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周围的观众,我看到几个认识的人,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有,我以前曾经在北京的各种会议及活动中见过。我记得和一些人有过许多热烈而受启发的谈话,当时他们表现了对中国状况的清醒认识和真知灼见。我甚至记得我们的许多讨论涉及到审查制度,所有的人对此都有很明确的看法。然而现在我们都在这里,坐在自己的手上,或者保持沉默,或者礼貌地提着建议,不论主持人如何一再不厌其烦地重复要求“坦率的建议和问题”。我们同意参加这一活动时有何期望呢?我们是如何成为这台滑稽戏里的外国台柱子,配合演出以传递这样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讯息:“瞧!与我们的名声相反,共产党愿意坦率承认我们的问题,愿意就这些问题与外国人做公开的对话。”赵与孙一再声明这点: $E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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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从文化的角度来看,我们是否应该通过文化互换与交流进一步增加文化的透明度? 1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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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我觉得这个节目就非常透明、诚恳。确实,我们正反两面都应该给外国人看,这样他们能有一个有关中国的完整图画。 l$/lb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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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哪些反面是我们可以谈的呢?从赵与孙那天晚上的话来看,很明显,只有三个安全批评带,即经济、环境和腐败。这些长期问题是中国政府因各种原因而选定在公开场合对付的问题。在节目的录像过程中,赵和孙几乎是自豪地提出这些问题来作为中国坦率、诚恳面对问题的榜样。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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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那里看这场滑稽戏进行时,我越来越觉得不舒服。我脑海中的问题:“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挑战他们的虚伪?”慢慢变成“我为什么不站出来?” _J W|3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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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没有话说,在节目当中的大多数时间,我坐在那里头脑中构建着象“皇帝的新衣”般机智的话,如:“知道吗?作为一个外国人,当中央电视台上演象今天这样的节目时我很倒胃口,冒充坦率与自发而实际上却受到严格的控制。象今天这个节目似的,完全是假的,而观众,如同今天的观众一样,驯服地附和着。”我坐在那里,不断等待时机抛入这些玉石般的话。 0C/ZcfF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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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为什么不说话呢?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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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我自我斗争的心理活动大致如下: BU/A\4xQ,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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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站出来说,我的中文是否能胜任?本来我就不是一个善于当众演讲的人,要是我让自己难堪,说得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怎么办? %sr- x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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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糟的是,要是我显得好斗而愚钝怎么办?毕竟,到目前为止气氛都是温和文明的。我是否真的愿意给如此阳光明媚的闲谈扔一颗炸弹? qclc--f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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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即便我们当中的一个跨越禁区提出坦率的批评,这些话也会被从节目中删去,有什么意义呢? wAprksZ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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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人多力量不就大了吗?这些观众中有北京最显眼、最有影响力的外国人。如果我们都能发动一场小的媒体突袭,透过所谓坦率的掩饰揭示台上人的虚伪,他们能拿我们怎么办?当然,在中国相对平静的2001年不太可能对一群“外国友人”采取什么极端严厉的措施。 `**{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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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最终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如果演播室真的发生没有禁区的讨论,提出他们试图回避的问题,录像便会终止,或者取消节目,或者至少将不愉快的片段扔到剪辑室的地上。最终,除了让当权者下更大决心不让此类事件再发生外,这类举动达不到任何目的。 4.jRTL5-o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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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的一些朋友是电视节目主持人,我很同情台上可怜的沈冰,走在看不见的钢丝绳上。为什么让她的工作更难呢? Ls9NQ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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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条是,坐在我身边的是我的老朋友,她认识孙家正。因为我是她邀请来的客人,我所说的任何负面的话都会让她难堪,不论她是否同意我的观点。试图做个英雄,我可能最终会成为一个无理之徒。 ?[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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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想法在我头脑中翻转,毫无疑问,许多其他观众脑海中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最终─如果我可以代表当时在场的外国人─我认为让我们闭口不言的压力与让中国人就范的压力一样是恐惧。一种无形的但实实在在的恐惧。我们的恐惧与我们做为“中国的朋友”的特殊身份直接相关。我们中的很多人要在中国长久地待下去。我们的很多朋友甚至绝大多数朋友是中国人。我们中的很多人的配偶及亲戚是中国人。我们的工作、事业及至我们对自己的价值和身分的认知与这个国家及其文化息息相关。能够不受限制地接触进出这个国家对我们的生命及生活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为什么要因为直言冒那么大的风险呢?我们都见证或听说过此类恐怖故事,有些外国人跨越了不成文的界线而不得不永远离开这个国家。(我那个星期就听说过一个英国人仅仅因为将中国国旗印在T恤衫上庆祝中英合作而被驱逐出境。) 这个节目的第一批观众将是审查员及党的干部,他们确保内容的适宜。这些职能人士与主宰我们命运的当权者直接相通,仅此便足以让我们不寒而栗。不需要直接的威胁,就是这种潜在而真实的报复行为就足以起到震摄作用。 '!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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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赵和孙便有充足的余地划定谈话的范围、起止的界限及保存颜面的例子,巧妙地讨论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显得自己是完全新闻透明的斗士,不受丝毫置疑及反对: 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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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我希望他们(外国记者)能准确报导现实。例如,在中国许多人不遵守交通规则随意过马路。他们可以写此类事实,但是如果他们说中国没有汽车就不对了。我不介意外国媒体如何评论只要他们反映的是客观现实… &o;0%Qg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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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我曾经和一些外国朋友交谈,他们告诉我对这个国家了解很多因为他们去过很多城市。可是我告诉他们,他们只看到事物的一个方面。我对他们说: “冬季到来之前,中国政府已经考虑到千百万老百姓如何过冬;他们是否能穿得暖吃得饱。因此,尽管世界上其他国家每年有超过一千万人落到贫困线以下,中国有一千万人脱离贫困。”这是个巨大的成就。但是我们仍然有三千万人面临过冬的难题。对我来讲,穷并不丢人。我们怎么能够改变贫穷的命运持续发展并享受高水准的生活?这是个涉及我们尊严的问题。我们不应该把短处藏起来。每天,我们的电视节目都在指出并批评各种不足;我们为什么不能坦率地告诉我们的外国朋友我们还有很多不足?交流实际上意味着交心。 j"69uj`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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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观点,即中国的媒体每天都在播放对中国的批评,这些内部批评可以坦诚地与外界交流,无论对赵还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纯属无稽之谈。中国的电视并没有对中国的真正的批评,令中国觉得尴尬的消息更有可能在中国之外播出,正如赵自己所抱怨的外国媒体的负面报导。赵和孙对此当然了解,因为他们的职责便在于使这一体系能维持下去。二人决非受人围攻的透明媒体的斗士,他们实际上处于整架监控机器的核心以确保中国的媒体被过滤没有负面的评论。这个角色表现得越明显,我越意识到:我们外国人并不是那天的观众。我们只是一出粉饰太平的电视剧的小配角。 A:r?#7 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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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媒体对话有一个特点因过于明显而很少被人评论。它是通常人际关系中使用的虚伪、欺骗、留面子等各种技巧的综合。是这样的: iT4*~(p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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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发现和另外一个人就某事意见分歧,但我坚信自己立场的正确性,我将考虑突出我们的差异,明确表明为什么我的立场是正确的而另外那个人的是错误的。如果相反的,我痛苦的意识到另外那个人说得有道理而我是不对的,我便换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1Qf}n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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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政府的策略便是换话题。 YoKy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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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批评中国关押持不同政见者,中国人不是直接了当地宣布:“是的,我们把他们关到监狱里。我们这样做是合理的,因为他们威胁到我们的安全。” 相反,他们变换主题:“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应该干涉别国内政。”当美国批评中国的人权记录,中国人不是说:“你对我们人权问题的认识是错误的,我告诉你为什么。” 相反,他们换个话题:“你们的人权问题又如何呢?” IF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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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政府,所有的人,都曾经玩过类似的把戏,用美国的说法叫“转圈”(spin)。但是在中国,这个手段应用的历史极为悠久,目前已经成了官方处理一切尴尬局面的常规方法。一个政府在阻拦对它的问题进行任何公开讨论的同时,默认这么做不能建立解决问题的互动,变得极端骄傲、极端窘迫,因为每次对问题的公开否认都突现其顽固不化的的特点。在我们面前的台上正是这一思路的具体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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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这样的现状及参加者的特殊身分,讨论的主题应该是中国官方对信息的控制。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正是整个节目的副标题,我们都很清楚,包括台上的两位嘉宾。但是赵和孙却变换了话题。结果所有的概念在“新思维”中有了新的涵义。“信息审查”变成了“有效的交流”;“交流的批评”成了“无知”;“给我们你的建议”蜕变成“给我们你的沉默”。我们都心领神会并遵从了这样的暗示。 hb5K"9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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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整个晚上只有两个较为负面的言辞。一个是BBC的记者,用流利的中文,针对赵所说的外国媒体对中国的负面报导的统计,他说 ∶“换作是布来尔(Tony Blair) ,看到这样的比例他会很高兴”,他提醒每个人歌功颂德并非媒体的职责。不过这个记者还是退了几步,和缓了他论证的主旨,半开玩笑地说,世界上的领导人会很高兴媒体对他们的关注,并不会在意是正面还是负面的报导。赵不知怎的没有领会到其中的幽默,说:“我想,这大概是文化的差异。我们中国人对这类不好的报导很在意。”他仍然坚持50%的批评率太高,有失偏颇。 J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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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沈冰没有再拓展该记者的评论,巧妙地继续下一个话题,甚至让人无法察觉她有意回避就这个问题进一步讨论。她肯定是害怕这类的问题,早有准备将话题巧妙地引导到中性地带。但是令人吃惊的是,整晚的录像过程中她太少要使用此类技巧。包括我在内的观众,总体上来说表现很好、积极合作不找麻烦,象一班驯顺的穿着校服的中国中学生。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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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个节目的第二个负面评论,唯一一个带刺的评论,出自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他站起来,用无畏的、反感的口吻戳破文明的肥皂泡,说: ZLv/ot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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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您二位的职责是将中国介绍给外界,其中一种方式是通过中国日报(China Daily)及英文版的人民日报(People’s Daily)、北京综述(the Beijing Review) 之类的刊物。但我印象中外国人没有人看这些东西。他们觉得这些刊物无聊而空洞。外国人更为中国的真实现实所吸引,疮疤及所有的一切,他们认为这类刊物只是你们这样人的喉舌。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不代表真正的中国,只是粉饰、玫瑰的假想世界。是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要采取哪些措施?(注3) &P|[YP37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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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带电的评论。可以感到气氛马上就发生了变化。座位上有很多人点头、挪动。终于,有一句真话,一个情绪表达了每个人头脑中的想法。这是个应该由我们在座的外国人发表的评论,却由一个中国人讲出来了。两位官员头一次有些触动。赵转换了一下主题,说是的,我们都同意中国的真实面孔没有让人了解。但是,他继续道,他不认为被提到的刊物真有那么差,因为人们经常可以从中发现反映环境、经济及腐败问题的文章(老调重弹!)。不幸的是,这位先生的问题在节目中出现得太迟,对整个晚上的总体旋律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是它确实让我及在场的每个人感受到一丝道德的清明,让我觉得我也应该开口说话。 U@mznf*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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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始终没有说。我坐在那里,愁苦地意识到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这么少曼德拉(Nelson Mandelas)这么多谨小慎微的妥协者。当我越意识到直言的危险有多小时,我越发觉得我所以保持沉默的种种原因只是借口而已。原则上我是可以说些什么的。当然会从节目中删节掉,当然会让我的中国朋友尴尬,会给无辜的主持人带来麻烦,当然会有不怀好意的人给我记一笔。但是我应该说点什么。也许别的人会保持沉默,如果真是那样我更应该说出来。然而最终,我还是没有聚集足够的勇气来打破令人尊敬的文明。 : OY~Q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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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怀着对自己的厌恶及浓重的烦恼离开了演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