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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尔林兔:《误读红楼》
黑色情花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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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5-03-31   

尔林兔:《误读红楼》

  
作者:闫红(尔林兔 )


自序:十年未觉《红楼梦》


  这个标题只是为了套用杜牧的那句诗,其实已近二十年。初见红楼在八九岁上,从外婆家的席子底下翻出一本书来,无头无尾,估计前后都已充当草纸之用了,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啊。

  里面是各种奇怪的名字与对话,比如刘姥姥,比如平儿、鸳鸯,每个人都在说话,笑着说,哭着说,咬着牙说,皱着眉说,我如同突然站在某户人家的门槛外,望着他们暄腾腾的日子,微感不知所措。

  当然,后来我知道这就是人民文学版出的三卷本《红楼梦》的中册,刘姥姥已经二进大观园,还没家去,这是第四十一回,说明这本书还未及更大限度地发挥实用性。我那不识字的外婆家何以有这么一部书呢?大概是她那准备高考的侄子留下的,那一阵子,他在附近的中学复读,寄居于此,最后也没考上大学,不知道是不是这半本残书造的孽。

  不管怎样,这成就了我的红楼缘分,假如不是这时遇到,再过上几年,我也一样会迷上它,但我愿意让这开头来得早些再早些,早到对它懵懂无知的时候,无来由地喜欢上了,那感情更真实、扎实。

  就是这样没头没尾地读下来,它最初吸引我的,该是趣味,比如说,冬夜洗脚,兑多了热水,把双脚架在盆上等水冷下来,突然寂寞了,便将红楼拿过来,随便从哪一页读起,一读就入了迷,等到想起洗脚这码子事时,盆里的水早就冷下来了,只好再兑一次热水。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一个孩子,更喜欢的应该是《西游记》这类传奇读物,可是当我翻开吴老先生的大作,发现那里面的孙悟空全无正义,简直就是一小流氓,而唐僧被喊做长老——这个称呼看着就晦气,他说起话来,也像一个投机取巧的市侩。现在我倒是喜欢这渐近真实的取经团,但那时,我是个听到国旗并不真是拿鲜血染成都会极度失落的孩子,我不能够承受一部现实主义的《西游记》。

  我爸则推荐我看《三国演义》,他自己喜欢这部书,可是那些文绉绉的话叫人不耐烦,出于孩童的虚荣心,我连猜带蒙看了一两回之后,就专门挑有貂禅的章节来看,我对三国的全部概念是一个貂禅面对吕布的情节,她手攀曲栏,梨花带雨,那姿态真是优美。

  还回到《红楼梦》,它跟上面这些书的区别就在于,它比较贴近我的生活,吵架啊,怄气啊,情节虽不同,那原理和亲戚家的事情不也差不多?顺便说一句,从七岁起,我就是一个家族故事的窃听者了。还有,《红楼梦》写的是爱情,小孩子家家的,固然不懂爱情,但架不住我向往啊,那时琼瑶刚露头,是父母眼里的禁书,不容易弄到,倒是《红楼梦》,是我人生里第一个爱情指南,比着葫芦画瓢,虽然还没有生发爱情的对象,我已经知道,爱情,是和眼泪密切相关的东西。

  电视剧《红楼梦》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邻家姐姐收集了带有剧照的明信片、扑克、还有折扇,她会背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以及整套的《葬花词》,我们到一处就会热烈讨论,而我们的父母面对这样一种迷狂显然拿不定主意,一方面他们认为小孩子不该弄这个,可是,再怎么说也是部名著,熏陶一下总没坏处吧。

  得到我爸的全面支持,是在电视上播出某个红楼知识大赛时,人家在上面提问,我就在下面抢答,比如秋桐是属什么的啊?嘿,这也太容易了。仗着那本残书,我答出了四分之三的问题,我爸大大地吃了一惊,认为我若在现场,起码能得个三等奖,而我,觉得我爸还是太谦虚了。

  不久他们单位下发一笔购书款,我爸给我买了一套《红楼梦》,还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三卷本,十几年来,前两卷被我床头厕上反复摩挲,已经破烂不堪,尤其是中部,封皮也已脱落了,第三本却俨然如新,被我丢在父母的家中,大概也不会再带出来了。

  二十年来,对于《红楼梦》的感受不断地更替着,小时候看故事,看言情,借用张爱玲的话,就是看那个乱乎热闹劲;初二时候,读到王蒙的《红楼启示录》,说贾宝玉对于生命的孤独有一种先验性的经验,他对着红粉思骷髅,对着猢狲思树倒,即使身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已经预知了生命的必然消逝,那种曲终人散的悲凉。惟因如此,他更要在消散之前紧紧抓住,他拼了命去爱,去感受,他那无事忙的热情其实是以绝望打底的。他和林黛玉的爱情,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当黛玉吟出“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也被那彻骨的悲伤打动,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

  假如生命必然消逝,该如何对待指缝里的光阴?宝玉和黛玉的共同选择是,拿来爱一个人,所以他们会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样的句子,就是要用爱来抵御死亡,用缠绵来抵御孤独,要在爱过之后化灰化烟,永不履人生这虚无寂寞之地。鲁迅说,华林之内,遍被悲凉之雾,呼吸感知于其间者,惟有宝玉一人。其实并非一个宝玉,黛玉也感受到了,只是出于矜持,出于对周遭环境的警惕,她不会像宝玉那样挂在嘴边。

  除了这种诗意理解,随着生活经验的增加,也在《红楼梦》里读出更多的趣味,比如以前看周瑞家的,只觉得她是一个虚荣却也不乏热情的人,看林黛玉跟她发脾气,不能理解,后来在生活中遇到这等世故妇女,方知她们有些时候多么可恶,她们的眼睛都是精密的尺子,一寸一寸地量你。还有贾蔷,少年时候,出于精神洁癖,对这个人很不以为然,更为龄官不值,长大成人,方知生活中没有绝对的事,越肮脏有时可能越清洁,就算爱上一个肮脏的人,仍不妨那爱情的清洁、纯粹与完美。

  对刘姥姥的理解更是如此。我的《红楼梦》是从来不外借的,因为上面有些评点,“小时候干的营生”,从字迹到内容一概幼稚非常。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我有极其不恭的批语,觉得她丢了劳动人民的大脸,有着类似妙玉的轻蔑。年岁渐长,经了些世事,逐渐懂得人人都有卑微的时刻,便是自己,又何尝没有以下意识的笑脸面对人家决然关上的大门?喜欢杜甫,就是因为他不粉饰生活,也不粉饰自我,有勇气写出“朝叩富儿门,暮逐肥马尘”这样的辛酸语,能坦然面对自身弱小与卑微的人,我觉得是可敬的,杜甫如是,刘姥姥亦如是。

  是谁说,没有哭过长夜的人,不可以语人生,没有经历过疼痛与屈辱的人,大约也不能真正地懂红楼,那些隐藏在缠绵细节里的寒冷与微温。红楼梦断,无缘见后面的篇什,是一大憾事,我总想像,八十回后会有更为尖锐的苦痛,也有更为钻心的幸福。我不喜欢高鹗的后四十回,并非他情节不对,而是因为他是个俗人,他的字句不能勾起我心中亦喜亦悲的大恸。

  零零碎碎的感触,攒了很多,终于成文,贴到我常去的网上,没想到招来那么多的关注,或是共鸣,或是商榷,都充满了善意,而那些赞扬更让我惶恐且不知所措,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好啊,想来还是沾了《红楼梦》的光,《红楼梦》是藏在中国人血液里的文字,一说起来,每个人都有了亲切的感情。

  有意思的是,很多朋友在我的文章中发现了熟悉的面孔,比如我写职场精英小红,便有人说,我们公司有个女的跟她好像;我写勾引者贾瑞,又有人说,看到了身边某些男子的嘴脸。有的朋友说,这组“误读红楼”较有现代精神,其实,这些东西并不仅仅是现代的,我常觉得,虽然社会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人的感情状态思索方式并无多大不同,比如《诗经》里的痴男怨女,至今仍能激起我们强烈的共鸣,《红楼梦》也是如此,再古老的东西,只要写得足够真诚,就可以举一反三。

  这么一篇一篇写下去,成了这本书,我从来没想到过会写一本关于《红楼梦》的书,即使回望着身后文字的此刻,还觉得是个意外,生命给我的惊喜。

  还要罗嗦一句的是,这本书,完成于我的三十岁即将来临的时候,流年似水,然而我不觉得匆促,年年岁岁一本书,这种相看两不厌的相守,总让我觉得时间是静止的。
[ ������卡拉��2005-04-04 21:11���±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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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发表于: 2005-04-04   
误读红楼,我的阅读经验
                   ---闫红
  
  我看红楼,是把那些人看成身边的亲友与邻居,有时也当成我自己,推心置腹、推己及人,打量、比较、揣测、估摸,获得细微的经验,妄图将这经验淬打成一把钥匙,小心翼翼地去开启那些纷繁多变的灵魂。这个过程进入得越深入,我就越觉得,他们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这和我的阅读经验有关,幼年开始读红楼,一看就是许多年,起初因为寂寞,物质匮乏的八十年代初,没有很多读物可供选择,后来则因为迷恋,不是爱上了宝哥哥或者林妹妹,爱上的,是那样一种宏大的生活气氛,和由那生活带出的万千感慨。
  
  读了那么多遍后,逐渐觉得人物从纸上凸现,仿佛那套叫做《红楼梦》的书,是一座迷宫似的房子,那些人住在里面,从未止息地演绎着自己的悲欢离合。当我随手翻开,便是与他们相见,虽然只能做个旁观者而不是参与其中,可是在日复一日的注视中,我对于他们,渐渐熟识起来。我自以为了解他们的性情,能够判断那些细微动作下的感情波澜,当他们突然悖离日常状态,我也能够迅速找到那谜底,做出合理解释,对于一个在你身边活了那么久的人,当然会有这样的了解与理解。
  
  也许是这种自信过于坚定,长大成人之后,当我看到一些红学著作时,不由大吃一惊,抛开那些繁复的考证文章,单就文本做出的分析,与我一贯的理解就大相径庭。
  
  比如蔡元培先生的革命说:宝玉爱吃胭脂,表现了满人对于汉文化的倾慕,胭脂者,红也,朱也,朱明王朝也,好吃人口上胭脂,则是言拾汉人唾余也;书中的女子,指的是汉人,男子,当然就是满人;宝玉是玉玺,贾宝玉,当然是伪朝之帝系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说法虽使人惊讶,但作为革命家的宣传手段倒也可以理解,它的体系与我的相去甚远,亦可敬而远之并不犯冲。让我困惑的,是那些和我一样把红楼当成小说来读,在理解上却相去甚远的。
  
  我说过,我从未敢把红楼人物看成夹在书中扁扁的纸人,而是我日日所见,有血肉、能呼吸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如此平凡,又如此真切,就连赵姨娘、邢夫人们,在我眼中,固然贪婪与愚蠢,却也有弱势的委屈与惨淡,我甚至可以想像,假如我真能切近地走进她们的生活,在某一刻,无意中瞥见那受伤的眼神,以我软弱的心性,也许就忘记她们所有的过错,生出深深的同情来。
  
  当然,红楼里,也没有完人,俞平伯《红楼梦辨》里说:“作者对于十二钗,一半是他的恋人,但他却是爱而知其恶的。所以如秦氏的淫乱,凤姐的权诈,探春的凉薄,迎春的柔懦,妙玉的的矫情,皆不讳言之。即钗黛是他的真意中人了;但钗则写其城府深严,黛则写其口尖量小,其实都不算全才。”爱而知其恶,乃是大慈悲,把一个人误当成天仙来爱很容易,见到他(她)的原生态,比所有的人更了解他(她)的缺点,及至被这缺点所苦,所折磨,仍然投入那样的热忱与诚挚,才能叫真爱。
  
  所以我不大能理解或扬黛抑钗或扬钗抑黛的二元对立,也不看好别出心裁推湘云为真正的主人公的新发现,以及更进一步的,把所有的人物都描出红白脸来,分出左右忠奸,上演一场是非分明的大戏。比如酒酒质疑,林妹妹的钱哪里去了?她老爸是巡盐御史,为什么一分家产没给她留下?一定是林妹妹的钱是被贾母和贾琏合伙私吞了,林妹妹回苏州奔丧,是贾琏一路护送,贾琏后来又说,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这个“再“字,必然是从上次私吞林妹妹的财产说起。想来该是贾母私吞外孙女的财产之后,原想撮合宝黛姻缘作补偿,时间一长,看到薛宝钗更好,想赖婚,遂造成哀感顽艳的宝黛悲剧。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撇开法律界已不看好的“有罪推断法”不算,我还觉得,这更像通俗读物上的故事,最多只能上《三言二拍》,情节曲折,悬念迭起,结局令人大吃一惊,还有点惩恶扬善教化世人的意义,可是,若红楼梦的格局局限在这个层面上,怎么还能打动古往今来的无数读者?引得那么多聪明的头脑探幽钩沉、争讼不已?
  
  窃以为,红楼之好,正在于没有明晰的是非,这一点,比较像真实的生活,活在我们身边的那些人,你能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人性如此复杂而混沌,会因时间、地点、心情、气场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现,我们的认识也在不断做出调整,活到老,调整到老,除了那些大奸大恶,大多是直到盖棺也无法得到定论,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
  
  最难表述就是这笼统印象,画鬼容易画人难,把人分成红白脸,只要把颜料朝上抹就成,这模糊的中间状态,需要屏息静气,细细描画,功力不逮或积攒不够,必然捉襟见肘。
  
  红楼梦里具有灵魂性的情节,比如黛玉葬花、湘云醉卧、龄官画蔷,都没有激烈的冲突,也不靠故事性来勾引或挑逗读者的好奇心,它从容叙述的,都是细水长流的时日里的平凡细节,但就是这些轻易便会忽略的细节,让作者晕染出了最近真实的人物,真实所以可信,可信所以能将读者催眠,我们不自觉地给予作者完全的信任,任由他牵着我们的手,从最寻常的路径走入生与死的思索,存在与虚无的思索,激起五脏六腑的大恸。
  
  就是那些情节性较强的,像和凤姐有关的章节,比较有悬念、有起伏,很能吸引人,可我以为它的落脚点也不是情节,让我们长久动容的,还是那样一个生命力四射的人物,她的口才心机,与我们已经预知了的悲剧性的命运。因为是同性的缘故,我还留意到一点,是她在职场与情场的成败得失,精明强干的外表下,作为女人的一种弱,她常常引发我一种跨越时空的同情,对于更广泛的女性命运的同情,我有一篇文章专门写到她和尤三姐的关系,叫做《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把红楼人物当成真人,固然消解掉戏剧人物的一惊一乍、左右忠奸制造的情绪消费,却赋予人物更幽深曲折摇曳多姿的人性。
  
  基于这样一个基础,我猜红楼的后半部也不会彻底翻牌,不会让我们恍然大悟地发现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曹公要讲的,是生命的大孤独、大无奈。真正的悲剧不是剧中小丑其间拨乱,而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宝黛之恋若只因家庭阻挠,外部压力太大而告终,那是“怒”,而不是“哀”,倒是薛姨妈所说的这种:“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栓的,再不能到一处”,才是致命的悲哀,怒在肺腑,轻易便可消散,哀在骨子里,在灵魂中,一生如影随形。
  
  奇怪的是,我看到有的学者竟不注意薛姨妈的这段话,反而更留心查抄大观园时薛姨妈亦入住大观园,于是怀疑查抄事件和薛姨妈有关,这就是没拿薛姨妈当真人,而是当小丑,窃以为是一种屋下架屋的读法,视最为丰富深邃的生活经验为无物,倒从戏剧故事里获得灵感。
  
  俞平伯说,红楼是一面公平的镜子,一丝不错地映照着现实生活,张爱玲所言的写作理想“平淡而渐近自然”就该是如此吧?曹公自己也曾说:“其间悲欢离合,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寻踪,不敢稍加穿凿,致失其真。”“因见上面大旨不过谈情,亦只实录其事”。都是说。红楼是贴着生活的底子,一笔一笔描来的,想要对它做较近真实的理解,必须动用自己的生活经验,要以身边的芸芸众生为参照,而不是那些耸人听闻的大特写,否则,就是低估了曹公。
  
  把红楼梦当成生活之后,阅读会变成一次漫长的旅游,一路所见风景,也许不够奇崛,却有着安缓的韵味,而且和你的生命一道朝前深入。衣带日已缓,岁月忽已晚,时光如水从生命的两岸掠过,只有这本书,不,那样一个华丽而悲凉的世界,驻扎在我的灵魂里,变成我生活的另一部分。
  
  PS:《误读红楼》由“北京精品书坊”出品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卡拉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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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发表于: 2005-04-04   
Re:误读红楼作者近照
误读红楼作者闫红照片
图片:yanhong.jpg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冰花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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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楼  发表于: 2005-04-02   
黑色情花:


你对红学很有兴趣呀! !


[ ������Rose Lu��2005-04-02 16:28���±༭ ]
http://blog.sina.com.cn/m/binghuablog
二句三年得,

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

归卧故山秋。
水做的鱼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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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  发表于: 2005-04-02   
情花辛苦!
查了一下本文作者,是本坛元老之一“尔林兔”,久仰!
介绍词如下:
作者简介:忽如远行客,属兔的天蝎座女子,另有网名“尔林兔”等,闲逛于网络四年有余,曾入选“中青在线十大网络写手”。
  现实中为传统媒体编辑,负责婚恋、女性等版面,多年来立志成为感情专家,面对幽深繁复的感情世界,希望能如外科医生般迎刃而解。惜哉多理论而少实践,只肯纸上谈兵,不敢以身试法,鸿鹄之志蹉跎于庸常岁月,非但不能洞若观火,反倒常常一脑子浆糊。
  写过专栏和小说,有长篇小说《刘有余离婚记》刊登于《作家》杂志。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黑色情花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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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20、凄惨贾瑞)


  贾瑞的原始资本

  贾瑞的故事很像报纸上的社会新闻,一二十岁的无聊青年,尚未娶亲,看多了黄色小说,一腔“郁闷”——此处可解为“郁达夫式苦闷”——无处排遣,蓦地见了这么一个“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的堂嫂,怎能不“身上已木了半截”。何况权力产生魅力,“成千上万的银子都从她手上过”,对于贾瑞这种“贪便宜没行止”的人,更有莫大诱惑。

  他迷上凤姐我是能理解的,我不明白的是,他何以自以为能轻松搞定凤姐,不会招来任何麻烦?

  且不说人家是有夫之妇,老公虽是花心大少,但这会儿尚喜新不厌旧,小夫妻间打情骂俏,载笑载欢,“一从二令三人木”,眼下还是第一阶段那个甜蜜的尾声。就算凤姐天性风流,不顾妇道规矩,无视合府上下人多嘴杂,想要弄一场非常规爱情,男主角也未必会落到他贾瑞头上,搜尽字缝,没看见他有哪点好啊。

  他肯定不是个帅哥,《红楼梦》里最喜欢谈论人家长相,上至北静王,下至秦钟,再不济还有香怜玉爱一干人等,但凡清俊人物,一个也不拉下地要赞赏一番。至于贾瑞,书中对他相貌一字未提,好男色的薛蟠在学堂里寻找同性恋伙伴时,贾瑞也是充当他们的保护伞而不是其中的一分子,可见他的相貌最多也就是中等偏上,没有过人之处。

  小白脸路线是走不通了,若是家境甚好,凤姐就算看不中,多少也会留点情面,可惜贾瑞不但要沾荣宁二府的光,如前面所说,连薛蟠的好处也要蹭。并不是他家里管得紧,像宝玉那样“虽然有钱,并不由我使”,后来贾瑞病入膏肓,喝碗参汤也要到荣国府去讨,其凄凉寒酸可见一斑。

  当然,也有天生有女人缘的那种人,虽无财无貌,却乖巧聪明,最擅讨得女人的欢心,贾芸就有这种潜质,但贾瑞绝对不是这种人,看他勾搭凤姐的几步走,何等粗蠢愚笨。

  首先在一个最不合适的时候出现,那日在宁府花园,凤姐刚别了重病的秦可卿,对着黄花满地,白柳横坡,自是感慨万千,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贾瑞像个鬼一样地突然出现了。他以为是惊喜,凤姐那里却是惊吓,余悸未消之际,怎么会对他有好印象?他还在那儿秋波暗送眉目传情,不止是不合时宜,简直令人厌憎了。

  偏偏他还看不懂凤姐伪善的笑容,没准还觉得已有了两三成把握,再次寻上门来,见了凤姐,那话说得比刘姥姥初入荣国府还要蠢笨。刘姥姥是大智若愚,分明用自己的笨拙来烘托对方的优越感,贾瑞却上来就试图挑拨凤姐夫妇的感情,说贾琏别是在哪儿绊住了腿。想凤姐这等要强的人,即便对贾琏并不放心,也决不容他人说嘴。贾瑞一开始就犯了凤姐的忌而不自知,当着丫头的面又想动手动脚,凑上去要看凤姐的荷包,又问戴什么样的戒指,似这般有一搭没一搭说鬼话,胡适据说很在行,贾瑞的表现毫无创意。

  这一节脂砚斋说凤姐是“立意索命”,真是天大不公,凤姐分明是防守型的打法。只怪贾瑞这厮太愚蠢,他自说自话,自以为是,每一步他都是那么笃定,那么不假思索,大概,他以为,只要他贾瑞一出手,天下女子,哪怕如凤姐这般“刚强”且见过世面的,无不应召而来吧?凤姐再三诓他,竟不能他使有丝毫的省悟,这样执拗的好感觉倒是从哪儿来的?

  这无关品行,一个勾引者的辞典里没有“道德”二字,只说技术。同样是做混蛋,西门庆就做得比他专业,为了勾搭潘金莲,先是打听她的来路,做到知己知彼;再与王婆合谋,制定“捱光”文案,竞选总统也不过如此了;然后循序渐进,建立感情基础,关键时刻他也是先试探,确知有十分把握,方该出手就出手,最终取得完胜。

  就是后来凤姐的老公贾琏勾搭尤二姐,也未敢唐突,找了个贾蓉做狗头军师,再跟二姐套磁。有意思的是,他与贾瑞一样,也是拿荷包做突破口,要尤二姐荷包里的槟榔吃,但不同的是,小丫头一来,他立即有所收敛,给有风尘案底的尤二姐留足脸面,更在还荷包的时候将自己戴的一个汉玉九龙佩递了过去。

  休要小看这一举动,这不单是说明贾琏肯投资,更说明他懂得女人的心理,就如现在的女子在乎情人送的钻戒一样,你以为她是看重那个会反光的石头?她看重的是男人的心,虽然感情和金钱未必成正比,可是,男人总不会拿他自己的钱包开玩笑吧。

  如此善解人意,如此慷慨大方,如此苦心孤诣,如此做足文章,贾瑞一样皆无,陈村老师说了,你要是不屑于跟人家比脑子,你就跟民工比体力,可是贾瑞他老人家连体质都不好,连冻带吓,就生了一场大病,看他一开始那心急火燎的样子,还当他火气很旺呢。

  重新回到原先的话题上去,这么个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人,打哪来的信心,竟以为能将凤姐拐上他的床呢?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个男人,就天然地拥有了原始资本?

  然而这的确是答案,非但是贾瑞,拿性别当资本也是某一类中国男人的传统,好像他是个男的就足够了,再不需要其他的。唐僧就不算在内了,人家本非肉体凡胎,他的元阳确是稀缺资源,一天到晚被女妖精们惦记着不足为奇,我纳闷的倒是七仙女和田螺姑娘看上的那两位哥哥,他们又有哪点好,让两个仙女宁可做生活下降者,为他们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你说他是老实忠厚?他倒是想大歼大恶,有那个智商和条件吗?说到底,董永哥哥和田螺姑娘的心上人不过是最为普通平庸的男人的代表,他们代表着男人的某种愿望,就算自己降到最低,凭着自己是个男人也可混日子。

  这个传统到了文人笔下,又被发扬光大,《聊斋》里的书生,总有狐狸精缠身,狐狸精们不但貌美如花,打理生计也是一把好手,没几年就带着全家致富奔小康,又赶在七年之痒前自行消失。这才叫——做男人挺好。到了贾平凹的时代,狐狸精们都不出来了,好在女人们开放了,《废都》里的女人们,别管是有夫之妇,还是黄花少女,连同风尘女郎,见了庄之蝶这个老男人,纷纷宽衣解带,归心低首,那个职业妓女,连钱都不收了。《废都》完了是《成都》,里面的男主角也一路通吃,白领丽人,油腻腻的老板娘,皆趋之若骛,以与他上床为快。

  好在此类文字一出,便有女人写文章置疑,虽然打破了男人们的白日梦,却也使他们了解真相,不至于贸然下手,自取其辱。贾瑞倒霉就在于那时女人是没法就此问题发表见解的,他上了当,真拿性别当资本,雄赳赳地登堂入室,无端端搭上一条小命,九泉之下,他能怨谁呢?那些文人也不是存心骗他,他们真的是做如是想的啊。

  曹公言说女子之美,我见犹怜,描摹男人的可笑可憎,也入乎内而出乎外,逼真锐利,在男性作家里,他是最没男人气的一个,切莫以为“男人气”是个好词,它还包括了酸气、怨气、戾气、头巾气……这一切构成了宝玉说的浊臭之气。正因为他对男女有着更为真实的认识,他笔下才出现了清新健康的男女关系,就是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偶尔荡过来的这一处闲笔,也写得如此真切,到现在也没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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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19、回望雨村)



  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就算是轻烟冷翠绿玉红妆的大观园,照样有不动声色的拼杀。你要知道进退与取舍,懂得眼神与分寸,温软的言语下,可能就是冷冷的杀机,你要做一个对生活充满警惕的人。

  不善设防者,被淘汰出局,手腕高强的,却未必能永远留下,命运如黄雀在后,又如一个懵懂的顽童,天知道他会怎样出牌,任你步步为营,总抵不过它釜底抽薪。

  回望雨村:一部现实版的才子传

  灰姑娘的梦想总是定格于一场华美的婚纱秀上,从此她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生活,这是西式的童话。中式传奇则是才子佳人,皇榜高中,大大的“完”打在纱帽凤冠夫妻对拜的一瞬,仿佛他们一生都笼罩在这样的完美与喜悦之中。

  戴安娜王妃的遭际令那童话破绽百出,贾雨村的人生轨迹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现实版的才子传,他登台之初,足以充任《西厢》《牡丹》这类偶像剧的男主角,同样的剑眉星眼、仪表不俗,同样的功名不遂、书剑飘零,甚至同样的淹蹇于赶考路上,郁闷地且在破庙中存身,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都处于温饱线以下。

  这时就该一绝代佳人出场了,春光窈窕,春心寂寂——文人们都喜欢想像人家女孩子是寂寞的,竟于浮世中识得英雄,一双温软的小手,拂去平生几多不得意。这安排可谓体贴,仕途暂时进入瓶颈区,惟有别处寻找生趣,谁说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若是世界久攻不下,一个女人的青睐也可支撑起男人的信心。

  可贾雨村周围,似乎很缺遇到美女的机缘,既没有美女来上香,梦里佳人总也不能在现实中兑现,唯一走动的甄员外家小姐尚幼,没有一个女子可以配合他上演这出风流戏文。

  有佳人要演,没有佳人创造佳人也要演,君不见风流才子胡兰成逃亡路上不误给自己制造桃花运,要想人生多姿多彩,要想活出一点才子派头,就得发挥主观能动性。

  皇天不负苦心人,贾雨村的佳人终于出现了。尽管见面的场景有些尴尬,那天他被甄老爷约回家聊天,没说上三两句话,有个明显比他更重要的“严老爷”来拜,甄士隐慌忙出去迎接,将他一人丢在那里。无聊中的贾雨村左顾右盼,正与一个丫鬟四目相对,这丫鬟出于对生客的好奇,又回了那么两次头。

  一个无心的回眸,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临去秋波那一转”了。虽然这丫鬟不是莺莺丽娘这等名门闺秀,也无十分姿色,但已经可以充数,以贾雨村的聪明,未尝不知道那等铺排都是文人自个过瘾的,这个丫鬟,于他却是最有可能的一个。

  他欣喜若狂,开始相思了,开始写诗了,开始顾影自怜了,休怪雨村轻浮,窘困如他,原也找不到更好的娱乐项目,做做情感体操,也可以给生命增加一些柔软度。

  然而《红楼梦》到底是一部写实的书,接下来既没有红娘抱枕,也没有红拂夜奔,连贾雨村自己都仅仅是一种心理活动,因为就算他有心,丫鬟娇杏未必有意,就算真的两情相悦,活在众目睽睽之中,也很难暗送秋波,贾母就批判过才子佳人戏可操作性太差,不是每个人都有小红那样的好身手的。

  贾雨村的爱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也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就像我们年轻时都经历过的那样,某年某月遇到某个人,留心过,惦记过,错过,想起来总是又寂寞又美好,是谁说,最浪漫的事是没有后来的事。

  可是贾雨村的故事却圆满了,他当了官,正遇到娇杏在街上买线……,用说书人的话叫做,也合该她走运,先是做了知府太爷的二房,又迅速生子,还赶上大老婆染病去世,阴差阳错就做了正室夫人,真是东家不倒西家不富啊。这样说来似乎恶俗,但是,当佳话出现在现实中,必有世俗的底色,比如白流苏的倾城之恋,是生存本能而不是爱情敲定了一桩婚姻。当这个名字与“侥幸”谐音的女子抱着大胖小子,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知府夫人的尊荣时,她决不会像《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里的萨宾娜,计较她和贾雨村的爱情是不是一部误解小辞典。

  好也罢歹也罢,张君瑞柳梦梅们的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一个大团圆截住之后的若干种可能,这些可能,将统统由贾雨村来续写,他的重头戏,更在才子佳人之后。

  让我们继续把贾雨村置换成张君瑞或柳梦梅,他们博取功名之后,又会怎样?他们能够为政清廉,成为一个成熟的官员吗?能够戒骄戒躁,和同事上司处好关系吗?我看很困难,文人的自命不凡,初入道者的缺乏经验,以及年轻人特有的毛躁与傲慢,使他们必然处处碰壁,这一点,可以参看王跃文的官场小说。

  贾雨村也走了这么一小截弯路,上任不到一年,就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他“性情狡猾,擅赚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寥寥数语,囊括了初入道者多少易犯的错误,每一个字,都是贾雨村为他的激情与卤莽付出的代价。

  于是被革职回家,贾雨村表面上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他是很有点养气功底的,前番就秀过几回。一次是甄士隐迎接“严老爷”,把他丢下之后,一直到开晚饭也没来招呼他,他也不动声色。甄士隐是无心之举,高阳的小说中,田光可就是这么考验荆轲的,通过考试者,称之为“深沉”。二是甄士隐赞助他进京赶考那次,他收了银衣,也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这就是洒脱了。

  如同多数才子一样,贾雨村自有他的性格魅力,他有落拓不羁、善解人意的一面,比如大众舆论的代表冷子兴跟他说宝玉将成酒色之徒时,他凭有限的信息判断出此人决非寻常之辈,更说出一堆道理,论证贾宝玉兼具正邪两气,可与许由、陶潜、阮籍、嵇康之流类比。整本书里,对贾宝玉鉴赏得如此真切的惟有他一人,黛玉的见识,还真像出自他的门下。

  他不是无趣的人,所以“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隐、“谦恭厚道”的贾政到“有作为大本领”的冷子兴,都乐于与他结交,就是林黛玉的老爸林如海,对他也不是对一般家庭教师的语气。罢官之际,他犹能把姿态做得好看,将家小送回原籍,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去了。他心里真的不痛吗?当然不是,从后来表现看,他决不是不热衷的人,不过他的深沉,他的洒脱,使他能够稳得住,把得牢,不让那些同僚看笑话而已。

  四处漂泊的日子里,他以进士之身谋取西席之位,该将那隐痛数过多少遍?只是独自惭恨也无用,倒不如打点起精神,享用眼下的每一时刻,贾雨村这时的表现倒也可观。

  咸鱼翻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朝廷启用已经“靠边站”的官员,再加上林如海与贾政的帮助,贾雨村重新回到他的舞台上,且看他如何展示身手。

  一下马就有一桩人命官司,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苦主一张状纸告到大堂上。贾雨村听了,不由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再拿不来的?”咦,贾雨村倒是一脸正气嘛?

  且慢赞扬,此刻贾雨村发飙,一则他尚且不知凶犯的来头,二来是新官上任,少不了要作场青天秀,这疾言厉色,正是要赢得利益最大化,如果凶犯只是一般民众,贾雨村的这场秀就成了。

  偏偏就有个门子跳了出来,制止了贾雨村老爷的雷厉风行,还从顺袋里扯出一纸护官符,贾雨村方晓得其中厉害。跌过跟头的他不会在一条阴沟上跌倒两次,遂向门子请教,怎么了结这案子。门子的办法简直耸人听闻,让他只称善能扶鸾请仙,算出薛蟠打死冯渊是因前世孽缘,如今他又被冯渊的鬼魂索了命去,两人夙孽已结,案子也就这么了了。贾雨村听了都笑,这门子的主意是太绝了些,可是他后来不也同样胡乱判了此案,不知道那具体如何行事,和门子的荒唐主意也只是五十笑百步的区别吧。

  门子是真小人,既能毫不掩饰地给贾雨村出搜主意,也会因不忍看见英莲愁苦,让老婆跑过去劝慰,他的那一套,都是最底层人士的做法,不缺乏温情,却更重视自己的利益,他也不算不聪明了,从顺袋里抽出的那张护官符,就可看出他早就做了准备。

  然而贾雨村却是个伪君子,他可能被门子的提醒惊出一身冷汗,却对这个善意的提醒者并无好感,他不喜欢失措的一刻,有人冷眼旁观。再说了,门子也太赤裸裸,不但自己是小人,也把对方当小人,小人的逻辑,小人的做法,也试图以此与贾雨村建立小人的同盟,这些都令贾雨村不爽,最起码此刻,他还不愿真的就当自己是个龌龊的人。

  他将门子发配,一方面是新光堂不愿意见到老邻居,另一方面,大约也因为门子的存在,总是提醒着他自己的龌龊。门子原想攀附知府大人这棵大树,不成想弄巧成拙,一个真小人是看不懂伪君子的步法的。

  林冲上梁山,王伦要他杀个人做投名状,投名状的意义在于,把这个人染黑了,使他离家越来越远,断了回头的路。这起糊涂案,也是贾雨村交给官场的一张投名状,当他徇情枉法,仓促判下,再急作书信二封,到贾政和王子腾那儿讨人情,他就是在这条路上迈出了一大步,彻底作别了偶像剧里的诗情画意。至于说他当年答应甄夫人帮她寻找女儿,如今已知下落,却随她去了,实在是细枝末节,人命关天的事情都处理得轻描淡写,一个女孩子的命运又何足挂齿,她家对他的恩情已是久远,何况在讨娇杏的过程中,他也算还了情。

  此回梦稿本有回前诗:“题曰: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前物多情,君恩或可待”,一个伪君子,一个无行文人的嘴脸昭然若揭。

  贾雨村下面的表现更无足观,曹公似乎都懒得写他了,他都是作为背景,出现在别人简略的叙述中。三十二回中他拜访荣国府,要贾政找宝玉出来闲叙,这和前番他对宝玉的理解挂不上钩,不过为了表现他拿荣国府二少爷当成大人一般重视,是讨好贾政的一种手段而已。此刻的贾雨村,大约连他当年说过的那些话都不记得了,更熟悉的,是所谓仕途经济的套话,宝玉没有发现他一丁点不寻常处,只当他是一官油子,根本懒得见他。

  四十八回中贾赦看中落魄文人石呆子的几把扇子,要贾琏去讨,无奈石呆子穷得吃不上饭,也不肯转手。贾琏没有办法,已经官至京兆尹的贾雨村却有的是办法,诬赖石呆子“拖欠官银”,以变卖家产为由,将石呆子的扇子查抄,呈给贾赦,弄得那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贾赦弄到扇子,又拿来问贾琏,贾琏说了句仗义的话:就为了几把破扇子,把人家弄得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就为了这几句话,我对贾琏总也讨厌不起来,和损人利己仗势欺人比起来,私生活上不检点真算不了什么。倒是贾雨村,他连贾琏的觉悟都没有,而读者如我看到此处也不感惊讶,他不过是将当年那片遮羞布扯下了而已。

  目睹着贾雨村从清寒的布衣才子,学而优则仕,一点点被官场扭曲异化,彻底失去本色,只觉得顺理成章。才子不是君子,有的是聪明而非智慧,他的思想框架如同平行四边形,容易变形,容易妥协,容易为自己找到借口,不但可以无耻,还可以享受自己的无耻。

  只是,我常想像,贾雨村是否也会在某一个洁净的月夜,试着寻找一条回到从前的路,隔着苍茫时光,隔着欲望的灰网,望向庙里的多情少年,是否会有一丝惆怅,冰裂纹一般,从那颗藏污纳垢的心灵中炸开,文人的旧习,就像还没进化完的尾巴骨,在官袍下面,隐隐地作痛,他于是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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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18、迷途香菱)



  香菱:何处是我家园

  “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王家卫的这句台词其实也可以反过来说,当有些经历你无法取消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千方百计忘记。每当有人问起香菱的过去,她总是问答,我不记得了。好像她真的是个小迷糊,将自己的身世走一程丢一程。

  她果真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对诗歌发生兴趣?看她的几篇处女作,虽质量平平,却透出多愁善感的女儿家心性,更妙的是她与黛玉谈论诗歌的妙处时,说道,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的意思,想来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来竟是有理有情的。并说王维“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与“青”两个字,看似无理,再一想,只有这两个字才能形容得尽,念在嘴上倒像有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橄榄的比喻多么精彩,可见香菱的“呆”是表象,下面藏着一颗同样敏感、同样善于领悟的心,她所谓的不记得,很可能只是不想记得,她不是为了骗别人,是为了骗自己。

  必是那记忆太痛苦,曹公倒是语气平淡,只说她自幼被拐子抱走,转卖于各处,然后被冯渊看中,又被薛蟠抢走。这简约的叙述中隐藏着多少磨难?小小的香菱,在打骂中颠扑躲闪,在陌生的路途上颠沛流离,可能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欺辱与折磨,使十二三岁的香菱认为,今生如此,必是前世的罪孽。

  冯渊的出现,是命运给她的一线生机,这个少年家境尚可,人品风流,虽然此前是个同性恋者,但一见香菱之后,竟能立志与昨日的自己一刀两断,也算是前世的缘分。当幸福离得如此之近,香菱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不是被快乐冲昏头脑,而是患得患失,这样的好事,多么不真实,香菱几乎不敢相信,它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听见冯公子令三日后过门,即“转有忧愁之态”。

  她的愁苦,连门子看了都不忍。这个门子,特别原生态,他虽做过和尚,却不像虔心向佛之人,很可能是农民或城市贫民的孩子,投身佛门只是为了生计。葫芦庙遇焚,虽是一场灾难,对他,也算一个跳槽的契机,因他原本不是一个耐得凄凉景况的人,如今长大成人,就有了更多的就业选择。做一个门子,是因为“这件生意还算轻省热闹”,由此可见他的性格,有点热心,又有点喜欢投机。

  他见贾雨村的那场戏很有趣,貌似恭敬,却有故人的自我托大,又是冷笑,又在伪君子贾雨村的劝说下告座,还自作聪明出馊主意,殊不知对方原是个老江湖,他有的,只是一些小花招。

  就是这个人,既能全无心肝地建议贾雨村胡乱判案,又能派内人安抚香菱,他的道德水准,也是一般市井小民的那种,大气节上不讲究,却不乏朴素的善心。可惜好事一般多磨,不希望的事情一般都会发生,半路杀出个薛霸王,打死冯渊,强抢了香菱。曹公笔墨大多落在这一场混乱的官司上,有谁推想过香菱的感受?她对于那个叫做冯渊的男子,唯一热烈真诚地爱过她的人,应该有过温柔的想像,此人一朝死于非命,她却必须屈服于薛蟠的淫威之下,其间的苦楚,外人难以体会。

  但是,那又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谁也替不了谁,香菱还得在她的命运里随波逐流,多灾多难的小半生,已经让她学会了两件事,一是逆来顺受,一是自得其乐。她好像忘记了一应过往,甚至使自己爱上了薛蟠,薛蟠挨了柳湘莲的打,她把眼睛哭肿,薛蟠去了远方学做生意,她写的诗里便有这样的句子:“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她和丫鬟们斗草,弄了一枝夫妻蕙,豆官取笑她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臊。说得香菱红了脸,要去拧豆官,该是说中了她的心事。

  薛蟠却是个粗人,不会回应她这精致的爱情,薛蟠还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得手之后,不过三天两夜,“便看得如马棚风一般了。”他离去之后,香菱爱上了诗歌,我怀疑她爱上的不是诗歌,而是与诗歌在一起的感觉,看宝姑娘和林姑娘她们在那里吟诗弄文,丢弃姐姐妹妹的称呼,唤对方为“蘅芜君”与“潇湘妃子”,好似与寻常的生活没一点关系。那种七字一行或五字一行的句子自有魔力,能够让人忘记眼下,忘记现实,徜徉于另一个世界里,只与风花雪月结缘。

  卑微的人总想欠起脚,够到一个伟大的东西,杜甫念念不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眼下过得不好,如果没有这点理想,他就得面对一个孤寒凄凉的现在。香菱也是如此,提笔的那一刻,她会以为自己是个诗人,而不再是一个被丢到脑后的通房丫头,这些伟大的东西是逃避现实的法宝,如果说香菱一开始的忘记是被动的收缩,学诗的她,就是主动逃避了。

  除了上述两种方式,她还以礼数来保护自己,有智者云礼数吃人,但对于无路可走者,就这么被它囫囵吞下,总好过无望的挣扎。所以她会为薛蟠娶妻高兴,并忿忿于宝玉替她担忧,因为一个合乎尺度的社会格局中,一个殷勤的侍妾应该对未来的主妇充满善意,香菱愿意想像,她正身处于这样的格局中,惟如此,她才能得到一个最终的藏身之所。宝玉的担忧首先是陷她于不义,其次打破了她的平衡,却毫无意义。

  既然自己无法做主,不妨就闭上眼睛,任凭生活的裹卷,她只用快乐或佯装快乐的心态去面对,这样一种态度,是香菱的唯一选择。

  可惜,生活再一次把她摁到死角,她欲臣服而不得,对于夏金桂,这个美丽多才的侍妾是战略性的敌人,即使眼下还没出手,早晚是心腹之患。她再必恭必敬也不行,再小心谨慎也不行,夏金桂为她只准备了一条出路,那就是:消失。

  一退再退,香菱退到绝境,高鹗却笔锋一转,给了她一个似乎完美的结局,夏金桂害人害己,命丧黄泉,香菱被扶正,还生了孩子,她老爸又将她度脱,送到太虚仙境。高鹗真是个大好人,圣诞老人似地到处赠送好运,只可惜在他的叙述中,我们只能找到故事,找不到故事后面,隐藏着的那些满怀心事的人。香菱的判词上则只说她最后是回到了家乡,可是风烟弥漫,归路茫茫,对于这样一个被命运逼到极限的女子,何处是她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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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17、孤苦李纨)



  没有很多的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啊。亦舒借她的主人公喜宝之口这样说。微微的怨怅,更多的是决绝,倒像李纨的心声。

  李纨,字宫裁,金陵名宦之女,老爸当过国子监祭酒,一家子全是知识分子,只是到了她这儿,忽然唱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调,没让她走才女路线,只约略识得几个字而已。当然红楼梦里“约略识几个字”不能坐实了看,李纨创作能力一般,却是大观园里最权威的评论家,每次开诗社,高低胜负都由她一锤定音。

  她青春丧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贾母所谓“寡妇失业的”,这五个字极传神,那个时代,丈夫就是妻子的事业,死了丈夫,可不就是失业?没有谁再为她打算,她从珠大奶奶变成了未亡人,树立于荣国府里的活牌坊,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等待这个大活人变成石头,这是她唯一的任务,唯一的生存价值。

  她和儿子贾兰在大观园里的处境,是非常边缘化的。老祖宗口口声声说她可怜,但只是保证她该有的尊严与利益,并不见发自内心的疼爱,婆婆王夫人本来就是木雕泥塑般的人物,也就是见宝玉时还有点笑容。至于贾赦贾政之流,只看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他们懒得见这个大老远投奔过来的外甥女,千方百计找了借口躲避,就知道何等薄情寡义,自然更不会关心这个儿媳妇,好在有传统道德为他们做遮掩,可以打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幌子来。

  以常理计,李纨这个年轻的少妇,不可能“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只是她又能如何?虚伪的道德礼仪,她那当过国子监祭酒的老爸赋予她的文化负荷,使她只能守着缓慢如抽丝般的光阴,等待一个没有幸福埋伏着的未来。

  第七回“送宫灯贾琏戏熙凤”,展现那对小夫妻的闺房之乐,虽然只是一阵笑声,却说明凤姐跟贾琏还是有一段好时光的,同一时刻,李纨却歪在炕上打盹。这只是撷取一个小小的场景,更有多少难捱的夜晚,不知道李纨如何度过。传说有个寡妇是每晚将一百个铜钱洒落在地,熄灭灯烛,逐一摸起,等她死去,人们发现那一百个铜钱个个锃亮,那是一个女人用青春与柔情拭擦出来的。李纨没这么夸张,但“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岁月,其中的苦楚孤独,局外人再有菩萨心肠,也无法做真切的了解。

  和李纨较为亲近的,该是那些姐妹们,她们一道吃酒做诗,戏谑调笑,第三十九回的螃蟹宴上,正是一团高兴时候,李纨因平儿触动心事,说起贾珠在世时,也有几个房里人,可惜这些人守不住,日日在屋里不自在,只好趁年轻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见她如此,众人都道:“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是冷漠吗?也不全是,我总觉得贾府的人,对于李纨,在尊敬中又有一些警惕,那个时代里,一个寡妇是让人尴尬的,沉默固然不当,赞美也是一种残忍,贸然表示同情,却只是“提出问题”而不想“解决问题”,又显得伪善,最好是尽可能地装做忘记她的身份,以寻常人待之。李纨再多的苦楚也只应该往肚子里咽,否则就是不合时宜,除非是别人主动提起,比如宝玉挨打那回,王夫人哭得肝肠寸断时忽然想起贾珠来,李纨也才能跟着痛快哭一场。

  李纨在贾家,就是个精神摆设,老太太房里的慧纹工艺品显示他们家的富贵,活牌坊李纨身上则体现了国公爷家犹存的气节,竖起这个牌坊后,任贾珍贾琏们怎样荒唐无耻,仍然可以自诩为“规矩大”的人家。

  估计那会儿上流社会的寡妇都是这么过过来的,倒是小户人家摆不起这样的工艺品,活得还比较人性,像尤二姐的老娘,就是再嫁的。李纨的处境不特殊,特殊的是贾兰遇到的漠视,贾琏无子,宝玉尚未娶亲,他是荣国府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重孙,按说不知道有多金贵。然而红楼前八十回里,竟全是宝玉出风头,这个可怜的孩子只能跟着贾环混,只有一次宝玉看他拿一只小箭飞奔过来,问他干什么,他说演习射箭,宝玉道,看跌掉了牙齿,你还演习不演习。这唯一的一点关心,也像顺水人情,弄不好是宝玉那天吃撑了,随口消遣一下也未可知。

  大多热闹场合,都没有贾兰的身影,他的出镜率还赶不上尚在襁褓里的巧姐,试举一例,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真如凤姐形容的婆婆媳妇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答答的孙子都来了,连贾菱贾菖这些明显现诌出来的人物都提到了,惟独没有贾兰。放鞭炮时,贾母搂着黛玉,薛姨妈要抱湘云,真正最小堪怜的贾兰,却谁都想不起来,他是在家里温书呢,还是在其他场合厮混?总之,他不是贾母们最爱摩挲的孩子,他们心中,最可怜见的倒是老大不小的宝玉。

  这里面有贾兰自身的原因,第二十二回全家大小聚在一起猜灯谜,贾政不见贾兰,就问,怎么不见兰哥儿?老婆子去问李纨,李纨笑着答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叫他去,他不肯来。众人都笑这孩子天生的牛心拐孤,贾政赶紧叫人去把他喊来。

  一个小小的细节,体现了贾兰的敏感,寡母带大的孩子原比人心事重,比如李贺,比如许渭,在寡母落寞的身影之后成长,对人间世事自有一种体察,他们无法长成天真烂漫的孩子,无法做让人又爱又恨的淘气包。他们早熟的眼神,警觉地观察着世界,时刻准备闪躲,这样的性格,放在小户人家,或者更得至亲的怜爱,可是贾家太大了,子孙太多,长辈的疼爱成了稀缺资源,还会跟利益挂钩,子孙之间因此有了若隐若现争夺。贾环为什么要推翻油灯,烫宝玉的脸?除了宝玉跟彩霞搭话,更因为他争宠争不过宝玉。贾母们有限的亲情就分不到内向的贾兰头上,她疼开朗活泼的宝玉凤姐还疼不过来呢。

  或者要问,黛玉也是个多心的,为何还能得贾母的宠爱?那是因为黛玉虽多心,却是个直性子,她的多心都是写在脸上的,更有许多时刻,她也是伶牙俐齿,巧笑嫣然的。而贾兰太压抑,太沉闷,猜灯谜这次,他的牛心拐孤似乎只为大家取笑了一番,但是众人心中自然落下一个印象,这个孩子不好接近,不是个可人疼的,久而久之,众人便懒得叫他了,他也越加沉默,只在心中立志要出人头地,替他母亲争气。

  像荣国府这样的人家,人多嘴杂,心思复杂,有时像企业,有时又像官场,惟独不像个家。活在其中,李纨最清楚,世上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没有谁会给他们额外的帮助,真正地怜惜这孤儿寡母,他们一切都得靠自己。

  所以李纨跟别人也没有太多的感情牵绊,带着小姑子们玩,只是她的工作,她必须履行的职责,她不偏爱任何一个,和谁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平淡;偶尔在凤姐生病期间代个班,她也没有探春式主人公的激情,她只要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就成。

  李纨的日子,过得精明,她不占别人的便宜,也不肯吃亏。宝玉他们办诗社,李纨带着他们到凤姐那儿拉赞助,凤姐快嘴快舌替她算了一笔账,说你一个月工资十两银子,比我们多两倍,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奖你拿的也是头一份,去掉开支,你一年有四五百两的收入呢。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有几年呢?你反倒挑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不知道呢。

  这番话首先指出李纨的小气,又强调自己的为难,李纨无言以对,只好围魏救赵,以攻为守,借凤姐昨儿打平儿说事,转移众人视线。凤姐本也不想得罪这帮小姑子小叔子,只不过要吃亏吃在明处,不肯平白当冤大头,正好就坡下驴,彼此戏谑一通,再给他们五十两银子,摆平这件事拉倒。

  曾有人发问,这五十两银子后来怎么未见提起?可不是,九月初二是凤姐生日,九月初三得了银子,到十一月间宝琴他们来了又起诗社,就让宝钗他们再凑个五六两银子送到她那儿去,其间也就两三个月,一个月两社,即使社社不漏,也就四五社,如何能花了五十两银子?湘云在宝钗的帮助下,把荣国府有头有脸的全请了,也才二十两银子,平日里小范围的聚会,一次怎么可能花掉十多两?

  有人怀疑被李纨私吞了,我想未必,她到底出身于书香门第,还要博个好名声,不至于连这点银子都贪,想来是李纨花得太仔细,和她们姐妹的月钱搭着花,再就是要留到后手不接时再用。总而言之,她不打算把好容易筹来的这点钱全部花掉,虽然凤姐说“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做会社东道儿”,似乎还会再赞助,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呢?李纨可不想再听凤姐跟她这么算一次账。

  李纨算是一个精明人,她精明在骨子里,只争利益,不争意气,她不像凤姐那样要压人一头,只要不损害她的利益,她乐得做好人,赵姨娘的弟弟死了,她张口就赏四十两,按照规矩,只该赏二十两的,这规矩探春都知道,李纨未必一定没有听说过。所以底下人都说她是大菩萨,面子里子俱得实惠。

  李纨的做派,也不是就凤姐一个人看出来了,她跟宝钗探春等要份子钱时,她们一起应诺,可见都是赶忙答应的,怕她不放心。但是她们都能理解她,一个寡妇,除了抓几个钱外,还能靠什么建立她的安全感呢?

  李纨拼命攒钱,抚育幼子,与世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等到她的明天终于到来,她不会再回头看从前的光阴,他们母子没有被那些人爱过,自然也不会去爱那些人。

  偌大个贾府,终也有人亡家散的一日,繁华落尽,满目萧索,大厦已倾,断壁残垣,只有李纨“戴珠冠,披凤袄”,这对母子成了贾家斜阳残照,而当年风头最健的宝玉却潦倒不堪,虽然高鹗给了他一个举人的身份,但都知道这是作者自己的爱好,真实的结果必然更为惨淡。“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上帝的归上帝,尘土的归尘土,老来富贵的李纨,没有对宝玉施加任何援手,他们活在各自的命运,一个凤冠霞帔,一个穷困潦倒,也不可谓不公平。

  李纨不会像《金锁记》里的七巧那么变态,没那么有攻击性,想像她与贾家划清界限的时刻,眼睛里应该依然有温婉的笑意,话依然说得妥帖,她的修养使她一定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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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16、惜春洁癖)
  


   惜春:一个洁癖患者的病因报告

  《红楼梦》里最冷者莫过于惜春。黛玉是外冷内热,宝钗才对她说了几句梯己话,马上掏出心窝子;妙玉是以攻为守,以目中无人的扮相,来掩饰身处侯门公府里的自卑与紧张;只有贾惜春,是挣了命的冷,彻底决绝,不留余地,激得她嫂子尤氏当面就说她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探春也说她“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

  对于惜春的这等秉性,曹公只说她年纪虽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癖性,倒不是以此敷衍读者,《红楼梦》里摩人状物多采撷冰山一角,剩下那七分,留给读者去思量。

  贾家三艳的性格都不是无端而成,探春自不必说,争强好胜原是为了抗争那份天生不足,迎春的懦弱也决非与生俱来,一个自小死了娘无人关爱的孩子,自然而然就会处处退让,不敢与谁争锋,至于惜春的精神洁僻,更是处境使然,她的境况要借用张爱玲的话来形容,是刚洗过澡的人穿上脏衣服,她的不洁感比谁都来得分明。

  惜春原不是荣国府的,她是贾珍的妹妹,“造衅开端实在宁”的宁府千金,但自小跟在贾母这边读书。书中说是因为贾母极爱孙女,然而纵观全书,宁府也着实不宜于一个千金小姐成长,它是一个男性世界,一个追腥逐臭的男性世界,柳湘连所以不要尤三姐,就是因为听说尤三姐是宁国府的亲戚——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贾母将惜春带在身边,想来也该有这方面的考虑,虽然荣国府里一样有贾赦贾琏这样的酒色之徒,但毕竟不是主流,是被反对与压制的,贾赦屡屡被贾母申斥不算,在府中口碑也极差,丫鬟们都看不上,贾琏干的那点小坏事,最后也会成为他自己的小麻烦。

  虽然同样是走下坡路,荣国府在贾母与王夫人的主持下,还勉为其难地保持最后的体面。王熙凤提出通过检抄大观园,撵走过多的丫鬟,达到减员节流之目的,王夫人对照曾经的辉煌,小姐们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生涯,十分地不忍心;从道德操守上,她们也努力保持大观园的纯洁性,为了一个绣春囊就能大起波澜,宁可错杀千人,决不放过一个,此举虽有点过,却充分展示王夫人等力挽狂澜的决心。

  与荣国府的苟延残喘顾全脸面不同,宁国府走的是末世狂欢路数,贾珍们撕下所有的体面,有扒灰的,如贾珍之于秦可卿,有蓄养本家子弟为男宠的,如贾珍父子之于贾蔷,有陷于聚鹿(这个字打不出来)之乱的,如贾家父子之于尤家姐妹,更加上调戏丫鬟、设局招赌、拉皮条……好一场令人作呕的迷幻派对,贾珍们模模糊糊地预知回天无力,干脆来一场末世裸奔。

  不同的选择显示出不同的道德观,虽然两府保持着至亲的日常走动,荣国府的人未必能看得上宁国府,夫人小姐们遵照礼数,对宁国府少有谈论,赖嫫嫫却以旧时奴仆之身份,公然批评贾珍管儿子“道二不着两”的,尤氏在李纨那儿洗脸,李纨的丫鬟素云只拿出自己的化妆品给她用,这固然是因了尤氏的填房身份,可同样是填房的邢夫人众人只敢背后议论,谁敢略加慢怠?荣国府对宁国府之不以为然略见一斑。

  凡此种种,惜春自然有所察觉,七十五回里她对尤氏便说“近日里我风闻得有人背后里什么不堪的闲话”。都是她的至亲骨肉,他们的一切荒唐行为都与她有关,他们脏臭污秽不可避免地要沾染到她。这处境和探春相似,她也总被母亲弟弟连累,然而按照贾府规矩,妾所出子女只须认正室为母亲,生身母亲倒是半个主子,是无须正眼相看的奴才。探春以不折不扣地遵守这个规矩来躲避连累,惜春却无从躲闪,更兼年幼单纯,无从化解,在影影绰绰的闲言碎语中,她只有受伤的份。

  默默的承担中,终于蓄养出罕见的洁癖,她以纯粹的清洁与这个世界划清界限,一开始也许只是对哥嫂,不肯再朝他们那里去;接下来是与身边人,比如稍犯了点错误就被她忙不迭地撵走的丫鬟入画;这个范围越来越大,当她断然出家,等于是和这个世界划清了界限。活在这样的尘世里,她无能为力,只求自保。

  有洁癖者多被肮脏的东西刻骨铭心地伤害过,比如得过肝炎或者其他传染性疾病的人,往往会落下一点洁癖。过犹不及,在惜春这里,清洁最后演变成清寒,成一柄凌厉的寒光闪闪的小刀,将亲人也一道屏退。

  探春曾叹道,外面的人看我们这样的家庭,想着不知道有多顺心如意,却不知道我们的难处。这叹息对惜春也同样的适用,她在尚且保持虚假繁荣的荣国府,望向在污浊中纵情狂欢的骨肉,末世中两个家庭的不同路数,给了她最为深重的难堪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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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15、探春执政)


  (十四)探春执政始末

  1、成大事者的钢铁意志

  雄心勃勃的统治者到了末尾最会松弛下来,凤姐也是如此,多年的紧张状态,吃力不讨好的挫败感,对于琐屑事务的厌烦,都使这位威风凛凛的凤丫头,变成了一只病猫。荣国府群龙无主,急需推选出一位临时执政者来,反复考虑之后,荣国府上层确定了以李纨、宝钗和探春为核心的领导集体。

  说起来是三驾马车,其实是以探春为主,李纨是面慈心软的大菩萨,宝钗则拿定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执政期间虽略略主动,大方向是不会改变的。惟有探春,用凤姐的话叫“口里心里都来得,又是我们家的正主儿”,暗暗圈定了她是首席执行官。

  上层的动荡,给下层带来了机遇,荣国府的管家媳妇小觑了这位未出阁的三姑娘,以为可以乱中取胜,浑水摸鱼,几件事一过手,才发现“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她们占不到什么便宜。

  如意算盘落了空,一般的老婆子不过骂骂咧咧一阵子了事,可管家媳妇们个个都是狠角色,就要钻空子找茬子,把探春拉下马。

  同样的阵势《水浒传》里也有过,那些泼皮无赖惟恐鲁智深阻碍他们偷菜,设下圈套将他朝粪池边上引,存心让他出一次丑,以后再没勇气管他们的闲事。赵姨娘兄弟的丧葬费,就是管家媳妇们给探春备下的一个大粪池,虽是小事一桩: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按理荣国府应该赏钱,至于赏多少,要看死者的身份。李纨比照的是袭人之母,这时袭人已经获得姨娘的待遇,袭人之母与赵姨娘的兄弟都是姨娘家属,较有可比性。

  因此李纨决定按袭人之母的规格发放银子四十两,看上去很妥帖,却不知荣国府的情况十分复杂,同样是小老婆,又有家生的和外来的之区别。袭人是打小买进来的,叫做外来的,赵姨娘生于此长于此,叫做家生的,外来的亲属去世,要赏四十两银子,家生的只须二十两即可。

  这么个弯弯绕,是管家媳妇吴新登家的给李纨探春设的套,主要还是针对探春,赵姨娘是她母亲,即使她看出不妥,也许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她不打算徇情,庶出身份一向是探春的软肋,必然怕赵姨娘来闹,也只能无奈地抬手放过。

  这个天衣无缝的圈套,真是一个让人防不胜防的大粪池,一旦陷进去,再也不可能出来了,可让吴新登家的没想到的是,探春不但没有朝前迈步,反而一脚踢碎了这个阴谋,聪明反被聪明误,掉进去的是吴新登家的而不是探春。

  探春不但将四十两银子改成二十两,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吴新登家的险恶用心,说得她哑口无言,领命而去。

  但立即,赵姨娘便闹上门来,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让我无法不怀疑吴新登家的这边从探春处出去,那边就直奔赵姨娘屋里了,那意思是,我虽惹了一身臊臭,也要熏得你难受。

  愚蠢的赵姨娘真的就为二十两来羞辱探春了,探春同学真是好样的,虽然气得大哭一场,也决不向恶势力坏风气低头,也不因此就心灰意冷,撒手不干,她瞬间失控之后,依旧保持了稳定的心态,将她的管理事业进行到底。

  “赵姨娘事件”几乎是一切管理者要遇上的一道坎,它包括了两点,一是下属阻挠,二是亲友说项,要想顺利地迈过去,不但自身要行得正做得端,还要有不轻易被打跨的理想主义,探春纪律严明,铁面无私,职业道德经受住了考验,站定了脚跟,为她的短暂的执政生涯开了个好头。

  只不过,看到这一段时还有点替她那个舅舅寒心,昨天刚死,尸骨未寒,正是让亲人们记起种种好处的时候,探春却坚定地与之划清界限,认为他只是个奴才,自己的舅舅是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冷酷不下于惜春。但从另一方面说,凡成大事者大约必须有这等钢铁般的意志吧,探春的品行与意志都注定了她是一个铁腕人物。

  2、从“厉行节约”到“土地改革”

  探春的志向并不在于按部就班地管理,她的能力与出身,还决定了她是一个天生的改革派。

  在荣国府,她的位置十分微妙,既不是“被侮辱与损害的”,也不是宝玉这种绝对的“既得利益者”,庶出的身份使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具有一定的能力,同时也给她招来各种复杂的眼光,使她在受伤害的同时,比较清楚地了解社会。

  绝对的既得利益者只求稳,希望眼下的秩序一往无前地进行下去,被侮辱与损害的,则求大乱,要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居中者探春,她的愿望则是对目前的状况进行微调,让左右两边皆能相对满意,从而保持稳定。

  所以她只是改革派,而不是造反派,她的改革是从细节开始的,第一件是清理重复浪费现象。

  她先拿宝玉等人开刀,这个切入点选得好,宝玉是荣国府里的漂亮宝贝,老太太眼里凤凰,第一等有面子的人。拿宝玉开刀,等于杀鸡给猴看,偏偏这只鸡和她交情不错,在自己的利益上也不很留心,不会像赵姨娘那样来阻挠,使探春的改革事业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宝玉他们在学校里,每年有八两银子的点心钱,探春认为已经有了月钱,这笔开支十分多余,当即命令一笔勾销。

  算完了宝玉他们的账,探春又算到自己头上,她们的脂粉,原是让买办买了送进来的,但是买办要么拖延,要么就拿劣质产品来搪塞,小姐们只能拿自己的月钱,托别人的奶妈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来,若是使了官中的人,还是一样的,因为他们和买办是同事,怕买办怨恨自己夺了他们的差事。

  这样明目张胆的贪污,可谓在小姐头上动土了,可是水至清则无鱼,便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凤姐,出于各种顾虑,也只能容忍它发展下去,探春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这二两银子的脂粉钱取消了事。

  这两件事都是小事,我以为,更多地带有试探性质,是探春的两次投石问路,探春的大手笔,还在对大观园进行的土地改革上。

  这次“土改”,不是探春拍脑袋想出来的,是她外出考察之后,引进的先进经验。荣国府当然不会真的允许一位小姐外出取经,探春的考察是借了同贾母等人去赖家吃酒之便,同样的时间地点,宝玉和柳湘莲说些儿女情长之事时,探春却和赖家的女儿讨教理家之道。

  就是这一次,她发现,原来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赖家的花园还没有大观园一半大,除了主人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年终还有二百两银子剩。 终其原因,是因为赖家实行了承包制,而贾家更像老国企,赖家以园子养园子,而大观园却成了贾家子弟中饱私囊的项目。探春效法赖家,正是把大观园承包给老婆子们,完成一次小规模的企业改制。

  3、上层缄默,无疾而终

  探春提出大的方案,宝钗完善细部,两人组成完美搭档。清流派黛玉对探春遥遥致意,底层人物老婆子们欢欣鼓舞,连改革者最容易遇到的问题——前任的冷眼,也因凤姐的善解人意,和病中的虚弱退让而轻易绕过,按说该是皆大欢喜之事,但事实上未必如此简单。

  对于既得利益者,改革总是一件令人不爽的事,或者触及他们的利益,或者要改变他们的习惯,倘若一一顾全,改革便只会流于皮毛。

  探春动作之初,众人愿意避她的风头,天长日久这么下去,荣国府上下,怎么会不生出怨艾?赵姨娘只怕就会带头去王夫人那儿告状。还有那些管事的,比如贾芸,他就是通过为大观园栽花种树打捞到第一桶金,林之孝当时拨给了他二百两银子,他只用了五十两,剩下的都装自己口袋里了,探春把园子承包给老婆子后,他就没了进项,也不会甘心吧?至于外面那些管家,比如林之孝之流,原能赚到贾芸他们的回扣,这下跟他没关系了,心里必极大地不平衡,他们又是在上层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少不了要放探春的水。

  如此种种,应该是上层对于探春的改革始终保持缄默的原因,凤姐在大观园里弄个小厨房还得到贾母的高度赞赏,探春如此声势浩大的改革,却没见上面有任何说法。

  除了改革引起各阶层的动荡,上层淡漠的原因应该还在于,他们已生出疲惫之心,深知回天无力,这等小打小敲最多不过增加八百两银子,对于入不敷出四面透风的荣国府,是杯水车薪,无法激活他们热情,反倒揭示了每况愈下的真相。贾家毕竟大富过,现在虽设法节俭,但“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凤姐都不敢动的“规矩”,探春想要改动,势必令“老祖宗”不以为然。

  探春的改革,因此成了一个人的战争,为她欢呼叫好的都是老婆子们,这些人没有投票权,她得不到上面的肯定与支持,首席执行官的身份也是暂时的,她分明在做着一份没有前途的事业。

  浩浩荡荡的改革,只开了个头,再不见有其他动作,探春再次作为主人公出现,是在抄检大观园的运动中。王夫人舍本求末,无视荣国府快速下滑的经济状况,在整风整纪上做文章,令探春失望之极,她激烈而沉痛地表示了对这场检抄运动的反感,并指出这是家族走向颓势的征兆。这种谴责必然被好事者传到王夫人耳中,探春好不容易在王夫人心里存下的好印象被迅速消费,王夫人更不可能赞助她的改革,探春重新退回原来的位置。

  许多朝代灭亡之前,都会有一场小小的中兴,会站出来几个有头脑有抱负的人,发动局部的改革运动,殊不知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偶尔生一两个新芽,也改变不了枯死的命运。荣国府也是如此,它已经积重难返,上层人物宁可眼睁睁地看着它衰落,也不愿意被一个改革者弄得不得安生。

  只可惜了贾探春,她的才干与热情被限制在一个大观园里,要是活在现在,她一定是个优秀的职业经理人,拿高薪的金领,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更不会为一个庶出的身份,弄出许多的原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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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14、不幸迎春)


  (十三)迎春:不幸者的马太效应

  有一种现象叫“马太效应”,让富有的更富有,贫穷的更贫穷,赢家步步通吃,攒雪球一样聚敛他的权利,边缘人物却无法守住手中不多的拥有,只能看着它们像细砂从指缝间逐渐漏尽。

  同是荣国府的后代,贾母的孙子女辈,宝玉和迎春身上却体现了这样的两极。

  宝玉自不必说,贾王两家联姻的结果,贾府靠山元春的弟弟,含着银勺子来到世上只是个比喻,人家却真是含着宝玉出世的。如此显赫的背景,想不得宠都难,而得宠的孩子则比较自信开朗,生命里光明的东西多而阴暗的东西少,虽然也可能会无法无天,但还有贾政的棍棒震慑着,王夫人的苦口婆心压制着,加上到底读了几本书,他的放肆都在礼数之内,如此一来,成就了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富贵佳公子。可以想像,若不是贾家整体败落,贾宝玉的人生自然是良性循环,越走越宽畅。

  迎春正好相反,她是贾赦的女儿,贾赦于儿女份上寻常,迎春不大可能得到父爱,母亲是一个妾,而且又早死,迎春在母爱上也不可能有很多的获得。更奇怪的是,迎春从小跟着叔叔婶娘生活,要说是因为贾母喜欢孙女,带在自己身边吧,也没见她对迎春有多少怜惜。迎春与惜春也不同,别管正出庶出,有没有感情,迎春都算有父母的,这么跟着叔叔婶娘也不算事啊。想来是贾赦与邢夫人懒得管她,放在亲戚家倒也省心了。

  可以说,迎春是在“三不管”的状态下长大的,这种生存状况,使她自卑怯懦,习惯了收缩自己,纵然有些天分也被压抑,因此缺乏性格魅力。她第一次出场,是和探春惜春一道出现在黛玉的眼中,书中这样形容迎春:肌肤微丰,和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倒也是个美女,起码皮肤很好,可是但凡富贵之家的小姐,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的,又有蔷薇硝茉莉粉之类搽着,皮肤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西人所著《格调》里也说,上层社会的相貌平均值高于底层,单是相貌尚可不说明什么。

  探春的描写便极显性格魅力,前几句虽同样像旧小说里描写人物的套话: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明显比迎春要出众,更何况: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除去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不算,这两位小姐的对比,高下自见,胜负可分。

  迎春不但没有张扬的精神面貌,才能上也平平,第二十二回一家子兄弟姐妹做灯谜,惟独有迎春与贾环做得不像,元春都猜不出来,文中只说贾环做得不伦不类,惹得众人笑话,想来迎春做得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给她留面子罢了。

  因为不曾被爱过,也不知道怎么讨人喜欢,于是愈加没人疼爱,迎春的人气轨迹正与宝玉相反。

  没有人体谅她的孤单无助,贾赦根本懒得管,邢夫人只恨迎春不像探春那么争气,不给长房挣面子,还有一个老祖母,但一则贾母不喜欢贾赦,迎春估计也受了连累,二来这位老祖宗子孙那么多,个个都要来争取她的疼爱,久而久之,这份亲情也变得居高临下,要孙子孙女们来竞争。漂亮体面的,聪明活泼的,分到的就多一些,她自然不会给迎春多一些怜惜。

  北静王妃来拜访,贾母只叫钗黛与探春姐妹会见,这偏心太明显,连邢夫人都看不过眼,当然也因为大房失了体面,她攒了一肚子闷气,书中说迎春倒是无所谓,她真的无所谓吗?只不过她有所谓又能如何?

  长辈如此且罢了,大观园里最是多情的那一伙人,对于迎春亦是同样粗疏,宝钗一向温厚著称,凡事都想得周到,对于迎春却懒得敷衍。第三十七回,众人成立诗社起雅号,黛玉宝钗乃至探春的号都有那么多说头,轮到迎春,她自谦不会作诗,宝钗便说,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宝钗以这般轻浮的口气打发二位,足见她们在她眼里都不大有分量,惜春年龄较小也罢了,对于迎春这位二姐姐怎么如此不恭敬?

  第四十九回,只因宝琴等人来到荣国府,宝玉便兴兴头头要起诗社,探春说二姐姐还病着呢,宝玉张口就说,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她又何妨?呵呵,这会他并不知道宝琴她们就一定会作诗,诗社云云,不过是享受风花雪月的形式罢了,宝玉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可以看出这个姐姐在他心中的真实分量。

  总而言之,凡落到迎春头上的都是最坏的,她的奶妈最刁恶,不但是聚众赌博的大头家,还拿了她的累金凤去做赌本,她的丫鬟最平庸,无论是司棋还是绣橘,都缺乏光彩,和探春的侍书根本没法比,后者虽然没出现几次,但单看她讽刺王善保家的一节就何其大快人心?绣橘和奶妈媳妇的对嘴就没有这等清楚爽利。

  居住在紫菱洲里的迎春,似乎从没有过青春岁月,永远是凉淡单薄的,一阵又一阵寒意透进来,四下透风,漂泊无依。她蜷了又蜷,恨不能蜷到自己的身体里,仍感不到一点暖,既然这样,就将寒冷视为正常吧,她不做风花雪月的文章,只读“太上感应录”,将现实不幸推到哲学的高度上,仿佛就能解决掉。

  然而,命运总不放过迎春,即便她躲到一隅,也会找上门来。贾赦使了孙绍祖家五千两银子不想还,想了一个变通的法子,把女儿许配给孙家。中山狼孙绍祖是这么说的,结合贾赦一贯为人,倒有几分可信。

  没有精挑细选,没有认真打量,“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迎春就这么匆促地嫁掉了,匆促到连一个生日都写得花团锦簇的《红楼梦》,也没怎么描述这位千金小姐出嫁的排场。她所有的亲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朝火坑里跳,保持着理性的缄默,贾政好歹还劝缄过贾赦几次,贾赦不听倒也罢了,最冷淡的要数贾母,唯一能够挽回迎春命运的人,明明并不满意这位孙女婿,却说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她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

  贾母是这么不多事的人吗?贾政教训宝玉,也是亲父教导儿子,她怎么就心肝儿肉地哭天喊地,不惜要与贾政决裂?她是对这个孙女无所谓,生也罢死也好,只要不要她负责就成。

  迎春的人生继续降落,不过比以前加快了速度,先是被丈夫凌辱打骂,最后是“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对于她的死,读者如我没有一丝惊讶,她的一生都在下降着,在不幸的旋涡里挪移躲闪,如今,终于落到了最低点,她这一页,可以就此掀过去了。

  鲁迅先生说,鞭扑底下的囚徒决不会用一篇妃红俪白的骈体文来倾诉痛苦,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渊明,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同样,真正置身于“风霜刀剑严相逼”之苦境的迎春,反倒从未试尝用诗歌来直抒胸臆,相对她真实的苦痛,诗歌是个可笑的东西,她一生都在尝试的,是麻木自己,让自己能够忘记,可惜命运逼得太紧,她无法再做任何努力。

  可笑的是宝玉表达对于这位“二姐姐”之不舍的那首诗: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这首诗罗列景致散乱无稽,后面的一声感叹也不恳切,很有些为写诗而写诗的意思,钱钟书说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宝玉也不能免俗地为晴雯写过夸张的祭文。生离虽不如死别做诗趁手,也大体堪用,宝玉怎么舍得不写一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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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13、偶像元春)


  (十二)元春——是偶像还是真人

  元春省亲之后,发放端午节礼,宝玉和宝钗一个标准,黛玉则和迎春等次一个标准,虽然不过少了两顶蚊帐,一张席子,但是不同的标准却如一道屏障,严严实实地将黛玉隔绝在宝玉宝钗之外。标准也是语言,它这样告诉黛玉:你和宝玉不一样,宝钗和宝玉才一样。

  几乎是很明确的暗示了,奇怪的是,其他人只做不理论状,连最善于洞察上面心思的凤姐,也还是拿黛玉和宝玉开玩笑,戏谑玩笑背后,应该渗透着贾母的意志。这个荣国府一把手心中宝玉未来的伴侣,大约还是黛玉,一则尽管她对宝钗颇为赏识,但黛玉毕竟是她的外孙女,最疼爱的女儿留下的孤女,二则黛玉聪明伶俐,连薛姨妈都怜爱有加,不用说这老外婆了。

  宝玉婚事长期的悬而未决,想来因了元春与贾母想法的不同,从第五回的判词与曲子来看,最后元春占了上风。仅仅是一面之缘,元春何以如此坚定地选择宝钗,省亲夜她还看黛玉宝钗皆如姣花软玉,才气也无高下之分,如何没过小半年,就放出这么一个动作?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宝钗黛玉虽皆是出类拔萃的女子,但宝钗和元春更像一路人,可以说,宝钗简直就是元春未入宫的样子,元春选择宝钗,从感情上说,有自恋的因素,从理智说,她因深知自己而深知宝钗,知道她更是宜室宜家的人选。

  两人相似之处有以下几点:一是进取的同时不乏冷静宝钗在咏柳絮词中说,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元春则把这愿望转化成了现实,她们两位都算是进取之士,但言行举止都没有丝毫急功近利之相。

  宝钗遇事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自称藏愚守拙,从不刻意出风头。她着装朴素,没有任何富丽闲饰,家中布置以简约为主,想来该是“宜家”的格调。这淡然的姿态固然是由于良好的修养,更因为她懂得水满则溢的道理,见好就收,从不被胜利冲昏头脑。

  元春省亲之时,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这种情况下,元春没有志得意满的感慨,清醒地认识到所谓皇宫,不过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认识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分,然终无意趣”。她还提醒这个省亲别墅修得太过奢侈,下次万不可如此。

  二是含蓄浑厚的审美取向元春自称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但潇湘馆怡红院皆系她命名,她将花溆蓼汀简化为“花溆”,大去堆砌之感,将“天仙宝境”改成“省亲别墅”,则少了许多张扬。

  她的诗作,走的也是平实的路子: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大方有余,但风流别致不足,想来该是与宝钗差不多,不把诗词工夫当成正经本事,只是仗着突出的天分,能够应付得过。

  正因如此,能揣摩她的心思的,也非宝钗莫属,她敏锐地感觉到元春不喜欢“玉”字,提醒宝玉换一个字。同样是为宝玉提供帮助,黛玉只知道做枪手,替他写一首诗,察言观色的本事,跟宝钗是没法比的。

  三是近乎冷清的完美宝钗从来都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太太,她表现完美,举止从容,喜怒不形于色,却样样心中有数。然而,很少能看到宝钗展露真性情,她说话做事都像有一套完美的程序,而且从未有病毒作祟。

  张岱有言,人不可以无癖,好在宝姐姐和宝玉们朝夕共处,总会暴露些许真性情,而元春只出场一次,而且是在省亲的大场面下隆重登台,笙乐齐鸣,流光溢彩,身在其中者,是否会突然灵魂出窍,周遭的一切,成了一出排演好的华丽戏文,决不会荒腔走板,便是元春感慨与父母家人分离,那台词也是半文半白的,不像真人说的话。

  可以想像,一旦宝钗入宫,活人气减少,必是又一个元春,而元春未入宫前,在家照顾弟弟,长姐如母的架势,也如宝钗一般。她俩不过位置不同,性情则可以彼此置换,这也是元春一力提拔宝钗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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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12、游戏规则)


  5、凤姐的游戏规则

  红学家有时也挺八卦的,除了宝黛钗的三角恋,他们还对凤姐的私生活感兴趣,偏偏曹公故意吊人胃口,一会儿把凤姐描写成风流少妇,说她身量苗条,体态风流,且喜欢和小叔子侄子调笑,一会儿又写她满脸正气,打击小流氓贾瑞,纯洁如圣女贞德。前后表现颇不统一,难以收进任何一种盖棺之论。

  凤姐最落人口实的是第六回,贾蓉奉他父亲之命,来借玻璃炕屏。凤姐先是佯做推脱,只道说晚了一天,昨儿借给别人了,贾蓉果然是知情识趣之人,嘻嘻地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 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哪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俩人你来我往,笑言婉转,只当边上站着的周瑞家的连同刘姥姥是透明。借得炕屏,贾蓉正要挪步,凤姐又唤住,蓉哥回来。回来了却也无话,凤姐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晚饭后你来再说吧,你先去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这几句话没头没脑,难免令人生疑,但如果因此坐实凤姐与贾蓉的暧昧关系,捕风捉影的功力倒可胜任明代东厂的特务。

  凤姐心狠手辣,自称不信阴司报应,不怕死了下地狱,好像没有道德底线,就算和谁有点什么也不希奇。但这到底是赌狠的话,她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不会容许自己像尤二姐那样,成为男人的玩物与笑话,也不可能像尤三姐这样豁得出去,“不是男人嫖了她,倒是她嫖了男人”,何况后来事实证明,尤三姐也不过是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她洒脱恣肆的同时,也在心灵上一笔一笔地为自己烙下红字。

  凤姐同样时刻绷紧贞洁伦理这根弦,第十一回里,贾瑞上来勾搭她,她都没打量他一眼,就暗想,哪有这样禽兽的人呢。她不是嫌贾瑞不够“清俊”,也无关他的家世,只要他起了这心思,便被她归到禽兽中去,她的嫌恶,是对事不对人的。后来平儿也随着她骂:没人伦的混帐东西。她们主仆的道德观倒挺一致。假如凤姐跟贾蓉有一腿,平儿决不会不知道,更不敢提“人伦”二字,贾瑞好歹还是一辈的,贾蓉跟凤姐都岔了辈,那才真叫没人伦,聪明如平儿,会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或者凤姐对贾蓉高看一眼,有几分似有似无的感情?这更不可能,尤二姐事发之际,凤姐闹上门去,连哭带骂,甚至于动手,将贾蓉作践了够,以她的聪明,看透了他那点小奸小坏,比较龌龊的事情都派他去干,比如和贾蔷一道去堵贾瑞,作为回报,她也会给他点小甜头,比如给他的绯闻同性恋伙伴贾蔷派个好差事。

  张爱玲说,女人总要崇拜才会快乐,而荣宁二府里的男人,让凤姐“哪一只眼睛看得上”?当然,也有一种变态的奸情,是互相践踏与蹂躏,越是拿对方不不当人,越有一种快意,金瓶梅描写这种变态奸情最是擅长,潘金莲与西门庆总在肉搏。但凤姐举止打扮虽然都是走性感路线,还真不是这等豪放女,第十六回里,贾琏和她开的那个玩笑,就说明她的性爱观其实挺保守。再说她体质也不好,动不动就小产,还得了个所谓的“大血崩”,只不过性格亮烈开朗,给人健康的错觉而已。

  退一万步说,就算凤姐与贾蓉勾搭成奸,又何必讲得那么露骨,又是“晚饭后”,又是“这会子我没精神了”,把时间地点都告白天下。这种事,小红都知道要做得机巧,凤姐怎么会当着头一遭上门的刘姥姥,以及最是世故的周瑞家的,大说大讲,惟恐他人不知呢?正因她心里没鬼,正因为她想的是别的事,才毫无顾忌地随口说来,令众人想到这上面,只能归罪于汉语的丰富性了。

  至于她的停顿,“出了半日的神”,是人们说话时都会有的短路现象,起码我是常犯的,说着这个,突然想到那个,别人还等着下文,这边已不知神思飞到何处,过后再回到原来的话题,也已兴味索然。凤姐后来元宵节讲笑话,先是隆重地开了头,突然一荡到别处去了,实心眼的湘云还要朝下问,凤姐说我哪还知道下面的事啊,都属于此列。红楼梦总是照着生活的样子来,而生活里有太多无意义的细枝末节,不必微言大义,不必意味深长,无意义的只言片语,突出了那种毛茸茸的现实感。

  说到底,凤姐这脂粉队里的英雄,也不过是个自恃美貌且不无虚荣的少妇,她喜欢天下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感觉,稍有机会,总要显摆一番。在刘姥姥面前,她已经显示了她的富贵与威严:先是不抬头,只管拨手炉里的灰,慢慢地问,怎么还不请进来?一抬头看见了,赶紧欲起身又才起了一半,满面春风地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每次看到这里都要暗笑,凤姐分明在耍大牌呢,却峰回路转不失礼数,表现欲旺盛是其一,第二则是当家不久的热情,要是刘姥姥赶在红楼后期来拜访,必然没有这样的待遇。而贾蓉的到来,又让她有了表现女性魅力的可能,虽然并无必要,但一来只是下意识的举动,二来,不在刘姥姥面前显摆又在谁面前呢?邢王二位夫人自是不合适,姐妹们面前也不可能,只有这远来的仰望着她的村妇,是最好的观众,顺便说一下,刘姥姥的成功,就在于扮演好了观众的角色,再幸福体面的生活,也要从他人羡慕的眼神里获得验证的,刘姥姥对于贾母与凤姐的重大意义就在于,充任了这样一双眼神。

  凤姐和男人们的关系,属外松内紧型,有点像《陌上桑》中的罗敷,拙作《陌上桑中的调情主义》曾专论罗敷非寻常农妇,更像打扮漂亮了在地广人稠处寻找观众,她与观众之间,有个安全线,一米线外你可以流口水喷鼻血,耕者忘其耕,但决不容许穿越这防线上前冒犯,哪怕是风光体面的使君。贾瑞同学没有搞懂凤姐的游戏规则,给个棒槌当个针,枉送了一条性命,后世诸生,千万要引以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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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11、凤姐情敌)


  3、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喜欢凤姐的人,多半也会喜欢尤三姐,她俩都是味道浓烈的人物,假如黛玉是微酸,宝钗即是清甜,李纨岫烟略苦,凤姐与尤三姐都属酷辣一类,不过凤姐是川式辣法,麻辣鲜脆,余香满口,尤三姐则是黔式辣法,有一种微妙的丰富,或者叫做风情万种。

  我喜欢的女子,总希望她们也成为朋友,红楼梦里,最爱看黛玉和宝钗的推心置腹,高山流水,澄澈清明,于是不免痴想,要是尤三姐和凤姐在相同的背景下长大,焉知彼此间没有同情的了解?

  凤姐不是不能欣赏聪明人的,三小姐探春,也是个厉害角色,代凤姐管家期间,大力推行改革,凤姐并不嫌她挑自己毛病,抢自己风头,和平儿私下里谈论起来,不但欣赏,还感叹她的庶出身份,言语间充满了怜惜;邢夫人处处和凤姐作对,凤姐对于她的侄女岫烟,亦能看出好处,并加以照顾。凡此种种,都说明,在不严重触及她利益的情况下,凤姐并不像兴儿诽谤的那样,是个疾贤妒能的人。

  尤三姐更是有着非同寻常的理解力,都说宝玉有些痴痴的,外清而内浊,独有尤三姐为他辩护,并举例说那一回和尚们进来绕棺,宝玉替她们在前面挡着人,人家都说他不知礼,没眼色,宝玉却悄悄告诉她,原是和尚气味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小小的细节,使尤三姐对他有了一个确认,不以寻常人的标准来看他,如此理解宝玉的女子,除了黛玉,也就一个尤三姐了。

  凤姐与尤三姐,若在相同的背景下长大,小时候或许有小的摩擦,像黛玉不服气宝钗,年龄增长,各自长大成人,只会惺惺相惜,毕竟没有什么是她们要相互争夺的,无论是物质还是感情。

  但凤姐与尤三姐却属于两个阶级,彼此有着天然的敌意。尤二姐想进入凤姐们的阶层,晋升的阶梯是凤姐的老公贾琏,在尤二姐和凤姐之间,就有了需要争夺的稀缺资源:男人!尤三姐是尤二姐的妹妹,属于一个阵营,在尤三姐与凤姐之间,也存在着一个间接的争夺,进犯与反攻,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凤姐与尤三姐并没有短兵相接过,都是背后议论。尤三姐和贾琏说起凤姐没有好话:“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凤姐说起尤三姐更是怀了刻骨仇恨,她听说因为柳湘莲不肯娶尤三姐,导致尤三姐自杀身亡,柳湘莲也入了空门,评价柳湘莲道:“算这个人造化大,省得当那出了名的剩王八。”对于死去的尤三姐都没一丝同情。尤三姐的魂灵同样不肯放过凤姐,托梦给尤二姐,要她拿鸳鸯宝剑斩了凤姐,但到这时,尤二姐已经认命,不想再做丝毫挣扎。

  这两个同样精彩的女子,虽不曾当面对决,却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了足够多的厌憎,只是为了一个不成器的男人,想来便让人伤感。林白的小说里写过相似的细节,女主人公李莴对情人的妻子始终怀有好奇,某一天,她趁男人出差的间隙,冒充记者敲开了他们家的门。情人的妻子接受了她的“采访”,中午留她吃饭,手脚利索地炒了一个香喷喷的蛋炒饭,最后将她送出大门。走在路上李莴心情复杂,她想,是什么使我与这样优秀的女人为敌?她似乎不肯承认,是因为那个不无委琐的男人。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尤其是,为了一个并不咋地的男人?

  4、秋桐的魅力

  红楼女子,最让人没法喜欢的就是秋桐。

  这个人肯定不漂亮,鸳鸯她们说了,那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稍稍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肯放过。秋桐原是大老爷房里的丫头,下放到贾琏屋里的,大老爷既肯放开手,可见这人连“平头正脸”都算不上。要么是大老爷也曾上手,现在腻烦了?也不大可能,贾珍父子是干过爷俩玩弄一个女人的不伦之事,可那是偷偷摸摸的,摆不上台面的,贾赦纵然无耻,也不至于如此坦然地干这种事,更何况,荣国府到底比宁国府干净一些。

  这个人也不聪明,凤姐借剑杀人,自个缩起头来装可怜,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她现在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上的人,我还让她三分,你去硬碰她,岂不是自寻其死。”分明是把秋桐架起来当枪使,秋桐也果然年轻气盛,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他这淫妇做一回,她才知道。

  咦,她真拿凤姐的威风名头是假的?

  更好笑的是,她跑到贾母面前,说尤二姐“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她好和二爷一心一意地过。”她还真拿拿自己当棵葱。

  这个人当然更谈不上温柔善良,这一点无须举例。总而言之,一个女人,论漂亮不如尤二姐,论聪明赶不上王熙凤,论善良厚道更不及平儿,要说性感吧,估计怎么也不到那个多姑娘,从头看到脚,也没找出一点可爱的地方,为什么也能得到男人的喜欢?甚至于,一度令贾琏将凤姐平儿以及尤二姐等一概丢开,“唯秋桐一人是命”?

  当然了,新人都会有几天好光景,除去这个因素,秋桐最大的优势是年轻,嫁给贾琏时她年方十七,该比凤姐尤二姐都年轻。年轻便可喜,便化腐朽为神圣,她的骄狂放肆,在贾琏眼里,都是一种新奇的刺激,凤姐平儿等人固然美,一来已经形成审美疲劳,二来都过于矜持稳重,至于尤二姐,美则美矣,却如花开到极盛,灿烂里隐藏着疲塌,哪如秋桐,以她新鲜的,轻浮的,一知半解的风情,形成了某种张力。

  年轻并不希奇,荣国府里,满目绮红苍翠,最不缺的就是青春,但秋桐的青春又有不同,既是夸张的卖弄的,也是廉价的易于消费的。她不像香菱那样一门心思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文人骚客,也不像平儿,不但是个“正经人”,而且是个有头脑的正经人,她们多少都有一些自我,使男人面对她们时不由得稍稍端正姿势,即便打情骂俏,也在心里留着尊重的底线。

  秋桐的好处是,她自己门槛低没底线,男人也不必留出底线,纵情喜乐,胡天胡地,脸面云云,廉耻云云,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李碧华说她的理想生活是过上等生活,享下等情欲,有点玩笑的意思,但用这句话概括贾琏的理想,却十分合适。

  此时贾琏也算临近中年,古人寿命还要短一些,想来已感到年龄的压力,这样一个小女人,正可以激活所剩不多的青春,尤其是,刚刚从凤姐与尤三姐的纷争中抽身而退,秋桐这个小狐狸精更显得轻盈可喜。

  张氏说,出名得趁早。写手叶倾城说,无耻得趁早。要我看,干什么都得趁早,只要年轻,所有的好处都会以平方的速度递增,秋桐那点菲薄的魅力不就是这么做大做强的?

  但是,这种廉价的,易消费的魅力,也特别容易过气,有点像菜肴里过多的作料,初尝时胃口大开,久之则口干舌燥,最终败了胃口。尤二姐一死,凤姐的黑手立即伸到秋桐的头上,此时贾琏也已生厌,秋桐失去了最后的庇护,只能灰溜溜地跟着邢夫人,打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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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5-04-01   
  (十)作为女人的凤姐

  1、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是一句太怅惘的感慨,总是在曲终人散或者人仰马翻之后,望着生活留下的一地狼籍的瓜子皮,忽然想起某年某月的一天,隔着那一树桃花的灼灼光华,我曾见你最初的笑颜。

  这场景,对于怨偶同样适用,影视剧里常有狼心狗肺的丈夫和他死缠烂打的黄脸婆,消磨尽所有的温情,只剩下嫌恶与仇恨、逃离与追击,总揣了凄凉想,他们也是好过的啊,除了被命运所弄的极少数人,最初也都曾相看两不厌。

  因此不忍看凤姐的那句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这判词有两种解释,差别在“二令”上,有人说是贾琏对于凤姐,从最初的言听计从到命令有加最后终于休弃,也有的将“二令”组成一个“冷”字,从听从到休弃,中间的过渡是冷淡而非命令。我比较认同这一说,凤姐那么最爱赌狠的人,岂是轻易听人使唤的,贾琏若冷淡她,她倒也无计可施。

  无论是哪一种,反正贾琏之于凤姐,是慢慢地冷了心,憎恶凤姐者或者以为理所当然,甚至以为凤姐也无所谓,他们这对夫妻很多时候都像政治联盟,忽聚忽散,全出于利益,不似宝黛之间的万千宛转情意。然而我体贴着凤姐的心,知道她终究是个女人,心里自有一个刻度,测得出贾琏眼神里逐渐降低的温度,那种冷冰着她,总有脆弱栖惶的一刻,因为他们当初也是好过的啊,也有过初见时的旖旎欢喜。

  刚登场的凤姐,虽不是新婚燕尔——她已经当了一阵子家并赢得相当声誉了,且据旺儿介绍,贾琏原有两个通房丫头,凤姐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打发出去了,她自己陪嫁过来的四个丫头,也是嫁人的嫁人,死了的死了,其间必有一个过程——但也还未到七年之痒,算是一个放大的蜜月期,不良教育下长大的贾琏,其实是个喜新不厌旧的主,寻花问柳的同时,对家中的娇妻大概敷衍得也很不错,小夫妻间经常起腻。

  第一次是第七回“送宫灯贾琏戏熙凤”,俩人都没露脸,只听隐隐一阵笑声,王蒙说是因为曹公偏爱凤姐,不肯写得露骨,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这阵笑声,起到了“此处删去XX字”的效果。

  若嫌这段太俗,到了贾琏送黛玉回家探父,凤姐日夜牵念一节,有如怨诗里的场景。书中这样写道:话说凤姐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睡下之后,她还要和平儿屈指算贾琏到了何处,可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此刻的凤姐,与诗人李清照也没多大区别。

  中间贾琏打发昭儿回来报信,凤姐当着人面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冬衣,又细细追想所需何物,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昭儿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二爷生气,劝他少喝酒,当然了,更重要的是不要勾引他认识混账老婆。

  贾琏从苏州回来之后,更是小别胜新婚,凤姐欢迎贾琏归来时那番伶俐口齿,看得出她心情极爽,她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其娇俏动人,可称一个艳字,贾琏不得不接招,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虽然答得生涩呆板,也还算知情识趣。

  凤姐又说起兼管宁国府之事,明明是想在老公面前邀功,却要弄出委屈的小可怜样儿,说她原不想管这事的,只是不懂得拒绝别人,不得已接了这个差使,结果弄得一塌糊涂,要老公代她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她呢”,威风八面的凤姐,撒娇的本事居然也是一流的。

  在凤姐与贾琏不多的几场对手戏里,数这个冬夜的气氛最为温馨祥和,贾琏的奶妈赵嬷嬷也来凑趣,三个人坐在一起喝酒闲话,凤姐一口一个妈妈地叫着,又是添菜,又是敬酒,赵嬷嬷趁机为儿子求个差使,凤姐一口答应,说你只要把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就行了。 虽然仍是少奶奶对待奶妈的客气,却也看得出她对贾琏的感情,以至于对一切与他有关的人,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

  闲闲写来这一场小饮,赶得上贾母主持下的那些盛大宴席,因为一切都还在最饱满的时候,近似于回光返照的辉煌还在期待之中,凤姐与贾琏尚且有情有意,愉悦的气氛自然溢出,不似后来,即使笑语喧哗,大肆铺排,也总有盛极而衰强撑着的意味。

  可惜这顿饭到底也没吃安生,一会儿贾琏要去宁国府,一会儿王夫人又喊凤姐去商量事,一会儿又是贾蔷来求采买戏子的差使,凤姐一力撺掇着贾琏应下的同时,又将赵嬷嬷的两个儿子塞了进去,而贾蔷犹问凤姐贾琏要不要什么东西,这份人情自然是从公里出,凤姐贾琏表面上是拒绝了,却留下伏笔: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果然是老江湖,相形之下,贾蔷显见得头回办事,太过兴头,做得现鼻子现眼的。但这表现也没错,在上级面前,原不需要做得滴水不露,露点破绽更能拉近距离,贾琏的批评里不就透着自己人的亲狎?

  贾琏与凤姐,原不是普通的夫妇,在家族式管理的荣国府,他们还是同僚,他们的闺房,也随时充当办公室、签押房,一丝天然的柔情被强硬的权力与利益冲击殆尽,只剩下勾心斗角,同床异梦,这一切已经在这个夜晚初露征兆。然而,仍令人感怀于犹存的温情,随着情节的深入,这样的辰光越来越少,扩张的欲望一点点地毁灭了正常的夫妇之情,待到不可收拾之时,我不知道,他们冰冷似铁的心,想到当初的情景,是否也有那么一点点哀伤惋惜。

  2、凤姐婚姻症结所在

  贾琏和张爱玲的父亲有点像,都是名门公子,幼时丧母,家中人来人往却又人情寡淡,看似花团锦簇,其实缺乏真正的关心。他们很容易看透世故,唯因这看透,与热血青年无缘,交际圈的影响,加上天性里的一点轻浮,足以构成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个略有底线的纨绔子弟。

  张爱玲的父亲,一生也没能打起精神,抽几口大烟,弄几句诗词,浪荡于风月场所,偶尔引动一两分真情,纳个姨太太回家。他没有害人之心,也不作威作福,只想保持这种灰调生活,若不是被卷入摧枯拉朽的历史洪流之中,这样一种梦想也不是不可能实现。同样出身的张爱玲的母亲,却对这种生活方式极端鄙夷,她向往鲜明刺激的西洋文明,两种生活理想频频碰撞,终以分道扬镳告终。

  琏凤这对夫妇与之微有相似之处,贾琏不是个坏人,贾雨村为虎作伥,诬告石呆子拖欠官银,将扇子罚没充公时,贾琏还说了句仗义的话:为了几把破扇子,弄得人家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他的道德底线起码比贾雨村要高,除去那些偷鸡摸狗的行为,言行举止都挺正常,作为荣国府玉字辈第一人,他也算家中的一个顶梁柱,黛玉回苏州探父,就是他一路护送,虽是不得已的职责,却也一副重任在肩的架势。他为人还算厚道,乐于提携贫寒的远房亲戚,说话里透着聪明,比如贾芸要讨宝玉的好,认他做父亲时,贾琏便笑道,听见了没有,认干儿子可不是那么好开交的。他不是看不透贾芸的那点小心眼,只是看透之后,能做宽容的理解。

  贾琏没有大奸大恶的志向与能力,对于权力也不很热衷,他的理想生活是家中妻贤妾美,外面游冶风流,用现在的俗语就是“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一夫多妻的男权社会,更给这种梦想提供里道德支撑。

  然而,这不是凤姐的梦想,从小被当作男孩教养的凤姐没有那么强的“三从四德”的意识,虽然身处贾家的末世,一切都在走下坡路,她心中,犹有一份创世纪的辉煌。她希望在别人心中是这样一个形象,模样标致,口齿爽利,心机深细,在外面神通广大如千手观音,在家中则得老公千般宠爱唯命是从,总而言之,占据一切的制高点,被所有的人所恭维、所羡慕。

  这两种理想自然不能兼容,首先贾琏就不肯专宠凤姐,一生都围着这一个女人打转,邢夫人都说,谁家没有个三妻四妾的,说明这是个普遍现象,直接受益者贾琏更是打心眼里拥护这种普遍现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要强的凤姐决不容许她与贾琏的世界里,再出现一位女主人,她先是把那两个通房丫头撵了出去,自己的四个陪嫁丫头也只剩了平儿一个,平儿也是有名无实的,“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这一点上凤姐就没有潘金莲的手腕,潘金莲拉拢丫鬟春梅结成统一阵线,共同对抗潜在的假想敌,收到良好效果,凤姐却过于恃强,计较一城一地之失,对平儿这个赤胆忠心的心腹都不肯放一马,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

  对于贾琏的生活问题,凤姐围追堵截,不惜采取过激手段,也在可理解的范畴中,女人天生爱吃醋,况且贾琏真不是个让人放心的主。凤姐招人烦的是,工作上她也要玩心眼,玩弄老公与股掌之上。

  荣国府是家族式管理,贾琏与凤姐除去夫妻关系,还有同僚之分,很有些办公室夫妻的意思,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他俩联起手来,必能做大做强,可是凤姐太爱出风头,太想做个风光八面的女强人,甚至要占老公的上风。

  当然不能明着来,毕竟是大户人家,为人妻者便不能做到举案齐眉,也决不允许骑到老公脖子上拉屎拉尿,邢夫人对贾赦的恭敬大概还因惧惮于自个的填房身份,千金小姐出身的王夫人对老公不也是恭敬有加吗?凤姐的策略是不动声色,通过撒娇卖俏等一系列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比如贾蔷来讨采买戏子的工作,贾琏对他的能力才有些质疑,凤姐便不由分说地敲定下来,既然娇妻拍了板,贾琏也就让了步。他只当小事,并不放在心上,而凤姐在卖了个人情给贾蔷等人的同时,更验证了自己的权威以及对贾琏的影响力,官场上明争暗斗者,常常通过一些不易察觉的细节,完成了对既有权限的试探,凤姐是把家庭当官场来做了。

  元春省亲之后,要将小沙弥道士另外安置,少不了要找个管理者,负责他们的日常生活,这种事务,落到贾家子弟手中,又是一个弄钱的工程。凤姐没和贾琏商量就给了贾芹,贾琏刚表示异议,凤姐便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地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还是玩话?分明是威胁贾琏了,她又拿什么来威胁呢?不过是恃宠撒娇而已,所以当贾琏再次让步时,紧跟着就调笑了一句,凤姐嗤地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

  这场斗法里,凤姐押上了夫妻感情,作为制胜筹码,她把婚姻与工作搅和到了一起,有点像某个笑话里那个厨子,在外面烧菜时总喜欢拧下一只鹧鸪腿,揣在怀里带回家,后来在自个家里烧鹧鸪,居然也忍不住拧下腿来,揣到怀里,凤姐弄权都弄成了习惯,跟老公打交道也要试试身手。

  贾琏所以不同意把这个项目给贾芹,是因为他许给了贾芸,如今食言自肥,只好许以下一宗工程,但贾芸是何等聪明人物,立马省悟到凤姐才是实权领导,而贾琏不过是个幌子,他投错了庙,拜错了佛。且不说贾芸随即改换门庭,投资凤姐,只说如连一远房亲戚都已晓得贾琏无权,要办事还得找凤姐,证明贾琏已经被凤姐成功地架空,此前宝钗过生日,凤姐已经有了主意,还装模做样地去问贾琏,分明拿他当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

  直到这时,还没有引起贾琏的警惕,他本不是在权力上留心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是“我只要有酒吃有戏看”就成,他愿意为为妻子让出一箭之地,凤姐于是得寸进尺,全面接收了属于他的地盘。

  鲍二家的事发,凤姐大闹一场,贾琏理亏又加上想息事宁人,当着全家大小的面对凤姐道歉,这进一步稳固了凤姐的位置,贾琏的政治排名更加靠后。

  此后凤姐更无忌惮,自个独断专行不算,连她的心腹都跟着飞扬跋扈。夫妻之间,各自培养心腹,也算一奇,更奇的是贾琏的心腹不敢惹凤姐的心腹,凤姐的心腹却敢惹贾琏的心腹,他们的心腹正如一面镜子,清清楚楚映出这对夫妻间的权力格局。

  但有得必有失,贾琏虽然懒怠,不思进取,但并不是个笨人,对于凤姐的心机和手腕,他看得最明白。一个女人如此着迷于权力,她的可爱必然大打折扣,而凤姐的狠毒刚硬,更与贾琏较为温和的性情不同,后来琏凤之间再没出现面前那种打情骂俏的场面,他们在一起便是谈家务事,很像一对政治夫妻。

  俩人已到这个地步,贾琏另去寻可爱的女人,先是尤二姐,后是秋桐,好在这时他有了充足的理由,凤姐没有生出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事大,这是他的权柄与利器,是他失掉权力之后,与凤姐抗衡的另一法宝。凤姐再厉害,再得老祖宗的宠,却也迈不过这个坎儿,她只能瞅准时机,暗中下手,步步为营地害死了尤二姐。到了这会,令他们婚姻保持平衡的是力量而非感情,一旦力量失衡,悲剧就在所难免,而凤姐的判词说明,这失衡的一刻必将到来,凤姐机关算尽,反倒害了自己。

  那么凤姐应该怎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老公推到前台,这大约能换得委屈的安宁,安徒生童话不是已经教育过天下的妇人,一定要相信:老头子做事总是对的,哪怕拿一匹马换一匹羊,一匹羊再换成一只鹅,最后再换成一筐烂苹果,都要充满信任地给他一个甜蜜的吻,这样,你一定会有好报。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必不肯这样做,她的能力热情都在贾琏之上,怎么愿意跟随老公的感觉?这也是现代的女强人的困惑之一。

  当然,他们婚姻的失败也与SOHO式的工作环境有关,假如他们活在当代,各自在不同的公司打拼,明争暗斗也好,勾心斗角也好,都是冲着别人去的,彼此却是利益共同体,再加上距离产生美,贾琏说不定还会佩服他老婆有本事呢。就算他不是个省事的,还想再弄点花花事,不在一个生活圈子里,凤姐打听出来的可能性也要小一点,贾琏又是没有长性的人,还没等凤姐发现,就自生自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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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9、凤姐权术)


  他是一个旁观者,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她们。

  她们的乐与哀,喜与悲,挣扎与沦陷,那些事先已经写好的命运。

  逆来顺受的,固然零落成泥;恃强赌狠的,也终于低眉掩面;心如死灰者,双手合十道一声“罢了罢了”;心高气傲者,总是唤“不甘,不甘”……由暖到凉,到孤寒,这个叫做“女人”的群体,有着相同的路径。

  他是她们的亲人,离她们不远不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看她们渐行渐远,即使频频回首,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九)凤姐的跟人之术

  1、跟人的重要性

  王跃文的小说《梅次故事》里,上司王莽之稍示亲近,还算有些成色的朱怀镜马上激动得心头突突直跳,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微妙的感觉好似恋爱中。虽然他们终因分歧过大分道扬镳,却可看出,一般情况下,能跟上面接上头,投入他的小集团中,对事业前程必然大有裨益。

  十年砍柴兄也曾考证,以李逵之凶恶泼蛮却无人追究,以戴宗之技艺稀松却坐稳了梁山特务司第一把交椅,不过是因为他们早早跟定了大佬宋江,一次明智选择,终身受益,他们赢在了起跑线上。

  现实人生更是如此,刚工作时,偶尔参加一个饭局,座上主宾是两个大人物,将其余人等视为透明,彼此寒暄调侃说得有来道去,酒至半酣,其中一位忽然探身向前,满是油汗的脸上,浮出一个夹杂了诡秘、艳羡、钦佩、亲昵等诸种况味的笑容,说,我最佩服老兄的一点,就是跟定一个人。另一位语焉不详地挥了一下手,再无下文,数年后听说这位栽了,他跟的那个人犯了事。

  可见,官场之道,跟人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跟不跟得上,跟一个还是跟许多,跟对了还是跟错了,都有莫大的影响,一步走错,可能全盘皆输,一步走对,则有可能全面开花。

  看凤姐一生兴衰成败,秘密也全在跟人二字上,成也是跟人,败也是跟人,她跟的人不错,只是跟得过于高调。

  荣国府的格局有些奇怪,贾赦身为长子,且袭了官,按说是家庭的核心,贾母却跟着小儿子住,大概是不喜欢他夫妇。这也罢了,贾赦的儿媳凤姐也被抽调过来当家,重心全面倾斜到贾政这一房中,这一定不是贾赦夫妇的本意,甚至会激起他们的反感,据兴儿介绍,邢夫人就相当不满,发布舆论说: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张罗。要不是老太太在里面,早把凤姐叫回去了。可见,凤姐当初到贾政家当家管事,全是贾母的主意,她姑妈王夫人最是遵循礼法,未必愿意在里面掺和,是凤姐自个投了贾母的缘分,才得以荣升荣氏企业执行副总的职位,否则必在邢夫人的强大威慑之下,夹着尾巴做人,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不还有一句话吗: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你能指望邢夫人对凤姐说一声行吗?

  把凤姐放到重要位置,只是第一步,邢夫人不服不说,荣国府那些管家的婆子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凤姐生病探春代班期间,她们就玩尽了花样,还是平儿跑去骂了一通才算了事。可以想像,凤姐上任之初,必然面临着更为艰难的局面,人多事杂,更要克服种种心理障碍,贾母通过各种方式有力地表达了对于凤姐的支援,拙作《贾母的一把手之道》里已有论述,在此不多赘言。总之,凤姐褒贬不一执政生涯里,离不开平儿的默默辅佐,更少不了贾母的有力赞助。

  2、跟人的艺术

  毛泽东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贾母力挺凤姐,确实因为凤姐有两把刷子,但单是这一个理由,只会是理性的支持,而不是那样设身处地的关心,入乎内出乎外的理解,甚至是小孩式的天真依恋,贾母不只一次把自己和凤姐单列出来开玩笑,省略掉中间的邢王二位夫人,连最疼爱的宝玉都不算在内,似乎只有凤姐跟她一伙。

  凤姐的成功,正在于此,荣国府的领导层过于错综复杂,讨好了这位,可能就得罪了那位,得罪了这位,却未必就能讨好了那位,初入道者很难摸出门道,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地雷。面对如此局面,凤姐删繁就简,认准贾母这竿大旗,这盏指路明灯,唯她马首是瞻,一定不会错到哪里。

  做好本职工作之余,凤姐孜孜于取悦于贾母,休要小看这能耐,凡大人物,本来就无所求,求他的人倒是排了长队,想要打动他的心,孰非易事。我有位老师,算是“翻过几个筋斗”的人物,总结出,讨好领导的不二法门,在于运用好“三小”,一是“小实惠”,二是“小乐趣”,三是 “小麻烦”,这三点掌握得好,必然能顺利地登堂入室。他当笑话说,大伙也当笑话听,以为其中颇有些反讽意味,而凤姐的作为却验证出,这“三小”的确有莫大威力。

  且说“小实惠”。

  说起来贾母该是荣国府最有钱的人,第四十七回,她对邢夫人说,贾赦要什么人,她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地买。这句话里还有赌气的成分,第五十五回凤姐和平儿说起宝玉等人娶嫁的开销,说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钱,老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按照探春她们每人还要七八千两银子算,贾母这笔体己不是一个小数目。第七十二回,荣国府遭遇财政危机,贾琏求鸳鸯把老太太的东西偷出来当掉,虽然贾珍认为这是凤姐放出的烟幕弹,但也说明,贾母的确具备非同寻常的经济实力。

  但是人的天性总是贪小便宜的,大人物也不例外,贪小便宜和吝啬小气不一回事,他们可以一掷千金眼睛都不眨一下,却会为一点小彩头心花怒放。这方面凤姐处理得极好,她和贾母玩牌,总是和鸳鸯配合,设法输给贾母,为了输得自然,还欲擒故纵,佯做不情愿,扭扭捏捏,外加俏皮话一大堆,哄得贾母身心俱爽,既不落痕迹又拉近关系,看来利用赌博行贿不是现代经济犯罪的一大发明啊。

  贾母的大多数开支从公里出,但也有少数几项大概要自掏腰包,比如给尼姑的年例银子,大约这是比较私人的事务,从贾母的月钱里出。第四十九回里,凤姐来找贾母,正好碰上尼姑们来讨年例银子,顺手就替贾母付了,后来又在贾母面前打趣。因为是小钱,贾母并不放在心上,但有人替她付了,总是令人愉快的事。接着她又装做敲诈贾母请客,却远兜近转绕到自己头上,反变成自个做东,请贾母他们吃酒。弹笑间,贾母不动声色地落了些许“小实惠”,她固然不会像刘姥姥那般看重,但凤姐在她眼中,就成了一个令人愉快的人。

  第二是“小乐趣”。

  贾母是个热闹人,凤姐天生的伶牙俐齿、说书的女先儿都赞叹的“好钢口”正派上用场,但是贾母又是个聪明人,寻常的插科打诨、拍马溜须可能只会招她反感,凤姐的秘诀在于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犹如一把旋得滴溜溜的小李飞刀,不但刺中要害,更旋出美感。

  第四十六回中,贾母为贾赦要娶鸳鸯生气,却把脾气发到王夫人头上,经探春点醒后,贾母又怪凤姐不为王夫人帮腔。凤姐此时处境非常尴尬,却见她笑道,我还没寻老祖宗的不是呢,老祖宗倒来派我的不是了。贾母与众人都觉得新奇,要听她下文,凤姐说,谁叫老太太把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呢,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要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这个马屁,凤姐动用了一点小小的冒险精神,即将冒犯的一刹那,翻转过来,既恭维了贾母和鸳鸯,又不得罪贾赦,有技巧,有悬念,酸甜可口、软硬适中,正对贾母的胃口。文人们只知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没文化的凤姐却以她亲身经验证明,马屁同样要有文学性。

  上面这二“小”都很简单,最不容易拿捏的是“小麻烦”,它没有固定的尺度,全靠自个儿把握,既要掌握轻重,又要注意随时发生的细微变化,稍不留神,将“小麻烦”弄成“真麻烦”,没的惹来一身臊。

  但要是弄好了,却能大大地加分,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体现了领导的权威,使他觉得有恩于你,而人们总是喜欢施恩者的感觉的。张爱玲的短文《丈人的心》中转述法国故事,一老翁,有个美丽的女儿,有一个青年,遇到机会,救了老翁的命。他想,好了,一定成功了。另一个比较狡猾的青年,却定下计策,自己假装陷入绝境,使老者救他一命,从此这老者看见他就一团高兴,吻他、拥抱他、欢迎他,仅是他的存在就提醒大家,这老人是怎样的一个英雄。这就是“小麻烦”的妙处。

  凤姐的“小麻烦”虽不是刻意找来,但下意识的行为更能暴露内心走向,第四十四回,贾琏偷腥被凤姐撞见,吵闹起来,贾琏要拿剑杀死凤姐,凤姐丢下众人,哭着往贾母那边跑,到得跟前,一头扎进贾母怀里,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贾母怎能不当自己是凤姐唯一的靠山,马上进入角色,变成一个既威严又慈祥的老祖宗。她厉声呵斥贾琏,再掉头哄凤姐,这一系列行为,给她的无聊长日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凤姐的“小麻烦”,把她从无所事事的“老废物”状态里解救出来。

  第二天,贾琏来赔不是,贾母又道,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其实没有她,贾琏也不会杀了凤姐,但是让这位可爱的老太太以凤姐的救命恩人自居,对凤姐却大有好处。

  前面已经提起,荣氏企业遭遇财政危机时,凤姐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出来当,表面上是鸳鸯的私情,却是回了贾母的。贾母虽然跟一般人一样,不拒绝小便宜,但关键时刻,她还是个深明大义的老人。凤姐这点小麻烦,不会影响她的生活质量,却让她有了为子孙分忧、为家庭担责的庄严使命感,更使她感到凤姐对她的信任与依赖,她们的关系又上一个台阶。

  又要提到《还珠格格》,小燕子和紫薇哄她们的皇阿玛也无非这套,乃至刘姥姥结交荣国府,皆不出这个套路,以小乐趣建交,以小麻烦升华,中间以小实惠巩固,构成一部“搞定大人物”的葵花宝典。

  3、跟人得与失

  可是,无论小燕子还是凤姐,都犯了一个错误,她们跟定一个人是可取的,但不应该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她们只跟定这个人,小燕子因此得罪了皇后娘娘乃至容嬷嬷等,凤姐则将荣国府上上下下得罪了一多半。

  仗着贾母的宠爱,凤姐底气十足,黛玉初进荣国府时曾惊异于她的放肆,八十回红楼里,她总是意气风发劲头十足,不仅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甚至不在乎死了下地狱。

  她眼里只有一个贾母,拍马屁时只照着她来,贾母担心她聪明太过,怕活不长,她说这话人人都说,人人都信,惟有老祖宗不该说不该信,老祖宗惟有比我聪明十倍的,怎么这样福寿双全呢?贾母听了乐得合不拢嘴,邢夫人大约只会在嘴边挂一抹冷笑吧,从凤姐到贾母之间毕竟隔着她和王夫人,凤姐自说自话地把她们就给抹去了。凤姐平时里的兴兴头头高调行事,更让这位失意的婆婆觉得碍眼窝心。

  如果凤姐得罪了邢夫人,要怪后者心理太阴暗,有一种中年妇女式的怨毒与嫉妒,凤姐没能讨好王夫人则是她自己心气太足,太没把这位姑妈放在眼里。第三十六回,赵姨娘跟王夫人告状说少了丫鬟的月钱,王夫人不过向凤姐了解一下情况,凤姐当面一一解释,一出门便把袖子挽了几挽,踩着门槛子说,太太把二百年里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了,又说,从今以后我倒要干几件刻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她这话是冲着赵姨娘来的,但对于王夫人岂不也很不恭?一旦有人学舌,姑侄之间必生嫌隙。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儿子犯了错误,凤姐也不轻恕,还是赖嬷嬷再三求情,才放他一马,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主人王夫人知晓此事,未必不恨凤姐不给她面子。凤姐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有贾母罩着她,她才不管别人的脸色。

  连婆婆与姑妈一并不放在眼中,何况那些底下人,凤姐对于奴才的严苛令人叹为观止,无论是周瑞家的还是贾琏的心腹兴儿,都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对她的不满。

  贾母宠溺凤姐,是一柄双刃间,一方面助长凤姐的气焰——她原来就不是懂得自抑的人,另一方面,也替凤姐招来嫉恨,连黛玉都察觉到贾母多疼了凤姐与宝玉二人,招来虎视眈眈,凤姐却还是在平儿的开导下方晓得“得缩手时便缩手”。

  如此种种,为凤姐日后的悲剧埋下伏笔,贾母再疼爱她,凤姐再有实权,也不能真正越过两位夫人,而一个上司要想整你,总是能找到机会的,再加上贾琏的冷漠,奴才们的冷拳,凤姐始终处不安全之地。而且,贾母年俞六旬,朝不保夕,这座靠山也是冰山一座,随时可以坍塌,凤姐生活里的不安定因素太多了。

  同样有心机的宝钗,就不似凤姐这般热衷于跟人,尽管她也在合适的时候哄老祖宗开心,更多的时候,依然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安分随时,循规蹈矩,将她的温度均匀地分给每一个人,虽因过于理性只得到老祖宗的赞许而不是宠溺,却也避免爬得高跌得重,保持身心的安宁。

  老子曰: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跟人的结果不管是喜是悲,都是把自由押到了别人的脸色中,在得失之间,忽而趾高气扬,忽而失魂落魄,失态至此,起码有碍观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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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5-04-01   
  (八)袭人——准姨娘是这样炼成的

  当年做娱记的时候,有幸聆听到成龙传授成功之道,确切地说,是他以一个成功者的姿态,对于曾经的渺小、卑微与谦恭的回顾,痛说革命家史的同时,成龙大哥总将一句歌词挂在嘴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因为他的成功显而易见,便显得感慨颇深且倾心吐胆,令我等十分艳羡。

  后来偶有小的收获,心头不由得冒出这句话来,随即自嘲地笑,因那成功太小,配不上这等感慨,反有捉襟见肘的惨淡。但我自己确知,同样是来之不易的,在自己的命运中挣扎着,想要抓住细微的一点一点,并为此拼尽全力,那奋争的过程,一样的惊心动魄,不过因目标过于寒微乃至委琐,将一股英雄气,解构成了油腻食物过期的哈喇气。

  袭人的奋斗史正是如此。除去鸳鸯这种“素习可恶”的,似乎普通丫鬟的理想不过就是成为姨娘,小红就是欲做姨娘而不得,另辟蹊径将自己打造成职场精英,袭人较小红老成而低调,她的理想却也不出这个套路。第三十一回,宝玉误踢了袭人,半夜袭人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吐了一口血时,“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袭人担心的不是生命,而是“废人”,究竟是怎样的废人呢?结合“争荣夸耀”四字看就比较明了,不过是当上个姨娘,生个一男半女吧,废人该是指不能生育,从“素日想着”四字可以看出,她琢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然,这种梦想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袭人不像小红,是个天生的野心家,她只是个比较要强的女子,生出这等梦想,是因为有了适宜的土壤、温度与水,被各种机缘因果推动所致。

  一开始袭人的上进之路是小心伏侍主子,所以“她伺候贾母时,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伺候宝玉时,眼中就有一个宝玉”, 也许伏侍得好了,以得一个较好的结果,至于这结果是什么,年少的她未必具体想过,反正小心殷勤总不会错的。

  命运出现转机是在第六回,宝玉从艳梦中醒来,正好袭人在身边,发现了他裤子上的BUG,宝玉跟她细说来龙去脉时不由情动,强袭人领警幻所训之事。看上去是机缘巧合,但是,辩证法说了,一切的偶然都有它的必然性,这种事情落到袭人的头上,并不仅仅因为她赶对了时辰,且看曹公原文:袭人伸手为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得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察觉一半了,不觉也羞得红涨了脸,不敢再问。依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饭,过这边来。

  胡乱两字用得好,足以说明袭人的心慌意乱,何以心慌意乱,小妮子春心动矣。然后又拿了衣服来给宝玉换上,宝玉央求她不要告诉别人,换做其他女孩子,一定也跟着大为窘迫,袭人却在这里露出了她不加掩饰的好奇心,刨根问底,要知道怎么回事,宝玉便详说梦中之事,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得袭人掩面而笑。

  亏得宝玉说得出口,也亏得袭人笑得出来,虽然青春期里对于男女之事有朦胧的好奇,可是这样生猛的细节,寻常女子猝然间也难以面对吧。接着宝玉更“强袭人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

  从后文看得出,贾母心目中的人选其实是晴雯,不过是袭人自个愿意,找出这么个理由来。曹公将这一段写得平淡,写得顺理成章,只一句“幸得无人看见”了事,事实上,这于宝玉袭人二人的生命史,都算得一件不小的事情。

  元春省亲之前的宝玉,像是处于第二性特征发育期,有一种无可如何的兴奋。又是做艳梦,又是搞同性恋——他抓住秦钟和智能时,笑称睡下再和秦钟算账,那到底是笔什么账,作者写得非常暧昧;在路上看到一个叫“二丫头”的女孩,他也轻狂地以目送情,这个时候的他,侧重于性而不是情,他需要的是女子的肉而不是灵,袭人算是应运而生。

  袭人出现是年龄最多十三四岁,却有一种小母亲式的成熟,不像晴雯等,还是撒娇任性的小丫头,袭人从她出现起,就像一个女人了,传递到宝玉的大脑里,变成了性的信号,成为一种吸引。俩人遂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苟合之后,一个男人大约是急急穿好衣服,想要脱身,对于“初试”的宝玉,则成为一种依恋加习惯,从此待她与别个不同。他的那些“化灰化烟”的荒唐话总是说给她听;袭人回家过年,宝玉就带上茗烟去看她;母亲生病,她告假回家,宝玉便房中灯下,闷闷不乐地惦记;当晴雯攻击袭人时,宝玉居然要立即回太太,将晴雯撵出怡红院;甚至于他怀疑到是袭人弄了手脚,导致晴雯等的被逐之后,还想,这辈子能相守到头的人,也就是黛玉和袭人吧。

  这种依恋助长了袭人的野心,使她有勇气想像未来,所以过年时宝玉去她家,她兴头成那样,那种场景比较接近她的想像,她让家里人看到未来荣耀的雏形,当晴雯们还在撒娇任性打闹找乐子时,袭人已经在心底临摹姨娘的辉煌了。

  但是,只收伏了宝玉的心是没有用的,宝玉不能够许她一个未来,他的姨娘,还要上面来定,所谓上面,无非两人,一是贾母,二是王夫人,前面已经说过,贾母心中的人选是晴雯,而王夫人,更是不会轻易对谁有好感的人,袭人的前程,始终悬而未决。

  文中未说袭人如何焦灼,那是小红的表现,但宝玉被打,王夫人叫宝玉屋里的人过去问话,袭人想了想,决定自个过去,可见她非常注意接近领导。只是王夫人对于她的到来很不以为然,说,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经袭人解释之后,拿出两小瓶清露让她带给宝玉,袭人答应了,正要走时,被王夫人唤住了,问她有没有听说贾环说了宝玉什么坏话,袭人只说不知道,她深知没有一个领导会喜欢是非太多的人,王夫人也许当场给予肯定,过后只会反感,就算认定是贾环告密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知道了也只是白白烦恼。

  在这个问题上,袭人采取的是无为,但她的无为是为了有所为,紧接着,她在更本质的问题上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认为,宝玉原该老爷教训两顿。

  此言一出,是一场小小的冒险,若是王夫人疼儿心切,可能很不悦,但是,若说到王夫人心里去,就能赢个大满贯,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以袭人的心机,绝对不会贸然下注,多次接触中,她对于王夫人的性情必有所理了解,知道皮肉之苦与宝玉的名誉相比较,王夫人更重视后者。

  很难说袭人就是虚伪,像荣国府这样的豪门之家,有着很奇怪的道德观,丫头小厮谈谈恋爱,就是大逆不道,糟老头子贾赦打鸳鸯的主意,居然还托他老婆去说媒,好像很能摆上桌面似的,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同样,他们可以早早地在宝玉房里放两个人,解决他青春期的性需求,但是决不允许他私自和丫鬟们眉来眼去、目挑神迷。自说自话也好,自作多情也好,袭人已把自己当成贾母给了宝玉的人,偶尔偷欢也不为逾礼,宝玉和姐妹丫鬟们的厮磨,倒有出轨的可能。这种想法正好与贾家的传统契合,袭人和王夫人各自从自己的目的出发,却最终走到了一起。

  果然,她的话引起了王夫人极大的反应,在对于宝玉的教育问题上,王夫人与袭人堪称知音,俩人推心置腹,情真意切,双双流出真诚的眼泪,这一刻的风云际会,简直有过电的感觉。

  王夫人对袭人承诺: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自然不辜负你。她们各取所需,各有所获,上下属关系有时很像谈恋爱,一个想培养嫡系,一个想寻求靠山,只待一个机缘,便能形成强有力的凝结,袭人和王夫人都等到了这个机缘,谋划成了一场伟大的合作。

  以情以性始,以礼数终,袭人走的好像是洗钱的路数,从此她再不是那个不清不白的丫头,变成了一个准姨娘,薪水加到每月二两银子,享受残羹冷炙及旧衣服的福利待遇,如此种种就像一个个钉子,将袭人的姨娘身份逐渐夯实。

  她的思维角度开始发生变化,以前想的是怎样做姨娘,现在想的则是,如何做好姨娘。她的任务主要是劝谏宝玉走正道,别弄那些莫名其妙的勾当,她需要负责的上级是王夫人而不是宝玉,她要按照王夫人而不是宝玉的想法要求自己。她不再与宝玉同房,她已无须以性的吸引确立自己的位置,对于宝玉的疏远,是退一步进两步,更快更顺当地靠近姨娘的位置。

  过了明路之后,她对宝玉,由儿女私情变成了强烈的责任心,宝玉成了一件产品,由王夫人和她共同经营,她们的共同目标是,让宝玉顺利地长大。防碍这种顺利的,首当其冲要数那些女孩子们,袭人与王夫人一样,看出了她们潜在的危险,结合各自身份地位,她们有了默契的分工,袭人负责劝谏监督,王夫人则负责镇压与剪除。

  那个四儿,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夫妻,确实大逆不道,那个芳官,才来几天便飞扬跋扈,挑唆宝玉把柳五儿弄进房里,也不是个本分人,她们给怡红院增加了不安定因素,站在袭人的角度上,她的确是难以接受这两个女孩子,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向王夫人汇报也未尝不可——虽然书中没说准就是她汇报的,可是宝玉的两次逼问都切中要害,她的辩解则有虚与委蛇之嫌。

  她最不能被人原谅的,是陷害晴雯,可是,这一罪名能否确立?首先将晴雯带入灾难的是王善保家的,这个老虔婆,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想把台上风光体面的人拉下马,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她是邢夫人的陪房,和晴雯隔着十万八千里,未必打过几次交道,就因为看她不顺眼,可能还因为自己外孙女的不得意,伺机暗算晴雯。

  正赶上王夫人的整风运动,“运动”是生活的非常态,倡导者脱离了正常生活中对于“祥和安宁稳定”的诉求,千方百计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无中生有,上线上纲,将细枝末节弄成大是大非,王善保家的汇报正符合“运动”的需求。王夫人马上重用了这个嗅觉敏感的战将,把一向深负重任的凤姐都搁到一边,作为辅助其实是摆设。凤姐虽不赞成王夫人的举动却也只好违心从事,不是惧怕王夫人的威严,而是被“运动”的大潮裹卷着,就算她不在乎人家说她不尊重姑妈,怎敢担当起抵制大观园整顿风纪的罪名呢?那样的话,照王夫人混乱的逻辑,那个春宫荷包一定就是她的了,不然她何必袒护那些小妖精。

  王善保家的诬告加上存留在王夫人脑海里的坏印象,晴雯倒霉已成定局,估计王夫人也问过袭人的意见,袭人不见得会说晴雯坏话,一定也没说晴雯好话,一是不敢说——连凤姐尚且没这个胆子呢,二是不愿说,晴雯与宝玉虽然没什么,但她毕竟是贾母心中的人选,有过做姨娘的呼声,对于袭人,算是个不愉快的存在,是个战略上的敌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袭人都不会死保晴雯,也没这个义务,说起来理直气壮,但总是令人心寒,一道长大的姐妹,就那么冷眼看她进入死地吗?晴雯走后,袭人和宝玉那一席话说得非常无情,口口声声“晴雯是个什么东西”,不管她有没有起到作用,她都是希望晴雯被逐的。

  一系列风波之后,袭人收服了宝玉,取悦了王夫人,剪除了异己,赢得贾府上下包括外围亲戚薛姨妈的一致认同,离她的目标越来越近,转正为真正的姨娘指日可待。尽管真做了姨娘也无趣,比如赵姨娘,亲生女儿都拿她当奴才看,不肯认这个娘,另外一个周姨娘就更为惨淡了,但是毕竟混成了半个主子,袭人视为奋斗目标也可以理解。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贾家一朝败落,呼啦啦似大厦倾,摧枯拉朽般颠覆了既往的格局,姨娘成了一份没有前途的事业,袭人只能从头再来,阴差阳错间,嫁给了一个戏子,换成其他人还犹可,袭人是最往主流上靠的人,应该非常瞧不起戏子,好在她的柔韧性本来就比晴雯好,事到如今,抱怨着抱怨着大约还是接受了。只是苦心经营了一场的事业落得这个结局,回望袭人的漫漫来路,足以让雄心勃勃者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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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05-04-01   
  (七)晴雯:暗恋的代价

  有种很流行的说法叫袭为钗影,晴为黛影,我总不能认同这种说法,后文里会专门写到。但若论温柔懂事,袭人和宝钗确是一路,若说率真任性,晴雯也和黛玉有些仿佛。奇怪的是,小姐里宝玉爱的是黛玉,丫鬟里宝玉爱的却是袭人——虽然这两种爱不可相提并论,前者纯净、理想化,后者则有着俗世温暖的浊气,却也不能不称之为爱。

  一个男人是可以在不同层次里各有所爱的,起码有这两种层次,母性的和女儿性的,宝玉对女儿性的渴望在黛玉那里得到圆满,而温柔和顺的袭人正好满足他对于母性的需求。

  所以他和袭人在一起时,会有一种软弱的孩子气,说些化灰化烟的痴话,忍不住落下泪来,袭人温软的劝谏反倒成了一种安慰,毕竟寂寞的宝玉很少会得到回应。他们俩在一起的辰光,总有一个情切切意绵绵的气场,这种气氛,只有和黛玉在一起时有过。

  宝玉同晴雯的对手戏就正常得多,说笑打闹,不脱贵公子的本色,寒夜里宝玉把淘气的晴雯拉到被中替她焐手,也是小儿女的温情,没有一点性的刺激;一旦闹起别扭,宝玉说翻脸就翻脸,声称要将晴雯送还给老太太,看得我等读者都心寒。

  曾见有前辈考证宝玉和晴雯之间有没有爱情,并言之确凿地说有,我只嫌太笼统,确切地说,宝玉对晴雯是友谊,晴雯对于宝玉却是爱情。

  晴雯原本比袭人起点高,她虽然身世堪怜,十来岁上被卖到赖家 ,已记不得家乡父母,想来中间不知转卖了多少道,但因生得伶俐标致,得到贾母喜爱,像个小宠物一样带在身边,稍大又下派到宝玉房里,虽然因资历问题,薪水不如袭人,却是贾母心中准姨娘的重点培养对象,前途相当可观。而袭人自以为是贾母给了宝玉的,贾母对这个丫头并没多大兴趣,只当她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过比一般的丫鬟格外尽心尽力罢了。

  倘若把两个人人生比喻成一场牌,晴雯的牌明显起得比袭人好,外型才艺都属上乘,还在上级心里挂了号,袭人则一手的小零牌,几乎看不到未来。

  然而牌好者容易气足,气足者容易骄傲,一手光鲜好牌反倒打得七零八落,满手小零碎者,若是具有非同寻常的耐心,远兜近转,步步为营,常常也能打出了满堂彩来。

  对于贾母的用心,聪明如晴雯未必不知道,却不肯低首敛眉,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合格的准姨娘。也许是因为拥有的太多——贾母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她对未来太有安全感,以为一切都会如期到来:“大家横竖是在一起的”“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便不肯使用技巧,完全跟着感觉走,以一个漂亮女孩的率真与娇纵,随心所欲地生活着。

  比如宝玉在外面吃饭,看见桌上有豆腐皮包子,想着晴雯爱吃,就叫人送了回来,不成想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跑来了,自说自话地就拿回去给她孙子吃了。宝玉回来问起此事,晴雯不假思索地表述了不满,再经后事累积,宝玉又是要撵丫鬟,又是要逐奶妈,险些酿成一场大的风波。

  后来李嬷嬷是打听出这件事的,心中必然记上这笔账,晴雯不计人气指数下跌,只图一时口舌之快,李嬷嬷固然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是紧要关头是落井下石还是递一根救命稻草,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李嬷嬷她们这等“老货”的影响力,就是出现在关键时候。

  同样的事件发生在袭人身上,她就体现了识大体顾大局的广阔胸襟。宝玉给袭人留的酥酪被李嬷嬷吃掉了,宝玉刚问起这茬,袭人赶紧用其他话混过。然而李嬷嬷仍不识趣,隔天又来寻袭人的不是,且一针见血地指出袭人“装狐媚子哄宝玉”,正刺中袭人心病,袭人哭哭啼啼,以弱势的形象,赢得了宝钗黛玉一干人等的极大同情。晴雯出于妒意,也跟着冷嘲热讽,“袭人一面哭,一面拉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了这些人,还不够我受的?'”说得楚楚可怜又绵里藏针,看来袭人不只会装深明大义,也会装小可怜,先天不利使她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把个晴雯比得十分可恶,就是李嬷嬷事后想想也没话说。

  不能怪晴雯不聪明,她是太骄傲,骄傲得不肯承认现实,第一不愿意拿自己当一个奴才,第二不愿意面对袭人和宝玉云雨之后地位的上升,甚至于她最被人所诟病的,拿簪子戳坠儿,也是恨铁不成钢,她自己决不会这么不争气,因此也决不容忍。如果她是一位小姐,这等脾气最多招人非议,却不会给她带来太大的麻烦,但是她是一个丫鬟,太多的人可以左右她的命运,不说贾母、王夫人,就是对她还不错的宝玉,一翻脸照样可以撵她出去,小姐脾气丫鬟命,这不但注定了她悲惨的命运,还注定了她失败的爱情。

  晴雯爱宝玉吗?书里没有明说,可是打晴雯一出场就对宝玉的事情看得特别重,宝玉写了几个字,让她贴门斗上,她怕别人贴得不好,亲自爬高上梯地贴了;有风声说老爷要问宝玉的书,晴雯深夜相伴,还出主意说宝玉受到了惊吓,结果引起上层对大观园安全纪律的重视,把自己也搭了进去。最明显的是“补裘”这一节,贾母赏给宝玉一件雀金裘,不提防被烟灰烧了一个洞,第二天还得穿这件衣服出门,却没有一个裁缝会修补。正是为难时候,晴雯奋勇出手,不顾自己病得七荤八素的,连夜将衣服补好。她可从来不是个勤快人啊,当此际挣命补裘,完全是为了宝玉,后来袭人拿这事调侃晴雯,她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这一刻的晴雯,也是温柔可爱的。

  当然,你也可以说晴雯是敬业,或者是出于友谊,爱情与友谊,本来就很难区别,见仁见智,无法统一。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种沉睡着的爱情,一个女子对于离自己最近、最为亲密的男子,产生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感情,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爱着,只想着“大家横竖在一起的”,并在日常细节里有不经意的流露。直到最后的时刻,明白原来没有那样混沌的一个地久天长,加上赌气,才把这份很女孩子气的感情表达出来。

  这爱情与袭人的不同,和“争荣夸耀”的梦想无关,和姨娘准姨娘无关,她不计较职位,不计较福利待遇,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尊严,并想要有所回报。所以她会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宝玉怄气,对袭人冷语敲打,这些招数黛玉使了还有效,换成晴雯只会令宝玉有不解的烦恼。

  她不懂得放出和身份相符的手段,比如宝玉洗澡,让她打水一道洗,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一道洗是什么意思,应该不是眼下的鸳鸯浴吧?但是碧痕侍侯宝玉洗澡,如何会让席子上也汪着水?总有些暧昧,对于这种暧昧之事,晴雯一概回绝,和黛玉一样,她在乎的是宝玉的心,容不得丝毫的冒犯。

  晴雯的爱情尖锐、热烈而直接,但不具功利性,袭人对宝玉说,假如你做了贼,难道我还和你在一起?晴雯不会有这样的疑问,她会动用自己的智商与能力,帮助宝玉做个出色的江洋大盗,假如后者有这个能力的话。

  晴雯单纯,不世故,但有时候,不世故也等同于不可爱,因为世故这东西的目的,本来就是想让自己和别人都舒服的,虽然不乏弄巧成拙者,但没有这东西肯定难以见容于世。我们可能喜欢诗歌,却一定不会希望一个诗人作邻居,就算宝玉比我等高尚,也不能免俗,除了深爱的黛玉,其余的身边人,当然还是乖巧者省心舒服。晴雯生得再美、手艺再好,对宝玉有再多的感情都没用,她所拥有的,不是宝玉所需求的。

  仅仅是感情上的失意可以忽略不计,用八十年代人的语法叫,没有爱情又不会死!晴雯的晦气在于,她不会勾引宝玉导致感情上的失败,却因狐狸精的名声导致事业上的失败,那些老嬷嬷们终于登上舞台中心,成功地扮演了间接施暴者的角色,唆使王夫人将晴雯撵出去。

  就是这一段,宝玉让读者以为他对晴雯有着额外的感情,先是去探望,又时时挂怀,还写了一篇长文祭奠,好一个“公子多情”的模样,可我细细看来,总觉得悲哀,这一场感情大戏,始于感动,终于游戏。

  宝玉是眼睁睁地看着晴雯被从床上拖下来的,却一声也不敢吭,这个成天家叫嚷着要这个撵那个的贵公子还真是银样蜡枪头啊,关键时候,他根本没有发言权。晴雯被撵出怡红院,他悄悄地跑去探望,又恢复了感情丰富的状态,这大约是宝玉第一次拜访贫民窟——袭人家算是小康之家,有意思的是,当他发现晴雯要的茶不过是瓦罐子里颜色可疑的汤水时,不是同情,而是觉得验证了古人所云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他还是保持了理性思辩的头脑的嘛!

  打动宝玉的,是晴雯一番倾肝吐胆的诉说:“只是一件,我是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个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初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接着剪下指甲相赠,又与他交换了贴身小袄,还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没有哪一个女子有过这样直接而热切的表述,前番挣命补裘,这次赴死般的倾诉,晴雯总是以生命之光映照她的爱情,不须说袭人,便是黛玉,也从无这等极具爆发力的表现。

  有一种感动梗在宝玉心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被这个女孩子如此深爱,这爱里充满了委屈与寂寞,宝玉想像着她的感觉,又震撼又感伤。

  习惯了爱别人的人,也会恋恋于被爱,当晴雯的死讯传来,宝玉关心她弥留之际唤的是谁的名字,他太看重自己在晴雯心中的地位。但曹公再次体现出一个写实主义者的良心,对于人世极度失望的晴雯,一夜唤的都是“娘”,那个湮灭在她颠沛流离的童年记忆里的怀抱,这一刻是如此迫近而温暖,她的喊叫,是向上伸出的一只手,只要再用一点力,就可以抓住。

  宝玉不能体贴她的感觉,只纳闷为什么不是呼唤自己,小丫头的谎言重新给他注入良好感觉,文人的恶习发作了,他要借机写一篇祭文——可不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不是天天都死人的。

  他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把个文字游戏玩得津津有味,兴之所至,还声称“钳铍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呵呵,宝玉何曾是如此有正义感的人,如此一说而已,文中那些过分溢美之辞,又与晴雯何干?他要写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晴雯之死,也不过是他借来的一点茄子香。

  正因如此,当黛玉陡然现身,俩人立即有说有笑地推敲起辞藻来,越说越离谱,逐渐和晴雯没一点干系。

  宝玉之于晴雯,便是那点虚浮的情意,晴雯拼了命挣来的,维持的时间,也只是这样短短的一段而已。只剩下一句话,有歪打正着的准确: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些许哀怜之外,是与己无关的淡漠的无奈。
黑色情花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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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05-04-01   
  (六)可卿——欲望与毁灭

  欲望与毁灭也是永恒的主题,许仙的故事,讲的就是这个。

  曾觉着这个人又窝囊又暧昧,他爱白蛇,却经不住法海的挑唆,稀里糊涂随他出了家,又尘心未了,逃出来寻白蛇,连小青都不耐烦了,拔出剑来要给他一个了断,当此际,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茫然无措的惨样儿,真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恨。

  这么个脑筋不好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白蛇之痴情,法海之执着,在两边平衡用力,将一个脆弱的人儿拉拽得不知所从。

  其实许仙的处境正是人类的基本处境,白蛇是一种诱惑,是飞扬、动荡、不管不顾的欲念,让人无力抵挡。但她又有着妖的恐怖与不洁,于生命大有妨害;法海也是一种诱惑,是人们渴望安定、从容、永生的本性,另一方面,他又意味着克制、忍耐、苦苦修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愿意经历那样长的跋涉去修得一个摒弃了一切人间享乐的正果?白蛇与法海的斗法,正是欲望与理性绵延不绝的较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最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法海也只落个灰溜溜,到底谁赢谁输,还真难说清楚。

  《红楼梦》前十几回,似乎也在朝这个主题上靠,稀松平常地就死了三个主要角色,即秦氏姐弟和贾瑞,这三个人的死,都和情欲有关。

  贾瑞之死最靠近主题,此人没品且愚蠢,苟延残喘之际,上天不是没给他机会的,只要他坚持看风月宝鉴的背面,领悟一切美女无非骷髅,晓得色即是空,便可拾条命回来。可惜这家伙太不争气,任欲望做主,再三被镜子正面里照出的凤姐勾进去云雨,直到油尽灯枯,一命呜呼。

  秦钟的死和贾瑞神似,只是更为潦草,这个风流俊美的少年,方才还在学堂里勾引同性恋伙伴呢——学堂这一章倒像专为表现他的放荡而设,还和小尼姑智能儿偷期缱绻呢,却因此失之于调养,先是咳嗽伤风,几日不见,就露出下世的光景。他短暂的人生非常地概念化,似乎只是为了警戒世人:请珍惜生命,清心寡欲。

  在贾瑞与秦钟身上,曹公对于欲望是绝对的否定,到了秦可卿这儿,他的态度则有点含混与迟疑了。这个神秘的女子,身上有太多谜团,比如一个平民的女儿,如何轻松嫁入宁国府,且成为重孙媳里第一个得意之人?比如她是那样的女性化,如何在奔赴黄泉之前,对“脂粉队里的英雄”凤姐交代应变之道,殷殷之情,可比曾国藩家书?也许她果然有一番不凡的来历,甚至改变了贾家的命运,八十回后漫漶不见,容许每一种猜测存在,这里只说,她作为一个女人,对宝玉有着怎样的影响,因为一部红楼梦,也可理解成一个男人的心灵史。

  即使在未成年人宝玉眼中,她也有着触目惊心的性感,作家不言她容颜身段,另辟奚径,描写她的房间是怎样的旖旎柔靡,令人眼饧骨软的熏香,充满暗示的摆设,才子们香艳的诗与画,都是一个个指示牌,指向情欲如青草茂密生长的所在。

  宝玉被催眠了,接下来他梦游仙境,与警幻之妹可卿共行云雨之事,这一章仿佛是提纲挈领,但要是弗洛伊德来解释,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然只是一个午觉,也是刚才受了太多刺激的结果。

  我怀疑,与可卿共行云雨之事这段,是曹公自己的童年经验,很可能他真的见过这么个性感成熟的女性,虽然交道不深——关于秦可卿的描写都很淡,多是转述的印象,但那女子的一个绰约的背影,便启蒙了这个男孩的性意识,使他模糊间,懂得了男女。

  这种体验很多男孩子都有过,郭沫若小时候暗恋过漂亮的嫂子,后来做学问,人家考证甄后嫁入曹家时已经三十多岁,而曹植才十来岁,所谓情事不大可能,郭沫若便以切身经验辩驳:怎知不是一段姐弟恋呢。《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夏雨对宁静的着迷,贺岁片《手机》里,严守一对表嫂的恋慕,都属于此列,看来古今一般同,别管诗人俗人,感情的模版也就那几块啊。从某种意义上说,可卿才是宝玉的初恋情人。

  然而,性感却也是把双刃剑,赋予可卿万种风情同时,也把她带入“淫”字的旋涡,焦大的叫骂已经将贾珍和她之间非常关系坐实,她死去之后,贾珍全无礼法的大哭,更是“扒灰说”的绝妙注脚。许多人不忍看“金陵十二钗”里第一美女有乱伦的嫌疑,又憎恶贾珍的龌龊嘴脸,替她开解,说是不得已屈服贾珍的淫威,可果真如此,最肯直面现实的曹公何必在她的判词中言:情天情海幻情真,他最珍惜的就是这个情字,怎么肯用来美化一个老淫贼呢?

  我们总是想像,爱情只和那些美好的人有关,在社会新闻中,也看到有人爱上一个恶棍,却只用一声惊叹便打发了,那是非常态,是个故事,不必做体贴的理解。这份自以为是,这份对于生活的真实性和丰富性的拒绝损害了我们心灵的广度,虽然都会把张氏的名言挂在嘴边:人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也许她真的是爱他的,用身体而非心灵爱着他,没有风花雪月打底,长吁短叹作衬,没有形而上的斟酌与思索,更没有把爱情变为一宗哲学的趋势,他们之间是两个欲望强烈的男女的爱情,结实、有力、淫秽、原始,可谁能说,这样的爱情就不是爱情,谁能够,给爱情下一个精准的定义?

  可卿之死,多少应该与她和贾珍的“不正当”关系有关,就算她不是“淫丧天香楼”,而是像医生所说,得的是心病,那心病也不是无缘无故生出来的。

  对于可卿,曹公总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一方面他不惜拿最爱的两个女子做比,说她“鲜艳妩媚,有如宝钗,风流袅娜,又似黛玉”,所谓“兼美”。要形容香菱生的好模样,只一句“有些东府蓉儿奶奶的品行儿”便搞定;另一方面,却在她的判词里,不但用了一个“淫”字,还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又言:擅风情,秉月貌,总是败家的根本。多少有点不以为然。这样一种迟疑与反复,其实是曹公对于欲望的暧昧态度,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徘徊,正是白蛇与法海之间的主场变换,虽然他安排了秦可卿的死亡,就像代表欲望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却仍给后世读者留下一个神秘妩媚的秦可卿,一如白娘子在民间亲切可爱的形象。

  说到底,面对不可兼得的欲望与永恒,没有谁能有个坚决彻底的态度,即使一开始立场坚定地反对,随着叙述的深入,也会逐渐惶惑起来。

  单看前十六回,曹公似乎想写一部告诫世人色即是空的小说,除了沉溺欲望必然灭亡的实例,警幻仙子教宝玉男女之事,也是想用特殊的教育方式使他远离欲望,成为一个于国于家有益的人。她的办法跟刺激小白鼠类似,都是采用条件反射原理,先教会他男女之事,刚刚得趣,就将他带到前有深渊后有虎狼的险境,那意思是把他给弄恶心了,永远不想这码事,好像戒烟的原理也是这样的。可惜宝玉没有领略到这番良苦用心,竟就此产生了兴趣,警幻反成诲淫诲盗了,她的办法很像文革时的反面教材,什么《冰山上的来客》啦,《小城三月》啦,都是供批判的大毒草,可是当电影院里的灯一灭,多少人沉浸其中,根本记不起上面的初衷。

  这十六回与后面的风格迥异,它主题突出,内容驳杂,神仙故事、官场际遇、情色描写一应俱全,最过分的是第八回,先在回目上打个广告,说“送宫花贾琏戏熙凤”,明显地吊人胃口,谁知知旁敲侧击地描写了一阵笑声了事,极有为了吸引眼球不惜做虚假广告之嫌。这些手段,使得小说高潮迭起,卖点多多,与市面上流行的小说非常相似,最多也就是文字更雅致,刻画更细致,远没有后面章节的从容、舒缓与自信,没有那种妙手偶得的空灵诗意,它写得太紧张,太像小说了,我觉得这暴露了长篇作者开始时的不自信。

  不是每一个作家提笔时都知道要写什么,许多细节人物已堆积在他心中,他要为这些东西找到一个灵魂,使它们能够立得起来。这种寻找是一个漫长的旅途,有时甚至要走了一大半,你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在这之前,你先要上路,要在茫然的搜寻中,渐渐锁定你的目标。

  教化世人,讲述欲望与毁灭、讲述“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道理,对一个初上路者是安全的,前十六回里,他紧紧围绕着这个中心思想,然而随着笔触的逐渐深入,越来越多深沉的感情、绵密的记忆翻涌出来,单一的主题不能承载他要倾诉的全部,甚至,他都找不到可以容纳一切的主题。写到这一步,他已经由必然国王进入自由王国,不再尝试把他心灵的海洋收束到一个瓶子里,他放开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抡圆了写,情感的潮水席卷过来,淹没所有脆弱的主题。

  林白说,她喜欢那些不像小说的小说,大概因为这种小说没有参照,孤立无援,完全是遵循直觉的指引,趟出一条从未有过的路数,假如我的猜测还有一点靠谱,我真要为曹公感到庆幸,十六回后,他摆脱了既有的阅读经验,趟出了仅仅属于自己的天才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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