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会面
我带着小老婆先上了学校,去了解两个儿子我离开他俩这十多天来的近况。
原来,两个儿子下来时都给我撒了大谎,事实上他俩比以前还调皮捣蛋,成绩在直线下降,任课老师们见了我都争着在给我告状和诉苦。我恨两个儿子恨铁不成钢。见我不住唉声叹气,小老婆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回答说没有发生什么。却把两个儿子喊到一边苦苦劝导:“如果你俩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就不管你们了,你俩的小后妈知道你俩这样不成器的话,也会不喜欢你们,不会再跟你们玩的,以后更不会好好地照顾你们的。你们的阿嫫已瘫成了那样,以后就全靠小后妈来照顾我们的,知道吗?”我又为两个儿子忙碌起来,把一切都好好地给他俩安排了,劳累一阵后,才带着小老婆上路回家了。
夏日的凉风摇曳得沿路上的绿树青草婀娜翩迁,也拂涌得我步履轻快。
然身后的小老婆却是愈走近我的那个家,脚步愈缓慢了。她低头咬着小手指吃力地拖着双脚。她说她愈来愈不好意思和害怕了。我一再安慰和鼓励她。
走到我家对面了。我看见兄弟家两口子在地里忙碌着,母亲在一旁领带着孙子,大老婆一人孤独地睡在门口旁的一张篱席上。我看见后心里的那股酸楚便控制不住地涌上来翻滚着。我难受得几乎迈不动脚步了。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我后悔自己为何不早些回家,谴责自己这十多天来只一个劲地服侍新娶来的小老婆,却忘了在家里的大老婆,我认定自己已变成一个负心人了。我深深地谴责自己这个负心人。
我用控制不住的颤音小声告诉身后的小老婆,对面门口边上躺着的就是我的那个大老婆。小老婆即胆怯又好奇地抬眼遥望。
走拢母亲她们那里,我忍不住当头就埋怨母亲她们,不该把我大老婆一人丢在家门口的。母亲却对我的埋怨委屈了:“阿依,哪个能忍受得了跟她多呆些时辰,跟她呆的时间长了,她就会说些根本不是话的话来气死你的。”
兄弟也停了挖地,用锄棍撑着身子,接过母亲的话:“我们不可能随时随地把她抱在怀里呀,我们每人都有忙不完的事,只要不让她冷不让她饿,病了给她治病,随时注意不让她跌倒摔伤就行了。我们还能再对她怎么样?而且你也不是不清楚,你这位大老婆是宠不得的,愈是对她好,她就愈不讲理。对她冷漠些她才反而乖呢。”
担心大老婆刁性发作,母亲她们就先让弟媳去给大老婆通个气,告诉她小老婆已领回来了,让她有个思想准备。根据她的反应若有什么说三道四的,就提前开导教劝她。
弟媳走后不久就站在屋旁的那个土坎上向母亲她们招手了,我们便一起回去。我看见垂头尾随我身后的小老婆,脸上红彤彤的,我还听见了她那个“咚咚”狂跳的心声,她的呼吸也愈加急促起来。跟在她后面的母亲和兄弟都一个劲地给她打气:“你不要想上想下,我们都按传统办了的,你现在已是我们这个家的一员了,以后你大老婆她们还得靠你来养活呢。”
我也回头对小老婆开导道:“还是那句话,她大脑里是有些问题的,难免出现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时候,如果她说出些不中听的话,你就别计较,千万别把它放在心上。”
走近家了,我听到弟媳还在这样开导大老婆:“见了小老婆后,千万不要说出伤害人的话啊!”
“嗨,还---还用你们一一来教我吗?我---我可是祖父有名气的后代,难---难道还不会想吗?”
听到大老婆这番话,我真恨不得立即跑去拥抱我开明大度的大老婆,我悬着的心开始慢慢回落了。我看见身后的小老婆和母亲她们也暗自松了口气。
走进我们的小屋。大老婆一脸矜持地目视外边坐在火塘右边称为“你莫得觉”的主人坐位,小老婆羞怯地垂头正襟危坐在火塘左边称为“甘胀”的客人位子上,我小心坐在火塘上边称为“甘老果”的中心位置上。我知道,我必须得注意好分寸,在两个大小老婆间保持同等的距离。不然,离大老婆近了小老婆会伤心,挨小老婆近了大老婆会发怒,连话也不能对一个多说一句的。我不愿因我的不公平而引起内讧,更不愿伤害某一个老婆。
母亲兴奋地张罗着,让小儿媳去推磨喊小儿子去拉羊子请毕摩来转脑壳。屋里很多时候都是留下我们三人难堪地枯坐着。望着大老婆那个憔悴的面容,我真想去爱抚一下她,可要当着小老婆的面我又有些羞怯;看见小老婆那个难受的样子,我多想去宽慰一下她,然在大老婆眼前我缺了这个勇气。我只有在心里愈加地同情我的两个老婆,也只有在心里加倍地向大小两个老婆分别表达我想向她俩表达的情感。火塘边上的空气异常地沉闷,窒息,为了打破这种僵局我努力无话找话说。我抬头望着火塘上方的屋顶,做出一付十分惊讶的模样说道:“呀,这上面的烟灰怎么就结了这么多?”
可是,我的两个大小老婆谁也没有搭理我。我猜想大老婆是气恼,小老婆是胆怯才不接我话的。我还是不灰心气馁,低头看着面前的火塘继续找话说:“啊,这火塘里的灰烬也不少了呀!”但是我的两个老婆仍是保持原状。我也自觉尴尬,找不到话了,只好又枯坐着。不是抬头望着屋顶就是低头看着火塘,就是不敢多看一眼某个老婆。
弟媳推来了荞面,兄弟也拉来了一只羊子,请来了毕摩和邻居男主人来帮忙。
暮色四合了。鸟归巢畜归圈人回家。我们家给小老婆做的入家进屋做主妇的仪式也要开始了。
毕摩让兄弟和邻居男主人找来特定的草,树桠,编好套羊脖的线圈,削好三色的三根赶羊棒,烧红一个石头甩进木瓢里的清水里,“咝咝”地冒着气,避开外屋人,把我小屋里的每个角落,再在我、大老婆、小老婆周围转上一圈,让它驱出遗留在屋角或依附在我们人身上的脏东西。然后,在门口外边烧起一股青烟。把羊子抱在青烟上转了一圈,也让烟火驱逐掉羊子身上的不洁东西。屋里屋外所有不洁的东西都如此被赶走后,要开始转脑壳了。
正紫红着脸和屋里别人吃力地说得没完的大老婆,突然间改变话题,做出一付欲笑未笑的嘲讽模样,对正忙着的邻居男主人说:“你---你们等着看,过---过一会儿就会有可笑的事了。”
我心里一沉,愣了她一眼。我看见母亲她们的脸也骤然变色了,都现出担忧的神色来。邻居男主人也有些慌恐地望了我们一眼后,对大老婆搪塞道:“怎么会有可笑的事。”过后就不敢再接她的话了。
毕摩叫我们坐在门口上转脑壳了。大老婆听后,慌忙从火塘边滚爬而去,第一个抢先坐在门口上。我明白她的心思,我们彝家婚后的这种用羊子转夫妻脑壳,是意为夫妻间从此以后命就相伴相随从不分离,用在头上转脑壳后杀掉的羊子,代替日后要降临到夫妻俩头上的各种灾难,从此大吉大利。我知道大老婆如此来不及用拐杖急着最先抢去坐,是怕落在小老婆后面,让小老婆独享这一切。她要占有属于她的那一份,如果可能,还要多占一点该属小老婆的那一份。
我坐前头,大老婆几乎是抱着我坐在我后边,小老婆垂头怯怯地龟缩在后面。按传统规矩,孩子们也是依大小坐后面的。两个儿子还在学校,只好用他们换留在屋里的衣裤代替,让我抱着他们的衣裤。兄弟抱起羊子,邻居男主人拿起草绳和三根三色赶羊棍,分别在我们头上往内转了九圈往外转了七圈,用他们手里的东西在我们身上轻触了一下,在我身上多触了两下属于两个儿子的,然后,我们三人又站到门外,兄弟和邻居男人就张开羊的四肢高抬在门口上,我们三人就从羊肚皮下钻进屋来,回坐在火塘边上各自的位置上。兄弟他们才把羊杀死,把草绳套在羊脖子上。绳尾顺羊头朝外,三截三色赶羊棍用棍头蘸了血后头朝下放在羊身上。毕摩便坐在上边开始闭目诵经了:“呵哟——祈求祖灵保佑,马海克巴惹吃到哪里,喝到哪里,走到哪里,住到哪里,都人身安全,牲畜发展。祈求祖灵保佑,阿芝吃到哪里,喝到哪里,走到哪里,住到哪里,都人身安全,牲畜发展------”
毕摩停下来问清了小老婆的名字,正要为小老婆诵唱那段祈祷经文时,大老婆便故意做出一付忍俊不住的样子笑了起来。小老婆愈加红脸垂头了。屋里人都相互惶恐地对视一眼后,又充耳不闻低头做自己的事。母亲倒是气得扭头噘嘴。我用眼神怒瞪了大老婆一阵后,大老婆的故意捣蛋才有点收敛。但我看出了屋里每个人的神经都是绷着的,好像都感受到了火塘边上随时都会引爆的巨形炸弹,都在努力找轻松愉快的话题尽力冲淡室内的紧张空气。看着在大老婆的嚣张气焰下小老婆的委屈样子,我的心里在替小老婆难受。我怎么就让如此纯朴无邪的一位少女来受这份罪?我又深深地理解和同情我的大老婆。爱情都是自私的,原本属于自己的宝贵东西却让别人来分占,心里能好受么?况且,她已瘫成这样了,不可能不产生一些自卑心理,明白别人都鄙视她,为了防止和消除这种鄙视,她不能不做出一些愈加失常和做作的言行?我可怜大老婆。我明白,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两扇石磨下的一颗荞粒了。
弟媳把从锅里捞出来的荞粑劈成小块装进几个木盆里,兄弟也捞出锅里的羊肉坨坨,在簸箕里撒上盐后分装进几个木盆里,邻居男主人也帮着舀好了几盆汤,准备要吃饭了,按传统规矩小老婆得给大老婆敬酒端饭。小老婆在母亲她们的指导,在我眼神的鼓励下,终于勇敢站起来,满脸彤红,恭恭敬敬地把手中的酒敬向大老婆:“阿芝,从现在起您是大姐我是妹妹,我今日给你敬上这杯酒赔罪后,就请大姐原谅我不对的地方,我俩以后是最亲的姐妹,是一家人了。您身体不好,我来照顾您,替您撑起这个家,以后您做大姐的就多指导我搞好这个家庭,让我们每个人都能过上好日子,来支持孩子读书,支持我俩的男人做好他想做的事。”
大老婆接过酒后,冷不防一头泼在了小老婆的脸上,尖声大骂起来了:“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小女人,天下你再已找---找不到另外一个男人了吗?竟来抢我---我的男人。”说着挣扎着要爬起来扑向小老婆。小老婆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痛得她倒地用手背使劲揉眼睛。大老婆吞吞吐吐话不成句地继续尖声辱骂着,还抓起身边的拐杖要砸向小老婆。我半空挡住了那拐杖,顺手给了大老婆一巴掌。大老婆便扑向我,兄弟他们就来劝拉,屋里乱成了一团。羊肉羊汤荞粑成了脚下的泥浆。弟媳她们忙用水冲洗了小老婆的眼睛。
小老婆也忍不住回嘴了:“我难道是自己私奔来的吗?我也是由叔伯弟兄们作主,合规合矩地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