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午餐,乔麦在贫民区坐定。四菜一汤还没上齐,她身边的打工者已经准备好了吃饭的武器,他们将盘子敲得叮当响,奏响了抢菜大战的序曲。
小马颠颠跑过来,这次他没端馒头,小马说:“小乔妹妹,重大喜讯重大喜讯,李经理请你到富农区去。”
一个小小的国企犹如一个独立王国,一把手就是国王,掌握着员工的生杀大权,特别是乔麦这样的非正式工!小马的语气表情,犹如公公,他来宣旨,乔麦要被宠幸一样。
看门的大爷说:“姑娘,快去吧,里面都是些体面人。”
乔麦穿过一片猪吃食的呱唧呱唧声,走进了体面人的餐厅。她一眼看到一张铺着白色座套的椅子空着。
李经理就坐在空椅子旁边,琳琅满目的桌上放着他的黑砖头。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去地主区,其实地主区和富农区的饭菜也差不多。他的鲶鱼嘴巴动了动:“小乔,来来,坐坐…”
乔麦迟疑了一下,就坐到那张空椅子上。她和李经理,陈有福,女会计等成了一个圆桌边的人。她看到陈有福拿着小本本记着什么,李经理觉得自己说的话犹如金子掉到土里,挡不住闪光点。他小时候读毛主席语录,觉得他老人家的光辉思想千秋万代。现在,他是公司的老大,自然需要有人把土里的金子挖出来。
李经理说:“小乔,你最近表现不错,在本职工作干好的前提下,又深入群众内部肯吃苦耐劳,经同志们一致推荐,欢迎你加入富农区,你从此算是脱贫致富了!”
富农区响起呱唧呱唧的掌声。乔麦疑惑着,最近她给食堂帮忙包了一顿大包子,给劳资做了一份报表,给公司办出了一期黑板报放在大厅里。她还趁机偷了六个茶叶蛋,四个给了看门老头,自己吃了俩,猴魁茶叶蛋比过期绿茶泡出来的好吃多了。
突然由贫农到富农让她始料不及。但从此有美食吃,永远胜过十万个为什么。
李经理的鲶鱼嘴巴对陈有福说:“陈主任,你明天的简报里一定要把小乔脱贫致富的事迹报道一下,起到一个模范带头作用。”
乔麦对李经理说着谢谢,伴君如伴虎,她小心翼翼的在李经理身边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饭毕,乔麦没有回到她的临时宿舍去,她和机关的几个女人有共同的午休宿舍,包括女会计。她们都是资深妇女,凑在一起如五百只黄雀飞出来,叽叽喳喳的话题永远是男人的良心让狗吃了,然后对这些让狗吃了良心的男人开展深挖运动,从外貌协会到床上战斗力,从脚上的鞋子是李宁还是耐克到下巴的痦子黑色还是棕色以及痦子上长着几根毛,让她们感兴趣的男人无处遁形,她们对感兴趣的女人头发丝里找金线。年轻的乔麦是她们的研究对象,她们像围攻老鼠一样,对她的私生活感兴趣。女会计问:“你老公一走半个月,你能受得了吗?”
乔麦这才想起快要过去的半个月,她对致礼并不是多么渴望,致礼在那边已经兵荒马乱了,男人这物种一旦发芽便长势疯狂,女人则需要岁月的打磨,打磨到中年,或偃旗息鼓或蜜桃成熟,而身边的男人则一概出现颓势了。
公开说私生活让她觉得难为情,于是中午她会去公司办公楼前的小花园溜达一会儿。美帝时期的一棵迎春花已经长成迎春树,树下有个长椅,春天迎春花开,长椅背后一块黄橙橙的明艳画布。初夏时节,枝条抽出勃勃绿色,长椅上布满光荫,乔麦就在光荫里打个盹,睁开眼,午后的阳光目眩神迷,然后她去上班。
成为富农的这个午后,丰盛的食物在胃里仿佛酿酒,让她很醉,醉到很想躺在长椅上呼呼大睡。午后的盹,打的长长的。
一个影子站在光荫里,乔麦觉得她的眼皮被重重覆盖了。她费力的睁开眼睛,看见陈有福的笑容。她坐直了身子,下意识的对着她的男邻居笑笑,这才发现自己的嘴角居然有口水,不是睡美人而是留着哈喇子大睡的女人,就像大观园的刘姥姥,乔麦顷刻间觉得太丢人。
陈有福说:“睡着了啊,当心感冒,虽然是天热了,但有风还是会容易吹感冒。”
陈有福的语气像是不经意间路过这里正好发现一个流哈喇子的女人。
乔麦说着:“没事,我体质好着呢。中午吃撑了。”
陈有福说:“顺变告诉你件事,下午总公司的王经理要来视察工作,可能要在二楼舞厅放松下,李经理的意思是让你和食堂的几个小姑娘一起陪着跳跳舞。”
乔麦从午后的浑浑噩噩里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忽然明白了午餐去富农区绝不是自己努力工作的结果,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李经理给她吃了甜枣,她又要去做一些分外的事情了。
公司机关人员只有年轻的乔麦可以随时指使,那些资深的怨妇们除了不够格李经理也不能过分使唤人家,人家的工种叫正式工。还有食堂那几位临时工小姑娘,粗手笨脚不知道会不会跳舞。
乔麦答应着。午后的光荫里,她看见才陈有福的下巴光滑,她心猿意马的想:他不会长胡子吗?
这座前身是宾馆的办公楼二层是舞厅。据说美国鬼子活跃时期,二楼在原本是一个大大的舞厅。不过荒郊野外的不知道谁跟鬼子们来跳舞,不会是脱去一身油服穿着海军蓝的男人们一起手拉手跳着“left left right right gogo”的兔子舞吧?
李经理来这里称王之后,不能免俗的烧了几把火,其中一把火就烧到舞厅。他要对废弃多年的舞厅进行休整,半年过去了,舞厅终于重见天日,以崭新的面目迎接总公司领导。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乔麦被请上舞厅。那时候,她刚和致礼通了电话,天气很好,南风温和,小船靠岸,致礼给心爱的女人打电话,告诉她一会儿他就要脱离苦海了。这次,致礼没有跟乔麦说黄话,估计公用电话旁边有人。
世上的梧桐各有不同,世上的舞厅都是相同的,无论怎样豪华的装修,灯光气氛都是奔着暧昧二字去的。乔麦不是土包子,九十年代交谊舞的兴起,令她的青春岁月里熟悉舞厅的味道,她有很好的乐感,能很好的驾驭三步四步十六步。
小马掌管着舞厅,他熟悉灯光音乐的布控。这单位里的武装重地,都是由李经理的红人们掌握。
食堂里的两个小姑娘果然不会跳舞,她们揉馒头择菜的手也有些局促,她们青春的脸上还有泥土的气息,少妇乔麦,会跳舞的乔麦,一下子成了舞厅的焦点。
乔麦当然认识王经理。红脸的王经理总是出现在电视新闻里,他总是说着艰苦奋斗清正廉洁的话,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乔麦怀疑他从不做爱。
王经理一进舞厅就宣布:“你们玩你们玩,我不会跳。”
王经理的桌上摆着西瓜和荔枝还有樱桃。王经理也不吃,只是坐着。他细长的眼睛发出幽幽的光,和舞厅的灯光交织在一起,让人猜不透。
李经理的鲶鱼嘴巴咧的很大,他说:“王经理你先歇歇,吃点水果,我给你暖暖场子。”
李经理没有请乔麦跳舞,而是约请食堂的两位小姑娘跳。小姑娘们扭捏着窘态百出,李经理的脚步往西她往东,李经理的脑袋到了太平洋她在大西洋。偶尔大陆板块相撞,没撞出喜马拉雅山倒是乱七八糟火花四溅。逗得大家想笑不敢笑,连王经理一本正经的脸上也眉眼舒展。
李经理没有平日里的领导作风,倒像是长者,对俩揉馒头择菜的小姑娘耐心给予鼓励,说她俩大有潜力可为,只要努力练习,就有成为舞会皇后的可能。
乔麦想象着有一天,俩小姑娘一步揉好馒头,二步上笼屉,三步烧火,四步掀锅,五步噌噌捡馒头,她们的舞蹈带着馒头的麦香,所向披靡。
她胡思乱想着,李经理晃着他伟岸的身躯走过来,李经理微微屈身,伸出左手,说:“小乔,我请你跳个舞。”
舞池中的乔麦很紧张。手心微微出汗。一度在乔麦心中老毛恶魔还魂的李经理,跳舞时刻像绅士的男人,她绷着弦随着李经理转身转圈,有几次差点踩了他的脚。李经理和颜悦色的说:“小乔啊,放松放松,跳舞是工作之余的消遣,毛主席他老人家既能扛枪杆子又能拿笔杆子,既能上战场又能上舞场,咱普通老百姓也要向他老人家学习,能上能下,各种技能都要尝试适应…”
这个叫小乔的女子当然懂得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她既想和汉尼拔共进晚餐是件有魅力的事情,和老毛灵魂附身的人的共舞也是不同凡响的体验。很快她就调整状态,脚步不再凌乱了。一但进入状态,她就心领神会眼前的男人下个动作是什么,和李经理的跳舞也算酣畅淋漓。
一曲结束时,李经理说:“小乔不错,不过你要是穿裙子跳舞就好了。”
自从旗袍事件后,乔麦连裙子都不敢穿了。她懂得底层职员一定要低调的道理。今天更是穿了七分牛仔裤,红格子衬衣下摆里,藏着浑圆的屁股。李经理建议她穿裙子,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大家鼓掌,几个人的掌声稀稀拉拉,像一阵秋风吹落的叶子,当然也有王经理的那片。
李经理带着讨好的笑容,鲶鱼嘴巴咧的更大了,他说:“小乔,你去请王经理跳个舞。”
一个女人请一个男人去跳舞,乔麦有点难为情,看看时间,班车快要来了,她要回家,赶在致礼回来时做好热汤热饭。
王经理摆摆手,说:“罢了罢了,我不太会跳。你们玩你们玩。”
李经理的话当然是不敢不听的,乔麦于是站在了王经理面前,她还未说话,王经理适时的站起来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就不驳这位姑娘的面子,你可以教教我。”
当红脸的王经理揽上乔麦的腰时,乔麦才发觉这是一场噩梦的开始。王经理身上有浓重的狐狸大仙味,一浪高过一浪差点将乔麦击倒。乔麦称狐臭为狐狸大仙味,致礼还摸了一把他的腋下让乔麦闻闻他是不是大仙。
王经理是大仙。
大仙其实会跳舞。哪个领导不是舞场酒场场场在行,李经理说的暖场子自然是恰到好处的给王经理的上场做铺垫。
小马这家伙放了一只曲子叫《粉红色的回忆》。甜歌星腻歪歪的唱: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
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
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
不能忘记你心里想的还是你
浪漫的夏季还有浪漫的一个你
给我一个粉红的回忆
王经理个子和乔麦差不多,交谊舞男女身高若不成比例则输了一截。曲风如此欢快,王经理迈着轻快的小步,颠着微凸的肚子,散发着狐狸大仙的味道,带着乔麦从舞池中央到地方,又从地方到中央。
灯光目眩神迷,乔麦屏住呼吸,世界上有一种活法叫纸醉金迷,有一种死法叫窒息而亡。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依然怀念你
你一言 你一语都叫我回忆
就在就在秋天的梦里 我又遇见你
总是不能忘记你
王经理在粉红色的的回忆里一直欲罢不能,这个下午,他跳了一支又一支曲子,乔麦尝尽了此生最多的狐狸大仙味道。她觉得自己也要变成狐狸了。
她错过了回家的班车。她做了一下午的舞女但是还没有资格和大领导共进晚餐,陈有福则是领导酒桌上的陪客。不过今晚食堂特地给她做了两个小炒,以表彰舞女的辛苦。
酒饱饭足后,领导和群众一起坐车回家。王经理坐车坚决不做副驾驶位,而是坐在司机的右后位,据说这里最安全。陈有福坐在中间,乔麦坐在司机后面,李经理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车窗开着一点缝隙,风钻进来,姿态强劲,也没能完全赶走狐狸大仙的味道 ,乔麦暗自同情她的邻居陈有福,那么紧密的挨着这位受人尊敬的领导,今晚不知道闻了多少味道,他从部队接受的坚定的马列思想能否因此动摇。
李经理偶尔回过头来和他的上司王经理说上几句话,李经理的说话语气在王经理面前像个小学生。王经理说话舌头偶尔卷一下,他并没有喝很多酒,但是显然是不胜酒量的那种人。陈有福在这样的场合是轮不到他说话的,乔麦更是哑巴。
车至芦苇小道,空气的清冽冲淡了些车里的味道。初夏时节芦苇疯长,很像人的野心,天时地利再暗自较劲促成人和。乔麦看着漆黑的夜色想着致礼也许回家了。她在晚饭时往家打了电话,电话没人接。也许致礼坐的船晚点了。若是他回家看不到她,估计这位被三个姐姐宠坏的少爷是要发火的。
乔麦在她的世界里想象着担忧着,她永远无法知道她身边的陈有福在黑暗中为他做了些什么。
芦苇疯长的小道,人的欲望也在疯长。王经理在黑暗中摸索,他的手穿过陈有福的腿,摸到了一只手。这只手,柔软细腻,奇怪却是很大,王经理心想跳舞的这大眼女人原来是个大手小婆娘。
王经理欢喜的摸着这只大手,陈有福却遭了秧。这是他的左手!一直做文职工作的陈有福有一双女人般柔软的手,此时他的手被一双男人的手摸索着,他一阵厌恶,却也明白了王经理的目的不是摸他的手,而是他的女邻居。陈有福在舞厅里的角落里看王经理揽着乔麦跳舞时就发现一个问题,乔麦这样的女人,有哪个男人不想一亲芳泽呢?王经理并不免俗,乔麦如同一块诱人的熟肉,这只老狐狸想吃了。
可是,咫尺天涯,茅台酒精泡过的老狐狸吃错了。
厌恶的情绪如黑夜的繁星胡乱眨眼睛,陈有福想甩开这只咸猪手,但是一甩,他的前程算是完了。他在部队混到团级干部,转业到地方来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公司办主任,不过是替领导鞍前马后的,如同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主子不高兴了,随时提着脑袋走人。中年人生在走下坡路,他心有不甘。他心里藏着一只野兔子,还有奔上康庄大道的可能。
心里的野兔子怎么忽然蹦出来了?果真,一只野兔子在车灯的光束里奔跑向前,吸引了一车子心猿意马的人。李经理大喊:“加大油门,开远光灯,兔子不会拐弯,撞上去!”
司机开了明亮的远光灯,一踩油门,车子像另一只野兔子窜出去,王经理的手松开了,车子的颠簸让他的手乖乖归位,他也被那只突如其来的野兔吸引过去。
乔麦听见嘭的一声,车子停下来,司机师傅开门出去,一会儿提着一只刚刚被撞死的野兔回来。借着灯光,乔麦看见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兔子嘴角流着血,眼睛瞪得很溜圆,简直是死不瞑目,她惊得心砰砰直跳,其他的雄性动物则点燃了兴奋的神经。
李经理说:“兔子让王经理拿回家去炖炖吃了,加上萝卜大枣枸杞,壮阳滋补。”
一只兔子的死,救了陈有福。
到了。
三楼黑着灯,陈有福说:“你嫂子值夜班。”
四楼亮着灯,陈有福问:“致礼回来了吧? ”
致礼回来了!算上天气恶劣因素,他们十八天不见。十八天已是两季,春天硬生生被挤走,夏天欢呼雀跃的来了。致礼回来,意味着她的生活又变成一团花红柳绿的浆糊。
乔麦像一只欢喜的雀飞上了楼,她拿着钥匙故意不开门,她摁了门铃,她要等着致礼来给她开门,然后,她的嘴唇递上去...
致礼不喜欢她涂口红,偶尔她来个烈焰红唇,致礼总说她吃了死孩子肉,再粗俗一点说:像个红腚眼。每每这时,乔麦总是故意撅着她的“红腚眼”去亲他...她今天的口红早就被自己吃掉了,死孩子肉和红腚眼都不属于她,致礼肯定无限欢喜。
门铃响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半点回应,明明有电视的声音,却不见致礼来开门。
乔麦只好又掏出钥匙来,自己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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