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刘油老婆在门口探了探头,以闪电的姿态跑回家向刘油汇报:演电影都不带这么好看的,你知道李大发家谁来了吗?
刘油正在喝着小酒,他中午的小酒总是从晌午喝到下午。对他老婆的一惊一乍习以为常不以为然,他夹了个花生米,花生米很不乖的掉到地上,他又夹了一个花生米,终于稳稳的送到嘴里去,听见嘎嘣一声,他腮帮子动了几下,等花生米稳稳落肚,他开了腔:他家去的人多了,不都去看看他什么时候死吗?
刘油老婆说:去的人再多赶不上这个人的分量,那个四川女人又回来了,我刚刚看见她提着大包小包的,咋这时候来呢?
刘油刚好滋溜吸了一小口酒,他的脸上流光溢彩,他说:呀嗨,真有好戏看了!
李大发家的大门是虚掩着的,大门上还看出对联的斑斑痕迹,一扇门是福一扇门是旺,两个铁门栓也带着点点锈迹。四川女人把小巧的手放在门上,手指微微动着,她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的推门而进。
走到院子里,大笨狗依旧兴奋的窜来窜去,当年小狗如今老狗,梧桐树像个大巴掌,枯枝如枯手,阳光从枯手间漏下来,大半个院子的光阴。
李大发的二姐听见大笨狗的声音不对劲,已经从屋里走出来。
二姐习惯性的用热情的腔调说道:来了---啊。忽然,她刹住了车。
她曾经怀着满腔仇恨准备扫地出门的心,忽然短了路。这女人,还真的来了!
四川女人叫了声:二姐。
快十年未见,二姐真是老成老太太的样子了,染过的头发露出白边。唯一没变的,人还是瘦,透着一股麻利劲。
二姐眼里的四川女人,也是瘦,像她一贯说的小母鸡。小母鸡当年就没有多年轻,不在乎过了那么多年仍然不年轻。
想象中二姐是要抄起墙边的大扫帚,对着四川女人站的地方像扫落叶一样一扫而过。但是,她收了热情的腔调,淡淡的说:来了啊。里面坐。
大姐正在打盹,她昨晚又没睡好。李大发半夜里呼吸不对头,她紧张的守着,后来他又平稳睡着,大姐却睡不着了。早上起来头痛欲裂,即使吃了降压药,她一个上午感觉不舒服。她心里想:老五,你不死,我要先死了。
二姐淡淡的说:来了大贵人。
大姐睁开眼,看见四川女人,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很快什么都没有了,她欠了欠身,说:来了,坐,喝点水吧。
四川女人说:不渴,在我表姐家吃午饭喝了不少水。
大姐又问:这是大老远的来你表姐家走亲戚来了?
四川女人说:是的,表姐的儿子结婚,本来想参加婚礼的。不过路上出了点意外,耽搁了些日子。
四川女人显然不想解释为什么迟到了。别人也没兴趣听。
大家一阵沉默。
四川女人扫了一遍这间被称为客厅的屋子,屋里的木头沙发还是当年的,墙角依旧生着炉子,炉火不太旺,一把铁壶稳坐炉子上,铁壶看不出铁来,包裹着媒黑色。她有点怯生生的问:老五还好吧?出去干活了?两位大姐帮着看门?
她守着李大发的两个姐姐一直是叫老五的,现在,老五这俩字一出口,反而有些别扭。在西安打工时拉面店的老板也叫老五,但称呼老五是他老婆的权利,她都是恭恭敬敬叫人家老板。
二姐这时候说话了:还好,老五托你的福,好着呢。现在不愁不忧,正四平八稳的睡着,还不知啥时醒来呢。你进屋看看吧。
她的一肚子怨气好像加了老面引子的馒头,开始未发,到了一定热度,呼呼发酵。
大姐和颜悦色说:你进去看看吧,他睡着呢。
桌子还是那张桌子,旧了。电视不是当年的电视,是彩色的。墙上的老挂钟已经停止摇摆,时间停在三点五十六分。榆木箱子放在床尾的位置没动,铜锁紧闭。但是,当年的大炕不见了,是张木床,床头已经掉了星星点点的漆,像是被什么磕掉的。床上的人盖着被子,被子上盖着军大衣,睡着。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睡着的人是谁?
睡着的人是一副骨架。骨架上架着两个恐怖的肉瘤。
四川女人从这副骨架上,看出了当年的浓眉,当年的大眼,当年健壮的身躯。她在绣花的夜晚偶尔瞥上一眼的美男子,她日思夜想十年的心上人,如今是一副骨架!
一副骨架让她明白他经历了什么。她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支撑了那么久的身子骨,颓然跪下,跪在床前,眼泪像溪流,蔓延开来。
当她的男人病入膏肓的时候,她还在为一千块钱端着拉面数着日子。早知道,就是双脚走路,也要翻山越岭走回来,回来陪着他。
他给了她三年最好的疼爱,他卖掉粮食换大米,他吃饺子总是先把露馅的吃掉,好的留给她。碗里有一块肉他会说牙上火,吃不了丝丝津津的东西。他对她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吃饭时突然停下来,大手摸一把她的小脸盘,说:数数你的雀斑有几颗?嗯,像地上的鸟屎,数不清。
他是有脾气有火气的人,但从来不对女人发火。
三年里她对他撒了弥天大慌,如果早告诉他真实的身世,他还会收留她吗?贫穷和恐惧,让她没有勇气打开真实的自己。她骨子里充满卑微。三年里,她的躯体需要一个靠山,三年后的无尽岁月,身体离开了,心却丢在那边。
她记起她走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还是那么有力气,生龙活虎,她本想用身体报答他的,但他给了她此生最完美的性爱。在此后回乡不胜寥寥的岁月里,那些细节像牛反刍一遍又一遍,稻田弯腰劳作,山间竹篓采药,伺候瘫痪男人的空闲,躲避地震的恐惧,洪水来袭…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有时候,人像牲口一样活下去,不是信仰和修为,是心里藏着值得念想的人。
她记起村子背后的金山,他们一起去割草,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说爹娘的坟就在那里,将来老了,自己也会到那里去。
现在,他还没老,怎么就一副骨架要走的样子!
她在深深的自责里无声哭泣。她攒了近半生的眼泪不哭就是为了这一天?
一只手轻轻的摸过她的头发,她感到了那只手 的温度,然后,温度又消失了。
她抬起头,看见一只枯枝的手放在被子外,李大发醒来了。
醒来的李大发看着眼前的女人,很久不会笑的人还是笑了,笑容在一个即将枯萎的脸上,像开了一朵花,让人心疼。他开始说话,但气息微弱,再也没有当年声音洪如钟的气势。
她听清了,他说:我看见那花褂子了,就知道是你…
稳坐炉子上的水壶开始咕嘟咕嘟冒白气,壶盖一起一伏的。二姐把开水倒在暖瓶里,又重新添了凉水,给炉子加了块炭,用铁棍一捅,炭火忽然窜起火苗来,铁壶稳坐炉子,压住了火苗。
四川女人走出里屋,还没开口说话,二姐的老面馒头呼呼发酵:看见了,人都这样了,淋巴癌晚期,没几天好日子了。你走吧,去过你的好日子。
老面馒头继续发酵:你知道人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得绝症?得绝症都是有心结打不开。当年你不支一声走了,老五肯定觉得窝囊,他诚心诚意对人,人家耍了他,村里人还不得笑话死他。这就是他后来再不愿意碰女人的原因吧,女人太可怕了。
女人太可怕这句话出口,她立即感觉有损秀才老婆的称号,想到自己也是女人,不能与四川女人等同起来,于是又说:有些女人太可怕了,没什么仁义廉耻之心,用着你的时候当你是块宝 ,用不着你的时候当你是根草,为点小利小益男人的床随便上,裤裆那地方也太不值钱了。
老面馒头发酵到无限大,二姐多年的怨恨终于发泄出来,不过,为了顾及秀才老婆这个光荣称号,她没有像一般农妇骂街一样,将女人的生殖器随便挂在嘴边,她很克制的用了裤裆那地方。
大姐听不下去了,头更疼了,她拽了拽二姐的袖子,说:行了,说够了就坐下。
二姐没说够,老面馒头还有余威,二姐一定要发出来,她说:有的女人脸皮真是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别人家当旅馆啊。你下午来看病人,你不知道日头斜了看病人等于咒人家,安得这个好心啊。
当地风俗,看望病人要上午时间,若是下午串门,有不吉利的意思。四川女人在的时候,很少与人交往,并不知道这个规矩。老规矩在新时代已经没那么讲究,二姐借题发挥而已。
四川女人像个犯错的孩子,觉得李大发的病皆由她引起,探望时间不对又火上浇油,她小声说:是我不懂规矩。我回表姐那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回来,让我来照顾他吧。
二姐说:有什么好照顾的,他都没几天活头了,你该回哪回哪吧,别来抢这个功劳了。
四川女人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老五虽不是夫妻,但毕竟一起过了三年日子,我不在床前伺候他一天,会一辈子良心不安。我过去已经错了,不能再错下去,二姐说的有道理。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很低,仿佛要跟着西斜的太阳低到山那边去。
二姐的语气有些缓和下来,但语调依旧高昂:不用了,有我们两把老骨头呢,老五就不会像别人一样招蛆。
二姐说的是村里大夏天死的那个老头。
李大发在屋里隐隐约约听见二姐的话,他有点晕有点迷糊,他想着拿木棍敲床,却没有力气了。
他听见四川女人走出屋子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像猫爪子一样轻,但他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
二姐对大姐说:走着瞧,那女人不会回来的,当年老五好端端的时候,她都一蹄子溜了,现在这光景,恨不得插翅逃了呢,说留下来照顾老五,那是好听的话,要不何必急着回家拿衣服,天天换衣服给哪个男人瞧啊?
大姐说:你这嘴,真杂,万一人家真回来呢。
二姐说:她要是回来啊,百分之百为了东西。老五家里还有什么没分,让我瞧瞧...
说着,她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子,翻了翻页,说:对了,房间里的电视还值几个钱,不过也值不了几个钱了,现在都兴几十寸的。机顶盒倒是花了好几百买的,不知道还值几个钱?还有…那个榆木箱子是咱老姥姥留下来的东西,老姥姥肯定还有姥姥,姥姥一辈又一辈,哎呀,这么多年连个虫眼都没有,是榆木还是红木?总之是文物啊,值钱!
大姐的头忽然不疼了,脑袋异常清醒,她看着二姐,说:你说那个榆木箱子,我咋忘了呢,咱娘说过是她姥姥留下来的,有些年岁了。哎呀,你看那个铜锁鼻子,到现在还不长锈,雕花哪个美啊,肯定值钱,我这榆木脑袋,咋忘了呢?
二姐早就嗅出了文物的值钱,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没想到冲动之下说出榆木箱子的秘密,大姐的榆木脑袋一下子被点拨开来,日后财产分家必然大费周折。她想到祸从口出,想到乐极生悲,想到得意忘形,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道用哪个秀才教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失口。
她悔死了。
就像电视里叽里呱啦演说的广告推销员,忽然遭遇停电,二姐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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