人物的独白我都很欣赏,但我没有太多个人感悟,而《面对阴影》引起很大共鸣,你在美国的奋斗经历、对生活的感恩、对旧友的情谊、以及对童年的记忆,读了很感动,从技巧上来说也很受启发。第三本诗集《残骸》(Wreckage)像一部史诗,从各种不同的个体角度看中国历史,既有纵向的磅礴气势,又有横向的细致深刻,你花了多长时间完成这部诗集?

哈金:这本诗集断断续续用了大约三年。你说得对,《面对阴影》里面的诗更像我自己的,跟自己个人的经历比较密切。

明迪: 在《残骸》中,你以抒情笔调写华夏史,从大禹治水一直写到清末中国第一批留学生出洋,从远古神话故事到真实历史事件加上个人命运,是否以《荷马史诗》为目标?

哈金:跟荷马没关系。这本书完全是个人的心理需要,觉得要跟中国在感情上疏理一下,以继续将来的写作。用了三年写完后,心里平静了许多,好像了结了一件心事。

明迪: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是梳理还是疏离?兼而有之吧。《残骸》里的独白很具有震撼力,细节处理很老练,有些出人意料之处,你一定下了不少功夫。后来为歌剧《秦始皇》写歌词有什么感想?

哈金:当然,这些诗写完了,感情就疏离了许多,因为有了个交待。歌剧不一样,是大家一起做的,大概像制作电影,我只是一个工作人员,很多东西都不是我说要加就能加,我说要减就能减。这是为什么在歌剧没上演之前我就说以后不再介入歌剧了。包括电影,《自由生活》的电影合同在最后一刻我没签,因为得介入太多。我要集中精力把南京大屠杀的长篇完成。不过,跟谭盾、张艺谋、多明戈一起工作那段时间,我也很受启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那些艺术家、音乐家那么高兴地工作。能够每天兴高采烈地从事自己的工作是人生最大快乐之一。还有,那段经历让我写出了《作曲家和他的鹦鹉》。 这个故事是我的下一本短篇小说集 《落地》中最好的故事之一。



明迪:《落地》已有两篇的中文翻译在台湾《印刻》杂志上发了。2002年《耶鲁书评》对你作访谈时说你在诗歌、长篇小说和短篇上都很有成就并问你更喜欢哪一项写作,你当时说最喜欢写短篇小说,现在呢?

哈金:短篇对我来说比较适应,写不好就扔掉,再来。也不需要很多灵感,只要坚持下去,两三年就可以写一本。但长篇是衡量小说家能力的主要标准,契诃夫一直要写长篇,只写出了《决斗》;鲁迅也要写长篇,但力不从心,没写出来。所以,如果体力和精力允许,小说家应尽力写长篇。

明迪:在谈及小说创作时,你常常提到“文学传统”,那么在诗歌创作上你受哪些诗人的影响?你是学英美文学的,专攻诗歌,毕业论文是关于现代派诗人庞德、艾略特、叶芝,你还谈到过奥顿和哈代等诗人,撇开学术文章,从你个人的诗学成长来说,受哪些诗人影响最大?

哈金:我受唐诗宋词影响很大,特别是在情致上。英诗方面,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乔治•赫伯特和哈代。当然叶芝和奥顿的影响也有,但他们的声音太强大,所以我总是自觉地保持距离。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很伟大,我从中学到很多,主要是写作的基本原理。

明迪:你读的《四个四重奏》是原文,你觉得读中文译本的读者有什么损失?

哈金:我读的诗原文,没看过中文的译文,很难比较。

明迪:我也没读过译本。你以前谈到过乔治•赫伯特和约翰•多恩等玄学派诗人对19-20世纪英美诗人的影响,看来你吸取诗歌营养是直追现当代诗人的源头,正如在小说创作上你绕开美国当代小说家而以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为精神食粮。但你的诗歌并没有宗教情怀,也不追求以机巧取胜,你受乔治•赫伯特的影响主要在哪方面?

哈金:赫伯特有种音乐的庄重感,许多现当代的英美诗人都受到他的影响,比如伊丽莎白•毕肖普。这种影响是骨子里的。还有,他的富有内敛性的勇猛,表面上很温和,但内在感情和思想却非常激烈。

明迪:毕肖普早期在诗艺上受他影响很大。她抒情上的节制、表达上的内敛使她有别于同时代的“自白”诗人。回到你的诗歌上,你的英诗语言上有很强的音乐性,这在汉语翻译中很难表现出来,所以刚才请你多谈一下乔治•赫伯特对你的影响。其他英美诗人的影子都比较明显,哈代的悲观和戏剧性反射最强,在营造意境和用词简练这些方面也有中国古典诗词影响的痕迹,总之,三本诗集中风格变化很大,你作了很多不同的探索和尝试,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其实,读了你的《父亲》这首诗就不应该再问这类问题,“这些日子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嘀咕,/‘他们都喜欢女儿,/你最好做自己的父亲吧。’”虽然是句玩笑话,却也是个浅显的道理,不管受谁的影响或者模仿过谁,最终还得走自己的路,是这个意思吧?

哈金: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在西方亚裔男作家比亚裔女作家更难生存。我认识一位母亲是韩国人的男作家,他写了一本回忆录,但出版商逼他改成小说出版,因为没有人对亚裔男人的自传感兴趣。所以,最好自己做自己的导师。

明迪:谈谈你与中国当代诗人的交流。你有一首《给阿曙》的诗是写给大学同学张曙光的,请你谈一下大学时代的诗歌创作好吗?大学之前有没有写诗?换句话说,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来美国之后有没有和国内诗人交流?你对中国当代诗歌现状关不关心?有什么具体发现或感触?

哈金:在黑龙江大学读书时,有个大路文学社,我参加了,但跟别人来往不多,只跟张曙光、李庆西等来往多些。应该说我是上大学时开始写诗的,写了很多,没发表过,后来都仍掉了。曙光比我认真,一开始就要成为诗人,所以他反对我去读研究生。来美国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也讨论过一些有关诗歌的问题,比如诗的叙事性和戏剧化的问题,那是我们在九十年代初所关心的问题。 我也跟肖开愚有联系,是曙光介绍的。《给阿曙》是为《面对阴影》那本诗集量体裁衣做的,书的尾部应该有一首较长的诗,所以我就用罗马诗人贺拉斯那样的书信体写了那首诗。

明迪:你从布兰戴斯大学毕业后,到波士顿大学读文学创作班,2002年又回到波大教文学创作,请你介绍一下这个写作坊以及英语系里的情况,有不少人都很羡慕你,同事中有索尔·贝娄和沃尔科特,以及当代诗人露易斯·格里克和罗伯特·品斯基。索尔·贝娄在世时你们有文学上的交往吗?你和沃尔科特共用一个办公室的时候,除了今天天气哈哈哈之外还聊什么别的?换句话说,你这个人好不好相处?

哈金:贝娄去世前不教创作,所以没什么来往。沃尔科特退休前住在纽约,每隔一周来一次,见面基本上是打哈哈,他总说他要写小说挣钱,还说中国请他去,但他不去,因为光出他的书,但见不到版税。那都是玩笑。露易丝•格里克和罗伯特•品斯基都住在波士顿,见面多些,更像朋友。当然,他们比我大一辈, 我很尊重他们,特别是格里克,她是伟大的诗人。



明迪:请你谈谈对她的具体印象和对她诗歌的直观感受,你喜欢她的早期作品还是现在的作品?当代美国诗人还有哪些你比较欣赏也请一起谈谈。

哈金:我更喜欢她的早期作品。她的诗表面上很轻灵,但骨子里却非常暗淡、沉重、尖锐,是黑色抒情诗。我也很喜欢 C.K. 威廉姆斯和理查德•威尔伯。

明迪:格里克喜欢用神话,但处理方式有些变化。这些优秀诗人都在大学教诗歌创作,给人印象是现在诗人都产生于学院,或只有学院诗人受到重视,即便是西部森林的原生态诗人施耐德也被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聘去教诗歌创作,那么学院外的诗人要得到承认是不是很难?

哈金:对诗人来说,教书是非常好的职业,一般来说只要出一两本书,就能找到教职,所以学院外的诗人多是不喜欢教书的人,他们可以做别的工作。校园内和校园外的诗人并不对立,有的诗人根本就不愿教书,例如李立扬和大卫•村井。如果非要划分,只能说出了书和没出书之分。没出书的到哪里都难,但一旦出了本像样的诗集,机会还是有的。当然出书是非常难的,所以诗人们往往形成圈子,互相帮助,当然也会排挤别人。

明迪:《多维时报》记者洪浩在对你做专访时曾特意从纽约赶到波士顿去听你上课,而我更想知道你在艾默里大学教诗歌创作的情况。你教了九年的诗歌创作、六年的小说创作,你更喜欢教哪门课?同中国的文学创作课比较,美国的课程有什么特点?有哪些方面值得中国借鉴?

哈金:我比较喜欢教诗歌写作,但波士顿大学有许多优秀的诗人,而且近年来我主要写小说,所以我在这里只教小说创作,教中、长篇小说写作,除了上课讨论外,要指导每个学生写出一篇中篇小说,或一部分长篇的章节来,所以很累。据我所知,中国的大学并不教创作课,所以很难比较。以前欧洲也没有写作坊,现在英、法、德各国都陆续有了。我接触过一些欧洲作家,他们都认为就技巧来说,美国的青年作家比欧洲的青年作家从整体上看要高出一筹,因为有写作坊的训练,美国青年作家个个都齐刷刷的,而欧洲的青年作家则高低不平。但这并不是说学到了技巧就会成为作家。

明迪:但如果本身就有天赋的话,通过写作坊的技巧训练,以及这个资历,起码可以节省时间、少走弯路,是吧?

哈金:那当然。就是没有天赋的,起码会晓得小说是怎样一步一步做出来的。所以,即使很多人没成为作家,他们也不后悔在写作坊待了一两年。再说,大部分写作坊都有奖学金,学生并不花自己的钱。

明迪:你同时还教文学课,文学课比创作课轻松多了吧?如果可以选择,你愿意放弃教书、专职写作吗?

哈金:其实文学课也很累,一门课要读十二三本小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愿意专职写作,但在美国很少有严肃的作家能做到这点。我宁愿教书也不愿受图书市场的控制。如果没有固定的收入,就得看出版商的脸色,想办法卖书。

明迪:你在小说《自由生活》后面附了25首诗,是故意比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多一首吗?

哈金:是故意比他多一首。《自由生活》里的诗是人物化后的诗,完全是为武男写的。那些诗要比《日瓦戈医生》里的诗逊色,因为武男并不是成功的诗人,但就小说整体而论,《自由生活》不比《日瓦戈医生》逊色。这本书要看英语才能看出它的特色,时间会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

明迪:“我是个称职的恋人,/不靠赞美,/仍可以创造出骄傲”,有这种自信就不在乎别人怎样评价。罗伯特·品斯基很有眼光,他的评语是:“(《自由生活》)改变了文学体裁,叙述在亲切的家常话基调上展开,之后才意识到这是一部史诗。”有没有人专门评论附录中的诗?

哈金:没见过。大部分小说家不知道怎样评论诗。品斯基明白这本书是美国移民文学的集大成之作,在美国移民文学史上有它的位置。

明迪:加上小说里面的两首,总共27首,看得出来这些诗是根据小说人物和故事情节发展而写的,是武男的诗,但其中有两首是你自己的声音,《天堂》和《交锋》,这两首放得开,很洒脱,一气呵成。纳博科夫也是先写诗后写小说,但很少看到他的诗,他在小说上的成就太大了,连英语母语小说家都受他影响,包括约翰·厄普代克,是吗?



哈金:纳博科夫是伟大的风格家,受许多英美作家的推崇,包括厄普代克,但我看不出纳博科夫对他在写作上有直接的影响。纳博科夫喜欢放焰火——总是星光四射。《洛丽塔》给他带来了名声和财富,就是在整个西方也很少有作家能够把家安在瑞士的一家豪华旅馆里。所以,对他的推崇多少带有浪漫色彩,大家崇拜他那种不依靠集体、家世、和国家的精神。当然,他能用三种语言写作,这也是别人可望不可即的。

明迪:《自由生活》野心太大,恐怕让别的诗人小说家看了心里发堵。不少人都很欣赏你那篇《为外语腔调辩护》长文,很遗憾厄普代克去世了,否则不知是否会有类似于纳博科夫与爱德蒙·威尔逊之间那种辩论式的文学博弈?

哈金:不会的。他那么大年纪,能认真读这本书还写了评论,我很感激。我也知道,厄普代克有种习惯——每当一部重要小说出现时他常常在《纽约客》上发些微词,比如茹斯•菊帕瓦拉的《热与尘》和奈珀尔的《河湾》。写完他的兔子系列后,他就没能再写出举足轻重的作品,所以他跟罗斯、多里罗、莫卡西等同辈的作家比起来,不很顺利。

明迪:很多人说《自由生活》是你的精神自传,其实也有很多人在书中的厨师诗人武男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你有没有打算以后用中文写诗?

哈金:我在想是否用中文写诗,但还没下决心。

明迪:这同样需要勇气,当初你决定用英语写作就很有勇气,你在《感激 ——在现代语言协会大会上》这首诗里写到:“只有懦夫才不得不吃祖先的骨灰/滋养的庄稼,/而我们的身体可以肥沃/任何土地。”用现在的话来说,牛逼!

哈金:想用中文写东西是不愿切断跟中文的联系。我说那话是指自己不应该靠国家和集体来生存,也不应该搞什么传播中国文化。我不想吃祖先留下的遗产,作家应当创造文化。

明迪:你在《黎明前》一诗里写到:“这些年我在纸上爬行,/拖着文字的镣铐”,如果文字是创造文化的一种工具,用非母语创作是否是戴着加重的镣铐?

哈金:各种各样的局限总是有的,而且越来越大。这就是为什么纳博科夫说用英语写作是他个人的悲剧,我也有同感。但这不该成为不努力的借口。纳博科夫有好几回累倒了,直接被拉到医院去。康拉德有一次对另一位作家说,他在十一年里写了十二本书, 不记得曾有过十分钟的娱乐。我们往往光看到他们的荣耀,而没看见他们的辛苦。

明迪:你也很辛苦啊,毕业至今已出12本书了。你在诗里常提到“另一个人”,用英语写作是否使你觉得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哈金:是的,是一个更富有潜力的自己。

明迪:你以前说写小说可以将一些问题理出个头绪来,这次又说写诗也是如此。除了这个“梳理/疏离情感”的功能之外,写诗对你意味着什么?

哈金:写诗的最基本动机是要成为该语言的一部分,但这是很艰难的,往往要靠运气。其实,作家的贡献有各种各样,不必非是语言上的。比如,我正在写一部南京大屠杀的长篇小说。

明迪:《自由生活》后面的诗歌日记中也谈到这个问题,我开始有点惊讶,对我来说写作是自救,从没想过要成为某个语言的一部分,我只能说武男的眼界高。你的小说创作和你的三本诗集似乎走的是同一条线路:从中国故事到个人故事再到历史。而这三个阶段你在诗歌创作上早就完成了,《沉默之间》出版于1990,《面对阴影》出版于1996年,《残骸》出版于2001年,但这三本诗集都还没有被译成汉语。

哈金:2004年与上海文艺出版社签的五本书合同,其中一本是诗选,后来不了了之,对方告诉我我的书除了《等待》之外都被禁了,所以我就没动手翻译自己的英诗。

明迪:无论是用母语还是非母语创作,“成为该语言的一部分”是很牛的抱负。91年你在波大旁听时,莱斯利·艾普斯坦就发现你不仅仅是写故事,而是会给文学作出贡献,这位伯乐写了九部小说了,但中国读者不大了解,他父亲和双胞胎叔叔因《卡桑布兰卡》电影剧本而得过奥斯卡最佳剧本奖。你早年的诗歌导师弗兰克·毕达(Frank Bidart)也几乎不被中国诗人所知,能否介绍一下他?

哈金:他的诗,本质是语气,他把戏剧独白体发挥到极致。他跟罗伯特•洛威尔一起工作了许多年,洛威尔的最后两本诗集是他编辑的。在美国诗歌界弗兰克•毕达被认为是最优秀的诗歌编辑。诗人们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弗兰克说完成了,这本集子就完成了”。

明迪:毕肖普和洛威尔的通信集里提到过他。他的诗天马行空,我基本上读不懂。今年四月《洛杉矶时报》授予他最佳诗歌奖,他以前得过史蒂文森奖、博林根奖等一系列诗歌奖,足见很牛,而且他还是这么好的诗歌编辑。无论是诗集还是一首诗,要达到“完成了”(finished)很不容易,你在教诗歌创作时是怎样要求学生的?暂不说诗集,就说一首诗吧,你给学生怎样分析一首诗是否写完了?从哪些方面判断?

哈金:弗兰克不对学生说那些,因为本科生中很少有人能完成一首诗。我跟他是一种私下的工作关系,每周见一次面。“完成”完全凭直觉,一种训练出来的直觉。如果硬要用语言来表达,只能说再也找不出毛病了。很少有学生能完成一首诗的,而且他们认为完成了,并不等于完成了,很难也没有必要非得说服他们。老师必须尊重学生的意愿,因为他们是作者,可以听你的意见也可以不听。等他们发展到一定程度,他们的“完成”感也将有所增进。

明迪:《自由生活》里有一首诗《最后一课》,我很喜欢,但你说没有“完成”,为什么?

哈金:总觉得那是武男的习作,还是单薄了些。

明迪:另一方面,你又说一首诗不能写得太满,要有呼吸的空间。怎样平衡“太满”和“未完成”?

哈金:这只能因诗而异,原则上是应该给读者留有想象的空间。至于“完成”,主要是说内容的所有潜在和语言上的挖掘。弗兰克常说,“hammer the line", 锤打每一行。

明迪:你有一些诗看起来像纯粹的场景描写,比如《半夜》就像小说或电影中的一个镜头,看似白描,却又有神秘感,好像背后有很多故事,而你并没有叙述出来,给想象提供了很大的延伸空间,你写这首诗或这类诗有什么特定目的?看起来不像有什么要倾诉,好像是为自己写的,不需要读者,或者不需要别人去理解。我在读的时候是一种纯语言享受,虽然也琢磨你为什么写,但背景和含义并不重要了。

哈金:你说得对。再者,当这样一首诗放在别的诗之间,它会给整个书增加色彩。

明迪:关于诗歌创作成为该语言的一部分,有件事不知你听说了没有,已经举行了四届的全美高中生诗歌朗诵比赛上,被指定朗诵的作品有拜伦的《她走在美的光影里》,莎士比亚的《可否将你同夏天相比?》,迪金森的《希望是有羽毛的东西》,弗罗斯特的《雪夜在林边停留》等,还有你的《谈话方式》。

哈金:我知道有很多学校教我的诗,但没听说过这件事,谢谢你告诉我。

明迪:《谈话方式》发表在《诗》(Poetry)月刊上,最后一句很早就被人评价过,“即便是草莓地里的冰雹”,这一句连美国诗人都觉得牛,我忘了是谁写的评论。你如果不写小说,诗歌会引起更多注意。

哈金:我没见过那样的评论,不过我认为如果海明威和福克纳光写诗,他们定会成为伟大的诗人。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如果把用在小说上的劳动量用在诗歌上,那会是怎样的辉煌。但写小说会使作家更自立,我是说包括在艺术上不依靠群体和圈子。

明迪:所谓圈子就是气味相投的朋友吧,创作还得靠自己,都很孤独。再回到“声”的话题,你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诗歌语言的本质是声。声是无法翻译的,它也容纳着感情和意义,是诗歌语言中最有感染力的成份。”诗歌翻译大多停留在意义和意象的语言转换上,包括我自己的翻译练习,在语调和语气的处理上也把握不够。翻译是一门遗憾艺术,流失的都是金子。



哈金:这也是我很少翻译诗的原因。

明迪:那么对于从事诗歌翻译的人,你有什么建议?

哈金:这很难说了,除了对原作的充分理解之外,主要是要在汉语上体现出诗意,这往往依赖翻译家个人的天分。

明迪:有的诗可译度高,有的诗原创性很强,翻译起来十分难,那些仅能在原文中体会到的妙处无法转换到目标语中,读到这样的诗让我想起你在上面说的,“写诗的最基本动机是要成为该语言的一部分”。成为该语言的一部分就是像艾略特那样在表达方式和技巧上更新诗歌语言,这又让我联想到你提倡的“伟大小说”之概念,你认为现代汉语中有没有“伟大诗歌”?

哈金:当然有,比如戴望舒的一些诗。可惜他英年早逝,留下的诗太少了。

明迪:他们那一代诗人都很有造诣,通晓几门外语,左手写诗,右手翻译,有些还用第三只手从事文艺批评。你也写文学评论,你怎样看待写作和评论之间的关系?

哈金:现在的文学评论跟那时候的不一样,要想写好一篇评论是很难的,得了解一些批评理论,还要细读文本。创作跟批评不一样,是原创,这就是为什么美国最大的批评家之一特里林(Lionel Trilling)后悔没有继续向索尔•贝娄那样一直写小说。从一开始我的导师格鲁斯曼就对我说,“对你来说,创作永远是第一位的。”

明迪:回到汉诗上,自白话文运动以来,汉语新诗发展到现在,你认为从哪些方面可以或者应该创新?题材上还是形式上?

哈金:两方面都有很大的创新空间,但最主要应该是语言上的。

明迪:你在《自由生活》的诗歌笔记中谈到英语吸收外来营养的问题,那么汉语诗歌吸收外来营养是否是“去汉语化”?有一种看法是,外来语和外国诗歌对汉语新诗的影响有积极正面的作用,丰富了汉语诗歌和汉语语言。另一种看法是,汉语新诗是西化的产物,汉语诗歌需要纯正化、汉语化。你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哈金:其实,汉语中很多词来自日语和英语。丰富汉语不是说要把它搞得西化,而是说要挖掘并扩展它的潜力,特别是语句和节奏方面的。我的感觉是汉语是伸缩力非常大的语言,根本不怕被别的语言侵害。只有与别的语言不断互动,吸取各种能量,才能发展得更强大。强调“纯汉语化”只是强调诗歌的一种功能,就是稳定语言,但诗歌还有另一种功能,即发展语言。两者都不可缺。阿什贝利的一些诗首先是用法语写的,然后用英语重写,这造就了他与众不同的语言。中国文学吃亏就吃亏在不能与别的文学直接从语言上互动,从来没像欧洲的主要语言那样很容易地就把临近语言中的新鲜能量吸取过来。这种许多世纪的关闭状态使中国文学缺乏活力,死水一潭,也难在世界上找到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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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的愛 ◎哈金 著 明迪 譯




多少年來我四處流浪,

像一隻風箏,從你手上掙脫

那根靈活的線。

無數次我的翅膀折斷,

被雨水浸蝕,被風吹跨。

 

然而,我仍然直衝浮雲,

尋找一個面孔,以把我腦海中的火花

變成燦爛的詩行。

我懷著一顆沸騰的心在空中

飛翔,追逐一片壯美的迷霧。

 

此刻,我在你腳下,

滿腔熱情所剩無餘,

翅膀已經斷裂,

嘴裡吐不盡悔意,

字句含混不清。

 

我想說的是,『親愛的,

我回來了。』

 



--

 

◎作者簡介

 

本名金雪飛,1956年出生於中國遼寧省。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服役五年。在校主攻英美文學,1982年畢業於黑龍江大學英語系,1984年獲山東大學英美文學碩士。1985年,赴美留學,並於1992年獲布蘭戴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博士學位。現任教於美國波士頓大學。

 

著有三本詩集:《於無聲處》(Between Silence)、《面對陰影》(Facing Shadows)和《殘骸》(Wreckage); 另外有四本短篇小說集:《光天化日》、《新郎》、《好兵》,和《落地》; 六部長篇小說:《池塘》、《等待》、《戰廢品》、《瘋狂》、《自由生活》、《南京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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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旅臺小子

攝影來源:Pixabay │ memyselfane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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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旅臺小子ɘ】賞析

 

親愛的,原諒『我』遲到了。『我』,回來了。

 

這首詩近似口白的語言,簡練寫出『我』流浪、追逐個(很可能連『我』自己也不曉得那是)什麼。後來,『我』才發現那其實就是一份『愛』,而且遲到了。有些懺悔,卻又不忍心責備:『滿腔熱情所剩無餘,翅膀已經斷裂,/嘴裡吐不盡悔意,/字句含混不清。』如果『我』已回來,又該如此責備呢?

 

還好嗎?

 

詩中玩味的是『親愛的』,它並未明確指出是誰。可能是親人、朋友,或者是愛人。如果它指的是『我』自己本身呢?這詩就有趣多了。

 

時光是不可逆地行走,我們往往因而缺憾。這豐富了我們的生命,也是一種『愛』,它往往是匱乏的、遲到的。我們唯有在選擇接納過去各種不同的『我』並包容,我們才能成就這份『遲到的愛』。 

愛自己,愛過去的自己,愛各種不同的自己。
 

遲到又何妨?這不是回來了嗎?你也因此學會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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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句三年得,

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

归卧故山秋。
冰花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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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21-09-08   
《海外优秀诗人》著名诗人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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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花荐语】

哈金先生是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首位华裔作家,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他在美国用英文写作,笔耕勤奋,著作丰厚,屡获美国主流文学大奖。他虽是赫赫有名的大作家,真正的世界级大咖。可在我看来,他更是一位有传奇色彩的大诗人。因为他虽然是在读大学时开始写诗,出国留学前在国内并没有发表过诗歌作品。但他把自己的诗翻译成英文后,在申请美国大学时一起寄去,却被诗人导师看中录取他到美国读文学博士。

哈金在美国读书期间就用英文出版了第一部诗集。而他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凭借他的诗歌才华,在数百人的竟争中获胜,取得了在大学里教授诗歌的位置。他在大学里教了9年诗歌。还有,据说他在一部小说里写有27首诗。由此我猜,与小说比,诗歌可能是他内心的最爱,也是他有别于其他著名作家的强项。

哈金主要是用英文写作,我把在网络上看到的他为数不多的中文诗歌整理出10首,推荐给大家。

哈金的诗质朴、真挚、自然、凝炼、深遂,直指人的心灵和事物的本质。他的诗取材广泛,意境优美、独特,语言表达精准、细腻、严谨、犀利。他的诗歌作品非常洁净、思想性强,又充满力量和张力。哈金的诗歌也展示出他做为纯粹诗人的真诚、正执和高尚品格。

哈金曾被他的美国诗人导师称为诗歌天才。下面,一起来欣赏这位诗歌天才、传奇的著名双语作家、诗人哈金的诗歌。
哈金的诗10首

著名作家、诗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 哈金

摄影 冰花

1
不适应 ‬

你常常告诉孩子们:
“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既然改变不了它
就得学会适应”
这是什么逻辑?
为了苟活,宁愿萎缩──
白天看不清太阳
眼睛就该接受昏暗
驱不散这满天雾霾
就该让肺憋屈地呼吸
假食品泛滥
胃就得更能消化
反正大家同样地活着
长此以往
人类将一代不如一代
退化成野兽
最终变成植物
变成石头
进步都从不适应开始──
人们改变环境,使它适应自己
收起你那套入世哲学吧
还是让孩子们学会不适应


2
太阳的味道

她在浴缸沿上
放了一条毛巾,
松松软软,叠得整整齐齐,
浸泡着阳光。
我把脸埋进绒毛里。
深深呼吸太阳。
我胸中荡漾起―个世界,
那里有海鸥,
渔船,潮汐,飓风,
花粉和蜜蜂,孩子,
熏肉,笑语和歌声。
如果有人再对我说,
“太阳在哪里闻起来都一样。”
我会告诉他,
“并非家家相同。”


3
石榴

再下一场雨它们就会裂开一
龇牙咧嘴,在曾经
挡住它们面颊的
密叶之间微笑。
我将为这些石榴拍张照片,
给你――只给你
一个人看。你和别人一样
多么馋这些
果实,却忽略了
鲜红的花朵
曾被虫子和风伤害。
你无法想像
有些花朵会结出
这么沉甸甸的骄傲。
告诉你吧,它们真酸。


4
迟到的爱

多少年来我四处流浪,
像一只风筝,从你手上挣脱
那根灵活的线。
无数次我的翅膀折断,
被雨水浸蚀,被风吹跨。
然而,我仍然直冲浮云,
寻找一个面孔,以把我脑海中的火花
变成灿烂的诗行。
我怀着一颗沸腾的心在空中
飞翔,追逐一片壮美的迷雾。
此刻,我在你脚下,
满腔热情所剩无余,
翅膀已经断裂,
嘴里吐不尽悔意,
字句含混不清。
我想说的是,“亲爱的,
我回来了。”

(注:此诗原作是英文 哈金的诗 明迪译)


5
练字

你看,这是字帖和毛笔
从现在起你要多练字
每天都临摹几页
汉语不但要会说会读
也必须会写
写出一手好字
将来你会更有出息
你们每个星期天
都逼我上中文学校
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来完成数理化作业
还得读英语小说和戏剧
根本没工夫抄汉字
再分心下去
我可能会留级
别给自己找借口
你必须多练字
做一件事情
就要做好,做彻底
如果不会写中文
将来回合肥
你就是半个残废
我总算明白了
为啥中国人那么会山赛
我们学校里有几个家伙
老在家里抄汉字
在班上他们专抄别人的作业
我不要像他们,从小
就练这种山赛功夫
我要创造,创造,再创造


6
如果吃是文化

我们要吃鼠
老鼠皮毛厚实光滑
能给你一头浓发
即使你已经秃顶
也能让你黑发重生
我们要吃猫
猫生性机灵
能让你变得聪明
起码长些精神
我们要吃蛙
青蛙会游水,嗓门大
能使你声如洪钟
雨季里也不染上湿病
我们要吃狐
狐狸狡猾,动作迅速
能让你反应机敏
不掉进别人的陷阱
我们要吃虎
老虎力大凶猛
能壮阳,强你筋骨
让你威风凛凛
战无不胜
我们要吃龙,要吃凤
但上天入海都抓不到它们
我们只能以蛇代龙
以鸡代凤
好把它们也吃尽


7
失去的月亮

就这样,我也丢掉了月亮
浑噩中把一张笑脸
当做全部光源和希望
并跟它走进了黑蒙蒙的森林
从此再看不清天上的风光
怎样跋涉,怎样搜寻
也找不到曾经翻越的山冈
如今黑夜和白天没有两样
时光都消磨在电脑和手机上
其实我早就明白
那张笑脸不过是皎洁的幻象
但我已经不会像祖先那样
仰望明月高悬在马前或路旁
好捎话给友人和故乡
我飘落到祖先没听说过的地方
须活出另一种坚强


8
祈祷

挺起身来,我的灵魂
不要再取悦任何活着的人
不要再给任何团体让路
不要再听从疑虑和怨恨
愿你重新燃起少年的疯狂
让梦想展开坚韧的翅膀
无论输赢你都不再掂量
每一次凌空都是最後的翱翔
愿你拥有动物般的秉性
从不抱怨,从不丧气
像鸟和鱼那样耐心地活着
把每一天都过成最好的日
愿你追索不老的智慧
热爱真理胜过美丽
多麽飘荡也不偏离航向
让生命和工作合二为一
愿你成为自己的里程碑


9
远行者

继续走吧,你走得越远
在那些走不动的人的眼里
你就会变得越渺小
直到有一天
他们再也看不见你
於是就宣布你已经消失
你不自量的选择
将使自己变成孤魂野鬼
走吧,千万别回头
带足食物和水
按自己的地图往前走
愿你每天都扬起
高昂的兴奋
但再好的风景你也不久留
要是你在开辟新路
就别指望会遇到路友
如果偏离了方向
你还有太阳和星斗


10
中心

你必须守住自己安静的中心
在那里做只有你才能做的事情
如果有人说你是白痴或疯子
就让他们饶舌去吧
如果有人夸专一
也不必欢喜,只有孤寂
才是你永久的伴侣
你必须守住自己偏远的中心
天摇地晃也不要迁移
如果别人以为你无足轻重
那是因为你坚守得还不长久
只要你年复一年原地不动
终有一天你会发现
一个世界开始围绕你旋转

摄影 冰花
哈金简介

著名作家、诗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 哈金
哈金(Ha Jin),本名金雪飞(Jin Xuefei),1956年2月21日出生于辽宁金州。美国布兰戴斯大学英美文学博士; 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 现为波士顿大学教授,主要教授小说创作和迁徙文学;1990年开始用英语写作,在美读书时就用英文出版了诗集《沉默的间歇》(Between Silences,1990)。他的主要著作有诗集《沉默的间歇》(Between Silences,1990)、《面对阴影》(Facing Shadows,1996)、《残骸》(Wreckage,2001)及短篇小说集《词海》(Ocean of Words,1996)、《在红旗下》(Under the Red Flag,1997)、《新郎》(The Bridegroom,2000)、《落地》(A Good Fall,2009);长篇小说《池塘》(In the Pond,1998)、《等待》(Waiting,1999)、《疯狂》(The Crazed,2002)、《 战争垃圾》(War Trash,2004)、《自由生活》(A Free Life,2007)、《南京安魂曲》(Nanjing Requiem,2011)、《放歌》(A Song Everlasting,2021);李白传记《通天之路:李白》(The Banished Immortal:A Life of Li Bai,2019);随笔散文集《湖台夜话》(Evening Chats at Lakeview Terrace, 2021) 等。作品已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奖、海明威文学奖、福克纳奖等;《 战争垃圾》入围2005年普利策奖小说类决赛名单。

哈金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小说《等待》封面
【冰花文轩】玫瑰诗苑 《海外优秀诗人》

澳洲网友乐飞赠冰花手书墨宝 冰花文轩
《海外优秀诗人》是诗人冰花在新浪博客【冰花文轩】玫瑰诗苑 于2008年9月22日开辟的介绍《海外优秀诗人》栏目,深受诗人们和读者的喜爱和欢迎。

此栏目曾介绍过的海外诗人有非马、冰花、虹影、庄伟杰、姚园、王性初、雪绒、明迪、塞遥、陈九、枫雨、星子安娜、枫舟、慈林、轻鸣、依林、郁乃、梦娜、春野、达文、孟悟、西楠、石碟等(填加中……)。

《海外优秀诗人》的外延栏目《海外优秀作家》和【冰花文轩】曾介绍或刊发过有关海外著名作家哈金、朱小棣、刘荒田、宋晓亮、文章、六六等的文章。

新加坡黄奥金/果诚法师赠加持墨宝 冰花
冰花简介

冰花 , 本名鲁丽华。美籍华裔诗人,被誉为“情诗皇后”。出版《溪水边的玫瑰》《这就是爱》《冰花诗选》等诗集4部。共同主编享誉海内外诗坛的《世界抗疫诗精选》《世界华人经典诗选》《海外华人诗歌精选》等。

2008年摄于沈阳
About Bing Hua

Bing Hua, born Lu Lihua, is a Chinese-American poet. She has been called “The queen of love poetry” . Her poetry collections include: Roses by the Stream,This is Love ,
Selected Poems of Bing Hua, She co-edited World Pandemic Poetry , Best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 and Best Overseas Chinese Poetry .
【冰花文轩】玫瑰诗苑


美国CND网友赠

注:文中哈金的诗与他和《等待》封面照片均来自网络
更新于 09-09

原文:

https://www.meipian.cn/3rvh9qkm


快讯 | 《大湾》文学双月刊总第十六期:

https://mp.weixin.qq.com/s/9JUgV2ZQVt_XCdCFtofiow
[ 此帖被冰花在07-27-2022 10:33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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