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这个小县城曾发生了一件轰动的大事件。一个瘸子跑了!
这个姓邢的瘸子,虽然腿脚不灵便,却是本地风云人物,黑白两道通吃。在农村,要致富先养猪,在山区,要致富先修路,这些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早已成了笑话,当代中国,快速致富的秘诀就是盖房子。据说福布斯中国富豪的前几名都是涉足房地产的。
邢瘸子最早从卖电动车起家,手里有了一桶金再加过硬的人脉,开始买地皮盖房子。据说县城房地产有一半是他家的。连枝子家那个小区也是,只不过当时房价还没做过山车,建军还在犹豫的时候,买房这大事也是枝子一手拍板。住进这个靠近河岸的小区,从阳台上就能看见那条绿化不错的河,枝子觉得风水极好。
邢瘸子忽然跑路,去了加拿大。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瓦砾,只卷走三个亿。留下无数银行坏账和烂尾楼以及拿着图纸上的空中楼阁家徒四壁的买房人,瘸子走后大约在资本主义的后花园里做过噩梦,回过话来,告诉手下看公司里什么值钱大家拿点回去,从此各奔前程吧。这还用他说,中国人的骨子里一直流淌着焦虑的血液,居安的时候就思危,未雨的时候就绸缪,何况树倒猢狲散,连跟椅子腿都抢回家当柴烧了。
表面上看,是瘸子的后台县委书记被双规,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对生意人来说,是大环境的恶化,房地产的极致疯狂,做生意没了章法,阵脚自然会乱。
瘸子的倒掉,像一场病毒感冒,很多人都在打喷嚏。
枝子老家的好多经营不下去的小业主,学着他们的偶像邢瘸子一跑了之,不过他们虽腿脚灵便,却没本事漂洋过海去美加,不知道躲到中国哪个旮旯里了。
枝子每次回老家,看见有些人家的房顶已经长草,大门的锁锈迹斑斑,她都会觉得不可理喻,人生在世,遇到过不去的坎,怎能像电视里那个洁尔阴的广告:一洗了之呢?妇科病没有这么简单的治疗,做生意怎会一跑了之?
几乎每个周末她都回去看看母亲。
娘家大院和工厂连着,这是当年枝子爹的根据地,哥哥强子新建的工厂也入乡随俗的搬到县城边上的工业园去,因为当年盖厂房地皮费只收百分之二十,且工厂投产后一年不收税,招商引资的条件已经相当优厚,当然与韩国日本企业相比,算是当地政府赏赐的一根大骨头,带着少许的肉。韩日企业吃到的是真正的后腿肉,不但国内企业享受的待遇他们全免,且两年里提供水电免费。老瓢就是那个时候来到中国的,当时,他已经在印尼设厂。强子和他在上海的展览会上认识,算是合作愉快的客户,于是遇到好的机会,就介绍老瓢来了。
满院子的梧桐树又枝繁叶茂,梧桐花的花期快过了,地上是一片紫色小喇叭状的花朵,有的新落,有的枯黄。小时候,奶奶还拿梧桐花煎鸡蛋给他们吃,什么味好像早就忘了,但是口感新鲜。有时候枝子会突发奇想,再摘些梧桐花做个煎蛋,尝尝小时候的味道。只是不知道,零食堆里长大的两个孩子,会不会有兴趣看一眼。
梧桐树的生命力好旺盛,那年冬天满树枝杈搭在屋顶上,父亲怕来年遇到刮风下雨会砸坏屋顶,就像枝子出嫁前的那次一样,所以,树冠被砍掉了很多。院里顿时清爽了。
父亲就在快过年的那个夜晚,好好的走在马路边,被一个酒驾杀手开的货车撞倒,永远走了。
故乡人说,树头子就是老头子,砍了树的头,家里的带头人就没了。这个说法,枝子一直信。
只不过当时,直到去医院,她都不相信好端端的父亲,体格硬朗目光如炬,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怎么说走就走了?那些日子,她的痛一直麻麻木木的,哭不出来,影视剧里亲人故去活着的人哭的惊天动地,九头牛都拉不住要撞墙,到她这里怎么就剧情不一样了。等着法医鉴定完遗体,父亲要火化入土的时候,她想起要给他剪剪手指甲脚趾甲。在冰柜里冻了很多天的人,原来手指脚趾都是邦邦硬的,指甲钳根本剪不动,她做女儿的最后孝心尽的如此艰难。快过年了,镇子的集市每条街道都红红火火,十里八乡的涌来赶集,家家户户都在忙年。天寒地冻,父亲却在冰柜里孤单的躺着,该有多冷啊,他做了一辈子木工的巧手,僵硬的半握着,仿佛她小时候看见他拿着刨子木头花飞溅,她是父亲心里的那朵白色栀子花,从此再也不能在他身边花香萦绕…她的手握住父亲满是老茧冰硬的手,希望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捂热,陪同的医护人员提醒她:这样不行,热了会脱皮。“热了会脱皮”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她意识到父亲真的离去了,对活着的亲人来说是多么残酷。她疯狂大哭,身体的痛心里的痛终于被唤醒,一痛就把她撕成碎片!
在给父亲收拾好后,遗体就放进了那种带拉链的袋子里,然后就那么轻易放到了殡仪车的后车厢里。隔着玻璃,花枝子看见那个包裹着父亲遗体的袋子,一切都是那么轻率草率,对工作人员来说只是一具没有生命力的躯体,对她来说却是骨子里至亲至爱的人,她怎么能忍受自己的亲人那么简单粗暴的被对待?他们居然没在父亲身子下铺上暖暖的被褥,她怕父亲冻着,怕他颠着,怕车子的摇晃会让他碰着头或脚,她想下车去后面抱着父亲,父亲只是后脑勺受伤,他的表情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睡着的人怎会没感觉?密闭的袋子一定会憋着他。她拼命的晃驾驶室和车厢之间隔着的那栏杆,用拳头敲打着那层能看见却隔着她和父亲的玻璃,世界上最遥远最残忍的距离,就是这层隔着她和父亲隔断了生和死的玻璃...表弟和强子两个壮汉用力抱着阻止她,她是一个失去理智的野兽,哭着骂着,车上所有的人都要被她弄得快崩溃了,一直强忍着不哭的强子,气的举起拳头要揍这个疯子妹妹。
到了殡仪馆,父亲的遗体被放到一个花团锦簇的玻璃棺里追悼。那时按风俗是要陪着来追悼的人哭,但枝子已经没有什么思想了,她就呆呆的站着,眼前一切都不现实,做梦一样的感觉。
在家守灵的时候,她抱着父亲的照片,时不时的会用脸去贴,父亲的一路走得太冷太孤单了,她总想用这种方式感觉到父亲的温热,但每一次照片冰冷的感觉都会让她痛心,继而又会绝望的哭...
那时候铁蛋才两个多月,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脚冷,不是月子病,而是这辈子要替父亲承担的一部分孤单和寒冷。
回娘家这天强子在。在本地开火烧铺子的小表弟正巧来送新烤出来的鸭肉火烧。表弟个子不高,枝子母亲说他心眼给坠住了不长,心眼多的人做事却一根筋,开了十几年火烧铺子一直很专注,还不断创新,这次,利用当地廉价的养鸭资源,人家的鸭肉火烧又出来了,枝子觉得表弟是个天才。表弟这几年靠着火烧铺子发了家,盖了两层小楼还买了辆奇瑞车。天再变,人人要吃饭,小生意有时候是闷声发财,把肉埋在碗底偷着香,不像他们做私企的,面子上风光,里子里捉襟见肘。
枝子听见俩表兄弟聊天。
强子说:“这年头,天灾人祸啊,经济不景气,工厂没订单,欠款追不回工资发不出,再加上结婚的生孩的,生病的住院的,考学的就业的那些请柬,就连建军节都有消防的请柬,教师节有政府的请柬等,算来算去只有流产的没请柬了,可怎么活啊!”
表弟回:“那你也得买点鸡蛋去看看!”
强子说:“鸡蛋也涨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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