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致礼在沙发上斜躺着，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拿着电视遥控器，头微微靠在沙发背上，保持着他一贯的大老爷姿势。 这个姿势，被乔麦称为抽大烟的鬼子。
这个抽大烟的鬼子眼皮抬了一下，看了一眼他那叫老婆的怪物，然后又盯着电视。电视上，一群古装男人飞来飞去，衣袂飘仙，刀光剑影，牛叉闪闪。
乔麦换着鞋子，声音朗朗的说：“你在家啊，怎么不给我开门？”
致礼不说话，乔麦知道他对自己的晚归生气了。她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像只温顺的小猫，伸出爪子挠了挠他的鼻子：“爱得亲，吃饭了吗？”
乔麦有时候就把亲爱的说成爱得亲。
致礼说：“你还管我吃不吃饭啊，你去鬼混吧。”
乔麦想把跳舞的事情和盘托出，又觉得说出来的后果怕致礼想歪了。陪领导跳舞，过了开始的新鲜，实在是无趣又折磨人的事,特别是那个狐狸大仙王经理，不知道他老婆怎么跟他过的。在婚姻的初始阶段，她还没有修炼的足够圆滑。
她说：“真是小心眼子，我们单位的舞厅今天装修好了，快下班的时候领导才叫去玩，所以回家都晚了。”
这个谎言离真相很近，镶着跳舞的边。
致礼听见跳舞二字，犹如猫爪子真的挠到他的痒处了，说出的话和这个一天天炎热起来的季节温度相反：“我猜没错，果真是鬼混去了，舞场里还有什么好鸟吗，搂搂抱抱的目的不纯。以后你跳舞跳六的就别回来了。”
“你愿意咋想都行，领导叫你做的事你能不做？”乔麦说着，身体已经离开了大烟鬼子一些，
“领导叫你割头你也割头？领导叫你上床你也上床？”致礼依旧不依不饶，他的不满像子弹出膛，一发发射出来。
乔麦难以招架，跟不讲理的人讲理，理摔了个大马趴。她站起身来，她想象着致礼要来拉她，但是致礼没动。
乔麦去厨房这个女人的阵营看了看，碗筷未动，致礼也许还没吃饭。她于是开了火，煮了清水鸡蛋面。
面端上来，致礼已经换了频道，侠客们不知所踪，是猫和老鼠的动画片，永远是老鼠疯狂的跑，猫在后面追。
致礼的脸色没有刚才那般难看了。他的愤怒发泄出来，犹如子弹清空了枪膛。只是接招的乔麦满满的郁闷，需要用家务来清空自己。
她去卫生间，看见致礼的油鬼子衣服泡在洗澡盆里，水面上飘着一团团油污。在他们的新婚生活里。乔麦就是全自动洗衣机。致礼的工作服最难洗，油污要用汽油搓掉，然后再用肥皂一点点洗净。致礼是母亲和三个姐姐宠爱的老小，洗衣服这活肯定没有培养出来。婚前，他把工作服穿成铜墙铁壁然后扔到海里去喂鱼，结婚后，这项重任当然是乔麦的，她是农村娃，从小挎着篮子去河边洗衣服是常事。
她在卫生间里慢慢的搓，慢慢的洗，她拧衣服时没有像往常那样喊致礼来帮忙。她觉得致礼刚才的话伤害了她，她要等着他主动来道歉。
卫生间里的汽油味和她的执拗委屈一样挥之不去。
衣服洗完了，她去阳台晾晒。经过客厅，发现茶几上的面吃的一根不剩。致礼已经呼呼睡去，打着轻微的小呼噜。看来经过小船风头浪尖的颠簸，致礼实在太累了，而回家又是冷锅凉灶，不生气才怪。
乔麦有点心软了。
原本想象中小别胜新婚激情澎湃的夜晚，乔麦一个人洗了澡，一个人抱着她的路桥美沉沉睡去。她也累了，跳舞很累，洗衣很累，吵架很累。
不知道睡到何时，裸睡的乔麦觉得有人握住了她的乳房，手很热，她的乳房在滚烫的温度里鱼一样翻滚着，然后，背后是消火栓硬硬的顶上来，她无路可逃。
她醒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花瓣一样在慢慢打开。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在提示她，心结没有打开，身体要关闭。她掰开致礼的手：“你不是叫我别回来吗，有本事你忍住别动我。”
致礼喘着粗气，像只饿狼舔舐着猎物，说：“我说什么来着？我都忘了，我的本事就是来要你，谁叫你是我老婆呢。”
乔麦还想说什么，手脚被致礼粗暴的掰开，这种小小的暴力让她觉得很新鲜性感，就像攻城，城里的人放弃抵抗，打开门栓，放千军万马过来…
夫妻之间的战争，是鸡同鸭讲的较量，分不出所以然来，和平解决的唯一方式，就是到床上去。
楼下同样位置放着的一张床上，躺着醒来的陈有福，他又在老孙家公鸡打鸣后，听到了熟悉的床板咯吱声和女人若有若无的叫床声，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持续的时间更长。
十八天里和乔麦越来越近的男人，这声音犹如春药，带着无人分享的微痛的小欢喜独自饮下，又不可歇止的独自燃烧了…
乔麦把一个馒头掰成两半，郑重其事的宣布：“从现在起，我晚饭只吃半个馒头，我要是多吃就是小狗。你负责监督。”
致礼说：“好，我监督小狗。”
食堂富农厅丰盛的午餐让乔麦无比担忧她的体重，她无限忧虑的对致礼说：“你摸摸我的腰，是不是又粗了。”
致礼摸了摸乔麦的腰，手像一条蛇，刺溜就滑向乳房的位置：“这里好像胖了，我的福利又增加了。”
乔麦说：“你知足吧？福利这么好，整天吃大馒头。”
致礼嬉皮笑脸：“要是连旺仔小馒头一块儿吃着，那才是赶英超美的高福利。”
“老流氓啊，想得美，谁叫你吃？”
“有人让，还是免费的。”
“哪个女人那么贱啊？”
“你这个女人啊。”
乔麦说着说着就绕进去了，致礼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乔麦在嘴上毫无便宜可赚，于是一拳打下去，致礼左躲右闪的跑，俩人在不大的房间里上演猫捉老鼠的追逐游戏。
乔麦拉着致礼去散步，为了把腰上的疑似肥肉去掉。天气越来越热，俩人走一身汗回来。乔麦说：“真爽，出一身汗。轻了二两肉。”
致礼说：“有上床爽吗？跟驴拉磨一样傻转，哪有呆在风扇底下舒服。”
致礼不愿意陪乔麦去驴拉磨。但是呆在家里也越来越热。他们住顶楼，白天，阳光穿过薄薄的楼板直达地面，又加上房子的西山墙裸着，卧室正好在西山墙，双倍烧烤让乔麦家的温度比楼下高好几度。才六月热浪就滚烫着来袭，到最热的七月，致礼说乔麦要被考成乳猪了，乔麦说致礼要被烤成牛排了。
他们的小家，还有两个大件没有齐全。就是洗衣机和空调。乔麦自己可以充当一阵子洗衣机，但她的体温三十六度五，比凉爽的天气要高出很多，最迫在眉睫的，当然是花钱买空调了。
乔麦看看存折，叹口气：家底不到五千，都是致礼的工资钱，她自己挣得那点，也就够塞牙缝了。等下一次致礼出海回来，他们差不多就可以攒够一个立式空调钱。
乔麦说：“楼下陈有福家的那个空调样子就不错，好像是变频的，省电吧？”
致礼说：“你是买样子还是买实用？就像你找老公，你是找好看的还是找好用的。”
乔麦说：“不是有个词叫一箭双雕吗？好看好用最好都有，那才是完美的人生。”
致礼说：“一箭双雕，一箭双雕，你野心好大，两个雕都想要啊…”
这个被致礼重复三次的雕字，已经明显的变了意思，乔麦当然听了出来。于是一顿乱拳雨。
商场的电器区，乔麦一眼看见了和陈有福家一样牌子款式的空调。空调机身看起来蛮挺拔，很像陈有福的军人身材。乔麦说：“等问问陈有福买的时候多少钱。要是价钱差不多，就这一款了。”
致礼则嗤之以鼻：“什么变频啊，活性炭，都是商家炒作出来的，干嘛要跟人家买一样的，土蛋。”
乔麦凭空被塞了一个土蛋，只好跟着致礼去看别的品牌了。
二楼楼梯口新开了一家和路雪。秋千的藤椅，疤痕鲜明的木头桌子，各种造型奇特的冰激凌，被年轻的，或者更稚嫩的嘴唇品尝着。宣传画上的蓝莓之恋，蓝莓清幽的光泽映衬着雪山，乔麦刚才上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逛完电器城下来，蓝莓之恋更是勾引着口干舌燥的人。
乔麦说：“我想吃蓝莓之恋。”
致礼说：“买呗。”
乔麦走进吧台前一问，一个蓝莓之恋要十块钱。
二十世纪末，十元一只冰淇淋在这个小城算是昂贵的了。
乔麦拉着致礼的手就走。说：“这个不解渴，还不如五毛钱的老冰棍呢。”
致礼说：“真是怪人，刚才说要吃，又说不吃，女人的心猜不透。”
致礼当然猜不透乔麦的心，她的心上有个六千多的立式空调在压着呢。
再有几步就要跨出这个小城最大的商场了，意味着从空调的凉爽世界走进热浪滚滚的红尘。乔麦的脚步却拐了弯。这里有个小摊位，是画人像的。一个清瘦的白衣大褂中年男人正在看一本旧乎乎的易经看。身后，用铁夹子夹着很多张黑白人物素描。
乔麦往画摊前一站，画师放下手中的书，说：“姑娘来画一张吧，不像不要钱。”
“多少钱一张？”
“十五块。”
致礼这时候插话：“外面好像起风了，快下雨了，走吧。”
画师说：“很快，十分钟就画好。”
乔麦从来没有被画过像，她很心动，这时候画师把藤椅往她身边挪了挪，乔麦就顺势坐下来。
致礼说：“快下雨了，没带伞。”乔麦当了耳旁风。
画师在致礼的说话间画笔飞檐走壁。致礼去门口瞧了瞧天，又折回来在卖香烟的柜台前看了一会儿。他买了一盒云烟。花了八块。
说好的十分钟过去，他的老婆依旧是个安静的麻豆，画师的笔开始慢下来，瞄一眼眼前的女子再添一笔。像冬天煤炭炉子上烧开的水，一直冒着白汽就是沸腾不出来。
致礼看了一眼门口，风把门口的塑料门帘刮的吧嗒吧嗒响。那些塑料门帘又脏又旧。他有点冒气了。
这时候，他看见乔麦站起来，画师把画像封塑，乔麦接过来，脸上开着小孩子一样的笑容。
乔麦说：“师傅你把我画好看了。”
“女子之美胜在味道，你是中式底蕴加一点西洋的风情，呵呵。”画师笑着说。
画中的女子眼神像高度酒，有一种沉静的烈度，嘴唇饱满欲滴，她看你一眼，你就有被吸进深潭的感觉。乔麦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仿佛是另一个沉睡的自己。
乔麦兴冲冲地举着画像给致礼看：“好看吗？”
致礼胡乱瞥了一眼声音略微压低了点说：“好看好看，你脱了衣服更好看。”
乔麦说：“没品位，没耐心。”
致礼说：“你有品味有耐心，磨叽磨叽半天，你没看要变天了吗。”
乔麦记起家里的窗户一概四敞大开，雨来了，必定遭殃。于是俩人急急往外走。刚走出塑料门帘的大门，她脚上的鞋子搭扣开了，不跟脚的鞋子令她走路像鸭子。于是乔麦蹲下来，把凉鞋的带子塞到搭扣里去。
她的屁股被人踢了一脚，热辣辣的一阵痒。是致礼的脚。致礼不耐烦的说：“快点快点，都要下雨了！”
致礼的这个举动让乔麦既吃惊还觉得羞辱。商场门前有人出来有人进去，她想发火，又忍住了。她一声不吭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往外走，脸色和门外的天一样阴着。
这时候，一辆小摩的过来，俩人上了后车厢。门关上，空气又热了。
致礼坐在乔麦对面，看着一言不发的乔麦，嬉皮笑脸的说：“咋了，嘴撅的能挂个油壶。说着，他用手刮她的嘴唇。”
乔麦打开他伸过来的爪子，张开一直撅着的嘴唇：“你道歉，刚才踢了我。”
“我什么时候踢你了？”
“别装傻，我系鞋带 的时候。”
“那哪叫踢啊，是催你快走。你太磨叽了。再说你腚那么多肉，根本踢不疼。”
“有这么催的吗？跟催命一样。我不就画个像吗？”
“十块钱的冰激凌不舍得买，十五块钱一副像舍得画，你算算哪个花钱多？真搞不懂你。”
“吃冰激凌是物质，后者输精神范畴，有时候我热爱精神胜过物质。你当然不懂。”
“精神反过来是神经，再多个字：神经病。好比鲜花，没有牛粪，早就蔫了。牛粪就是你说的钱啊，物质，很低俗的。所以，牛粪少了就别去揽鲜花的买卖。”
“你是心疼我花十五块钱吗？”
“不是心疼，是毫无用处，我天天搂着你摸着你，人家就是把你画成天仙，你不还是一个鼻子俩眼吗？女人就是虚荣。”
“可我觉得有意义，等我老了，把这画像拿出来看看，自己还赏心悦目。”
“你老了，丑了，变成老母猪，我也不嫌弃你。”
“你嫌不嫌弃与我无关，我喜不喜欢自己才重要。等我变成老母猪，你以为你能脱得了干系？你也是老公猪！”
“对，咱俩都是猪，你是母的我是公的，加上路桥美，一窝子猪。”
俩人的斗嘴像两头猪被赶进死胡同，乔麦没有像以往那样笑场，她的头扭向车厢小小的玻璃窗，窗外，阴天，树头被风摇的狂乱不堪。
很快到了小区门口，下了车，乔麦的嘴唇还能挂个勺子，她蔫蔫的不想搭理致礼。致礼拉着她的手，她想甩甩不开，致礼说：“真是小心眼子，属家雀的，你知道家雀怎么死的吗？”
话音未落，乔麦说：“气死的。”
致礼说：“回答正确，加十分，你该去顶王小丫的角色了。”
央视的王小丫整天在电视上提问嘉宾，就这么一档子无技术含量的节目，主持人都能走红。乔麦喜欢看，喜欢抢答王小丫的问题，致礼觉得他老婆比那些嘉宾还厉害。
这天，她果真使厉害，叫他无法招架，她的火气平时不发，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缺了那个道歉，乔麦闷闷不乐。她大踏步往前走，风把她的马尾摇摆上了天。
突然她停住脚步，说：“哎呀，我的画像！我的画像还在摩的上。”
这时候，摩的已经蹦蹦哒哒的转了弯，鼓足劲冒了一屁股白烟，像汽车一样奔驰在马路上。致礼得到了立功赎罪的机会，他松开乔麦的手，像剑一样窜出去，他边跑边对着小摩的喊：“停车！停车！”
冒着白烟的小摩的一旦上路就假装汽车，其性能一定胜过致礼的双腿，小摩的丝毫不理会奔跑的人，兀自向前。致礼奔跑的的样子，像极了他们喜欢的电影《阿甘快跑》中的阿甘，风摇着天地昏暗，偶尔刮起塑料袋飞天共舞，一个瘦瘦的男人两条细细的腿以阿甘的姿势奔跑在风里，只为追赶那个画像上的老婆，这厢地，乔麦觉得画面滑稽可笑，她对着追不上小摩的颓然回来的致礼，哈哈大笑起来。
粉红色的夏日似乎风平浪静，早上六点五十出门遇见陈有福，一天的生活似乎才算开始。李经理照例在早上折腾员工跑步训话，只是乔麦不再被点名，年轻的她在人群中像一棵伪装的植物，通体透着暂时安全的绿色。乔麦摸着腰上的肉偶尔怀念她在贫农厅的生活。她牢记一句话：胖姑娘是没有夏天的。她在努力克制自己吃的欲望。
日子就在致礼的出海又回来中周而复始。第二次出海回来，致礼的海费补贴加上工资，终于攒够了空调的钱。
他们的小家喜气洋洋的添了新成员。新成员是来帮忙打酷热这个大老虎的。
乔麦看着致礼的侧脸，有时候觉得也挺帅，有时候觉得日子也蛮幸福的。
物质的确是那团牛粪，带给她有质感的生活。
有了空调后，致礼死活不愿意陪乔麦散步了。乔麦说：“你老婆如花似玉的，不怕被人抢走了？”
致礼说：“抢吧，最好卖到非洲去。”
乔麦说：“要卖也得卖到美国去，找个有钱的老头，生个混血娃，不回来了。”
致礼手一挥：“去吧，去美国，找老头，生小杂种。”
于是乔麦就一个人出了门。灯火低迷的夏日夜晚，她带着随身听，走过熟悉的街道，宛若一条游泳的鱼在英文经典的音乐里畅游，那些柠檬树，那些等待，那些记忆里流淌的巴比伦河，那些来之不易的诺言，现实如此抽象，浪漫昨日重来。
这世上有一种婚姻就是两人做爱，一人孤独。她享用了这些小孤独。
有时候她路过一个灯光球场，瞟一眼就看见穿着远动短裤和背心的陈有福在打篮球，汗流浃背的陈有福不会注意到孤身走着的女邻居，女邻居则多看他几眼，貌似他膀子上还有几两肌肉。
有一天，她下班回家，还是故意不拿钥匙，按门铃要致礼来开门。致礼对他老婆的这个习惯多次批评教育，他老婆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叮咚，叮咚，门铃长长的响了两次，木门开了一道缝，透过防盗门的格栅，一张花朵的脸庞渐次露出来。
乔麦看见这张在自家的女人脸，暗暗吃了一惊。
[ 此帖被白菜在06-05-2014 22:54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