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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 11-19-2013 16:18

等死

                                                            一

李大发要死了。

他已经三天没有咽下一粒米。他连牛奶都要吐出来,吐出牛奶后,他又吐出一口绿色的水。

他的脖子周围长满了大疙瘩,挤住了他的喉咙和食道。就像他小时候看过的神话电影,妖怪一发力,大石头轰隆隆滚下山道,挡住了千军万马。救兵不来,妖怪胜利。大疙瘩,就是妖怪。

他得了淋巴癌。去年快过中秋的时候查出来。在县医院化疗之后,他还是疼,想动手术。

医生说:甭动了,有好吃的就吃点有好喝的就喝点,动手术是浪费钱。

李大发觉得医院瞧不起他这个老农民,他的确腰包紧张,手头能拿出的钱是四位数。可是,他园子里的藤藤蔓蔓很多,他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六个侄子,七个侄女,他们每人资助一点,医好他的病不是问题。一进腊月,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像炸开,他真想一刀剁掉脖子,脑袋直接安在双肩之间。成了机器人,可能就不会痛了。

他卖掉玉米和花生,毛爷爷终于挤进五位数,他把毛爷爷揣在怀里,腰杆笔直的走进医院大门。


医生问:家属在哪?

李大发说:我没有家属。

医生问:亲属在哪?

李大发说:我没有亲属。

于是李大发自己签了字,他又挺直腰杆,像英勇就义的战士,头也不回走进手术室。

手术后九天,医生动员他出院。那时候,伤口没有痊愈,总有一只蜈蚣在脖子里动来动去。医生怕他死在这里,他的家属来闹事。这些年,那些出车祸救不过来的,绝症病人死在这里的,家属不但不负医疗费,还有披着白布扎着白头绳的人在门口哭哭咧咧,烧纸磕头。这叫医闹。据说县城附近一个村里,出租职业医闹,每人每天八十块,还管饭,不过就是哭哭喊喊,假装死了的人是自己老爷子或老娘子,哭得时候一定要哭出眼泪外加鼻涕才算合格。很多人表示没事找事瞎哭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诚然如此,比打一天零工风餐露宿强多了。这些医闹闹累了,找个背风的地方一字摆开,有人给他们发方便面提供开水,他们总是不等面条泡开就吃,并且把面条吸的滋滋响亮。

李大发说:我没有家属。

医生说:你总有亲属吧?

李大发说:亲属和家属不都是一会儿事吗?

医生说:脱了裤子放屁和穿着裤子放屁看着是一回事,脱了裤子屁散到三里地外,穿着裤子放屁出不了裤裆。亲属就是脱了裤子,家属就是穿着裤子。

李大发明白了,无论穿了裤子还是脱了裤子,医院就是害怕他们这些穷人放屁而已。他从来不给国家添麻烦,他种地总是将最好的粮食交公粮,于是就听了医生的话,回家去了。

他的哥哥姐姐们给他凑了一点钱,除了手术他还有盈余。手术后他一度觉得自己身体很轻,但底气又很重。他过去体壮如牛,割去那几个瘤子等于掉了几斤肉。慢慢的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光景,转过年来,他春天种了花生,夏天收了小麦种了玉米,到了秋天,他收了玉米和花生。

他种的庄稼像养的孩子,算得上村里的头牌。庄稼在长,他脖子里有东西在长。玉米还没收获的时候,脖子上的肉瘤长得老大,他常常疼的呲牙咧嘴。

收了玉米,快到中秋,李大发还去八里地外的镇上赶了个集,他顶着脖子上长出来的肉瘤,在肉摊前站了一会儿。他说:给我剁二斤排骨,我要肋排,剁的小一点。

肉老板在贴棍上噌噌磨了几下刀,肋排剁的像竹板那么大。李大发说:再剁小点,像麻将那么大。于是肉老板又把竹板一剁两半,比麻将稍大点。

找钱的时候肉老板盯着李大发的脖子看了看,说:老兄,你是粗脖子病。有一年我杀了一头猪,猪脖子那地方,也长满了大瘤子,跟那大白碗那么大,比你的还大,好几个呢。

李大发回来后,用液化气炖排骨接近俩小时,平时他都不舍得用液化气炖排骨,他总是用木柴或树枝。他说:用液化气炖肉有股子辣气,用柴火炖出来的味最正宗。

他用掉了两个小时的液化气,他没觉得心疼。

他只吃了一块排骨,这个比麻将大点的排骨,他用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才慢慢咽下去,确定到了胃里。余下的,给了院里那个养了十三年的老笨狗。老笨狗常年拴在一棵大梧桐树下,吃了三天荤,对李大发狠命的摇着尾巴,这是它十三年的唯一盛宴。

排骨事件后,他脖子上的肉瘤开始疯长。不但吃饭困难,连说话的声音都被挡住了,像一岁多的学说话的小孩子,需要近亲的人翻译。

亲近的人,就是他的两个姐姐了。

大姐在镇上住,二姐在十里地外的山里,每过一段时间,她们就来看看这个小弟弟。李大发混了大半辈子,都没混上个媳妇,是村里五个老光棍之一。

村里唯一的郎中小名叫锅盖,锅盖顶着锅盖头六十余年,头发已经掉光,没有锅盖可顶。李大发三天滴米未进时,光头的锅盖过来看了看,李大发从被子里伸出手来,锅盖在他老树皮的手腕上按了半天,对李大发说:你没事,阎王爷那边还不收你。

走出屋子,锅盖对李大发的两个老姐姐说:送老衣准备了吗?七八天的光景。

 

他二姐听了锅盖郎中的话,就给在佳木斯的大哥打个电话,佳木斯的大哥耳朵有点背,他听错了:啊?死了?他那么年轻怎么会死了?呜呜呜….

二姐提高了嗓门,差不多在电话里喊了起来:还没死,快了!还没死…

躺在床上的李大发听了个真真切切,他脑门一冲,吐出来一口绿水,他用小木棍敲了敲床头,大姐跑过去,拿卫生纸给他擦去,他看见大姐脸上的皱纹像核桃一样细细密密,但是他喜欢看见大姐的脸。

二姐还在院子里给天津的二哥打电话,二哥耳朵没背,但是二姐的声音还维持在高位,二哥说:好好好,明天就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他喜欢吃这里的大麻花,还能吃下去吗?




白菜 11-19-2013 16:20
                                                      

二哥从天津回来了,大哥还在佳木斯没回来。二哥看见曾经壮的像头牛的小弟,如今骨瘦如柴气息奄奄,他流下了老泪。他举着麻花说:给你带来了好东西,正宗十八街麻花。

李大发从喉咙里送出几个字:吃不了了。

他二哥便把麻花拍碎了,合着牛奶煮了,凉到温热,把李大发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像怀抱婴儿一样。

二哥舀了一勺麻花糊糊送到小弟嘴里,李大发感到了香甜的滋味,他努力下咽,瘤子挤住的食道好像因为香甜的引诱而开了一到缝,那条被妖怪堵死的山路终于开了一点缝,麻花糊糊像小溪流一点点的流进胃里。李大发感到一丝热乎气,他二哥说:你快好了,你看都能吃饭了。

晚上大姐和二姐都在,一家人包了饺子。地里的白菜还没卷好,就被二姐拨出来,把白菜帮子扒了,剩下小小的菜心,白菜饺子是李大发最喜欢吃的。

因为麻花糊糊吃了三勺,李大发备受鼓舞,但是,一个白菜肉饺子,他吃了足足有三分钟。吃完了,仿佛吃下的不是饺子,而是一个孙悟空,他的肚子里翻江倒海。

二哥跟两个姐姐商量:能吃下麻花糊糊是回光返照,真是快不行了。你们看看,该准备下后事了,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处理的,也好在他明白的时候,有个了结。

大姐说:还有三亩地,一包十年,还剩六年,不如先卖了吧,真要不行了,国家肯定要收回去,不如卖个钱打发后事。

二姐说:还有一片树林子,杨树,都杀了吧,现在卖不值钱,要是等着人不行了,左邻右舍抢了去,他还不气的从坟里爬出来。

大姐去给李大发说了这些意思,李大发点头表示同意。

卖地卖树的事交给二姐和二哥操办。大姐年纪大了,回家歇息去了。大姐真是家中老大,二姐却是排行老四的。

卖地的契约拿来了,是二姐夫这个初中文化水平的秀才用毛笔写好的。李大发看了白纸上的黑字:一亩地一年二百块钱,三亩地六年承包金额一千八。他皱皱眉头:太便宜了。

他看见落款上赵有财三个字,脸抽搐了一下,像拧着的天津大麻花一样,他那老鸡皮的手准备要撕掉这份契约,但是双手拿着纸忽然剧烈抖动,他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像怪物一样可怕:不卖!不卖!

说着,他忽的立起身,从床上稳稳落在地上,他穿的棉线秋衣秋裤松松垮垮,仿佛只剩骨架一样,但这副骨架无疑是愤怒而有力的,他挥着土地契约,大喊起来:我就是死了,也不卖给这个王八羔子!

赵有财是他一辈子的敌人!两个人的仇恨起源于他们都是小青年的时代。两人一起去县城当建筑小工,一天八块钱。每天下午收工后,红砖卸车的工钱另算,李大发有力气,这份钱当然愿意去挣。赵有财嫌工钱低,坚决不干这低端的活。记工的老头老糊涂了,总是把俩人的名字弄混。结果年底发钱,李大发的砖钱就到了赵有财的腰包里。李大发百思不得其解,当赵有财啷当着假装城市青年去逛街时他辛苦卖命赚钱,到头来忙的比闲的拿的还少。

后来,李大发终于找到事情源头。但是,他的卖命钱却追不回来了。

后来,两家的地是邻居,秋收过后重新耕地打地梗,赵有财家的地梗,就歪歪扭扭到了李大发的地里来,等于侵了李大发的地。为此两人一度动手。赵有财骂李大发是光棍讨不到老婆,李大发骂赵有财生了三闺女是绝户头!

两家老死不相往来,现在,他快要死了,他的地居然要卖给死对头!

他指着二姐骂:你要是卖给那个王八羔子,我现在就一头撞死,你们正好给我收尸。

他指着二哥骂:你这么多年不在家,连个横竖都不懂了,你不懂你鼻子下面没有嘴吗?你来是准备给我收尸吗?

他说这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好多倍。因为生气,他脖子上的肉瘤都一颤一颤的。

他的二哥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小时候他是经常教训这小弟的。现在,他的小弟要死了,天也变了。

他想到自己大老远回来,路上倒汽车五次,外加一次蹦蹦车才到这个小山村来,没想到受到这暴风骤雨的待遇,满腹委屈没法给一个将死之人诉说。于是,他转身就走。

他一出了村子就下起小雨,路上遇见一个赶牛车的老头,老头让他坐到牛车上来,给他一块塑料布遮着头,牛车吱吱扭扭载了一段路,要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二哥下了车来,跟老头千恩万谢,说:你哪天到了天津就去找我,我不在市里,在郊区静海县,你知道当年的大邱庄吗?有个很能折腾的禹作敏,我认识他,不过他死了。我们村离大邱庄三十里地,也很好,我请你吃饭。

然后,他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一个人走了五里地,他越想越委屈,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要到镇上大姐家,要大姐给他讨个公平。

到了大姐家,他发现自己鼓鼓一肚子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才想起自己甩着十个胡萝卜来串门来了,很不好意思。

他只好如实相告卖地的事情。她大姐说:老五都是要入土的人了,还计较啥,不如顺着他的意思来办。他把地看成自己养的闺女,怎么着也得许个好婆家。

他把路上遇见赶牛车的好心人告诉大姐,大姐夫发话:你心眼真实在,他这辈子就是赶着牛车拉着金银财宝,估计也到不了天津卫了,就是到了天津卫,牛车先堵死,也到不了你那宝地了,你那顿饭就省省吧。

 

二姐很气,但她不能跑,她跑了就没人管这个小弟了。

二姐只好退了赵有财的契约。重新找了东家,新东家是村东开小卖部的王大胖子,王大胖子有个能干的老婆,一天不干活浑身难受,王大胖子开小卖部,他老婆整天在地里忙活,她家的五亩地根本不能发挥她的强项。

王大胖子亲自跑来签合同。此时李大发重新躺在床上了,他像一个撒泼耍赖的癞皮狗摊在那里,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看见王大胖子,他满意的想笑笑,但是脸上的皮皱成一团,不能很好的配合他的想法,他只呲了呲牙。当年,在他穷到分文不剩的时候,王大胖子就敢于赊给他油盐酱醋和老白干。他觉得,王大胖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看见李大发的样子眼眶红了,他使劲吸了吸鼻子,终于没有掉出眼泪来。王大胖子签了名按了手印,李大发也颤颤抖抖的按了鲜红的手印。李大发付了三亩地的钱,末了,又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李大发觉得王大胖子是个文明人,乡下人都不用钱包,怕小偷一把掏了去,但是王大胖子一直用皮夹子,是个有文明有水平的人。

王大胖子从钱包里掏出二百块,放在李大发的枕头边,说:这地卖的实惠,多给留二百块,买点营养品补补。

轮到李大发眼圈红了。李大发使劲忍了忍,终于没有掉下眼泪来。

后来,那些杨树,也一并被王大胖子收了去,王大胖子舍不得杀掉,还要等着它们成才。

李大发的心事,算是了却了一些。

李大发从秋裤边上缝着的口袋里摸索半天,一只手费力的举着一个手绢包成的四方袋,交给大姐手上,说:这个存折里还有钱,你们拿去,加上卖地卖树的钱,都分了吧。

加上卖地和卖树的钱,一共有八千块。二哥坚决不分一分钱,理由老五是由本地的姐俩照顾的,钱也应她们俩分了,家里的男丁都离得远,无权分钱。二哥靠近大邱庄,日子过得接近大邱庄的水平。于是,姐俩各分三千,余下两千留着备用。等人死了后,各种费用由四姐弟共同分摊。

村长过来探望。对二哥说:他无儿无女的,死后留个全尸,买口好棺材埋到山上老林里吧。村委里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了。

村长说这话时没有避开李大发,李大发很害怕自己被烧成灰,他听说过火葬场那个大炉子里,最后装到骨灰盒里的,不一定是自己的灰,想想和别的男鬼女鬼混在一起不清净,他更害怕,特别是女鬼,他活着的时候害怕女人,死了还要和陌生的女鬼在一个小盒子朝夕相处,万一遇上一个不讲理的泼妇,阴间世界简直了无生趣。村长这么一说,他倒放下心来。他动了动头,表示赞同。

把村长送走了,姐弟仨聚在一起,二姐说:不行,一定得活化!将来有心眼不好的人往上告状,捅出来事就大了,比如那个赵有财,这次卖地得罪了他,他还能给咱好果子吗?土葬犯法,犯法是要坐牢的,不坐牢罚个三万两万的,你掏还是我掏?

几年前二姐村里有一得肝硬化去逝的男人,偷偷埋了,被村民检举,刚埋一个月又重新从坟里挖出来,盖上玉米秸,泼上汽油,现场火化了。二姐去看热闹,闻见玉米秸呛人汽油刺鼻人油奇怪的味道掺和在一起,她还看见了被烧焦的头颅,两个黑洞一样的地方可能是眼睛…她因此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于是,他们决定,等李大发死了,一定要火葬。反正他死了,反对无效。

万事俱备,只等人死。

(待续)

木子李 11-19-2013 18:54
好看!等!

那个瘤,好恐怖!

洋洋 11-19-2013 19:24
等文看!

小老鼠 11-19-2013 19:37
也坐板凳等!

757304693 11-19-2013 20:31
哎,生活真的这么残忍,人走了,就这么冷

Troublemaker 11-19-2013 20:37
辗转反复吧,应该故事里还有故事。


雨中的鸟 11-19-2013 22:30
等看

格物女人 11-19-2013 23:39
哎,农村人得上这个病,真是更没法弄啊。幸亏家里没什么牵挂!

weiwei 11-20-2013 02:29
写得真好,等...

我怎么觉得这李大发死不了。

桃子 11-20-2013 02:47
等......我也觉得李大发死不了~

白菜 11-20-2013 15:49
                                   三

李大发的二姐夫来看他,顺便和二哥见个面。

二姐夫当年读书拿到他们村的最高学历:初中毕业,他经常出现在婚丧嫁娶的主持场合,过年村里的对联有一半出自他的手,他因此被称为秀才。

这个初中生秀才三盅酒脸就泛桃花。第四盅酒下肚,脸上染了红布。红色把眼镜都熏花了,他摘了眼镜,摸一把眼睛,是湿的。他对着床上躺着看着他们吃饭的李大发说:一想到以后见不到老弟了,心里这个难受啊,老弟啊老弟,你一辈子不害人不坑人,你这是啥命啊…

说着,秀才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饭桌上,二哥赶紧把盛菜的碗端到一边去,否则菜又咸了。

李大发本来看着哥俩吃饭心里暖洋洋的,听闻秀才声泪俱下,这个气啊,他想说:我还没死,你哭啥,这不是咒我吗。

李大发觉得这秀才是吃了墨水的混球,道理不懂一个,话到了食道里又被大石头噎住了,他别过头去,再也不看秀才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吃完饭,二姐过来说了声:我把西厢房里那些玉米拉走了,我看耗子越来越多,再不弄走都让它们吃完了。

那些玉米,因为没有脱壳,还没来得及卖掉。二姐早就打了小九九。这秀才来,一箭双雕,既是走亲访友,又是帮忙拉玉米的。

李大发听着他们进进出出搬玉米的声音,心里又气了,他吐出一口绿水,拿木棍敲敲床头,没人理他。他二哥帮忙搬玉米了,他大姐不在。

他终于忍不住爆发,在屋里叽里呱啦的骂起来:没良心的,拿了钱不给我治病,哎哟哟,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啊。

这时候,搬玉米的人们已经走到大门外,谁也没听见他的骂声。

二姐给大姐打了个电话:大姐,我把玉米弄走了,耗子太多了。你看看院子里还有什么值钱的,改天来拿走。

大姐本想说:院里还有一个小铁车,给我留着。但她没说出口,大姐说:拉走吧,省的以后麻烦。

临走,秀才忽然想起什么,又从电动三轮的驾驶位上跳下来,折回院里来。

栓着大笨狗的梧桐树下,有辆斜倒着的小铁车,车把有点生锈了。秀才脸上染着红布,三步并作两步走,因为走得急,他的眼镜滑到了鼻尖处,他扶了扶眼镜,还没到小铁车旁,大笨狗忽然窜起来,一蹦老高,汪汪了两声,以示抗议。

秀才红着脸说:小样,自家亲戚都不认识了,再叫,再叫,看我不扒了你的狗皮煮煮吃。

许是没有主人撑腰,大笨狗生怕主人死后它被当了下酒肉,于是偃旗息鼓,摇了摇尾巴趴在树下不动了。

小铁车,又上了二姐家的电动三轮。

后来大姐来,看见小铁车都被妹妹拿走,心中不悦,脸上飘过一丝阴云。二姐说:你看看院子里还有什么值钱的,都拿回家吧。

大姐扫过那四间大砖房,已经红砖斑驳了,当年还是她帮着盖起来的。她总不能把房子搬走吧?

二姐说:要不,你把大笨狗牵走吧,就是一身狗皮,还值几个钱。

大姐说:我家里就养了三条狗,快喂不起了,要那么多畜生干什么?又没玉米喂,先在这养着吧。

家产差不多分完了,后事也交代了,人人都在等着他死,他还没有死。他都替自己着急了。

他记起自己曾经藏了一瓶农药在床头。春天的时候,他把农药拌在花生米里,那些拌过农药的花生米成了鲜血一样的红色,它们一颗颗被种到地里,这样,那些虫子就不会来吃掉花生苗的种子。那些怕死的城里人总觉得花生是绿色产品,其实哪有什么绿色产品,每种吃到肚子里的东西都有毒。

他自己,是吃了什么东西才被毒到五十六岁就长了淋巴癌呢?他实在想不出答案来。但是,现在生不如死,他想死了。

他枕头边还有一床没用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叠在那里,农药就藏在被子底下。他伸出枯树枝的手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那个绿色的瓶子。他用尽吃奶的力气让自己半躺半倚着,他再用吃奶的力气拧开瓶盖,颤巍巍的把绿色的农药倒在瓶盖里,废了好大劲,他才将瓶盖倒满,并且撒到衣服上一些来。他将一瓶盖农药一口灌进去,像喝了一口王大胖子小卖部里卖的老白干。老白干喝下去沁人心脾,他悲哀的发现,他的喉咙被肉瘤掐住了,根本咽不下去。

他反复的吞咽,喉咙仿佛齿轮咬合,就是下不去。他躺下来,试着将那口农药咽下去,他的舌头是个搅拌机,农药在他嘴里被搅成一个蛋,又缠住了他舌头,卡的他呼吸困难,他感到皮肤灼烧着,他知道农药瓶子已经倒了,他摸到了木棍,好像没什么力气敲床了。

但是,他大姐还是听见了。大姐一向心细。

她奔过来,看见弟弟淹没在绿色的海洋里。她大声喊着:二妹,快去叫锅盖!

在锅盖到来之前,大姐和二哥就已经撬开李大发的嘴,把嘴里那个红色的疙瘩取出来。绿色的农药到嘴里,和拌花生米一样,不知为什么就变成红色的,红色的蛋,李大发根本咽不下去。

锅盖郎中扒了扒李大发的眼皮,又撬开他的嘴看看,他说:他五脏六腑已经烂了,比农药还毒,以毒攻毒,就是咽下去的那点,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没事了。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当你万念俱灰的时候,你没有能力把自己变成灰,只能让时光一点点的蚕食你的身体和灵魂。

锅盖郎中说得对,以毒攻毒,李大发像一条死狗又缓过一丝气息。他甚至感到一丝力气了。他自从吃了那个饺子后,就再也咽不下一口东西。现在,经过一场生死大战,他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在召唤。午后,阳光从窗户楞子射过来,把桌上他二哥带来的十八街麻花照的通体透亮,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扭着腰肢的麻花,像扭着秧歌的小媳妇,带着脂粉香气,一点点逼近要死亡的他。

他想活下去了。他用木棍敲敲床头,他大姐过来,他看见大姐深刻的核桃,嘴里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大姐听明白了,他想要医生给他打针。

不是营养针都打不进去吗?既然李大发坚决要求,她大姐当然要随他心愿。

锅盖郎中又来了,锅盖在李大发一揪老长的树皮上搜寻能找到的血管。最终,行走江湖几十年的锅盖找到了蛛丝马迹,营养针的营养,又给李大发身体的枝枝杈杈输送了活下去的希望。

二哥已经来了七天,他来之前,就是准备着七天内人死加办完丧事,然后一了百了离开故土。

但是,李大发又打了营养针,貌似又有点希望了。

大姐说:你再等几天吧,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要是回家去了人接着不行了,你指定心里难受。

二哥想起母亲那年生病,他也是带着见母亲最后一面的心回来的,但是眼见母亲能吃能喝,不像大限将至的样子,于是回家。前脚刚进家门,后脚电话就跟着来了,母亲这回真的不行了,即使他做了火箭,也赶不上见她最后一面了。

他不想像上次那样存留遗憾,于是又将归心放回身体里。

李大发身体的知觉又来,一起来的,还有他的疼痛。他常常在夜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像疯过一圈没有力气要死去的老狗,疼痛让他不住的扭来扭去,他的肩胛骨磨的通红。因为不吃东西,他没有大便,解小便的时候,不再用尿壶。他二哥把旧衣服扑在他身下,尿了,就拿出去晒晒,连洗都不用洗,两个姐姐轮流伺候她的时候,那些尿过的旧衣服,还会拿出去洗。二哥说:反正人快不行了,实在骚的不行,攒攒到时候扔了就行。

因此,房间里充满着尿骚味。

房间里搭了一张钢丝床,是二哥晚上睡觉的窝。都说人老了觉少,他二哥的觉一点都不少。都说心宽体胖,这话一点都不错,李大发也曾经沾着胖的边上,因为他爱吃肉,他曾经脑袋一碰枕头就呼噜。二哥几乎和没发病时的他一样,一碰枕头边就睡。

夜里他五脏六腑的烧起来,疼痛像点燃的爆竹,沿着他的身体一个个炸开。他要喝水,叽里呱啦的发出声音来,二哥的呼噜声还是没停。二哥刚来的时候夜里睡觉还算警惕,李大发有什么需求基本能得到满足。过了几天,人就麻痹大意原形毕露了。

李大发摸索着他的木棍,使劲敲床,所谓使劲,木棍也只是像断了弦的马头琴,发出黯哑的声音,二哥的呼噜像拔地而起的二踢脚,呼哨着拐了弯。

李大发拿木棍敲向熟睡的二哥,一下子敲到了二哥的鼻子,二哥 的呼噜终于暂停。他迷迷瞪瞪的坐起来,说:谁打我?谁打我?有贼吗?

二哥开了灯,才发现是李大发打了他,快死的人居然有力气打他,他有点生气:你有事不会喊我一声,动不动打人干嘛?

二哥心想我都这把年纪了,大老远来,不但让你骂还让你打,这是越活越倒退啊。

他越想越气,夜晚无处可去,他不能像上次那样一走了之去找他大姐说理。听明白李大发说要喝水,故意不理他,憋着一肚子气又重新躺下。躺了一会儿,听见那边没了动静,害怕李大发是不是到阎王爷那里报道了,赶紧站起来去看床上的病人。

李大发一动不动的躺着,瞪着大眼睛,一眨不眨。他的眼睛本来就大,一瘦,脸上仿佛只剩下大眼睛了。

二哥哭起来:老五啊,你咋说走就走,是我害了你,呜呜呜…

四十瓦的灯泡发出昏暗的光,二哥抹着眼泪,看见李大发的眼睛里也淌出清泪来,他鼻子吸了吸,摇了摇头。他没死,他还活着,他只是想喝水。

第二天,二哥对前来接班的大姐说:我要回天津去了。我等不起他死。





白菜 11-20-2013 16:20
                                                           四

十八街的大麻花还放在桌上,热烈地扭着腰肢。二哥已经不见踪影,他回天津去了。虽然他在静海,但他总是说自己在天津。

他的两个姐姐又来轮流值班照顾他。

他的疼,像野火燎原,烧到脚趾甲的。白天还好,因为阳光。无尽的夜,最难熬。

大姐在的时候,他最多发出哎呦哎呦的声音,大姐都是七十的人了,他想让她多睡一会儿,老护士实在不容易。

二姐在的时候,他疼的难受就喊出来,他是夜里的老狗,发出低沉的哀鸣。二姐过来看看,接着再去睡。

有时候,他愤怒的骂起来,叽里呱啦谁也没心情听他骂了些什么。

但是,他的邻居刘油的老婆总是听得一清二楚。第二天刘油老婆一阵风跑过来,问二姐:李大发整晚上的叫,到底咋回事?

二姐说:疼啊,这个病到最后还不都是疼。

刘油老婆说:我听说打一种针,叫什么丁?就好了。

二姐说:什么丁?不会上地头上的婆婆丁吧。那好说,有的是。

婆婆丁,就是蒲公英。深秋季节,早已花落。

刘油老婆摇摇头,说:肯定不是。是针药,打上就不疼了。我去问问。

说着,她一阵风的跑回家,给在市里儿童医院当儿科大夫的女婿打了个电话。

她又一阵风的刮到李大发家,对二姐说:不是婆婆丁,叫杜冷丁。打上一针人就不疼了,走的时候少受点罪。

二姐问:贵吗?

刘油老婆说:好像不贵,就是不能随便开,还要有什么证明。唉,叫起来比那猫叫春还惨,我都睡不着觉。唉,可怜的人啊,少受点罪吧…

接着,她话锋一转,对二姐说:我大栏里的老母猪要下崽了,看样子一窝少说也得十个。栏里还有两头公猪,我怕小猪仔一出来,被那些公猪踩死了怎么办。当爹的都不如当娘的对孩子上心。要不,我先借用你家的大栏用两天,把公猪赶过来,等小猪仔满月了,我就把它们全卖了,到时候就腾出空来,再把公猪接回家。

二姐心想,一头老母猪,两头公猪,你家老母猪还有两个汉子啊,怪不得一窝生十个,原来是两个爹的种。

不过,这话她没说。她知道,李大发自从查出淋巴癌以来,刘油老婆经常一阵风跑过来,有时候端了自己擀的面条,有时候端来自己包的饺子,有时候端来自己蒸的的大花卷。李大发经常对两个姐姐提起,感叹远亲不如近邻。

但,两个姐姐却觉得刘油老婆形迹可疑。她们比李大发多吃几年饺子,自然心眼就多长一些。

刚才人家过来热情支招,二姐不好说什么,于是对刘油老婆说:这样吧,我跟李大发和我大姐商量下,再给你回话,反正你家老母猪一会半会儿坐不着月子。

二姐当然不跟李大发商量,她这心眼实在的弟,肯定看在那些面条饺子大花卷的份上,热烈欢迎邻居家的两头公猪过来暂住,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二姐跟大姐说:刘油家的老母猪要坐月子了,刘油老婆说她家老母猪要生十个小猪仔,我看她是吹大牛,现在猪肉多贵啊,猪仔也贵,就她家老母猪肚子争气,给她拉金蛋子了。她家两头公猪盛不下了,要用咱家的大栏,咱家大栏里还放着铁锨放着大扫把,也没空,你看怎么办?

二姐又跟大姐说:那老婆眼睛一转一个心眼,她凭什么对一个要死的人行好?肯定有所图,你没见那些家里死光的人,剩下的老房子都被邻居侵占了。先是放东西,放着放着就名正言顺霸占了,这点常识我都懂。不行,她家的公猪就是皇帝,也不能让它们进来。

大姐表示赞同,她也觉得刘油老婆形迹可疑。

二姐说:我上次拉玉米时,还看见好几麻袋喂猪的糠放在那里,问老五,说是刘油家的。看来人家早有预谋,先用猪饲料占了北屋,再用公猪占领南大栏。这和毛主席农村包围城市没什么两样。我看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她把糠也弄走。

大姐又表示赞同,想起被妹妹拉走的玉米,心里咯噔一下。

二姐最后总结性的陈词: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二姐说完这句话感到自己特别有学问,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叫她嫁了个秀才呢。她只比李大发大三岁,貌似是接受新鲜事物的。

隔天,刘油老婆又来,说她的老母猪这两天有点烦躁不安了,老是和公猪打架,估计是要临盆了,学名叫产前忧郁症。

二姐说:昨天咱村的瞎子来算了一卦,瞎子说想让我家老五病情好转,正南方向不能有和他属相相克的动物,我家老五属猴,猴和猪是相克的,你家的猪到他的大栏里,那不是咒他早死吗。虽然他这病是没戏了,但是我们亲啊,还是舍不得他走。所以,这万万使不得,平素里他身体要是杠杠的,甭说两头猪,养一院子猪都没问题。

刘油老婆说:属猴和属猪的相克?刘油属猴我属猪,我俩过了大半辈子了,除了孩子小时候吵架被我一擀面杖打瘸了腿,我俩不都过得好好的吗?这事还头回听说。

二姐说:你家是女的属猴男的属猪,正好颠倒过来,这顺序一颠倒,坏事就变好事了,所以,你俩的日子会越过越好,你看你家老母猪下个仔都一口气准备下十个,哎呀呀,了不起啊。

刘油老婆知道李大发的二姐是话多心眼多的人,公猪占栏的计划宣告流产。更让她雪上加霜的事情又发生了。

李大发二姐要她把西厢房里的糠搬回自己家去,理由是:这些糠是相克动物的饲料,也起到次相克的作用。

二姐是笑着说这些的,她倚在门框上。刘油老婆也倚在门框上,但是她这阵风没了底气。

刘油老婆问:给李大发打婆婆丁了吗?不对,是杜冷丁!我昨晚又听见他嗷嗷了。

二姐说:我大侄子今天去医院开了,医院说是还要村里的证明,明明是在那里动的手术,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第二天黄昏时分,大侄子拿来一盒杜冷丁,请来锅盖郎中打针。

锅盖说:这可是比金子还好使的东西,你节约着用,三天打一针吧。

深夜,隔壁刘油老婆支着耳朵,宛如蝙蝠出洞。但她居然没有收集到李大发嗷嗷的声音,倒是她家猪圈里的老母猪,嗷嗷叫了一晚上。

 
(待续)


悠然之至 11-20-2013 18:40
故事精彩,等后续。

露佳 11-20-2013 22:26
精彩故事,等续。。。

oqei 11-20-2013 23:05
记得看过毕淑敏一短篇小说里讲:在临终关怀医院里有一些床,被前人生生地睡出一个人的模型。
那得多煎熬啊。应该是昆仑殇里面的吧。
我总是不敢细看这类小说,对死亡又敬又畏。

若风 11-21-2013 01:13
故事精彩,人情淡薄,一声叹息......

angela_whz 11-21-2013 11:13
精彩!想看了场电影似的。

angela_whz 11-21-2013 11:28
二姐心想,一头老母猪,两头公猪,你家老母猪还有两个汉子啊,怪不得一窝生十个,原来是两个爹的种。

哈哈!纳闷着故事的背景和开Bra 店的金香玉搭不上呀。这句话还是很有白菜的范的!

你真是写啥啥都精彩!

爱S你!

木子李 11-21-2013 15:53
哈哈,白菜那既是金镶玉,又是农家妇,啥都通~

白菜 11-23-2013 14:11
                                                          五

杜冷丁真是比黄金更好的东西。疼痛的野火烧的剩下灰烬,李大发的生命永远不会春风吹又生了,但是,在某一刻冻结也好,尽管,冬天还没有来到。

每个早晨,在看见阳光之前,他先是听见麻雀的第一声叽叽喳喳,总是想到院里还有没有撒下的粮食,他躺下半个月了,也许麻雀早就啄光了以往遗留下来的玉米粒高粱粒和小米粒。

这天一大早,梧桐树上一只喜鹊叫的欢。太阳落山之时,他在佳木斯的大哥就来了。

想起来,李大发已经快十年没有见到大哥了。大哥在家排行老二,但是身形佝偻,皱纹密布,老得不成样子。李大发见到他二哥时,二哥心疼他落泪。见到大哥时,大哥无动于衷,他倒是要心疼落泪了。

大哥说:佳木斯都下了两场雪了。

大姐说:真是冷,这边穿个呢子大衣就行。

大哥问:什么,你家妮子咋了?大妮还是二妮出事了?

二姐提醒大姐:他耳朵背,你跟他说话得吹喇叭。

但是李大发没有力气吹喇叭。夜里大哥值班,大哥倒是睡觉轻,可是他耳朵背,李大发发出的动静他即使听见,也翻译不了。喝水是小事,可以忍着,但是身下汪洋一片,夜晚已是更深露重,温热的尿液浸在旧衣服里很快变凉,纯棉还好,很多化纤的衣服是不吸水的,李大发觉得自己熬不过漫漫长夜了。他不能像对待二哥一样,拿木棍敲他,在心里,他是敬重和心疼大哥的。

秀才又来看望大哥了。霜降后,地里的白菜已经卷的结实,包出的饺子有真正的白菜味。李大发躺在床上看他们吃饭,吊瓶里的营养液像阳光出来后刚刚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滴水正在穿石。

他看见饺子,圆鼓鼓的饺子宛如年轻时看见的体态丰满的姑娘,让他有吃的欲望。但是,一个连农药都滚成蛋的嘴巴,是无缘世间最平凡的美味的。

身体暂时风平浪静,他不敢却招惹它。哪怕只是看着他们吃,他也感觉到了幸福。

只是,他有点隐忧,害怕秀才会挑起哪块帘栊,让大家看到明知以后要发生却现在不敢提前正视的一幕。

大哥不喝酒,秀才自己小酌了四盅。脸上又染红布。秀才对大哥说:大哥,你这一回东北,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见到你。一想到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见到你,我的心这个难受啊…

说完,他摘下眼镜,摸了摸眼睛。

李大发心想,还好,秀才说的不是自己。

大哥说:怎么你又瘦了?你不是一直不算胖吗?千斤难买老来瘦。咱家里算起来就属老二胖了。老五以前也不瘦,你看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唉…

大哥一说,李大发的心又黯淡了。

饭后,秀才要回家,临走看见桌子上那个用毛巾盖着的长方形的东西,他对李大发说:我看这个影碟机也过时了,你也用不上了,我先借借用用,谁家结个婚办个丧事,兴许能放放音乐用上。

丧事这俩字,又挑开了那块帘栊。让李大发很不快。

秀才把毛巾掀开,嘴巴对着影碟机吹了吹,然后用手擦了擦,他自己的口气熏花了眼镜,于是把影碟机夹在腋下,又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镜。然后连同那块盖影碟机的毛巾,一起带走了。

他说:秤杆离不了秤砣,老汉离不了老婆,影碟机离不了毛巾,他俩天生一对。

大哥只呆了四天就准备回东北去了。无论李大发是死是活,他连来带回是一个星期的时间,当然也算上路上的时间。 大哥晚年找了一份差事,在一个烈士陵园看大门,回去晚了,他怕失去这份工作。

大哥来的时候,带来的东西身轻如燕。走的时候,大包小包倒像衣锦还乡。秀才用电动三轮车送他去镇上。电动三轮上装着一袋子花生,一袋子地瓜,半袋子山药,十斤姜,五斤炸鸡排,四斤猪大肠,两只烤鸭,一方便袋知了猴。

大哥用东北话说:俺们那疙瘩没这些玩意。

二姐说:别看大哥在城里混,看来日子混的不咋地。佳木斯,还真是个穷地方。
 
大姐说了句:他走了也好,呆在这里起不了什么作用,还得咱俩照顾他。

大哥临走前,在李大发床边坐了一会儿。他伸出同样干枯的手,他的枯手像一条河流,流过李大发的光头,经过他的额头,越过他的鼻子,然后停留在李大发沦陷的两腮,汇成一湾。

秋天的树叶快要落光,这一别,再也看不见春天嫩芽俏上枝头。大哥越来越老,也许不会再有回故土的理由了。听见秀才发动三轮的声音,李大发喉咙里忽然发出哀鸣,像一架盘旋的轰炸机,低低的掠过记忆的天空,炸了个口子出来。




oqei 11-23-2013 14:23
沙发!
白菜好勤快呀!天寒了,咋还起这么早呀?我是窝在被子里。

白菜 11-23-2013 14:27
                                                         六


只要看见太阳升起来,李大发总是让他的大姐和二姐给他洗脸,洗过脸后的李大发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他本来是浓眉大眼国字脸,年轻时算得上仪表堂堂。现在这光景,瘦的只剩大眼睛,有点吓人。

村里经常有小媳妇老太婆来看李大发。人们说:李大发招女人。

老太婆说:可怜,连个苗都没留下,谁给他送终。

小媳妇说:可怜,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有,死了连只鸡都不如。

老太婆说:李大发有过女人,还不止一个。

小媳妇说:光棍子还有老婆,那人家咋不跟他了?

男人生下来就是打猎的主,婚姻是牢笼,被牢笼囚禁的男人就算有一颗打遍天下猎物的心,也终究被牢笼限制了些许自由。相反,一个光棍在没进牢笼前,理论上有肆意撒欢的可能,可能比一个丈夫经历更多的女人。只是阴错阳差,未能修成正果而已。

三十年前,李大发是去东北投奔大哥的。他先是在佳木斯的一个林场当伐木工人。后来林场倒闭,他离开佳木斯,去了长白山边上的一个煤矿当矿工。

这里是长白山边缘唯一的矿区,距离朝鲜的直线距离不过十公里,但是绕正规山路,大约有三百里的路途。

土着居民和外来矿工共同为实在四个现代化而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被粉煤灰化过妆的白墙上写着大大的标语:多挖煤,广挖煤,深挖煤,煤炭是社会主义的明灯。

煤炭的确是这里的明灯,煤炭带来的财富使得小镇像孤岛,被周围穷窝子包围了。矿工的口袋也是明灯,拉动了当地的消费。美好的标语也像明灯,照着夜晚那些雄性动物的骚动不安。外来矿工多单身,于是,明灯,凝聚了周围雌性动物的跃跃欲试。

雌性动物在夜晚出现,埋伏在靠近矿井的树林里。森林有大王,工厂有领导,雌性动物当然有头。头把有需求的矿工们一个个领来,就在树林里野合。因为是野合,男女多采用公狗和母狗的交配方式。矿工们黑着脸,女人们的脸也很黑,男人从女人屁股的大小上判断出肥瘦,从乳房的手感上判断出年龄。当然,屁股有大有小,乳房松弛者居多。八十年代末东三省以制造业为支撑的经济进入全面衰退阶段,那时候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下岗一说,但是企业的不景气让很多人的饭碗里没了肉,工人阶级开始像林子里一棵棵被砍伐的树,无数的家庭失去了依靠。东北人笑贫不笑娼,妇女撑起了半边天,解决矿工生理问题的重担于是由她们一肩挑起,据说连五十多岁已经绝经的妇女都加入进来。最初矿工拿几副棉线手套都可以换一场性爱,后来顺应改革开放大潮,变成了地下党组织。反正天一黑,粉一抹,谁也看不出谁来。

就是到了冬天,冰天雪地的长白山,女人们怕屁股露出来像冻的邦邦硬的猪腚,男人也怕小鸟伸出脑袋来变成缩不回去的冰棍,于是大家像狗熊一样冬眠了。

男人和女人那点事,吹灯拔蜡,潘安配了东施,杨贵妃爱上武大郎,本质差不多。八十年代末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那时候,物价比较平稳,打炮价格和房价一样,多年不长。

李大发在矿工的队伍里有些另类,从井上出来,别人去打野炮赌钱,他就去银行存钱。他想攒很多钱,他有一个美好的计划。回乡娶了心爱的姑娘,结束在外打工的日子,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那时候,李大发在三十岁的前夜徘徊着,他浓眉大眼身材中等壮实,是矿工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因为不去树林,他被同事嘲笑着,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他尿尿的时候被人盯着生殖器看,有人说:李大发的鸟很大,一尿还老远,不像是有毛病的人。

夜晚,宿舍墙上的香港女明星在对他笑着。女明星嘴唇鲜红,像五月故乡的草莓,一棵棵疯长, 惹得李大发很想上去一口噙住她的娇艳欲滴。

矿工的口袋鼓了又瘪,麦香的馒头白了又黑,生殖器偶尔硬硬又软了,矿工的生活是这样美好。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一场瓦斯爆炸。

那场瓦斯爆炸如今在李大发的记忆里仿佛是一场老电影,年代久远画面斑驳。人的记忆是有过滤功能,总是喜欢记住一些美好的东西,悲伤和不堪如同杂质最被抛弃掉。

朝夕相处的兄弟顷刻间就是一具叫尸体的东西。而今他自己也很快变成一具叫尸体的东西。人生的戏快要落幕,这戏唱的正好之时,怎能缺了女人的点缀?

也许这场事故让幸存的李大发想明白了,人生要即使行乐而不是把钱存进银行,他的工友前一刻活蹦乱跳去找女人,后一天存在银行里的一分钱都没法花了。及时行乐,当然包括女人,他需要女人。

树林边上的头告诉他,他要找的女人在第八棵杉木树那里。杉木树又高又粗,在白桦林的地盘上混着,因此好找。

可是 ,李大发找错了,走到了十一棵杉木树边。他的手电筒照见了躺着的女人,九月长白山的夜晚,他奔腾的春心顷刻间冷下去。这女人,根本不是来卖春的,她气息奄奄,李大发扶起她时,她还能说话,但李大发听不懂,从发音上判断,她来自那边的朝鲜。

李大发背着她走出小树林,走到自己的宿舍,喂她喝水给她吃饭,这个女人像一条冻僵的蛇,缓过劲来。

李大发凭空捡了一个女人来,他不敢要。因为有饭吃,她不想走了。

她的确来自朝鲜,李大发听说山那边的朝鲜很穷,穷到什么样子,他无法想象。后来他知道,他们穷到买不起盐巴,腌咸菜直接用海水。

他在外面租了房子,和朝鲜女人搭伙过日子。他三十岁的处男之身,也给了这个女人。女人的中文进步神速,半年后李大发就知道她的大体状况:她丈夫病死了,还有一个儿子,寄养在父母家里,在尚未饿死之前,她一个人逃了出来。

李大发的口袋鼓了又瘪,麦香的馒头白了又黑,被窝凉了又暖,李大发的生活是这样美好。

直到有关部门的人敲开了李大发的家门,告诉他:你的朝鲜女人必须被遣返。

有关部门的人还算慈悲,他们退到门外,给了他们一个小时的告别时间。

女人像一只壁虎紧紧贴在李大发身上。李大发觉得女人是一只软体动物,没有了筋骨。

李大发拿出一叠十块的钱来,二十张共两百,他把钱包在手绢里,往女人的口袋里掖。女人不哭了,把手绢拿出来,摊开,在李大发的目瞪口呆里,十元的人民币,一张一张的吃到肚子里去!

这些钱,是救命钱。

后来,她用这些从大便里重新取回的钱,拿出三十块,贿赂了押送她的军人。前方是家的方向,回去意味着饿死。女人转身钻回山里,往中国方向跑。

李大发要准备退掉租住房子的前夜,晚春的野猫突然叫得声声凄惨。夜里刮起了大风,呜咽的风声里他的房门无节律的响着。他贴近房门声音低沉:谁?
他一只手背在后面,手里握着一根木棍。
一个虚弱的声音飘来:我。
他开了门,一个软体动物就倒在他怀里。借着灯光,他看清了是朝鲜女人的脸。
他才是她的明灯。

他把朝鲜女人藏了三天,他说:跟我回山东去,那里挣钱不多,但是龙王爷很照顾那里,风调雨顺的,从来没饿着过。

朝鲜女人不知道龙王爷是谁,但她知道,那是个很大的官,管着人吃饭。

他带着朝鲜女人与小镇从此别过。煤矿还欠他一个月的工钱,也等不及要了。

他用在东北挣来的钱,把爹娘留下的破房子翻盖成四间红砖房子,重新垒了院墙大门。当然,有大姐的出钱二姐的出力。

李大发的口袋鼓了又瘪,麦香的馒头换成花卷,被窝凉了又暖,李大发的生活是这样美好。

隔壁刘油的老婆教会了朝鲜女人包饺子做花卷蒸大包子烙大饼。刘油老婆一向热心。李大发觉得她是好人。

李大发不在家的日子,王大胖子会把酱油和醋赊给朝鲜女人,李大发觉得王大胖子真是好人。

他也遇见了坏人。

李大发在回乡后的第一年,他家的地和赵有财做了邻居。秋收过后重新耕地打梗,李大发家的地像个烟筒,越往前去越窄。他和赵有财发生了口角。他的地还是烟筒。他用铁锨把地埂铲平,赵有财过来夺铁锨,两个男人发生了战斗。赵有财的屁股被李大发用铁锨狠狠拍了三下,李大发的脖子被赵有财抓破了。

两个男人关于土地的战争,胜利者当然是李大发。

朝鲜女人看见他受伤,说:你以后不许打架了,我怕血。

于是,他看见赵有财,赵有财对他怒目而视,他扭过头,假装赵有财是一阵风,刮过去了,不留痕。

也许朝鲜女人就是他要娶的心爱姑娘。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只是缺了孩子。

在朝鲜女人三个月没来例假后,李大发带着女人来找锅盖郎中。锅盖郎中号完脉后,对李大发宣布:你要当爹了。

大姐二姐回娘家,他把好消息告诉她们。大姐说:这下我可放心了,你有老婆有孩子好好过日子,穷点怕什么,这年头,有力气使劲挣,没有过不好的日子。

二姐说:你俩该想办法领结婚证了,没结婚证,将来娃是黑户,上不了学,分不了地。不过领结婚证要俩人的户口,你媳妇本来就是黑户,这可咋办?先攒点钱吧,将来看看走关系。

二姐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从此他开始了挣钱攒钱大计。
村里的水渠要重新整修,这条建于五十年代的水渠,从南边三十里地的水库一直通往县城,是一条供水和灌溉的水利枢纽。两边慢坡要重新铺石头。
源头的水库已经停止放水。经过李大发村的那段也已经抽干水分。那时候,当建筑小工是件让农民们趋之若鹜的工作,李大发身强力壮,自然被挑中。
被挑中的,还有他的死敌赵有财。
烈日下,端着满满一铁锨混凝土的李大发光着膀子几步跨上慢坡,泥瓦匠师傅飞快的将混凝土抹平,又将石头压平整,赵有财在渠底负责镬水泥,铁锨的声音嘎吱嘎吱响。三人都不说话,像演了一出哑剧。
休息的时候,一溜泥鳅般黑的汉子坐在树荫下,有人抽烟,有人喝水,有人拿草帽扇风,有人问:李大发,听说你快当爹了?
李大发嘿嘿一笑。
有人又说:怪不得这么拼老命,敢情给你儿攒老婆本啊。
李大发又嘿嘿一笑。
赵有财正在使劲喝水,半瓶子咕嘟咕嘟灌进肚子,他拿着杯子咳嗽了两声,瞥了一眼李大发。


水渠的建筑小工当了有十三天。一天十八块钱,李大发暗自算了下,他能挣二百三十四块了。工钱十天一发,第二天,他就可以先拿到一百八十块了。
他兴奋的对朝鲜女人说:发了钱我带你去赶集,你想吃什么随便挑,中午那顿,咱就顺便去大姐家吃。
被妊娠反应折磨憔悴的朝鲜女人,细长的眼睛闪着动人的光彩。

当李大发拿到他的十天工钱时,他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回家的路上摸了好几次,他觉得幸福的暖流穿过心脏,流遍全身,他觉得腰杆又壮实了不少。

那天,李大发腰杆笔直的走到自家门口时,他又摸了摸胸前的口袋。
抬眼,他家的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吉普车里下来俩大檐帽,李大发认出来,他们的帽子是公安不是税务。

大檐帽说:你的老婆不合法,是叛逃国家的人,中国和朝鲜是血肉相连的好兄弟,老大哥决不能纵容小弟家的人乱串门,这叫姑息养奸。

李大发不懂什么叫姑息养奸。他奇怪他的女人藏得这么好,怎么会有人知道?李大发脑子里冒出来的一个字就是:跑。

有关部门这次还算慈悲,给了他们一个星期的告别时间。但是大檐帽们警告说:她要是跑了,就来抓你。你俩要是都跑了,还有你大姐二姐,公安就去抓她们坐牢。

每个夜晚女人像壁虎一样贴着他,一个星期了,她的眼泪也没流干。李大发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他明白,这一次,她不可能像上次那样跑回来找他。她也明白,两次叛逃,意味着什么。

李大发去工地要剩余的钱,因为不到下一个十天周期,无功而返。

李大发把他挣的一百八十块钱拿出来,又把家里那点可怜的积累也拿出来,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花花绿绿的票子是最后的稻草,李大发说:这里面毛主席最大。你试试,先把毛主席吃了。金胖子和毛主席是哥们,毛主席还帮你们打跑美国鬼子。吃了毛主席,他保佑你没事。

女人含着眼泪把毛主席卷了卷,像她吃的煎饼卷大葱,她吞了一张,煎饼卷大葱到了她的胃里,忽然就翻江倒海来。她稍稍平复的妊娠反应因为毛主席挑拨而起,她吐到苦胆水都出来。这次,她一张钱也吞不下去了。  

那一天,刘油老婆准备卖掉她养了一年的猪,她一大早起来喂猪,猪的断头餐被主人调得美味,加了很多豆饼。她对着猪食槽子边呱唧呱唧吃断头餐的幸福大肥猪说:多吃点,吃的肚子大大的,加它个几斤重,多给我卖点钱。我养你容易吗,这猪肉价一个劲的跌啊。

她的大肥猪突然扬起大嘴巴子,华丽的摔了她一身猪食。刘油老婆的火腾空而起,刚要拿棍子教训下马上要换成银子的大肥猪,她的棍子在空中画了个弧线,没有落到猪身上,而是落到了地上。

她一阵风跑出去,看见李大发的女人被公安押着,上了一辆面包车。

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刘油老婆听见她好像说:李大发,你要带我去赶集…

面包车绝尘而去,消失在巷子口。

刘油老婆看见李大发像一滩烂泥,摔在了他家的门口。

李大发在她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日子里,想起朝鲜女人,不知道她的命运如何,孩子有没有生下来,生下来有没有饿死。当年,是谁向有关部门告了密,会不会是屁股上挨了他三铁锨的赵有财?

他永远不知道,但是有人在中朝边界看见了这一幕:这一批朝鲜女人被交接到自己祖国的那一端后,为防止逃跑,朝鲜军人就把在她们的鼻子上穿了孔。铁丝穿过女人的鼻子,鲜血滴滴答答,怕血的朝鲜女人像一头被套了环的母牛,被牵着一步步走向未知却注定悲惨的命运。

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如今在床前伺候他的,也许不是他的两个姐姐,而是朝鲜女人和他们的孩子吧。
或许,人生没那么多悲苦,他还有健康的体魄吧。

白菜 11-23-2013 14:30
好幸福亲爱的,我每天五点半就醒,本想起来跑步,但是今天下雨,只好写文了。

若风 11-23-2013 16:56
一大早就看到白菜的大餐,比吃豆浆油条还舒爽!

白菜 11-25-2013 05:15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我试着用轻松的笔调讲出来,如果偶尔能笑,更好。因为人即使活着,有时候也活得不轻松,文字带给我们轻舞飞扬的心情,最好。

芸芸 11-25-2013 10:26
好文,但我不忍心看,太残忍

白菜 11-25-2013 20:46
           

刘油老婆养的老母猪终于生产了,属猴的和属猪的夫妻真是完美搭配,异常旺财,老母猪一窝生了十二个小猪仔,比预期的还多生两个。可惜,第二天被两只公猪各踩死一只,刘油老婆火冒三丈,拿着木棍将两只公猪一顿胖凑,打得它们嗷嗷直叫。她感叹说:当爹的就是不如当娘的对孩子上心。

于是,她把猪仔那两个不称职的爹给卖了!

大白天的,李大发听见刘油家公猪的惨叫声。

夜里,刘油老婆的蝙蝠耳朵,又听见李大发发出的叫声。

杜冷丁很快打完,疼痛又像野火燎原。他想去撞墙,但是没有力气站起来。

他还是每天早上让大姐和二姐给他洗脸,以便来人看他时,他还有那么一点体面的意思。 

但是 ,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的大侄子从县医院空手而归,杜冷丁已经买不到了。医院最近换了新院长,新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火就是创建省级文明医院。于是方方面面在整改,李大发的住院记录里,十年前的资料居然被掉了出来,资料显示,他开过杜冷丁。

大侄子说:你以前在县医院住过院?我咋不知道呢,还开过杜冷丁,是你自己用吗?医院怀疑你是吸毒的,不给开了。上次那些证明也没用了,我再想想办法看。

故事像突然脱了井绳掉到井底的水桶,没有沉底。现在,李大发没有精力和能力把那只水桶打捞上来给大侄子看了。但是,在失去杜冷丁带来的疼痛里,他的记忆是井绳,已经探到了那只水桶。

十年前大雾弥漫的早晨,医院的救护车里抬下来一个女人。躺在担架上的女人看起来瘦小无比,像个还没发育的孩子。

女人直挺挺的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她的脊椎骨断了。

那个大雾弥漫的早晨,三轮车的后座坐着一圈包着头巾的女人,他们要去二十里地外的一个村庄,那个村庄被称为姜村,因为这个村子集体种姜。到了收姜的季节,种姜专业户们就雇外村的农民来干活,中午管一顿饭,一天下来还能挣二十块钱。

电动三轮车在浓雾里突突着向前,一辆大卡车迎面而来,三轮车司机猛打一把方向盘,车子一下子翻到路边的沟里。一车人像甩出去的包子,四散零落。娇小的女人,受伤最重。

中午时分,一个男人来到病房,三步两步就到了女人的床前。女人见到男人,像个小孩子嘤嘤哭起来。男人轻轻摸着女人的手,柔声说:别怕,别怕,有我呢。

那一夜,病房走廊的地上满是烟头,男人一夜抽掉了两盒烟。平时他是两天抽一盒的。香烟是最便宜的小金鱼,小金鱼由八十年代的二毛三涨到一块两毛三。

春天,男人种了五亩地的西瓜。西瓜到了上市季节,瓜价跌的让人心慌。最后到了八分钱一斤。满地西瓜喜人,太阳晒得要炸开。炸开的还有人们的奔走相告:西瓜杀人了。一位老头的身体像一块破幡,吊在自家瓜棚上。

男人卖掉西瓜,算算用的农膜化肥浇水费用,八分钱的瓜价当然不足以承载,赔大了。但是男人说:庄家不收年年种,这茬不好那茬好。为个西瓜就上吊,这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干的事,我这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小菜一碟。不过老头子都六十多了,也该死了。过去六十不死还活埋呢。

霉运像阴雨天,总是要涟涟而来的。女人要手术,手术要交三千的押金。除了押金还要准备别的费用,这笔钱成了难题,他开始不那么乐观了,抽十包小金鱼也无济于事。

在一夜抽掉两包小金鱼后,男人心疼他的两块四毛六,但是他找了办法,他卖掉屯了五年的小麦,杀掉那片长了五年杨树林。他揣着一兜子钱腰杆笔直的走进医院大门。

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吓人的注意事项,男人看了下,他觉得医院太罗嗦不爽快不地道,总结了纸上的内容不过几个字:手术很危险,危险须自担。他平生第一次在家属那一栏里签下自己的名字:李大发。 

 杜冷丁这东西,也许就是在那次手术里被稀里糊涂用上的。若不,结账时的费用怎么又像炸掉的西瓜,给了李大发一击。

 

朝鲜女人离去之后,李大发的感情生活空白一片。偶尔有过几多浪花,皆不成气候。月老来牵了几次线,但是,线又断了。他一表人才,除了穷点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可能是命运捉弄吧。

比如,王大胖子给他介绍过邻村的寡妇,带着两个儿子。相亲过后李大发领着寡妇和她的小儿子去赶集。 

寡妇说:最近我老是上火,你看我的舌头有多红,苹果是败火的好东西。我买点苹果吧。

卖苹果的老头有两个苹果篓子,一个篓子里苹果水灵的像十八的大姑娘,一个篓子里苹果又小又蔫还有烂疤,同一片果园,不同的姿色,好像不是一个娘生的。

寡妇去挑十八的姑娘。李大发说:大苹果就是水分多,水分多了就不甜,小苹果人家称智慧果,大人吃了败火小孩吃了聪明,就像一个娘生的孩子,傻大个多是憨憨的,生的矮小的就是聪明。不信你挑点这篓子里的试试。

寡妇想到自己的大儿子就是傻大个,学习全班第一,倒着数。她的小儿子长得像个小猴子,机灵可爱,深得她喜欢,她觉得李大发说的有道理,于是转手到小苹果篓子里去挑。

称好苹果,寡妇掏了半天的钱,也没掏出来,她说:哎呀呀,口袋多了就是不好,你看我这记性,不知道放哪个口袋里了。

于是李大发就掏了钱出来。他喜欢胸前有口袋的衣服,贴着心脏的位置,心脏时刻警惕着小偷的手,所以,他从来没有丢过钱。

寡妇的小儿子说:妈,我想吃猪肝,我想啃鸡爪。

太阳晒得熟食油光可鉴,卖熟食的男人嘴巴也好像抹着猪油,寡妇的小儿子在熟食摊前狠狠的咽着口水,声音很大,寡妇也吞了下口水,李大发也吞了下口水,但是俩大人的口水都是偷着咽的,没有声音。

卖熟食的男人切了一小块猪肝给寡妇的儿子尝尝,寡妇的儿子馋虫就被勾引出来,于是儿子又说了一遍:妈,我要吃猪肝,我要啃鸡爪。

寡妇对卖肉的男人说:来一块猪肝,五个鸡爪。她声音响亮。

卖肉的男人高声说着:好了!于是拎起一块大猪肝来。那个好字,腔调是突然上天又忽的拐下来的。

李大发说:猪肝好像不新鲜了,你看颜色有点发黑了,唉唉唉,老板你慢些,花钱是小事,别把俺家孩子吃坏了肚子。我看这块颜色均匀,好像是新出锅的。哇,还有香味呢。

李大发用肉钩子勾出一小块猪肝,果然颜色艳丽,对比那块大的,猪肝的尖部有点发黑了。寡妇点头表示赞同换了这块小猪肝。

李大发说:我看这鸡爪子也不新鲜了,怎么全是皮啊,难道这些鸡整天去赛跑,把爪子都跑瘦了?这样吃皮有啥劲,不如改天买只鸡炖炖吃,一锅黄黄的鸡汤还有两个大大的鸡腿。

说完,他自己又偷偷的咽了口水。

寡妇一想到有鸡吃,于是鸡爪子就撤出购买计划。

掏钱的时候,寡妇又像模像样的掏了半天,当然什么也没掏出来,李大发心脏的位置敏感的动一下,他还是把钱掏出来了。

寡妇的儿子真是机灵,走到玩具摊前,寡妇的儿子说:妈,要买枪。打台湾,打坏蛋。

寡妇的儿子真是机灵,走到卖气球的跟前,寡妇的儿子说:妈,我要一个气球,我要上天看看月亮里有没有小白兔。

寡妇的儿子真是机灵….寡妇的儿子一机灵,李大发的心脏位置,就激灵了一下。

寡妇的儿子终于不机灵了,他拿着战利品一路玩着。

但是,轮到寡妇说了:哎呀呀,这块小花布真是好看,李大发你看我做个褂子穿好看么?人家说越老越穿花的,我还没太老,穿个小花的褂子应该好看。

寡妇把花布披在身上对着李大发笑着,李大发看到阳光里的女人活泼生动。天下女人无论丑俊,她们在心爱的男人面前都有返老还童的本领。他觉得这女人的确不太老,除了眼角的皱纹像蜘蛛网外,这寡妇是有几分姿色的,花布披在寡妇身上,又多出几分姿色来。

人说秀色可餐,但是,李大发的心脏怎么又激灵了一下呢?

第二天,李大发去王大胖子的小卖部,对媒人王大胖子说:你跟寡妇捎个话,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我就挣那点钱,她自己花钱不要紧,她小儿子还要花钱,她大儿子还要花钱。平时花这些小钱也不要紧,两个儿子长大了要娶媳妇,一个儿子盖四间大北屋,两个儿子就是八间大北屋。八间大北屋不要紧,娶媳妇还要彩礼钱,还要请客钱,我这把老骨头就是砸吧砸吧卖了,也出不起这笔钱。花这笔钱不要紧,将来儿子娶了媳妇,肯定觉着我这后爹碍事,指不定把我撮到墙头上去谁也不养老。你告诉寡妇,昨天赶集买的东西就不算钱了,好歹人家也跟我到集上走了一圈,人家还以为我有老婆有孩子呢。是我配不上她。

李大发喜欢吕剧《李二嫂改嫁》和《墙头记》,以寡妇花钱的大手脚,看起来决不像会持家又贤惠的李二嫂。但是他预见自己未来的命运,很可能被寡妇的傻大个和机灵儿子撮上墙头,上演新版墙头记,所以,他打了退堂鼓。

王大胖子一五一十跟寡妇汇报了下。寡妇咬了一口苹果,一口吐了出来,原来苹果里有个小虫子盘踞着,寡妇的利齿把小虫子咬成两半,虫子的汁液和着苹果的汁液,很奇怪的味道,让她连吐两口。她说:看他那抠样,一辈子娶不上老婆,天生光棍命。

有句话说:千万别得罪女人,有些女人会让她恨的男人一辈子没好果子吃。雅一点,就是孔老夫子那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寡妇在她的一堆苹果里吃出第五个虫子后,她的嘴巴更加上火,于是就成了大喇叭,于是周围村庄的很多大姑娘小媳妇都都知道:有个叫李大发的,是个抠门的老光棍,给女人掏钱的时候,手都哆嗦。

那时候,他还不太老,名声在时光里暗淡,日子也在时光里独自衰老。

有人不在乎这些传言,或者,她听不懂本地方言,一个四川女人终结了李大发的单身生活。




小平 11-25-2013 22:41
顶个。好文笔。

flyhigher 11-25-2013 23:37
真好看。

给白菜上碗香茶。

angela_whz 11-26-2013 12:12
虽然我这儿现在阳光灿烂,心里还是期待白菜那边下点雨吧,这样就能一大早就开始码字了。。。

最近被李大发这个善良又倒霉的男人揪得心疼。

suehan234 11-26-2013 15:30
农民什么时候能摆脱等死的命运!

newport93 11-26-2013 16:07
等。。。

白菜 11-26-2013 21:03
                                   八

种地的成本越来越贵。化肥在长,农膜在长,天旱浇水的费用在长,与此同时,交给国家的公粮越来越多,交给镇里的提留越来越多,种地越来越不合算。很多年轻人已经离开土地到工厂打工了。

无论多么不合算,李大发觉得,一个农民是不能放弃土地的。土地是靠山,靠山没了,就是没根的浮萍,挣得那俩钱就是浮萍,没有粮食做后盾浮萍再多也会心慌。问题是,浮萍也没有多余的飘过来。于是,他还要去挣浮萍。


挣浮萍的渠道就是打工。临村有个劳务市场,红火在春秋两季。地里的农活干完的时候,他去哪里等着,很多人也在那里等着,男人女人的脸都晒成黑红色,男人抽着劣质的旱烟最好的不过是小金鱼,女人擦着友谊雪花膏香气四溢,烟味和雪花膏混合在空气里纠缠着,他们开着大胆的玩笑,大声的笑着,他们或站着或蹲着,很像要被出卖的牲口,等着需要的雇主一个个挑走,去帮那些专业户们种植收割。

和李大发一个团队里,有男有女,女人多胖大,男人多强壮。有个娇小的四川女人于是很惹眼,女人很瘦,胸前一马平川。脸上稀稀落落分布着小雀斑,若不笑,看起来还算秀气,一笑,露出小龅牙来。

这个不起眼的女人之所以被雇主选用,据说是因为干活麻利还实在,一人能顶三个山东大婆娘。在当地劳务市场,小有名气。

坊间流传这个女人最著名的段子就是,秋天的棉花地,遍地白花开,这个娇小的四川女人一低头就被棉花棵淹没了,她一溜烟就抱出一大堆棉花来,最后过称,属她的最多。

拾棉花这事,李大发也是去干过的。他身形巨大,总是被棉花枝刮到衣服,加上弯腰墩身这些动作,让他感觉自己是一只笨狗熊。

秋天的棉花地,遍地白花开。狗熊李大发猫着腰摘棉花时,被尖厉的棉枝刮了一下。他穿的旧衣服实在太旧了,早就陈旧的纤维就等着合适的时机开膛破肚,于是,棉花枝善解衣意,棉花没摘多少,他的衣服就被刮出一个大口子,李大发的后背像穿了一件燕尾服,露出他粗壮的腰身来。

休息的时候,四川女人看见了,她说:来,我帮你缝缝。说着,她变戏法一样从自己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针线包,这个针线包,是她平时绣花的家当,她有时候就带着这些家当来干活,休息的时候会绣绣花。

四川女人找了深蓝的线,吐了一点唾液在手上,把线头一捻,线就从针眼里嗖的穿过,像滑过一道闪电,在李大发眼里亮了一下。

绣花的手很快穿针引线,李大发的燕尾服又恢复劳动人民的粗布本色。四川女人给李大发缝好衣服,就退到一边去,拿出绣花的家当,在田间地头绣起花来。

鸭多的地方粪多,有女人的地方话多。李大发在一群糙老爷们里勉强算得上美男,他不主动招惹那些老娘们小媳妇,他觉得女人是老虎,他见了老虎多少有些害怕的。但是老娘们小媳妇却从不轻易放过他。
这世道,阴阳颠倒,反了。

老娘们问他:李大发,你夜里一个人睡觉被窝冷吗?


李大发说:还行,不冷,那些狗啊猫啊也是自己睡觉,也没见它们冷。

老娘们说:那些狗啊猫啊到了春天还得叫个春,现在连叫春都提前了,大冬天的,就听见猫叫。李大发你常年一个人,怎么受得了。

李大发的被窝常常是冷的,他一个人要暖半天才有热乎气。他尝过女人的滋味,无数个夜晚也像狗啊猫啊一样骚动不安,狗啊猫啊可以叫,可以随处交配,他觉得自己既然披着人皮,就不能胡来。他在几次相亲事件中溃不成军,别人拿他当晚市的萝卜,他把自己当根葱。他在等,却不知道在等什么。

李大发不知道怎么接老娘们的话茬,小媳妇说:哎呀,嫂子你觉得李大发可怜,你就去帮他暖被窝吧,哈哈哈。

人群里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李大发有点囧,他抬了抬眼皮,正好看见坐在最边缘的四川女人,四川女人低头绣花,也露出小龅牙来。

老娘们当然不能甘拜下风,说:李大发年轻,火力大,我这老婆子恐怕吃不消。我看好马配好鞍,咱这些有家有口的就靠边站了。那谁,刚才给李大发缝衣服的小四川倒是不错。小四川,别绣花了,要不要我们给你做个媒。


人们知道四川女人的点滴:她是个寡妇,来山东打工,有个表姐嫁到这边来,她是有靠山的。 

四川女人抬起头来,大方的说:不用了,我能挣出吃喝,等饿肚子了,再让你们做大媒。

四川女人又低头绣花,山东婆娘们和她不在一个频道上,继续拿李大发开涮。李大发有一搭无一搭的应着,他的目光有时候飘向雪白的棉花地,他的目光有时候就飘到四川女人的绣花上来。那是一朵鲜艳的红梅花。

 


冬天,劳务市场也冷冷清清。等待买主的牲口也日渐减少,偶尔有点大棚的农活,也很快被人分食。李大发在劳务市场遇见四川女人,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棉袄,棉袄有点空空荡荡的,不像是她的尺码,人看起来更加娇小了。她的脸似乎比秋天摘棉花时有点白了,雀斑于是愈加明显。

他们被选中给一家韭菜专业户割韭菜。附近有个韭菜村,家家户户都种韭菜,每家没有十亩八亩韭菜地,简直不好意思叫韭菜专业户。韭菜的价格总是受天气影响,暖冬的时候,韭菜是草,贱到牛都不系吃。寒冬时,韭菜是冬虫夏草,坐着火箭上了天。不但韭菜炒鸡蛋上了大席,还是男人们趋之若鹜的壮阳草。

这个冬天很冷,冷到鼻涕流出来在没掉地上之前,就冻成筷子了。韭菜大人也要准备坐火箭了。坐火箭之前,需要有人仔细收割。

韭菜大棚不像别的蔬菜大棚器宇轩昂,都是一溜烟低矮的拱棚。人在里面是站不起来的,最高的高度也是蹲着。割韭菜的人像偷地雷的,需要匍匐前进。

李大发和四川女人在一个韭菜棚,一人在一头,他俩汇合之时就是韭菜全部收割完毕。他俩在很多时候,居然是干活的老搭档,是土地上的革命老战友。

这简直是四川女人的舞台,她娇小的身体往里一钻,拿着镰刀的手飞快,宛若武侠电影里的飞燕。

那边,简直是李大发的噩梦,他身形太大了,一不留神人就趴在韭菜上,压倒一片娇贵的壮阳草,因此,他总是小心翼翼,争取少出错。

外面是寒风呼啸的冬天,低矮的韭菜棚里在过夏天,李大发挥汗如雨,胸口有点闷了。他像一只大猩猩,蜷缩着庞大的身体,一步步前行。那边,四川女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她已经脱掉棉袄,但是里面的毛衣居然也是红色的。

李大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觉得这拱棚太闷了,他努力调匀气息,心里骂着自己不中用,简直是纸糊的。他瞄一眼前面,在绿油油的雾气里,红色身影像一朵红梅花在开放。

匍匐前进的士兵终于接上头。李大发看见了红梅花,他眼前一黑,红梅花像一团雾气,散开了。

娇小的四川女人究竟有多大的力气,把晕倒的大猩猩拖出拱棚。冷风一吹,李大发就醒了。醒来发现自己倚在四川女人的怀里,他大骂自己:简直是纸糊的,这点活都干不了,太丢人了。不行,今天的工钱别给我算了,都给你。

算工钱的时候,四川女人坚持一人一半,没有多拿一分钱。

韭菜坐着火箭上了天,却没人肯用纸糊的大老爷们来割韭菜了。李大发从此闲了下来,他有时候在墙边揣着手晒太阳,和那些很老的老头拉着呱。有时候去王大胖子的小卖部喝最便宜的茉莉花茶,吹吹牛。有时候就在家里看只有两个台的黑白电视节目,电视里一天到晚有领导在开会,到了星期二,黑白电视雪花一片,开会的领导们休息了。煤块又涨钱了,没有了浮萍去赚,那些媒渣渣掺了太多的土,他家生的炉火总是不旺,夜晚他干脆熄了炉火,用柴火把炕烧热,被窝里就暖暖的,躺在暖暖的被窝里,他就想起那朵红梅花来。

一个冬天,飘了很多雪花,他都在想红梅花。



 
春天,猫在叫春,狗在找伴。树叶要吐苞,虫子在骚动。

他又去劳务市场看看,这个时候其实没有多少农活。他意外的遇见四川女人,天气有点暖和了,女人还没脱掉红棉袄。他对革命老战友说着:过年好。他发现自己的小心脏居然猛跳了几下,也发现年这玩意早已过去很久了。

连着几天,劳务市场都没什么专业户来找人。他天天去,四川女人也天天在。

直到有一天,他们依然像没有被牵走的牲口,从上午到下午。原来各自转身的惯例,忽然被四川女人打破,四川女人说:李大发,我没地方住了。我表姐跟我表姐夫天天打架,看样子要过不下去了。我不能看着他们天天打架,我想搬出来,但是还没找到地方,我听说你有四间大北屋,我先到你那里住几天吧。你放心,我给你房租钱。

李大发终于知道什么叫天上掉馅饼了!他巴不得四川女人到他那里去。他压抑住内心的狂喜,说:我有四间大北屋不差,一间我住,一间通着当个小客厅,两外两间厢房都是成了粮食和干活的家什,没法住人。要不,我把盛粮食的那间给你收拾出来,我家有块大木板子,别人睡不了了,你身子骨小,肯定没问题。至于租金,你先住着,反正住不了几天,就不要了,上次你帮我割韭菜也没要钱,这钱算是抵了。

四川女人和李大发开始了同居生活。

外人眼里,他们是真的睡在一个被窝里了。孤男寡女在一起,没有被窝里那点事,仿佛对不起人们茶余饭后那张吧唧吧唧的嘴。邻村和李大发相过亲的寡妇说:听说李大发找了个耗子当老婆,那女人小的一把把,简直不成人样。不过,李大发那水平,配耗子正好。

李大发盛粮食的西厢房,腾出一块空地来,他把那块大木板子拿出来当床,女人躺下去试了试,一翻身,骨碌滚下来。她体型虽然娇小,但是木板还是太窄了。于是李大发又找了一块木板,虽然板缝合不到一块儿去,但是总算拼出一张床来,两头用砖头担起来,四川女人的体重,应该没问题。

白天他们还是去劳务市场,为了怕别人说闲话,总是一前一后分别离开。即便如此,春耕还未大面积展开,劳务市场的活依然很少。但是四川女人被挑走的机会总是很多。夜晚她回来的时候,总是说在雇主家吃过晚饭了。但是,李大发每次都给她留饭。他有粮食,不怕吃。

有一天晚上,李大发自己包了韭菜水饺,这时候,韭菜就从火箭上下来了,天一暖,几乎成了草,但是春天的韭菜依然美味。

四川女人说:我吃过饭了,不过我尝尝山东饺子,就一个。

这一尝,女人就把一盘饺子咽进肚子里去。她说:李大发你真有能耐,不但农活干得好,饺子也包的这么好吃。这是我来山东吃到了最好吃的饺子。你包的饺子像小猪!

男人是受不了糖衣炮弹的,四川女人一夸,李大发就晕晕乎乎的。

夜里,四川女人忽然惊声尖叫,李大发睡得迷迷糊糊还是听到了,他披衣下床,直奔西厢房,开了灯,发现四川女人已经坐起来,惊恐的闭着眼,房间里有两只巨大的老鼠四散奔窜。

原来,吃的膘肥体壮的大老鼠夜里出洞,一只爬到四川女人的被子上,一只在女人 的头顶行走。女人迷糊间一把摸到老鼠的尾巴,老鼠吱一声尖叫,女人也啊一声尖叫,魂飞魄散。老鼠是四川女人最害怕的东西,她觉得世界末日要到了。

老鼠不见了踪影。李大发坐在女人的床边,安慰着说:明天我拿个老鼠夹子,把它们都消灭,这俩家伙偷吃了我多少粮食啊。没事了,你不用害怕。

即使老鼠消灭,四川女人仍然恐惧这间和老鼠共眠几天的屋子。

她忽然一头扎进李大发的怀里。

李大发脑袋又晕了,他下意识的抱住怀里那个小小的女人的身体,他闻到她身上友谊雪花膏味道,这味道,就是他朝思暮想女人的味道,这味道,熏得他体内的火苗噌噌上窜,他一下子将四川女人压在身下,说:别怕,耗子不怕,我也别怕,当我的女人吧,有我,不会有事的。

这是李大发此生最大胆的爱的表白,说完,他的嘴巴将红梅花吻下去,舌头热烈的纠缠在一起。带着浓浓的韭菜味。

忽然听见咔嚓一声,承载四川女人娇小身体的床板,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一下子断开,狗熊和红梅花双双掉到床下面去了… 

  

 

cexo 11-26-2013 22:29

忍不住笑了。

好奇,四川女子为什么后来没有跟着李大发呢?

其实看到这,觉得李大发这样的人挺好的呀。又老实善良,也不乏生活的本事

露佳 11-26-2013 22:33
好文笔,好故事。。。

雨中的鸟 11-27-2013 00:10
悲剧,我猜到那个断了脊骨的女人就是四川女人

白菜 11-27-2013 05:27
故事里会有新的故事,跟着我看下去就知道了。

小老鼠 11-27-2013 05:37
这李大发是好人,但好像命运坎坷,可怜人!

maggie 11-27-2013 18:34
这日子过得真辛酸阿,不忍心看~~~

悠然之至 11-27-2013 22:42
白菜好文笔,等后续。

格物女人 11-28-2013 19:59
白菜,白菜, 看到精彩的地方嘎然而止, 急死我了!

cexo 11-28-2013 20:12
白菜妞,上菜了

白菜 11-28-2013 20:15
亲爱的,我来也!你们的筷子准备好了吗?

白菜 11-28-2013 20:24
                                              九

那一夜,两人从床板滚到地上,李大发又像抱一只小耗子一样,把四川女人抱到了他的大炕上。
从此,李大发的被窝不再是凉的。那些老娘们的嘴堵住了。
几乎一夜间,枝头的芽孢像醒过来一样哗啦啦展开,一场春天的花事热烈的开着。
夜晚,李大发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是萝卜你是坑,我要种进来,长成大粗萝卜。
四川女人说:我有点累。弓着腰栽了一天的瓜苗。你改天再种萝卜。
李大发说:我是火柴你是耳朵,我要给你掏耳朵,掏完耳朵你会知道火柴舒服还是耳朵舒服。
四川女人说:我有点累。给那个焦化厂掏了一天的煤渣,捡了很多没烧透的大煤块,你冬天生炉子省炭钱了。你的火柴先攒攒,改天给我掏耳朵。
李大发说:我是蒜锤子你是蒜臼子,没有蒜,我想也想捣捣。
四川女人说:我有点累。今天给人家揪了一天蒜苔,三亩地,你看我的手都绿了,拿洗衣粉洗了三遍又拿肥皂洗了一遍,还有个蒜味,李大发不信你闻闻。
李大发闻了闻女人的手,果然还有淡淡的蒜味。
李大发说:母鸡下蛋,公鸡打鸣,你早就不下蛋了,我打了好几次鸣,不行不行,我要占你的窝。
四川女人说:我来好事了,来好事和下蛋差不多,肚子都疼,等下完蛋,你就来过占窝。
李大发耐心的等着女人的好事过去,女人终于让他进窝来,他雄鸡抖擞一唱天下白,女人只是被动的躺着,完事后他摸到女人额头的冷汗。
女人说:都下完蛋了,我怎么还是肚子疼?
李大发知道,从第一次干柴烈火燃烧后,四川女人好像并不热衷男女之事。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性事像花事,花事需要有人精心打理有人欣赏才开的热闹,性事遇不见合适的对手也会荼蘼。李大发每次求偶不得,偶尔为之后,女人都说肚子疼,久而久之,他的热情也就慢慢减退了。他暗自拿四川女人和朝鲜女人比,朝鲜女人虽然也比较被动,但是却像孩子一样依赖着他,对他从不拒绝。
也许,那时候他们还年轻。


世界上有一种男人,无论和哪个女人在一起,都会无条件对她好。
世界上有一种女人,无论和哪个男人在一起,都会无条件对他好。
这两种人若是遇到一起,大约就会天下太平,世间从此少一些痴男怨女。可惜大多数时候,阴错阳差便是命运的主旋律。
李大发就是那种男人。
四川女人虽然努力入乡随俗,将馒头包子花卷吃得嘴巴很响,无奈饭量总是别的山东婆娘的三分之一。他们一起当革命战友时,李大发就知道她爱吃大米。可惜李大发的家乡不种大米。李大发去赶集,在卖大米的摊前问了摊主一个数学题:用粮食如何换成大米。
摊主说:两斤小麦换一斤大米。三斤玉米换一斤大米。四斤地瓜干换一斤大米。
李大发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数学题好像不太对,但是,这数学题也提醒他,小麦身价最高,给牲口吃的粗粮最不值钱。
改天赶集,他用小铁车推着一大袋子玉米,一大袋子地瓜干,换了一小袋子大米回来。
他给四川女人闷了一锅大米干饭,他拿起馒头咬了一口,说:你吃大米干饭,我吃馒头,吃大米干饭就算吃五碗,我也觉得吃不饱饭,还是馒头和大饼还有火烧结实,吃了有劲。
白天他们一块儿去田间劳动,去山上割草,去外乡打工。有时候李大发用他的大金鹿自行车带着她,大金鹿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路过坑坑洼洼的山路,李大发故意将车子骑得飞快,四川女人屁股没肉,被颠的像颗上下跳动的豆子,终于忍不住一下子蹦到地上。李大发浑然不知情,一个人骑车老远,到了平坦的大路上,忽然觉得车子很轻,于是回身一看,车座上空无一人,女人在后面呲着小龅牙对他笑着。
 
夜晚,李大发家的灯从来不超过四十瓦,四十瓦的灯泡下,绣花的女人鼻尖上微微冒着汗,偶尔抬眼看一眼黑白电视。电视里还是两个台,山东台和中央台。领导们又在开会,李大发看的津津有味,他总是通过播音员一本正经的脸,领会那些大官们的意思。他说:要变天了,你看那么多下岗再就业的,他们都就业了,种地的就会越来越少,种地的越来越少,这地闲下来要干什么呢?肯定是要盖很多工厂,给这些再就业的人就业。谁也不愿意种地,可是国家还要有粮食,怎么办,肯定鼓励农民们种地,种地就要给农民们减轻负担,要不,谁也不愿意种地….
他这番啰嗦,四川女人又抬头看了一眼黑白电视,女人没有说话,又低头绣花了。四川女人的话总是特别少,不像朝鲜女人那样,用有限的中文和他交流,李大发发表长篇大论时,朝鲜女人总是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在朝鲜女人心里,他比伟大领袖金胖子还伟大。
四川女人好像心事很多。很少和他东扯葫芦西扯瓢。李大发想起来还是有点失落。男人,总是需要一个舞台去吹牛,哪怕只有一个女人当观众。



有心事的,还有李大发的两个姐姐。
二姐说:怎么说你也有四间大北屋,人长得也像模像样的,怎么找了这么个女人,小的像个小母鸡。
邻村的寡妇说四川女人像只耗子,她二姐也想到这个词,又觉得说出来有辱秀才老婆这个称号,于是改成小母鸡了。
大姐说:道理是这个理,问题是咱家老五多大了?过了那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找个黄花大闺女人家也不干啊。有个人知冷知热好好过日子也不错。虽然新时代不保守了,你们也别这么混着,叫人家笑话,扯了结婚证就不怕鸡飞蛋打了。
李大发觉得大姐说的有道理。有一天他对绣花的女人说:你知道现在去镇上扯个结婚证要多少钱吗?要九块九,以前才九毛九,现在涨钱了,要买好几包小金鱼呢。不过看这样子,以后还要涨下去,不如趁着九块九的时候,咱俩也把结婚证扯了。
女人一笑,露出小龅牙来:你这是求婚啊,也没什么彩礼钱。就是我那穷山沟沟太远了,回去一趟开证明,又是火车汽车的倒腾好几次,花很多钱,好多个九块九,太不合算了。咱俩先这么过着吧,你这么好,我打着灯笼都难找。只有你不要我的份哪有我不要你的事。
四川女人的这番话,犹如给李大发吃了颗定心丸。他也为省下九块九和更多的九块九而高兴。
生活似乎有很多高兴在里面。虽然钱少点。四川女人打工挣的钱都寄回老家去了,她家里有年纪大的老人,身体都不好,那个穷山沟里挣不到一分钱,她的女儿也小,一家老小眼巴巴的等着她寄钱回去。
李大发知道这些情况,特别知道她有个女儿这回事,因此,和四川女人在一起生活,他完全不担心将来被儿子撮到墙头上去。新版墙头记,没机会上演了。

 
生活的不高兴是因为那次女人打工路上的车祸而来。
断了的脊椎骨很快手术完毕,李大发这次动用了他认为身价很高的小麦,小麦和杨树林救了女人的命。
手术后,女人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慢慢下床,又过了一个月才慢慢干活。李大发没有去劳务市场找活干,因为地里的活干完后,他还要照顾女人。
医生说:多喝骨头汤,骨头长得结实。
他最初是给女人买一根大棒骨的,后来,他要买半根大棒骨,肉老板说:这么根大棒骨,本来就没肉,你买半根打发狗啊?
他的确在肉老板的白眼里买了半根大棒骨回来。大棒骨在铁锅里熬啊熬,熬了近两个小时,用掉了他一大捆树枝,媳妇终于熬成婆,骨头汤居然有点浓的意思。
他对四川女人说:你闭上眼,想象下,你刚吃完了一根大肘子,那些肉都是瘦的,炖的稀巴烂,有句文雅的话叫入口即化,就是这感觉。可是你吃了很多肉,嘴巴腻着呢,现在,你喝口汤清淡下舌头。这汤,太美味了!
四川女人闭上眼,仿佛刚吃了顿肘子大餐,嘴巴有点腻了,于是她喝了一口骨头汤,骨头汤入口,入口即化...

那段日子,是李大发历史上最贫穷的时期。


屋漏偏逢连夜雨。
隔壁刘油家发生了一场战争。刘油老婆拿着擀面杖,把刘油的腿打瘸了。
刘油老婆卖猪的钱被刘油偷走,在邻村打牌输个精光。刘油老婆最初以为家里进了小偷,她把全村人拿筛子筛了一遍,觉得人人面目可憎加可疑,甚至怀疑老实邻居李大发。她对刘油说:老实人办大事,你看他找的这俩女人,一个外国的,一个外省的,能耐大着呢。哪像你,找个老婆出不了五里路。
直到有人来要刘油欠下的其他账,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偷就是睡在自己身边的老实人。
于是,这个属猪的女人,二话不说,抄起擀面杖,以打猪的势头,把刘油的猴腿打瘸了。
李大发一阵风刮到邻居家。他来充当救火队员了。刘油老婆哭着念叨:都是男人,你看人家李大发就知道干活挣钱,对女人知冷知热,你就知道游手好闲,你把老婆孩子也输进去吧。
人家的庄稼自己的孩,有时候,人家的老公自己的孩,也是对的。
农村有一种礼尚往来,除了婚丧嫁娶,就是谁家有病有灾,相处不错的乡亲总是提着三核桃俩枣来看望。李大发的四川女人因为不太与外界交往,不像朝鲜女人那样活泼的到处走动,因此她摔断脊椎骨这事,并没有人来看她。除了邻居刘油的老婆来送了二十个鸡蛋。按礼节,李大发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归,刘油老婆走时,篮子里又放了五个鸡蛋。
这样,李大发欠刘油家十五个鸡蛋的人情。
现在,刘油也在家躺着了。按照礼尚往来的规则,李大发是要去刘油家看望刘油的。
李大发合计了半天想不去送什么东西。家里鸡蛋是有的,他大姐二姐一人送了三十个鸡蛋来。但是,鸡蛋还鸡蛋,也不符合规矩。他往口袋里一掏,露出大拇指和二拇哥来,裤子口袋什么时候破了。
院里的两只鸭子嘎嘎一叫,给了李大发灵感,他一拍脑门,决定等大集的时候,卖掉这两只早就不下蛋的鸭子。


这天,李大发去地里干活,四川女人已经下床了,但是腰椎还有点若隐若现的疼。
收破烂了…敞开的大门露出一个核桃的脸,老头问:有纸壳子有酒瓶子吗?
李大发的酒瘾不大,穷的时候,更是戒了。所以,家里找不出个空瓶子。纸壳子更是稀罕物。
四川女人说:没有。老头的脸就忽的不见了。 
李大发的裤子口袋缝了几针,四川女人就觉得坐着让她很不舒服。她站起来,继续封开线的裤口袋。
嘎嘎嘎一长串鼓噪之后又归于沉寂。四川女人穿针走线,口袋快要缝好了,她把口袋反过来,调匀针脚,等待最后收工。
忽然,她好像想起什么来,把裤子和针线一扔,跑出院子去。
她的眼睛迅速扫过自家门口扫过刘油家的门口,门口什么都没有。她拐出巷子,看见收破烂的老头正在把鸭子摁倒破烂筐里,盖上纸板,登上三轮车,疾驰而去。
经过两个月的蛰伏,此时李大发的女人忽然变成一只飞燕,嗖嗖跑步向前,她拿出棉花地韭菜棚的功力,追了一会儿,就把收破烂的老头给撵上了。
她站在破烂车前,发现那些纸壳子垒的比她还高出一头。飞燕跃上三轮车,三下五除二就把绳子解了,她把那些破烂噼里啪啦扔下车子,露出一个盛酒瓶子的大筐。
她从筐里抱出她的两只鸭子,鸭子被憋了半天,终于放声嘎嘎高歌。四川女人说:你是收破烂还是偷鸭子?你要是把我家的鸭子憋死,今天你收的这些破烂,怕是不够陪的。
这两只失而复得的鸭子,给李大发换回十斤大骨头,还了刘油老婆的人情。
但是,四川女人的腰椎骨,又延迟了一个月才复原。

 
他们同居的第三个年头的秋天,四川女人照例去拾棉花挣钱。一早起床叠被子,她对李大发说:你这被子盖了多少年了?全是棉花套子了,盖上十床也不暖和。
秋末,四川女人在收过的棉花地里,又捡了很多剩下的棉花,她用这些棉花,弹成棉絮,给李大发新缝了两床被子。里子和面子用的布,都是女人掏了自己的口袋。被面是成对的鸳鸯加大红的喜字,红绿间一派喜气洋洋。
李大发盖在身上,像睡在云彩里。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有人要结婚了,他在人群里看热闹,看见了新郎,新浪浓眉大眼国字脸,他想去看新娘,但是看不清新娘的脸。
一夜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漫长的冬天,劳务市场照例冷冷清清。女人偶尔去帮人家收割韭菜,李大发就闲下来,他有晕倒的前科,女人坚决不让他去冒险了。于是,他又过起了晒太阳喝茉莉花茶看黑白电视里领导们开会的日子。只是,很老的老头这个冬天没机会和他拉呱了,因为老头去见阎王爷了。王大胖子的茉莉花茶有点苦味,领导们依旧很忙。
腊月,女人收到一封信,对李大发说:李大发,我要回四川过年了,我出来三年多了,我家老母亲病了,我要回去陪陪她,怕是过了这个年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个年。
李大发拿出几张大红色的毛主席,物价涨了,他给女人的钱从十块到五十块到一百块。他说:我一个人过年,用不着钱,你回家要倒很多汽车火车,要用很多九块九,你回去给老人这点孝敬钱,就算是女婿的一点心意。
说到女婿这个词,他有点兴奋,这辈子仿佛第一次给人家当女婿。
夜里,大炕烧的火热,新被子里的男人女人也有点燥热。女人说:太热了,我不穿秋衣秋裤睡了。说着,她把秋衣脱掉,她又把秋裤脱掉,最后,她把裤衩也脱掉。她像一只哧溜溜的耗子,一下子钻进了李大发的被窝里。李大发又像第一次抱着她一样有点晕了。
哧溜溜的耗子在李大发的怀抱里不安分的扭动着。除了三年前第一次主动投怀送抱,这一次,她封闭的情欲忽然开闸,势头凶猛。她主动吻了他,她的嘴巴像河流,流过李大发的额头,脸庞,嘴唇,脖子,耳朵,胸膛,小腹,最后流连在一片原始森林里,她迷了路,在那里出不来了。李大发也流连在女人的鸟语花香里,好像迷路的孩子,走不出来了。
整夜,大炕火热。

春天枝头的芽孢醒来了哗啦啦展开,一场花事独自热烈的开着。一天又一天,李大发不见四川女人回来。
布谷鸟鸣的时候,李大发等来了一封来自四川的信。李大发颤抖着手撕开信,看见字迹娇小秀气。
“李大发,我的夫。原谅我不能回来了。我一直没告诉你,我不是寡妇,我还有丈夫,不过他是残疾人,他的腿废了,一辈子坐在轮椅上。我有一个女儿没错,今年也十岁了,上五年级了。那年四川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我要是不出来挣钱,我们一家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这几年都是婆婆在照顾孩子和丈夫。现在,婆婆死了,丈夫孩子没人管了,我不忍心撇下他们回山东和你过日子了。
我住在表姐家的时候,我那个表姐夫不是东西,想占我便宜,可是我交了八辈子好运遇见了好心的你,是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将我收留。这几年我花了你的钱吃了你饭,我不想回四川,因为我恋着你,怕一走就回不来了。
李大发,我的夫,你是个好人,我下辈子一定给你当老婆,要是你不愿意,我就当牛做马,一辈子伺候你。
不要来找我了,这个穷山沟沟路不好走,要花掉很多九块九。你多保重,干活不要太猛了。少抽烟,多吃菜。

 
 
 


cexo 11-28-2013 20:35
一直伸着脖子等着看。

原来是这样,看得很心酸。

白菜好文笔,这样的生活好无奈。

白菜 11-28-2013 20:44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也许觉得这样的故事匪夷所思。但,某些真实的人生就是这样残酷和狗血。写的时候,一段就一气呵成,我也很难过。

angela_whz 11-29-2013 01:21
一声叹息。。。我陷在这个悲情的故事里了。。

小老鼠 11-29-2013 04:00
白菜,你是个精灵,人不大怎么对这么多事都如此了解呢?文笔又好。饭你!
很可怜李大发这样的人,很实在,很生动。其实他是一个挺有原则的好人,无奈命运多舛。
看得很心酸。

悠然之至 11-29-2013 04:17
住在一线城市的,真不了解那些农村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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