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李经理请了王经理和几位平级的干部一起。这个当年住满了美国鬼子的公司办公楼,偏安一隅,天高皇帝远,领导们乐得来这里放松逍遥。
乔麦被李经理环上腰时,忽然想到了他说的:陪我睡觉。禁不住心里打个寒蝉,很快她就微笑着恢复常态。恐惧的顶峰已经登上过,从此一切的一切都是向下了。李经理看起来像个和蔼可亲的长者,舞池中一派翩翩绅士风度,他不再是一块面板,一头狮子,一只老虎,他依旧眼皮垂着,眼球像席子离出一道缝,这缝里发出的光掺在舞厅天花板上那个转动的球灯照耀出的五光十色里,叫人目眩神迷。一屋人中,兔子在风中热舞,此时嗅到花香和雄性荷尔蒙气息,这些气息暧昧但没有危险,人人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他们中的他她,又和不相干的她他赤裸裸的睡觉呢?
世界真是个大杂烩,青菜豆腐花花肠子,生活的大棒一挥,清新和腐气搅成一团,你中有我中有你。
舞池里的老战友私底下的几天磨合,乔麦和李经理的一曲竟然有些感觉。令她觉得自己真具有女特务的素质。
在下一曲里,不用李经理和小马催促,乔麦主动邀请王经理跳舞,王经理的舞步显然低于李经理一个档次,也好,只是安静的走着三步四步不用应对突然而来的转身和花样,倒也省心。乔麦为这次舞会做了一些改变,她扔掉穿了很久的束胸的内衣,外套脱去是紧身的长毛衣紧身的打底裤,她将头发扎成高耸的马尾垂下来,从胸到臀,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一大早起来洗发后淡淡的茉莉香味,舞厅密闭的环境里幽暗的发酵着。跳到最后王经理突然有些气喘,乔麦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声。好在一曲完毕,王经理不动声色的回到座位上,乔麦随后主动坐到王经理身边,和他说着什么。
这屋里最大的官不就是王经理吗?王经理下基层的最大动力就是这只美丽的兔子吗?兔子在风中奔跑时,需要一个帆,也许会轻车熟路。而她需要一个靠山,这想法令她觉得自己是一只邪恶的兔子。
都说兔子急了会咬人,她只会咬致礼。但她差点被人咬过,于是在心里悄悄的为自己做了打算。
对中国老百姓来说,元旦过后才是年底的到来。对企业来说,元旦意味着新一年的开始。公司里最重要的一件事,莫过于一个副科级干部的诞生,由基层职工中选拔的三位候选人,已经暗地里摩拳擦掌。
这个伟大时刻的到来是在上午的一次专门会议上,这个会议有一大串长长的前戏,比如学习公司新年度会议精神,然后分组讨论交流心得。公司机关四人一组的圆桌,大家忽然间变成了不会说人话的人。乔麦和小马分在一组,因为小马背向主席台,小马在一本正经说完解放思想改革开放建设好社会主义大食堂的大话后,开始向他的小乔妹妹翻白眼又挤眼睛还吐舌头做鬼状,小乔拿笔记本挡住上翘的嘴角,眼睛尽量飘向别处,坚决抵御笑的诱惑。她看到陈有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会议室最前排的最边上,低头记录着什么。他好像有永远写不完的字。这前戏太长了,不知道与之相关的男邻居是怎样的折磨。也或许,当事的三个人,都早已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漫长的前戏终于结束,要进入实质性的阶段了,乔麦突然心跳如兔,分组讨论已经结束,小马早就回过头去坐好。乔麦看着小马脖子后胖出的沟壑,不知道吸了多少社会主义大食堂的油水。她数了数,小马脖子后的有三条深沟,五条浅沟。她就在这深深浅浅的沟壑里,等着李经理的鲶鱼嘴角念出她熟悉的名字。
陈有福还和往常一样拿着纸笔记录着什么,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李经理鲶鱼嘴角动了动,念出了生产办一位黝黑主任的名字。这个外号大老黑的生产一线主任,受到群众一致推荐,在群众中脱颖而出,成为一匹黑马,成功跨进官场的第一个台阶。
乔麦想到了大老黑的漂亮老婆,大冬天也会薄薄的丝袜露出大长腿。据说她经常因为工作需要陪同领导出席各种场合。据说她的背包是某个国际大牌的驴包,她毫不避讳说是某领导出国带来的,作为她努力工作的酬劳。当然,小城的人们大部分不识货,她炫了等于白炫,人们看了顶多说:这女人的包值个千八百的。乔麦也不识什么名牌,她在坊间的传说里偷偷看了大老黑老婆的长腿和背包,大老黑老婆的长腿真是堪比王祖贤,女人看了都心动,甭说男人了,他们想去摸摸简直太正常了。关于背包,乔麦觉得很像港剧里主角的道具包,她看港剧发现了个秘密,男女主角每次出门,都拿同款的包,暗想TVB真穷,满包铜钱真俗。
大老黑在大家的掌声里站起来,像出污泥的荷花冉冉升起,从此告别身后乌七八黑的世界,走上主席台的位置,要经常学会垂下眼皮,而不是大瞪着眼。
她看到陈有福的侧脸,挺直的下巴刮得很干净,她经常恶作剧的想到拔干净毛的鸡腚。这一次她掠过鸡腚,想到优雅二字。他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表情,不大喜不大悲,该鼓掌的时候他一样带着恰好的热情鼓掌,为同事的升迁表示祝贺。
富农厅的午餐乔麦悄悄观察,陈有福还是吃那么多。他在吃饭方面似乎很有节制,大家一个圆桌用餐久了,很多人的本性就藏不住了,吃相各种各样,陈有福从未失态过,即使再可口的饭菜,他的口腹总是欠那么一点点,这次,在原来的一点点上又欠了一点,他习惯性的喝一碗汤,乔麦看到他以往盛汤的小碗,是空的。
下班的班车停下,回家的短暂路段,她假装不经意的和他一起走路。
这几天老是阴天,很多人都咳嗽了。说天气是打破一切僵局的法宝。小乔咳嗽了两声。
“小乔,这不是阴天,是霾,雾霾,环境污染造成的,人在雾霾环境里呆久了,对肺没什么好处。有霾的时候,关紧门窗,晚上别出去散步了。”
陈有福轻声说。
乔麦说:“春天沙尘暴,冬天雾霾,一年两头不得安生,现代化制造文明也产生垃圾。”
陈有福说:“其实霾不是现在社会的产物,史书上早在元代就有记录,不过那时候老百姓以为是老天爷的惩罚,多祈求神灵,以期感动上苍,赐下甘霖。不过看这样子,也快下大雪了。”
他和她说着天气说着雾霾,他看起来还像此前那样,霾也罢晴也好,他的脸上没有天气预报的迹象。这让乔麦天性里的怜悯无处寄存。官场失利远没有 一场感冒让她看见他的脆弱。
也许经历部队转业时巨大变迁的男邻居,这样的小打击就像大黄蜂蛰了的心上却似蚊虫叮咬,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有她,为他暗自惋惜。
很快,她就从为别人命运颠沛流离的叹息里转到自己的频道上了。不是无病呻吟,而是蚊虫真的重重咬了她一口。
效益工资如火如荼,她被告知本月的工资降了一百块!
她的工资不过是几百块,一百块的减少对她是一大口。重要的,这让她感到耻辱!别人该拿红包的拿红包,该提高奖金的提高奖金,唯有她,可怜的一杯水被倒了一些出来。什么邪恶的美丽的兔子,什么靠山都不存在,她以效益工资的名义被狠狠打击了自以为固若金汤的自尊。
致礼对于老婆缩水的那点银子嗤之以鼻,说:“仨核桃俩枣的!我一天半的海费就有了,老子我有的是钱,三个老婆也养得起。要不你回家来安心当个大婆子?”
乔麦说:“不好。你找好二婆三婆十八婆,一人给她们一亩地着我再来拿个皮鞭,赶着小毛驴们。现在,我还要挣我的仨核桃俩枣。”
乔麦说这话时正躺在床上,一只雪白的胳膊露出来,她看着致礼穿一件白衬衣扎一条红领带,这奇怪的行头藏在臃肿的羽绒服里,然后在公司热火朝天的会议室犹如蚕茧剥开厚重的壳,露出火红的热爱党的心来。
致礼要去参加党员预备会,利用休息日努学习提高思想。他听说乔麦要他找十八婆,连忙说:“十八婆要十八亩地,太费钱了。将来我入了党,大家都是共产共妻,别人的老婆也是我的老婆,省钱了。”
乔麦白了他一眼:“你个傻子,共产共妻,你老婆呢?”
致礼说:“你长的太丑了,浑身白花花猪肉,脾气还死犟,不挣钱只会花钱,谁稀罕啊。”
乔麦忽然不说话了,致礼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不过,这是事实,挣钱少狗不嫌弃党会不满。
致礼走过去俯下身,将乔麦的身子摆正,说:“等等,你有眼屎”说着,他一手按住老婆的脑袋,一手在老婆的眼角轻轻一弹再一捉,像爬上树掏一颗鸟蛋。
“来,抱抱,和有眼屎的女人不能谈钱。”
乔麦的额头蹭着致礼胸前的红领带,问:“那谈什么呢?”
致礼说:“谈眼屎啊。”
李经理在晨会上批评了某些同志,他说:“些同志岗位不明确目标不清晰,没有进取心,属陀螺的,支一支转一转,效益工资活动目的就是不养闲人不养懒人,希望某些同志吸取经验教训,解放思想跟上大家的步伐,争取下个月出成绩做贡献。在这里,我就不点名了。“
没有被点名的小乔仿佛又回到了被点名的时代。点名时代的她在每天早上晨会中恨不能低到尘埃里去。
现在,她的心在无穷无尽的霾里翻滚成铅球般重压。她渴望着一个机会,把铅球扔出去,扔出去,是不是会变成太阳磅礴而出呢?
老孙来上班了。老孙来上班也不是什么大事,老孙的班像女人的大姨妈,每月总有那么一次。
老孙这次是因为奖金少了五十块来的。这是李经理实行效益工资的结果,老同志门因为闲赋在家,每人少了五十块。其他老同志最多暗中骂一声:李经理那个老王八蛋。其实他们个个比李经理年龄大。老孙咽不下这口气,他年轻时是一头拉磨的驴,老了,卸磨杀驴啊。这五十块,掐指一算,白菜五毛一斤,足够买一百斤大白菜!去掉白菜帮损耗,也能吃一个月足够!老孙家总能将平淡的白菜吃出花样,比如白菜炖粉条,醋溜白菜,辣炒白菜,白菜心拌海蜇皮,白菜帮腌咸菜,吃白菜远比吃大棚里捂出来的红艳艳的西红柿顶着黄花的黄瓜要健康很多。干豆角给陈有福他不心疼,陈主任是个孝女婿,可五十被公家白白扣掉,他觉得窝囊。
李经理见到老孙等老同志,巨大的身体一定要从老虎椅上起来的,眼皮也要多离开一道缝的,嘴角还要挂着笑意的,一定要请老同志坐沙发的。
老孙瘦小的身体陷在大面包沙发里总是一只手要摸索着光滑的牛皮的,心里一定是嘀咕杀了几头牛用了几张牛皮,是脊背的牛皮还是肚子上的牛皮的。他心里赞叹着昂贵的牛皮,嘴上却不屑于说牛皮的,他只说他的五十块。
李经理除了陈述他的现代化企业理念和效益工资,还要语重心长对老同志说:要以大局为重啊。
老孙说:“李经理,五十块钱不算多,也不值得找,如果领导觉得我们这些老同志吃了闲饭,我们商量下,明年开春天天来上班,为社会主义增砖添瓦发挥余热。”
对李经理来说,这些老同志在社会主义的大熔炉里个个炸成带着焦糊色的老油条,一口咬下去,那些油条渣滓弹片纷飞。清除了老油条意味着他的工作一路绿灯,岂能因为五十块钱,再把弹片招上门?
于是他说:“我理解老同志们为公司发展着想的一颗忠心,民间有句话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仨,但是老同志早些年已经立下汗马功劳,特到了该享受成果的时候了。关于奖金浮动问题,一会儿我过问下劳资,老同志们这个月损失的,下个月补上。”
秃头不怕跑虱子,光脚的不怕湿鞋,老孙谁都不怕,一百斤白菜有戏了!
不仅一百斤白菜有戏,当老孙常年光顾垃圾房练就的精锐眼光瞄到书橱墙角的一摞报旧报纸时,对李经理提出要带点旧报纸回去好好学习,特别是第一版的领导讲话,都是大官的精彩发言,一定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抠着读,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越来越老颜如玉靠不上了,但领导讲话可以令寒舍蓬荜生辉也算黄金屋,这样以来,自己的伪退休生活与时代接轨,练练脑子,防止老年痴呆症的发生。
李经理大手一挥,像毛主席指点江山一样潇洒:“都拿去!”
老孙的 午餐成了难题,现在食堂已经不卖饭,大家都是大锅饭,而老孙因为不是天天上班所以不扣伙食费,贫农富农地主这些阶级成分都没他的份,他成了三不靠。
不过这次老孙的腰杆很硬,李经理安排他到富农厅去吃饭。富农厅这天中午空出几个座位,除了感冒发烧的几个职员,陈有福被派去总公司开什么新政策学习会去了。
老孙走过贫农厅看见桌上的大白菜,觉得那简直侮辱了大白菜,他的白菜家宴都是带点肉的,至少做的精细,这里的简直是煮白菜,看见个油花还以为天上掉了颗星星。
他心里暗骂小马这个兔崽子坑死人不偿命。现在,连李经理都给他面子,小马这兔崽子他直接当了空气。他挺直腰杆走过饿狼般吃大白菜的贫农厅,到了满屋体面人满眼美食的富农厅,他从那个狂躁的年代走过来,目睹富农地主成分的人被批的七零八落,如今果然改革开放了,富农和地主都当家做了主人,那些贫农穷鬼子天生就是吃白菜萝卜的命。
他似乎忘了,他在家也是天天吃白菜的。
老孙坐在小乔身边,在家他们是隔着三层楼的邻居,这里是名副其实的近邻。乔麦惊叹男邻居瘦小的身体里藏着老牛一样的胃,老牛的胃像西游记里妖怪的口袋,将师徒四人顷刻间装进去,还有继续装东西的可能。
在富农们散去后,老孙对着剩下的饭菜打着饱嗝之后深表惋惜,他对乔麦表示要打包回去带给他家的鸡狗鹅鸭。但乔麦只知道他家养了一只三点钟打鸣的公鸡和一只黑狗,其它两种畜类她没看见,但她欣然帮老孙去食堂要了打包的塑料袋,并帮他将能带走的饭菜一起带走。
老孙说:“小乔你真是个好姑娘。”
小乔笑笑,将一个馒头放进袋子里。结婚的女人不算姑娘,但在老孙眼里她这么大的都叫姑娘。老孙好命,一儿一女凑足好字,虽然他努力为儿子上大学买房娶媳妇攒钱,连李经理的报纸都看在眼里回家瞟一眼头版后就换成银子,虽然他家姑娘长的像个炮弹完全不是上辈子的小情人,但有姑娘的爹,心总是柔软的。
老孙说:“小乔你真是个好姑娘。”
小乔笑笑,将每个小袋子扎紧口袋,然后将干货和湿货分开,分别放进大袋子里。
老孙说:“小乔你真是个好姑娘,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老孙从棉衣的贴胸口袋里摸索一个叠成长方形的纸来,他递给乔麦:“你看看这个有用吗,好像是关于陈主任的,我见不着他,你有空交给他。咱邻居都在一根绳上,我信得过你。”
乔麦展开那两页纸,一只冬天打盹的鸟从树上扑棱棱跌下来,跌的狼狈。熟悉的文字,最后熟悉的签名,这不是陈有福的述职报告吗?它应该在总公司的档案室里,怎么到了老孙手里?
老孙把李经理办公室的旧报纸略微整理了下,发现里面夹着几本求是杂志,他将杂志捡出来,竖起来摞齐,发现怎么也弄不齐,原来一本杂志里夹着一份打印的文稿,他眼已花,但看到陈有福的名字,最后签名也是陈有福的龙飞凤舞,于是他将文稿叠成长方形放进口袋,他本来是欲亲手交给陈主任的,陈不在,于是托乔麦转给他。
乔麦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马上将跌落的小鸟扶上树,她把文稿装进棉衣的贴身口袋,假装轻描淡写的说:“都是过期的文件了,可能也没什么用了,等我转交给陈主任,留个备份也好。”
乔麦冥思苦想弄清了一个问题,李经理根本没有将他的述职报告上交总公司,无论陈有福暗中做了多少工作,他始终想不到,阻碍他升迁的这一关,恰恰是李经理这个鬼门关。
可是,陈有福是李经理身边的大红人啊,李经理为什么要扣留有能力有实力的陈主任的报告呢?韩信被砍头,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朱元璋杀光老臣,毛的文革?乔麦以她有限的历史知识纵横交错着,有一点眉目又像拆旧毛衣,找不到线头。
可是,这个世界有谁杀人越货与无形呢?所有好的坏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都会渐次水落石出。该报恩的报恩该结怨的结怨,命运自有定数,老天长着眼睛。
她有震惊和愤怒。也许陈有福在办公室她会冲动之下告诉他真相,但文稿的主人不在的时间给了她思考的空间,乔麦想了半天,没有将份废弃的文件交给陈有福,被毒蜂蛰过的心再来一口蚊子咬,理论上不疼,可你不是他的心怎知?她决定私藏这个凝结着她和他心血的文稿,如同私藏一个秘密。
富农厅的午餐。
女会计夹起一块带鱼尾巴,叫住了在各个厅来回穿梭的小马,小马在饭点就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
“马总,你家带鱼真苗条,咬一大口面还看不见带鱼真身,和表带子差不多吧?这富农厅的饭菜最近往贫农厅看齐呢。“
小马一下子荣升马总,笑嘻嘻的说:“大姐啊,浓缩的都是精华,小带鱼年轻,肉嫩,鲜着呢。再说这哩咕噜隆冬天的,什么都贵,不当家不知油盐贵。“
女会计说:“我咋不当家呢?你报的帐我还没细看呢,是肉贵呢还是豆角贵?我得好好研究下。“
食堂采购的帐当然要经过女会计的手,去年豆角十五块一斤被女会计开涮过,小马从来都有小辫子被女会计揪住,只不过公家的事大家睁只眼闭只眼而已。小马的笑意更浓了:“姐呀,好厨子子也会手低,好缝也跑波浪线,咱富农厅的饭菜以后争取绿色健康卫生更上一层楼。你明天来用餐保准会有改观。“
“咋个改观?带鱼不是嫩吗,像咱这里的小乔,多好。崩改了。“
这个圆桌边坐着工资最低最近又被雪上加霜降了一百块的乔麦。她觉得最近自己就是表带子一样细的小带鱼,干巴巴的鱼肉镶嵌在密密麻麻的刺里。一过油,肉又缩水了。女会计把闷声吃饭的小乔给扯上了,不过小乔并不生气,相反,她还自嘲的笑了笑。
“都说改头换面,咱个个貌美如花,明天,咱来个改头换蛋,茶叶蛋肯定是有的。”小马说。小乔心里一动。
你心里有什么,眼里就有什么,你胃里需要什么,就会看到什么。人这贱骨头,一切心理的升华,首先是遵从了身体的必需,比如饮食,比如性欲。
在拼盘花朵般盛开的餐桌上,乔麦看见了久违的茶叶蛋。她心里有根刺,很痒,一定要耍一耍小坏,这小坏,是一股助力,刺就会由衷的拔出来。她就会舒坦很多。
她来的比别人早。早五分钟,就有充分的作案时间。
一个不留,冬天的大棉衣,里外的大口袋,足够塞满一盘茶叶蛋。一盘,有十个吧。然后,她把盘子放到了富农厅的边角柜里。消尸灭迹。
报纸上有传香港红歌星在洛杉矶的超市偷窃被抓。红歌星真的缺钱吗?不,他偷的是商品,缓解的是压力和内心的不满。就像抽烟,最冠冕堂皇的借口,哥抽的是寂寞。
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都有一个不受约束的自己,顺着人性的脉络肆意攀爬,大到红杏出墙绿桃出轨,小到螃蟹横行 虾米乱飞。香港的红歌星把心里的那个自由之我放出来了,乔麦也趁机把那个不守规矩的女人解放了一把。
然后,一个里口袋外口袋藏着蛋的女人旋风般走出富农厅,这时候,已经有贫农雄性的眼睛盯着从富农厅里跑出来的一只母兔子,在没有进入抢食大战前,人们似乎闻到了母兔子鲜美的荤味,让那些被白菜萝卜粉丝折磨的一穷二白的胃充满了渴望,有人悄悄咽着口水。心里暗自发恨:妈的,娘的,再忍一忍,很快就要见到自家的婆娘好好大干一场了。
人员到齐后开吃,大家发现这天的饭菜果然有所改观,就像刚实行社会主义大食堂初期一样精细用心,似乎没人发现这一桌少了一盘微不足道的茶叶蛋。
吃着吃着,女会计以她做账出账的职业习惯忽然发现了有什么不同,邻桌有人对着桌沿敲鸡蛋的声音传过来,被一颗敏感的女人心捕捉到了。
“咱的蛋呢?”女会计问。
大家纷纷看自己的蛋,鸡飞蛋没。
“小马,偏心眼,蛋呢?”女会计又逮住了蜜蜂般穿梭的小马。小马脖子后的山川河流紧绷了。
“女人哪有这玩意,蛋在男人那里呢。”小马此言一出,除了女会计,逗笑一桌人。乔麦也入乡随俗的跟着笑了笑,陈有福也翘了翘嘴角,小马真有这天赋,身上饱满的喜剧细胞,让人忽略他一斤豆角十五块钱的鬼心眼子。
小马在成功把大家逗笑后,小眼滴溜一转,女会计这桌,果然没蛋!
“嗳嗳嗳,奇了怪,男人们裤裆里盛不了那么多?我去问问服务员。”小马蜜蜂一样飞出去。富农们再见他时,他端着一盘茶叶蛋像端着圣旨一样走进来。
“来喽!又鲜又美的茶叶蛋,大家尝一尝品一品,有胃口的捧个嘴场,没胃口的捧个眼场。”
据说,某中央大员到某乡体察民情,独爱家乡的一盘咸菜,从此某乡的咸菜一炮而红,注册商标某干妈,从此超市里各种干妈露脸。公司食堂的大师傅做茶叶蛋功夫一流,据说有祖传秘方,领导们来视察工作留下用餐,茶叶蛋这街头的普通食品都是尊贵的贡品,领导们塞满鸡鸭鱼肉的胃独爱这小清新。
所以,女会计作为官太太也会揪住茶叶蛋不放。茶叶蛋是小马献上略表的忠心,女会计第一个来捧嘴场了。
乔麦只捧了眼场,她是爱吃的,她心里有小小的犯罪感。满桌的人没有人知道她这顿饭吃的心不在焉,她挂着那些藏在办公室抽屉里的蛋呢。回去晚了,她办公室那个看起来木呐的男同事会不会提早过去,而抽屉的蛋会不会孵出小鸡来,小鸡唧唧,会不会露馅呢?
一只茶叶蛋放在乔麦眼前,是旁边的陈有福给她拿过来的,十人一桌标配,也有人不喜欢吃,但陈有福知道她喜欢吃。
她小声说了谢谢。然后把茶叶蛋在桌上来回滚了滚,拨开了蛋皮,露出浸着茶叶和 调料混合的颜色杂陈的蛋身。
后来,食堂里就茶叶蛋失窃事件悄悄调查,盘子水落石出后,大家对这无头案有了定论,一定是贫农厅的某些王八蛋们偷了去。快过年了,人心涣散,在羊圈里吃草的羊们也不老实了。
其实,那些蛋最终到了看门老头那里去。若拿回家吃掉,女贼更有犯罪感了,送与弱者,有小小的杀富济贫的绿林风范,也算对李经理社会主义大食堂的无声反抗。
乔麦心里的一根刺似乎拨出来了。
但是,她不曾想到,食堂已经结案的茶叶蛋事件,有一天会孵出小鸡,唧唧。
她的头发乱了。
[ 此帖被白菜在10-21-2014 07:33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