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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等死
白菜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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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楼  发表于: 2013-12-05   
回 99楼(suehan234) 的帖子
改天找来喝。这个季节大白菜遍地是,不值钱
白菜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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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楼  发表于: 2013-12-05   
                                                             十三

李大发的二姐在外间泡好了茶水,等着真正的买主一锤定音。
但是,陈小梅没有买李大发的房子。她对二姐说: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房屋易主。等他走了,事情处理利索了,至少过了五七,再决定卖房子不迟。
二姐当然知道,民间的五七前,死人的魂魄还要回来的。过了五七,算是真正送走了人的灵魂。
陈小梅要李大发的魂魄回来后还有家住。
陈小梅留下了两千块钱给二姐,她说:这是给两位姐姐的,你们年纪都大了,还在照顾病人,不容易,买点营养品贴贴身子,你俩身体好了,是李大发的福分。
二姐推辞着收下了。
当你对某些事情无能为力时,也许,金钱是俗世间换回一点安心的最好表达方式。
二姐把陈小梅留下的钱看成是房屋的定金了,因此有人来打听房子,一概说已经有下家了。
李大发的两个姐姐商量了下,决定用陈小梅的钱,给李大发准备送老的衣服。
于是,二姐去镇上的服装店成衣加工店皮鞋店内衣店,给李大发买了新的羽绒服订做了新的中山装买了新皮鞋新秋衣秋裤袜子,一共花了九百九十九块钱。
二姐说:你看这数字真蹊跷,九百九十九,走走走,人要走了,老天都不留。
大姐把新衣服拿给李大发看,说:都是新的,好的,就差一套中山装了。等你好了就穿。
李大发知道这是他的送老衣,但是从大姐口里说出来,他听着既心酸又宽慰。

 
大姐的小孙子上五年级了,放学回来经常见不到奶奶,小伙子说:我舅爷爷好可怜。
偶尔见到奶奶,小伙子问:我舅爷爷什么时候死?
再后来,放学回来还是见不到奶奶,小伙子有点愤怒:我舅爷爷为什么还不死?我恨死他了,天天见不到奶奶,真想掐死他去!
甄嬛还还没演完,李大发有时候抬起眼来看几眼,然后目光又扫过房间的其他角落,最后眼珠一动不动。他知道,生活里的甄嬛走了。他有时候呼吸急促,身体跟着剧烈抖动,大姐二姐都以为他要走了,但是他又缓过来,睁开眼看看,不说话。
这时候,李大发从被锅盖宣布死亡,已经过了二十多天。村里有个老头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十七天后死亡,因为一直不死,儿媳都不愿意照顾了,大夏天的死在炕上,身上都爬满了蛆虫…
李大发刷新了这个死亡记录。除了房间里挥之不去的尿骚味,他还算体面地活着。每天早上他的两个姐姐还是给他擦脸,但是已经很少有人来看他了。人们说起李大发,已经没有了同情的口气,都问:李大发什么时候死?
 
 
她的两个姐姐已经身心疲惫。大姐这几天一直说头疼,夜不成寐,人也瘦了两圈。
太阳早就升上来,鸟儿出去觅食了,大姐坐在床边给李大发擦脸。擦着擦着,忽然一头栽倒李大发身边,她的半个身子在地上,半个身子在床边。
李大发本来是迷糊着的,忽然就醒来了,看见大姐睡着的样子,他喉咙里发出声音,但是无能为力,大姐还是一动不动。
他想去伸手摸木棍敲床,伸出手来却发现木棍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他够不着。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点点挪动着身子,终于摸到了木棍,却发现手心早就没了力气。
床板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像从遥远的天国传来。这声音,像是鸟儿回来唤醒了大姐。她睁开眼,看见李大发的骨架子已经挪出被子,人也大口的喘着气。
李大发见大姐醒了,忽然就流出眼泪来,他喉咙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大姐听明白了他是怕大姐死了。大姐要是死了,就是李大发害死的。
大姐说:我可能血压有点高,我吃点药就没事,你放心,大姐会一直陪着你。
李大发说:大姐,你和二姐受累了,你俩都这么大年纪了,本来是该享福去了,还没日没夜的伺候我,我不快点走,真是不安心。以后五月端午八月十五,我不能去看你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当地的风俗,五月端午八月十五,都是娘家去看闺女,李大发每年都是先去二姐家再去大姐家,就像他喜欢吃的东西,总是把最好的留到最后,他喜欢去大姐家多待一会儿,和姐姐姐夫大侄子喝酒聊天到很晚,然后一个人晃晃悠悠骑着破金鹿回家来。一地清冷。
 
 
大姐去锅盖的诊所号脉,锅盖说是脾胃虚弱,要吃中药调理下。大姐对自己的身体有所了解,说:你给我测一下血压吧,我哪有功夫熬中药。
血压测量计显示,大姐的血压高压170低压100,在危险的临界点,于是果断吃降压药。
大姐夫来把老伴接回家去,他说:你这样熬下去,他倒好好的不死了,你先把老骨头整垮了。
 
 
天不亮,喜鹊就在树上喳喳叫。一大早,刘友的老婆就一阵风跑过来,告诉值班的二姐:今儿上午大队里要来量房子量院子了,听说明年开春就拆,争取年底把楼房盖起来。
刘油老婆延续老传统,一直把村委叫大队。
二姐问:拆了房子这一年往哪睡去?
刘油老婆说:听说村外打简易帐篷,一家分一个帐篷。唉,人住的地都不如猪圈大,我的小猪仔上哪住去?要卖掉吧卖掉吧。
早饭过后,李大发的院子里果然站在一帮人。二姐看出来为首的是给李大发安排后事的村长。
村长叼着烟进屋看了看李大发,房间里很快弥漫了香烟味。李大发这时候清醒着,闻着烟味,莫名的高兴,对着村长眨了眨眼睛。
村长说:你也想抽根?馋了吧?先忍着 ,还有更重要的事呢。明年你这里就盖楼房了,你好好活,争取明年上楼去。
李大发知道他的这把身子迟早要上山,和那些长眠的祖辈们在一起。上楼房,他无心也无力了。
他的身体又像山丘一样起伏,显然,说到社会主义新农村,他是顽固派,有些激动。
二姐赶忙把村长请出去,说:村长,你拆房子是好事,可是这好事与我家老五没关系,他一想到死了自己的大北屋也让你们拆了,心里肯定难受,你要量哪里就去量,告诉一个快死的人有毛用?
村长听了有道理,于是大手一挥:先量大北屋,再量大栏,再把院子量一下。看清点,别把六当成九,量少了那可是票子少了。
于是手下的人拉开卷尺,对李大发家的角角落落丈量着。
躺在床上的李大发知道新政策要来了,农民们将要被赶出平房登上楼房,实现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面貌。他相信的中央政府无能为力,他这将死之人更无能为力。
若是以往,他会一蹦三尺高,甚至拼了老命把这些酒囊饭袋们用铁锨打跑。现在,他静静地躺着,听屋外人们的高声谈笑,他很想骂:王八蛋,刚过几天太平日子,就胡怍!还要怍到什么时候!
但他只是静静地躺着。
村长等手下的喽啰量完了,拿来一个潦草的面积图,对李大发的二姐说:你代表李大发签个字吧,李大发要是撑到明年,就按丈量的这些面积给予补助,撑不到,明年补偿款就没了,国家就收回去。
二姐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说:村里代表国家吗?国家不是在中南海吗?这样吧,我在家不过排行老四,没说话权,李大发又这个样子,有什么事我得给哥哥姐姐们商量下,我商量好了,去村委签字不迟。
村长想了想,说:也行,不过就这三天的空,过了三天你签不签都按没有异议自动生效。

 
一群人走了。二姐这个聪明人知道明年意味着什么,李大发虽然现在拖拉着不死,但是死亡却是随时都要到来的事情。他死了,房子被代表国家的村委收回去,他们将一分钱得不到。
大事来临,大姐回家休息几天去了,二姐找不到人和他商量。
她打电话吧把秀才叫来了。
秀才最近抱怨也多起来,说李大发现在不打光棍了,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还有俩亲人陪着,自己倒是打起光棍来,一个人在家,做饭无心,吃饭不香,过的日子那叫凄凉。
有时候乡亲们拿来的仨核桃俩枣,放在这里李大发也一口吃不下,于是叫大侄子或秀才来拿走,当然,秀才来拿的次数要比大侄子多。
上次陈小梅拿来的牛奶和香蕉就是让秀才提走了。
秀才过来吃顿中午饭,终于不再感觉凄凉。他边吃边一本正经传授秘诀,二姐打了个饱嗝后,就胸有成竹了。
黑龙江卫视还在演甄嬛,秀才看了一眼电视,对他老婆说:这个电视还很清楚,一个雪花也没有,日本鬼子的东西就是好。到时候搬回家去,里屋外屋各一个,冬天躺在被窝就可以看电视了,和城里人一样享受。
这话被李大发听了个一清二楚,李大发叽里呱啦说了一些话,二姐翻译不了,现在只有大姐一个翻译官了。
或者,她听明白了就是装聋作哑,她知道李大发将电视许给了大侄子,一女怎能嫁二夫呢?

 
王大胖子看见二姐提着一箱牛奶,一篮子鸡蛋,走进了陈小梅哥哥家。
王大胖子对坐在门口嗑瓜子的老婆说:你看,李大发的二姐去了陈小梅哥哥家,两家子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忽然走动起来了,那牛奶,也不是咱小卖部常卖的,估计是镇上大超市的。奇了怪。
王大胖子一天到晚卖到地里的老婆终于闲下来,她把瓜子磕得飞快,她腾出嘴巴来说:老太太老了,没什么用了,陈小梅哥哥也没什么本事,但是陈小梅嫁的好,估计是有什么事求着陈小梅,先给老太太送个甜枣吃。
从来女人最知女人心。二姐是来给老太太送甜枣了。
二姐送了第一颗甜枣:我是来看老太太的,我早就想看看老人家了,整天伺候病人出不来,还没得空看老人家的,反倒老人家派儿女去看我家病号了,真是不好意思。
二姐送了第二颗甜枣:你咋就不见老呢?我二十年前见你是这个样子,现在见你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老。
老太太现在快八十了,当她六十岁的时候,她就老成八十的样子了。但这是歪门邪道人的解读。老太太的理解是,自己八十岁也就六十岁的样子。她年轻着,壮实着。
二姐送了第三颗甜枣:老太太你是个寿星,活一百不在话下,你看你的眉毛,老长,典型的寿星眉。你的眼角有点下垂,也是寿星的眼角。
老太太于拿起窗台的小镜子照了照,镜中果然一幅慈眉善目寿星像。
她说起房子的事情,是顺便跟陈小梅哥哥说起来的。顺便说村委要等李大发死了后把房子的地皮收回去。
她说:国家这么大,国家政府在北京中南海,咱们这小破村委,凭什么代表国家,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国家领导人要是知道了,非气的一脚踹了他们。
她又想了想说:不对,国家领导人要是踹他们,还嫌脏了他们的脚。再说国家领导人都年纪很大了,估计也不愿意跟这些土鳖们生这个气了。
 
 
第二天过去,村里的房子院子猪圈鸡棚几乎都被丈量完毕。
第三天过去,二姐没有去签字。
第四天.
第五天.
二姐没有去村支部,村长自己来了。
村长照例叼着一支烟去看李大发,进屋前,把烟掐了,扔到地上皮鞋一捻,半支烟就捐躯了。他对李大发说:你好好活,争取明年住楼房。要是住不了,也给你留着。
这话又让李大发山丘起伏。楼房是顽固派的大忌。
二姐又把村长请出房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一个劲拿房子来刺激我家老五,你知道我家老五看不惯把好端端的房子拆了,一提这茬就生气。明摆着你能上楼他是住地下的。
村长陪着笑,说:我的意思你和李大发都误会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上面来了新政策,主要是有这个村户口的,即使过世,住的房子国家也不收回,地皮也不收回。没有直系亲属的,家里兄弟姊妹都可以自由处置。
二姐茅塞顿开,说:这国家的政策真是为农民着想啊,看来,农民代表国家没有白代表,我坚决拥护你们的决定!共产党万岁,村委千万岁!
村长突然压低声音说:别嚷嚷,共产党万岁是王八,王八死了,村委是共产党派来的,上哪去千万岁去?
 

 
本来要被收回的房子突然安全,二姐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去。胜利的果实的得之不易,一定要庆祝一番。她打电话给秀才说:中午我包饺子,你过来吃吧。
秀才颠颠的过来吃饺子,要是大姐在,他不好意思常过来混饭吃,因为姐俩照顾弟弟的日子,大姐夫就安分守己在家当光棍。
秀才吃饺子喜欢蘸老陈醋,一盘饺子蘸着老陈醋吃下去,秀才的嘴唇被醋泡的发白,一张白嘴在焦糖色的脸上特别突出,像唱吕剧里的小丑,他腾出嘴巴来问:搞定了?
二姐吃饺子喜欢蘸点辣椒油,一盘饺子蘸着辣椒油吃下去,二姐的嘴唇被辣椒染的辣的通红,于是没凃口红就见烈焰红唇,二姐也腾出嘴巴来答:没有我搞不定的事。当然,主要是我有个诸葛亮撑腰。
虽然同样吃饺子要准备两盘不同的作料,但是老陈醋和辣椒油隔着饺子总是和谐相处。有人说,只有两个互相仰慕的人,才会有一起走下去的激情。老陈醋和辣椒油,始终合拍因为互相仰慕吧?
 
秀才的白嘴唇忽然说:陈家会买咱的房子吗?六万是不是太便宜了?
 
 
[ 此帖被白菜在12-05-2013 19:56重新编辑 ]
oqei 离线
级别: 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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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楼  发表于: 2013-12-05   
我是不是跟在白菜后面在?沙发!
若风 离线
级别: 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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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楼  发表于: 2013-12-05   
那我坐地板上看!
露佳 离线
级别: 军区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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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楼  发表于: 2013-12-05   
继续等。。。
cexo 离线
级别: 军区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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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楼  发表于: 2013-12-05   
白菜这篇,可以拍电视剧了,比现在演的那些,好看得多多了,一定会红的。

呼唤伯乐制片、呼唤导演啊~~~
白菜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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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楼  发表于: 2013-12-05   
                                          十四

据说在猴子的王国里,猴王树立威望的一种方式,就是把其他猴子的女朋友据为己有,据为己有当然是要占有它们的身体,光天化日之众目睽睽之下,和它们的女朋友云雨一番,让那些公猴们屈辱或羡慕,以显示其霸权,巩固其地位。
中国人的世界里,朝代更迭大浪滔尽,江山一统政权巩固无一不是夺取土地占有土地,从土地中攫取利益,从蛮荒到文明,概莫能外。
李大发的小山村正在经历一场关于土地的革命。
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革命里,每个人都揣着自己的小算盘。大姐二姐的算盘遭遇突然变卦。
在钱权大于法的社会里,李大发的房子像一叶飘摇的小舟,被某种激流重回风平浪静的大海。
二姐明白村长态度的突然逆转,绝不是什么政策的改变,而是背后权力带来的好处。陈小梅的老公兵不血刃就轻易的做到了这一切。
凡是钱权能解决的事都不叫大事。钱权解决不了李大发的生死问题,这才是大事。
 
坊间传说一个病入膏肓之人到了二十九天是一个坎,叫做闯。
二十九天的时候,大姐二姐都在。知道李大发情况的人都在这一天等待着发生什么,他是不是要被老天爷收走。
这一天,在风平浪静中度过,李大发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他清醒的时候,二姐又打开电视,兄妹三人一起看甄嬛。
甄嬛的十七爷在这一天死了,十七爷很年轻。李大发没有死,他在这一天闯了过来!
所有的人都是失望的。久病床前无孝子,他的大姐二姐意味着还要熬下去,不知道熬到何时休止。小孙子还是见不到奶奶又要开骂,秀才和大姐夫还要继续当光棍,过着凄凉的日子。
除了电话问候的陈小梅。陈小梅的哥哥在电话里说:都二十九天了,真是奇迹。他还没死。

 
过了二十九天后,就是农历十月初一。当地风俗是十月初一要上坟。上坟要包饺子。
李大发在发病初期,给他的姐姐们讲了件离奇的事。
他发病前那年十月初一,他去山上给父母上坟。那个山叫金山。金山没有一两金子,而是半山树木半山草。
李大发包了饺子,买了几个苹果,提着一壶白酒,上了山。他给爹娘烧了纸,磕了头,夹了几个饺子扔了几个苹果泼了一壶酒,又换了新的坟头纸。当他要离开时,发现爹娘的坟前杂草茂密,围着坟茔麻麻木木。李大发于是放下收拾好的东西,动手清理杂草。他围着坟茔饶了一圈,快要接头之时,忽然一只脚陷在一个大洞里,他用力拨了半天,终于把那只脚像拔萝卜一样拔出来,鞋里灌满了土,裤腿上也沾满了土。李大发坐在地上磕了半天,终于把鞋子里的土弄干净。
这时候,他看清了那个大洞,其实是个很深的窟窿,掩藏着杂草里。他心想是不是田鼠在这里打了洞,于是拿起铁锨铲了几锨土,把洞填平了。
就在那年秋末,他的一向强健的身体机器出了问题,从此零件失灵,无法运转。
他觉得自己不坑人不害人,不嫖不赌不乱花钱,身正不怕影子斜,怎么老天爷要过早的把他收了去呢?
此事越想越蹊跷,李大发说:是不是咱爹娘怪着我了,抓了我一只脚没抓了去,就让我生病要把我带走呢?
大姐二姐觉得有道理。
 

转眼又到十月初一。
上坟的事,就交给腿脚利索的二姐。
二姐在坟前烧纸,周围的草也被烧着,火苗一窜老高,二姐拿小木棍敲着杂草引来的火苗,一边念叨着:爹啊娘啊,你们在的时候,惯着老五,我不过比他大三岁,也没见你们多疼我,爹娘宠小儿没错,你们既然宠他,怎么还要让他早早去陪着你们?看来你俩私心太重了。既然你俩的意思是要小儿来陪着,我们也挡不下。为什么还要他受那么大的罪,拖拖拉拉不走?他一天不走,我们一天不得安生,家不像家业不像业。你们既然决定了的事,就痛痛快快让 他去陪你们,他一个人去了,就别打其他人的主意了。再打其他亲人的主意,没人给你们烧纸添土了。
最后这句话,是警告地下的爹娘,二姐觉得对鬼一定要该敬则敬,该严则严。否则他们也会变本加厉。
二姐说完这番话就把酒壶里的酒洒在坟上。烧纸的火苗窜过去,和酒精接了吻,连着野草,火苗一下子蔓延开来,整个坟要烧起来了。二姐拿着小木棍不住的拍打,打了半天,火势渐弱。
二姐说:爹啊娘啊,你们这是同意了呢还是不同意?我给你们磕三个响头吧。
说着,她跪下来,无比虔诚的磕了三个头,风吹着农妇的头发,她的头发如野草。
 
 
坟前的许愿没有很快实现。李大发的生命像他小时候点过的煤油灯,灯里的油快要耗尽时,火苗总是忽明忽暗。
甄嬛的正牌老公皇上也快要死了。他在病榻上不停的咳嗽。甄嬛的眼神越来越凌厉,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李大发没有了咳嗽的力气。有一天,他的呼吸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鱼,只有呼气而没有吸气。
大侄子要来接大姐回家洗洗头换换衣服,大姐说:我不回去,就这几天的事了。
秀才说村支书家的小儿子要娶媳妇,他不够格每当主持人,但是他们两口子被邀请为座上客。秀才要二姐回去夫妻双双看新娘。二姐说:就这几天的事了,我回去人没了,伺候这些日子功劳白费。 
订做的中山装已经做好拿回来,二姐说:现在这世道,一双皮鞋比一头牛还贵,一件衣服手工费比布料还贵,简直是看不懂了。
人人等着李大发穿新衣服的时刻到来。
甄嬛家的皇帝已经死了。
他还活着。
 

这一次,人人都着急。连刘油老婆也会时不时过来看看,然后一溜烟回家给刘油汇报:李大发喘气跟鱼鳃一样,就是一口气的事了。
改天,她又跟刘油汇报:李大发今天醒着呢,看见我在,可能想笑笑,但是挤不出来笑来了,表情很难看。
后来,她又跟刘油汇报:李大发今天闭着眼,都这样了,还尿了一泡,他大姐换尿布的时候我赶紧出来,男女毕竟授受不亲。唉,那尿布硬的像纸壳子一样。垫在身下肯定不舒服。不过难为他两个姐姐了,换谁也没那个耐心。

 
这一次,他们终于把村里的瞎子请来了。上次拒绝刘油老婆用大栏的时候,并没有动用瞎子,是二姐的智慧而已。
瞎子的眼睛不像别的瞎子一团黑,他有两个白眼球,像乒乓球一样镶嵌着。有人说瞎子是镶了俩狗眼,但是李大发的二姐观察了一下,确定不是狗眼,狗眼早就烂了。
瞎子人长得也白净微胖,看起来像个弥勒佛。
瞎子在二姐的搀扶下,围着院子走了一圈,大笨狗有气无力的叫了两声。
回到屋里落座,他要二姐点上一根香烟,他拿着点燃的香烟,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香烟往桌上一放,香烟像个美少女亭亭玉立的站住了!
所有人都惊呼一声,瞎子果然名不虚传。
大家屏住呼吸,听瞎子宣布李大发去天国的日期。
瞎子慢条斯理的说:你家院子的西南角,阴气很重。把李大发的阳气给压住了。他现在还死不了,因为阴气还在。他还有想要见的人没见到,想做的事没做好。
李大发的二姐说:他还有什么心事,连小时候一块玩的伙伴都来看他了。想做什么事他也起不来啊。
她说的小伙伴是陈小梅。
大姐问:老五这样子,总归是要走的,不管他有什么放不下事,要走总得有个日子吧,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瞎子的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来回动着,像弹钢琴一样。半天,他说:要说他走的日子,就在他生日左右。他生日快到了吧?
大姐二姐再次感到神奇,瞎子居然知道李大发的生日就在农历十月。
二姐说:老五的生日在十月二十。哎呀,还有十几天。
这个十几天,好像很快,又像很慢。
瞎子收了五十块钱,拿了那盒拆开的烟,走了。
大姐问二姐:他掐算的准吗?
二姐说:你早出嫁不知道,早些年,谁家丢了鸡狗鹅鸭,找他掐算,他说在哪个方向,人去哪个方向找果然能找着。
大姐说:那是牲畜啊,东南西北就四个方向。人呢?毕竟人比鸡狗鹅鸭要高级。
二姐说:没问题,他都掐死好几个了!
 
 
既然有目标,前途就不再渺茫。哪怕是一场死亡盛宴,生者要准备酒菜杯盘。
老姐俩开始收拾李大发的东西。以备突然到来的时刻大家好公平分配。
二姐把房屋里的东西写在纸上,做了个明细。比如,厨房里有个液化气炉子,液化气罐,六个大白碗,三把小瓷勺,五个粗磁盘,一把铁勺子,一把铁笊篱,一口大黑锅,至于油烟柴米酿醋就不计在内。
二姐真是秀才的老婆,凡事细心有条有理。大姐觉得老四要是多读些书,是块女干部的料。
西厢房东厢房院子里大栏里,也都做了详细记录,连大笨狗也记录在册,最后,只剩下李大发的屋子没有统计了。
大姐依然每天给李大发擦脸。李大发的脸上,已经是老树皮了,只有两个肉瘤纹理鲜明,恶魔的果,却透着生命的张力。
油灯的火苗是亮着的,李大发看着大姐,喉咙里送出几个字:二姐爬上爬下干什么,小心摔着。
大姐说:给你房间里擦擦灰呢。兄妹五个,就你俩爱干净。
二姐正在统计房间的东西,她爬到床尾去,打开那个榆木大箱子。
还是上次那床被子,四川女人盖过的。二姐把被子抱出来,对大姐说:这么好的被子,要留着还是不留?
不留就是跟着死人一起烧了。但是当着李大发的面,二姐不能这么表达。大姐说:先放着吧,知道有那么回事就行。
这个话题一抹而去。
二姐继续翻箱倒柜。被子下面,还有一张旧的电热毯,里面的电线好像断了,估计不能用了,李大发是个整齐的人,连这旧物,都叠好放在箱底铺着。
二姐刚要把电热毯重新放回去,忽见榆木箱底的角落里,一个信封静静的躺在那里。
二姐拿出来,看了半天,信封上的字娇小秀气,一看是出自女人或孩子之手。邮戳的日期是在农历八月十五过后不久,那时候 ,李大发还没有躺下。

二姐的手伸进信封,抽出一张信纸来。

[ 此帖被白菜在12-06-2013 04:15重新编辑 ]
白菜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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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楼  发表于: 2013-12-05   
回 105楼(cexo) 的帖子
虽然苹果未必砸中我的头,但你的话让我感觉开心!
今天早上还被某人说我是个傻子,就知道坐在那里写啊写,哪怕去起点写玄幻小说也能挣钱。
嘎嘎!
ostasia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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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楼  发表于: 2013-12-05   
回 98楼(白菜) 的帖子
还可以。其实我喝不出来。跟绿茶一样。
度娘的结果: 安吉白茶,是用绿茶加工工艺制成,属绿茶类,其白色,是因为其加工原料采自一种嫩叶全为白色的茶树
洋洋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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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楼  发表于: 2013-12-05   
李大发这故事迂回曲折,看点蛮多呢!里面各种人物的内心活动表情都很丰富。
希望这个故事能被伯乐发掘!期待,祝福!
若风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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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楼  发表于: 2013-12-05   
菜啊,你这每节一个引子,吊着我干事儿都静不下来心,一会来刷屏一会来刷屏,这个论坛是不是受众太小了,这个故事真的可以拍成电视剧了,连画外音菜都给写好了,比如   ---------据说在猴子的王国里,猴王树立威望的一种方式,就是把其他猴子的女朋友据为己有,据为己有当然是要占有它们的身体,光天化日之众目睽睽之下,和它们的女朋友云雨一番,让那些公猴们屈辱或羡慕,以显示其霸权,巩固其地位。
中国人的世界里,朝代更迭大浪滔尽,江山一统政权巩固无一不是夺取土地占有土地,从土地中攫取利益,从蛮荒到文明,概莫能外。
李大发的小山村正在经历一场关于土地的革命。 ---------伯乐啥时候来呢,真急人!
白菜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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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楼  发表于: 2013-12-06   
回 110楼(若风) 的帖子
这个题材不太讨巧,很多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也不熟悉。因为震撼所以写作。
谢谢若风,谢谢各位留言的朋友。
这么快又到周末,在这里祝各位愉快!
忽尔今夏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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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楼  发表于: 2013-12-07   
我到现在还是忘不了我二叔走时。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人临死时的样子。白菜笔下描述的那么精准。。。。人如果都能在活着,并且懂得好好生活那该多好阿,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白菜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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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楼  发表于: 2013-12-07   
回 112楼(忽尔今夏) 的帖子
今夏小小年纪看人看事很有水准。佩服!
如果我们有本事做自己情绪的主人,应该算是个明白人。
昨晚小感概删了,留下这一句便好。
[ 此帖被白菜在12-08-2013 05:11重新编辑 ]
格物女人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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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楼  发表于: 2013-12-08   
精彩啊!白菜的眼光真是把农村人的心态写的活灵活现。
洋洋 离线
级别: 军区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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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楼  发表于: 2013-12-08   
今天会有更新吧?等着瞧!
白菜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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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楼  发表于: 2013-12-09   
                                                   十五

李大发:收到这封信你也许会吃惊。估计你看到信封上的落款,就知道是我。
早些时候,我表姐回老家,我见到了表姐。她儿子国庆节要结婚了,时间过得快吧。我自己的女儿都长大了,去深圳打工去了。我还向表姐问起了你,她说你还是一个人过。我知道凭你的条件,很多女人都想和你在一起,你只是脾气有些犟而已。
关于我这边,也变化不小。除了孩子出去打工,老公也已经与前年去逝。婆家已经没什么人了。这边条件稍好了一些,已经修了出山的路,不像过去那样出不来了。但是蜀道难还是难于上青天,又加上一场地震,把山路震榻了些,更和你们那边没法比。
我想国庆节之前去山东一趟,参加表姐儿子的婚礼,毕竟当年出来是投靠他们一家的。如果你愿意,我顺便去看看你。
我给你准备点腊肉腊肠,你是喜欢吃肉的,那时候总是舍不得吃,给我吃了。记得你喜欢抽小金鱼的烟,我给你带着我们这边的烟吧,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全国各地的烟在哪里也能买到,但是我带过去的是我们当地烟厂出的。不过有了烟你也要少抽,那东西没什么好。
你家还在原来的地方没变吧?记得院子里有棵大梧桐树。
不过我有点担心你会关上门不见我。我大老远来,一定要我进门喝口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等着我。


二姐把这封信放归原处,冷笑一声,然后,继续她的统计工作。
她的本上记着:榆木箱子一个,挂钟一个,相框一个…
统计完毕,走出里屋,二姐对大姐说:你还记得瞎子说的那句话吗?
大姐问:瞎子说了很多瞎话,到底哪句啊?
二姐说:瞎子说咱家西南角阴气很重。把老五的阳气给压住了,这个西南角我以为是咱家大门口,咱家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不知道哪个筋就斜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那个西南角指的是四川,四川就在咱家的西南方向,你知道吧?
大姐对四川在哪个方向一点都不知道,但是听了二姐说出信的内容,才恍然大悟。
大姐问:不是说国庆节来吗,怎么过去这么多天不见人?
二姐 说:那个四川小娘们能有句实话吗?上次不支声就走了,这次说回来就当真事了?还不如瞎子扒句瞎话中听。咱家老五估计是当真了,连那床新被子都舍不得盖,给她留着,阎王爷来请,愣是不去,感情是在等那小娘们啊。
大姐说:哦,这么长时间,想必坐着牛车来,也该来到了,估计又是骗人。
二姐说:就是来,咱也不欢迎!坚决扫地出门!

 
据说峨眉山的知了猴,生的娇小玲珑,具有神奇的上树功能,总是在人们捉到之前就蜕变成知了。泰山的知了猴,生的硕大浑圆,憨憨傻傻,一如当地人的体态,总是慢吞吞的上树,一不小心就被活捉,成为酒桌上的菜肴。
不同的水土养育不同的知了猴。但三年地下寂寞的生活,只为有朝一日一唱枝头。
为了这一天,可能有些波折。
 
 
火车的汽笛声在黎明前的夜里打了个饱嗝,然后逛吃逛吃停下,车门打开,一笼包子纷纷下车,然后挤上另一笼新包子。
包子们一个个从地下通道往出口而去,出口的电梯坏了,人们又从人行通道挤着向前。
中国人,人多的地方,总是挤。
人流中一个瘦小的女人右肩扛着一个蛇皮袋子,左肩挎着一个黑色布包,包面上赫然绣着一支红梅花。她被挤在人流里,但是行动敏捷。
在快要挤出通道之时,忽然人群里有人喊:我的包,我的包。
女人回头看时,一个男人连同他的包叽里咕噜滚下台阶,像滚落的皮球,皮球停住,他的包已经四分五裂。
女人已经快要走到通道上面,于是反身往下走。人群里有人推推搡搡骂着,女人艰难的走下台阶,放下自己的东西,去扶那个摔下去的男人。
男人带着哭腔说:我没事,我的包坏了。
女人看见不远处散落的包里,有几件衣服,有一包点心,还有一个白色的包袱滚落。男人看样子摔的挺重,她于是帮男人去捡包里散落的东西。
有人将那个白色的包袱踢了一脚,包袱露出一角,几根骨头被甩出来。
女人愕然。这时候,男人爬起来,踉踉跄跄走过去,先把骨头一根根捡起来,重新放回包袱来,再把其他东西一一放好。
然后,男人突然对着刚才散落骨头的地方,跪下去,深深的磕了三个头。
包的拉链已经完全断掉,女人麻利的将两个包带子系在一起,暂时完璧归赵。
这一波的人流过去,通道里暂时恢复安静。男人倚在墙边,看起来被摔过的身体还是有些疼痛。他说:多亏了遇见你。我拼了老命护着的东西还是没护好。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了骨头?,实话说吧,那是我母亲的骨头,我这次回山东老家是让父母亲合坟。我三岁没娘,我娘死在汉中,我长大后在汉中成家,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回了山东,最后死在老家,我这次回去本想漂亮的完成任务,连安检都骗过去了,没想到在这里出了状况。
女人在这个故事里晕头转向。她和这个从汉中上车的人坐在一起。这男人一屁股坐下去,坐姿像高粱杆笔直,双手交差放在膝盖上,样子看起来有点奇怪。起初俩人互不搭理,后来列车员来查票,男人的坐姿更加笔直了,他一开口,口音里带出一些山东话。列车员走后,男人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同桌的女人试探着问他去哪里。得知他也是去山东的,就有一搭无一搭的聊了一些山东的话题。没想到一路同行的人,居然藏着这么深的秘密。怪不得别人把包放到车架上,而他一直放在脚下,连上厕所都挎着。男人挎着包去厕所的时候,女人才看清他走路似乎有点跛脚。
一路同行的,不仅是共同目的地的男人,还有一个死了几十年的灵魂。
女人心里虽然起了波澜,但是很快平静,她说:你没事吧,咱先去买上转车的票,吃个早饭,再走。
她说着,去找刚才放下的包。大包蛇皮袋子还在,小包不翼而飞。
又一波的人流涌来,将他俩吞没。人流散去,环顾四周,夜晚的地下通道里已经人烟稀少,不远处一个老人和衣睡在几张破报纸铺成的床上,身形缩成一团,远远看去像是死了。
谁拿了我的红梅花?
她在地下通道里来回跑了两圈。确定红梅花的布包已经芳踪难觅,她站在那里,没有眼泪,神情呆滞。半天,她重复着:我的两千块钱!两千块!我卖了屯了两年的稻谷。
 

男人这时候扶着墙站起来,说:都怪我,要不是我的包挤下去,你的东西也不会少。这样吧,我兜里的钱还够买一张回山东的火车票,我去给你买票,先回去再说。
女人无限沮丧的垂下头,想了想,说:算了吧,我就是回去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该办的事一件也 办不了,不够丢人的,还不如先在这里,看看怎么办,天无绝人之路。
他们走出车站出口,晨曦徐来。有人追上来,说:兵马俑华清池一天包车游,夫妻搭档更便宜。
有人拿着一摞子地图咋叫卖:最详细的西安地图,三块一张。
城市还未醒来,西安火车站从未睡过。
两人分道扬镳。男人一瘸一拐转去售票大厅买去往山东的火车票,女人小碎步走出火车站,蛇皮袋子盖住了大半个身子。

 
西安火车站的钟表指针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走到六点。
环卫工人开始清扫每一条街道。九月底的西安初秋艳丽,国槐已有少许落叶。环卫工人的扫帚沙沙扫过,躺椅上睡觉的女人依然躺着,但是她醒着。

 
车辆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躺椅上的女人起来。她背着她的蛇皮袋子,拐进附近一条叫朱雀巷的小巷子,远远地,看见几家铺子门口热气腾腾的景象。她走过了好几家热气腾腾的铺子,偷偷咽着口水。她感到了彻骨的冷。这些铺子,有的是卖肉夹馍的,有的是卖包子的,有的是卖凉皮的。最后,在一家门匾上写着老五拉面馆的门前停下来。老五老五,只因为这俩字,她看了半天。
老五面馆门口有两口大锅,一口锅是白汤,咕咚咕咚冒泡,水汽腾腾,白雾雾的,冉冉上升,另一锅是红汤,上面浮着红汪汪的辣油,飘着青青的蒜苗段,纹丝不动。一个穿着肮脏白褂子的男人正在把面团像拉皮筋一样来回抽拉,面条越来越细,细如发丝。
吃面的来了,喊上一声:老板,二两面,一碗黄酒。老板抄起一团拉好的面,丢到长柄的铁笊篱中,再抓一把脆生生的绿豆芽,沉到滚滚的白汤里,不慌不忙地抖几下。老板的手势很好看,手腕上下颠动,手臂却不起伏,隔个半分钟,小手臂一扬,铁笊篱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弧线,面稳稳地落在碗里,再兑上红汤,爱吃辣的人,老板给你多加一勺辣油,这时候,老板娘过来,齐齐地端到桌上。
这个男人,可能就是老五。
女人没有进店来,因为店面的座位是满的,老板娘忙的团团转。她在门口找个位子坐下来,把蛇皮袋子放在脚下,学着当地人底气十足的说:二两面,不要黄酒,多加点辣子!
她明明提高了嗓门,但是声音依旧不大,她高声说了第二遍,老板娘才注意到这边。
拉面半天才上来,一勺辣油飘在上面,筷子一搅,拉面和汤红艳艳一片。她心急如焚喝了一口汤,太烫,于是先来口面,软的,韧的,带着辣,喀嚓咯嚓有声,辣气从舌根往下,落到心里,化做暖暖的一团,然后慢慢地漾开。她试着小心地咪上一口汤,再小心地吞下,这会儿,暖流开始迅速蔓延,一浪接一浪,她周身都热起来了,甚至还有了点小汗,额头上,细密密的汗珠悄悄渗出来。她就这样将拉面吃得很慢,几乎是一根一根的吃,汤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下去,薄薄的几片牛肉,是留到最后入口的。
 
 
一碗拉面熬过了早餐的繁华,老五面馆食客才稀稀落落。女人喝了最后一滴拉面汤,一夜未睡的困乏,骨子里的冷都化了,暖和了,象加足了油的车。
老板娘已经过来等着结账,女人没有急着从口袋里掏钱,而是对老板娘说:老板娘,你这里生意真好,看起来很忙。缺人手吗?我可以洗碗拖地和面端盘子,都行。价钱你看着给,有住的地方更好。
说着,她把身份证拿出来,她的身份证和少许零钱,是放在身上的,所幸没有被偷。
老板娘看了看身份证上的照片,又看了看她。女人穿着黑底蓝花上衣,已经有些旧了,除了嘴巴微凸,人长得还算秀气,只是比身份证上看起来年纪大些。
老板娘问了一句:你是四川人?四川雅安?前一阵地震的那地方?
四川女人点了头。
老板娘跑到拉面老板身边,粗着嗓门叫着:老五…果然他就是老五。老五已经暂时闲下来,点了一根烟抽着。老板娘粗着嗓门叫了声老五后,声音压低着跟老五说话。一会儿老板娘又过来,问:你是长期干还是短期干?
四川女人心底里盘算着,她要是有一千块钱,回山东就能办成事。现在,她身上的零钱不足一百块。她说:我干一个月,再长了我等不起。
老板娘说:你倒挺实在。本来我们是不雇短工的,这不国庆节了吗,生意会比平时忙些。这样吧,先试用三天,看看干活麻利不麻利。这三天不管住不管钱,只管吃,三天试用期结束,管吃管住,一天三十块钱,必须干够一个月才能拿到工钱,你看如何?

 
身份证是信任的第一面,但时间是第二面。女人同意了。
从此朱雀巷里的老五面馆,多了一个忙碌的身影,四川女人很快如鱼得水。只是鱼有水底栖息,她没地方住。
国庆节前夕的古都,秋日艳丽,夜晚天阶凉如水。每天清晨,环卫工人看见一个娇小的身体睡在躺椅上。浑身上下裹着一张薄毯。环卫工人想:谁家小孩子真可怜。不过可怜的人多了,都不知该怎么可怜了。
四川女人被环卫工人当成孩子可怜了三个早上。第四个早上,躺椅上换上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环卫工人果然不再可怜他们,因为乞丐是这里的常客。
躺椅上的女人有了窝,店铺打烊后,桌椅规整,上面铺一层塑料布,然后是老板娘给的旧被褥,四川女人每晚钻进了被窝。被窝一会儿就暖起来,房间里有挥之不去的拉面汤味,天阶夜色凉如水,四川女人的梦很香。
每天早上,她早起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按照昨晚老五配好的比例和面。老五的拉面馆没有和面机,以往都是老板娘亲自和面,拉面好吃的秘诀之一就是不用机器用手和面。四川女人站在大面板前揉面,面粉里掺了碱面,面团看起来有些发黄,个头比她还大,她上蹿下跳甚是忙活,后来她把大面团分成很多小块,揉好后小溪流汇成大海。
卷帘门一拉,老五和老板娘一起来开工。老板娘手里总是拎着新买的香菜或蒜苗。老板娘吩咐道:小四川,端锅!
老板娘搬着一口锅四平八稳的出来,后面四川女人把一口大铁锅举过头顶,大铁锅像华盖,结结实实把女人的身体扣在里面。
等锅里的水烧的滚开,热气咕嘟咕嘟冒出来,另一口锅里红油飘香,一天的生意算是开始了。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一天中难得清静的时刻。老板娘和老五于是在椅子上打个盹,有时候连呼噜都打出来。正在和面的四川女人转过身看了一眼,发现老板娘的呼噜比老五声音还大。她手下的面比早上要略微多些。因为晚饭时间对大多数城里人来说,是个拉开的面团,拉拉扯扯,拉到最后,就是细如发丝的最末梢。 
 
野草的种子撒在那里都能发芽,多年苦日子练就了四川女人的随遇而安。不过,住在店里最痛苦的是每晚的起夜。她的肠胃一直不太好,换个地方尤甚,这也是她多年不胖的原因。公厕在巷子深处,一家青年旅社对面。第一晚从公厕出来,抬眼一看,青年旅社前赫然站着俩身穿盔甲的武士,巷子里路灯昏暗,武士拿着长矛瞪着血红的眼睛。四川女人被唬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原来门口站着俩仿兵马俑铜铸武士。青年旅社很有创意的将灯泡放在武士的眼睛里,夜晚看起来,前卫的人赞创意,想象力差的人觉得太诡异。
此后再起夜,每每看见那俩武士,倒生出几分亲切来,觉得他们是在夜里站岗的,守卫的,像士兵保家卫国一样。

 
在面馆打工到十多天时,她跟着老板娘去了附近的集市买牛肉。集市在城墙边上,卖牛肉的摊位自成一体,看头上戴的白帽子,想必是回人。回人看起来很凶,不像汉人那样做生意兼着几句玩笑话,玩笑话里偶尔发了黄。但是老板娘显然愿意买回人的牛肉,老板娘说:他们不掺杂使假,实在着。
集市上,户县的葡萄依旧红的发紫,仿兵马俑的陶器密密麻麻的摆着。卖菜卖肉卖瓜果卖各种小吃的都很多,市井纷杂,好不热闹。
走着走着,看见哈密瓜的摊主和一老太太吵得很凶,两人脸红脖子粗的像两只斗鸡。旁边围着看热闹的,像看一场戏。另一边,也围着一群人,传出二胡和秦腔的声音,人群里也跟着发出叫好声,盖过了这边的吵架声。市场再往外走,摊贩稀少的地方,贴着城墙根上,围着白布的老人露出被剃半边头发的脑袋,理发师的剃头刀唰唰扫过,毛发像国槐的落叶纷纷。
西安,是一口三教九流乱炖的锅,偶尔有清香飘出来。在这口锅里,你总能舀到一勺对你味蕾的菜。
她不止一次经过总是疲于奔命的城市,居然可以慢下来走进去。眼前这城市里的市井画面,她突然觉得很像山东的大集。
四川女人想起山东的大集来了。记起李大发给她扯过的花布,黑底蓝花的条绒布,她做了褂子,因为瘦小,担了很多布料,她把剩余的布料拿回来拼了一个枕头皮。枕头皮里填满谷糠,这个枕头每晚陪着李大发入睡。十年前的褂子还穿在她身上,估计枕头皮早就烂了吧?
 

面团拉成头发丝,老五的手艺真好。国槐又落了很多的树叶,旅游城市有很多的人来了又走了。老五的拉面馆生意依旧红火。眼见一个月快到了,发钱的日子也要来了。
老板娘从午后打盹的椅子上坐起来,说:你要是在这里待下去就好了,省了我和老五很多事。
四川女人说:我要回山东看我表姐去,表姐的儿子都结完婚了,我没赶上婚礼,不过我给表姐打电话说过的。我回山东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就是去见另一位亲人。
 

老五抽了半根烟的功夫,老板娘把牛肉切了一大堆出来,红色纹理的牛肉薄片散落在菜板上,煞是好看。四川女人已经把早上的碗全部洗出来,一摞一摞的空着水。
这时候,两个大檐帽走进来,一胖一瘦。老板熄了烟,毕恭毕敬的问:来碗牛肉面?几两黄酒?
大檐帽没答话,胖的问:你是老板,店里几个人?
老板说:你看见了,三个人。
胖大檐帽说:把身份证拿出来。
老板娘不知道怎么回事,把三人身份证都拿出来,交给一个大檐帽。四川女人的身份证还压在那里。
胖大檐帽挑出四川女人的身份证,说:你是外地的,有暂住证吗?
做生意十几年,第一次有人来查暂住证。老五两口子虽然家在咸阳,但总归是西安市人。这几年和大檐帽们打交道,什么卫生证健康证,这次又来暂住证,麻烦了。
四川女人说:我有暂住证,没带在身上,改天给你们拿过来吧。
瘦大檐帽插嘴说:改天?改哪天?猴年马月啊,明天来检查,没有暂住证,准备好五千块钱罚款。
这时候,胖大檐帽看见案板上的熟牛肉,于是拿了一块放在嘴里,边嚼边说:嗯,不错,明天来看暂住证,一块儿吃拉面。免费啊。
 
 
夜里,打烊。卷帘门拉上。老板娘说:本来舍不得你不走,这下你非走不可了。
四川女人想着还差三天就到一个月,除掉三天试用期,她理想中的九百块钱拿不到,加上手头的零钱还凑不到一千块,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连三天的工钱都是那么重要,她有点沮丧。
老五发话了,说:你在这里干活,一个人能顶过去我们雇的俩,就按一个月开工资吧,那三天试用期,也加上,凑个整一千,不差这点事。
四川女人说:西安人真是厚道,我遇到好人了。这样吧,老板你把面碱配好,我今晚把面和出来,反正天气越来越凉了,早点和面不怕发大了。我明天早上早起来把店里角角落落打扫一遍,赶在大檐帽到来以前就走。
 
 

李大发院子里的老梧桐,枝头还有稀稀落落的几片叶子,枯萎着卷曲着,仿佛在等一声令下,就齐刷刷落下,以光秃秃的姿态进入冬天。
这天,老梧桐树下那只老态龙钟的大笨狗,忽然一反常态的一蹦老高,铁链子哗啦啦作响,大笨狗只轻轻叫了几声,然后发出低低的吠声,又向着门口的方向窜起来。


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黑底蓝花上衣的女人。



[ 此帖被白菜在12-10-2013 04:43重新编辑 ]
白菜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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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楼  发表于: 2013-12-09   
更得有些慢了,不好意思让你们刷屏了。
露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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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楼  发表于: 2013-12-09   
终于等到四川女人了,

老五的心愿应该满足了。。。
若风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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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楼  发表于: 2013-12-09   
四川女人来了,李大发这下可以了无牵挂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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