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乔麦没有穿鞋子,地面的凉气钻到脚心。也许生理期真的来了,否则不会对冷热如此敏感。她不敢开灯,只凭着门底透气格栅过来的那点光,完成对世界的想象。这是一出荒唐又刺激的戏,她等着剧情铺排开来。
她从透气格栅看到李经理的大脚走过。她听到陈有福说:“李经理来了,巧的很,我正要去您办公室给您汇报下工作呢。关于食堂打架的处罚决定已经下发各基层队,关于食堂的改革,我也出了个方案,您看看行不行。”
她知道李经理并不认识多少字,但领导喜欢假装一扫千行,然后一定会说:“你别文文邹邹的用词,简单陈述下。”
与身边的大老爷们大呼小叫相比,陈有福的声音经常让乔麦想到一种她爱吃的:沙瓤的西瓜。总之让人听起来感觉舒服。陈有福说:“食堂确实存在着浪费现象,但还不是很严重。大多数是年轻人,没过过苦日子,不懂节约,我建议食堂把馒头做的小点,价格不降,有人扔馒头就跟扔自家钱一样,扔钱肯定心疼,以达到节约的目的。”
沙瓤的西瓜不是一味的甜,仿佛加了把胡椒,让乔麦对那些在基层队打工的兄弟们生出鼻涕眼泪的同情,足以掩盖浪费几口馒头这件不值一提的事情。或者,事情本来就不值一提,不过是小马给自己台阶下的小借口。然后,一群无聊的人借题发挥。
一阵沉默,乔麦知道李经理在沉思,他听任何人的工作汇报都会沉思三十六秒钟。然后,李经理说:“我倒是有个建议,圆桌会餐制。十人一桌,每桌固定几个菜,然后馒头管饱,每人每月从工资里扣除伙食费,这样既给大家省了钱又能吃到多花样的菜还不浪费,陈主任你看如何?”
李经理每次胸有成竹的作出决定一定会问对方如何,以充分体现社会主义民主集中制在基层的运用。就像罚了小马的钱问小马有意见吗。就像打人一巴掌问疼吗。
谁敢说疼呢?民主完了还要集中呢。
乔麦心想,这不是大锅饭吗?生于文革末期的乔麦对大炼钢铁和大锅饭略知一二,老毛那一套早就失败了,二十世纪末又被李经理给翻出来了。
作为一个公司办主任,陈有福会永远站在领导的背后鼓掌。
李经理说:“有想法就让他变成现实,不等不靠,这样吧,等会儿你叫上小马去我办公室讨论讨论这件事,争取从下周开始执行。对了,刚才有位女同志穿高跟鞋响得太不像话了,你知道是谁吗?都像她那样不自觉,这机关作风还能好吗?”
乔麦的心被这句话拽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小肚子生疼了一下,姨妈,你慢些来。
陈有福西瓜沙瓤的声音飘过来:“我关着门写稿子,没太注意。穿高跟鞋的女同志很多吧?”
李经理说:“穿高跟鞋不要紧,别弄出动静来影响大家。这样吧,明天早上咱们机关的励志晨会别站着了,要动起来,通知大家早上围着小花园跑一圈,然后有事说事没事散会。咱们公司也要与时俱进实行军事化管理,培养一支过硬的队伍。”
明天早上的晨会改为跑步意味着女同志们是不能穿高跟鞋的,或者准备两双鞋子。跑步把奇装异服统统拿下,跑步不但减肥还能从此免受站立听训之苦,乔麦一天里被旗袍和鞋子折磨过身心渴望解放,倒是盼着明天赶紧来临了。
李经理在公司办边说着明天早上的跑步事宜,说着说着就踱了三圈步。他踱到卫生间的门口,说了句:“我借用下。”然后就去拉门。
乔麦不敢呼吸。李经理这老狐狸不动声色就觉察到了什么?一个女人藏在男人办公室的卫生间,最合理的剧情解释就是俩字:偷情。
她这样想着,小肚子紧张的像进了猫爪子挠。
锁芯动了一下,再也转不动方向。夏天伊始西瓜沙瓤沁人心脾:“李经理,卫生间的锁早就坏了,想换把新的吧又怕浪费公司办公经费。嘿嘿,那谁…小马有一次来拿文件,正好尿急,不能用啊,小马说自己提着小鸟来,大鸟带着他走了。”
乔麦听着李经理发出两声短促的笑声又戛然而止。他说:“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前列腺不好。你赶紧叫后勤换换锁,毛主席不是说:攘外必先安内。”
老蒋的话就这样在李经理嘴里被蒋的死对头借用了。李经理嘱咐着陈有福去跟小马碰头然后再去经理办公室讨论圆桌会餐计划。
乔麦从透气格栅里,看见两双男人的脚先后走出去。
李经理其实前列腺也不好,他也是被大鸟带着走了。
听见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乔麦开了灯,她看见镜子里有一张苍白的脸,母猫一样的眸子里闪着躲过老虎追逐的兴奋光彩。
小肚子排山倒海的疼起来,大姨妈真的来了!
第二天的六点五十分,当陈有福迈出一只42码的棕色皮鞋时,他看见乔麦换了一身白色T恤加黑色长裤的打扮,左胸的位置赫然开着一朵蓝牡丹,她总是这样,平凡的着装旁逸斜出一点小心思。她还是梳了一根高高的马尾辫,额头光洁眼神明亮,陈有福很是心动。但他的笑容还是出锅五分钟的热包子气。反倒乔麦的笑容好像加深了一些,经过了昨天下午高跟鞋事件,乔麦对这位邻居的态度有所亲近。她跟陈有福打招呼的时候加了几个字:“陈主任上班去,谢谢你啦!”
陈主任打着呵呵并没有多说一个字,今天王琴还没上班呢,王琴睡着的时候像猪,她醒着比那鹰还精。门外的俩人心知肚明就行。
公司办公楼前的小花园,初夏的植物一派鲜活明朗滋润,一场花事像一场美好的爱情,恨不得满世界张扬。小花园 的最外圈,做了天然操场,一群老老小小的成年人,着装各异,呼哧呼哧的跑着。他们的领头羊自然是陈有福。陈有福吹着哨子,军队出来的人一改文绉绉的形象,有派儿。陈有福带领的兵显然专业训练不足,脚步杂乱精神头各异。偶尔陈有福会喊:一二三。大家也喊:一二三。二和三总有人错拍。李经理拿着他的大砖头,站在公司的台阶之上,他的鲶鱼嘴巴微张,看着手底下的兵驴拉磨一样一圈一圈的跑着,但是谁也看不出李经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李经理不喊停,大家继续驴拉磨。队伍里的乔麦觉得这一切好玩极了,每天早上站在大厅里听李经理的训话犹如精神折磨,驴拉磨不但耳根清静还能减肥,她屁股上的肉是她的心头大患,恨不能拿刀噌噌削下来下锅。
三圈过后很多人露出体力不好的本相,任凭陈有福吹多少遍哨子脚步还是混乱不堪。乔麦前面的女会计还穿了半坡跟鞋,跑几步就停下来走几步,很快落到乔麦背后。乔麦还看见小马脖子后的肉一跳一跳,小马也是喘着粗气,就这体力床上功夫估计也是三脚猫。
队伍看来像国民党撤退到台湾基隆港的残兵败将。这时候,只见李经理那只拿着大黑砖头的手往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他声音洪亮的说:停!
早晨时光骤然美好。
人们又站在了公司大厅里接受训话,李经理说:“步子也乱,喊个口号也没精打采,昨晚你们都干啥去了?看你们这体力,怎么能适应得了八小时办公?加强军事化管理,先从跑步抓起,明天至少跑十圈。”
人群里一定有人偷偷叹息,一定有女会计和小马这俩胖子。当然还有乔麦。大姨妈来的时候,第一天蜻蜓点水,第二天小河涓涓,第三天气势汹汹。婚前,有人说:结婚就好了。结婚对大姨妈的潜台词其实就是有了性生活就好了。显然,乔麦还不是资深妇女,没有足够多的性。种种迹象表明,她的第三天依然要痛个天翻地覆的。
第三天早上六点五十,当陈有福卖出一只42码皮鞋时,乔麦发现陈有福今天的鞋子换成黑色的了。乔麦和陈有福打着招呼,这一次又多了加了一些字:“陈主任,我能不能请个假,今早不跑步了。我有点不舒服。”
陈有福的笑容依然像出锅五分钟的热包子气,他看了一眼乔麦,乔麦还是和昨天一样的打扮,白色T恤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陈有福当然知道问为什么是件愚蠢的事。他简单的说着好,于是转身锁门。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王琴早去上班了,这防盗门的声音不那么刺耳了,小权利惠及别人也会带来小小的幸福感。
公司小花园外圈,依然是驴拉磨的操场,男男女女在大好晨光里一圈一圈的跑,果然,李经理在第十一圈上拿着砖头喊了停。
残兵败将站在公司大厅里接受李经理训话。
李经理那双上下眼皮包裹的很好的眼睛杀出重围扑捉到了一些不同于昨天早上的信息。他对陈有福说:“陈主任,你点一下名,看看谁没来上班。”
点名的结果水落石出,乔麦小马和女会计都不在跑步这列。
李经理说:“刚跑了一天有人就掉链子,当士兵的这点考验都受不了还怎么打仗?这三个同志都没来上班吗?要是今天不来,以后也别来了。”
陈有福说:“应该是都来了,小乔还向我请了假,身体不舒服。”
李经理是个捉住尾巴不放松的领导,他喜欢拽着尾巴让真人献身。很快,有人把乔麦和小马请出来了,女会计今天没来上班。当然,女会计没来上班就算了,她是某高官太太,高官太太照顾老公功高劳苦难免身体娇弱,李经理轻易就原谅了她。
小马和乔麦站在李经理不远的位置,两人又成了本次晨会的男女猪脚。李经理说:“你们两位同志给大家汇报下思想工作,说说以后的打算。”
小马说:“李经理,不是我不想跑,我这么胖,感谢李经理给我一次锻炼减肥的机会,为了跑步我买了新运动鞋新运动服,从外表到心灵都给予足够重视。可是昨晚吃个烧烤也闹幺蛾子,半夜起来拉肚子,一直折腾到天亮,腿没劲了,实在跑不动了,当然是我不好,我没有给领导即时请假,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李经理看到小马果然一身运动行头,他说:“一泡稀撂倒英雄好汉。现代社会良心都坏了,烧烤那是些啥啊,说不定是死猫烂狗肉,小马你以后要管住嘴,迈开腿。”
小马得到了李经理的原谅,迈开腿归队了。他归队时吐了吐舌头,小舌头很红润。
乔麦又成了舞台的女猪脚。男人女人的目光肆无忌惮的扫向她。
陈有福说:“李经理,小乔向我请假了。”
李经理说:“请假就是理由了,以后大家都动动嘴皮子请假,我看就你一个人跑吧。小乔你给大家说说,你为什么逃避跑步?”
乔麦站在那里,看见归队的小马对着她吐了吐舌头,小马的鞋子是李宁标志,很像耐克。李宁说:一切皆有可能,她说:“我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说着,她的小肚子一阵疼,双腿间热流涌出。
李经理说:“有些同志总是喜欢找理由,身体不舒服是个好理由,大家谁还不舒服都说出来,以后就在家养病就舒服了。小乔你给大家讲讲哪个地方不舒服了,小马吃坏了肠胃,你不会也是肠胃有毛病?”
连陈有福都觉得李经理有些过了,但他深知领导在晨会上要抓典型杀一儆百的毛病,原本以为跑步可以代替拖沓的晨会,李经理怎肯失去演说的舞台。
这位叫小乔的女子最近带着她的年轻艳丽被男人女人或羡慕或妒忌了一把,她又成焦点了,台下一众机关人员有好戏可看,他们被十圈跑步折磨的身心终于得到了放松。
乔麦脸色苍白,她站在孤岛上,她必须结束这一切。
他们听见乔麦说:“李经理,各位同事,不是我逃避跑步,这两天我在生理期,我的生理期不会影响工作,但是一运动就不舒服。这个过程需要五天的时间,因此五天里我不能做剧烈运动。李经理一向关心职工身心健康,我想您一定会理解的。在这里我向您请个假,随后的四天我也不能跑步了,请领导给与批准。”
人们都在等着这位叫小乔的女子忸怩作态,没想到她索性撕开面纱,给大家赤裸的现实。男人对生理期联想到性,女人想到血腥。
李经理上下眼皮包裹的眼睛透出一些惜香怜玉的光来,他说:“小乔身子骨原来这么较弱啊,好吧,我准你假,这几天你先休息着。”
乔麦心安理得的在生理期里休养生息。陈有福倒是解开了一个谜团。他照例在凌晨三点醒来,醒来听见了王琴的呼噜声和老孙院里的鸡叫。老孙那次把他办公室里的旧报纸全部敛走,肯定不舍得给鸡舍铺地毯,陈有福当然知道老孙拿旧报纸换钱的。老孙自从那次被罚一百块后,又好几天没上班了,陈有福了解李经理的心思,觉得他在一场人民内部小矛盾上如此兴师动众还施以罚金,简直要了老孙的面子和老命。李经理觉得公司里的老同志是最难管的,倚老卖老不听指挥,杀鸡儆猴兵不血刃,让这些廉颇们回家呆着,公司里好清静。
老孙家公鸡打鸣后,陈有福的耳朵竖起来,却搜集不到头顶楼板传来的声音了。他心想那瘦猴子咋就不折腾了呢,每天他看着小乔水水润润的样子,都在想累死的老牛耕不坏的地这句大实话,他那颗被八股教条宣传文件浸泡的心总是有着人间烟火的沸腾。
乔麦在晨会上勇敢的爆出自己的隐私,也就解开了陈有福心头的疑团。他不知道致礼出海去了,只以为乔麦生理期瘦猴子暂时消停了。
但他还是睡不著。
致礼走后,乔麦每晚给致礼的BP机上留言。
“老公,那朵黄月季蔫了。”
“老公,你姨夫出海了,你姨妈来串门了。”
“老公,今晚我看了《麻雀变凤凰》,茱莉亚罗伯兹的嘴好大,李察基尔好帅。”
她一次也没说在公司的遭遇。
致礼打电话来说:“黄月季蔫了就蔫了吧,反正催情也没用,我不在家你关好门,别去采花了,让人家看见笑话你没素质。”
致礼打电话来说:“我姨夫陪我看星星,我姨妈陪你看美剧,等她老人家走了,你洗好了等着我。想死你了,我的第三条腿又
竖起来了...”
致礼和乔麦说话,说着说着总是扯到那事上。乔麦说这是流氓的本质。致礼说男人都这德行。乔麦说楼下陈有福不会这样吧?人家团级干部做事有板有眼。致礼说陈有福上床肯定不会彬彬有礼lady first:老婆大人你先脱裤子。
乔麦哈哈大笑,致礼简直是个大孩子。
致礼买了很多影碟,几乎全是好莱坞大片。这晚,乔麦喝着红糖水,挑了《沉默的羔羊》看。
她知道老美拍片不按常理出牌,未料剧情如此紧张悬疑。
汉尼拔是一头令人恐怖的野兽!当他刚一出场,乔麦就异常清晰的感到他的邪恶。换成别人演,未必如此传神,安东尼霍普金斯如此出色,乔麦看过报道,说现实生活中男主开车有人刮蹭,礼貌的下车询问对方,对方却大惊失色,向法官控告霍普金斯要吃他。
如果汉尼拔不是杀人恶魔,和这样的男人共进晚餐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乔麦想。
乔麦喜欢朱迪的眼神。她是一个面容沉静的女子。在电梯里被一大帮人高马大的男人包围着,依然平静而倔强的昂首挺胸。
她想,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些罪恶的念头,只是都用各种方式消解掉,而消解的程度不同,所以表现出的罪恶就不一样了?比如李经理会在晨会上对她一个弱女子步步紧逼,当她像电梯里的朱迪一样无所畏惧的时候,他反到退缩了。唉,这是哪跟哪啊,李经理那智商也就停留在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那鳖亲家的水平,哪能跟汉尼拔比。
不过,也许,这个电影要致礼和她一起看才是。她关了两次,又忍不住打开了。越害怕,越想知道下面的情节怎样了,就像小孩子进到山洞里去捉鸟,也许山洞里藏着的是蛇。
红糖水还没喝完,画面继续。
克拉丽斯:我下了楼梯走到外面,蹑手蹑脚的来到牲口棚。里面的场景太吓人了。
汉尼拔:你看到了什么?
克拉丽斯:是尖叫,一种尖叫,像孩子般的声音。
这时候,乔麦的世界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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