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李要回来了。
他的那艘被枝子成为怪兽的大船,从中国的渤海湾始发,绕了大半个地球,过了苏伊士运河后已经到达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口,在地球仪上,离家越来越近了。
在亚历山大港口卸货,停留五天的时间,这期间,李和他的同事见到了著名的金字塔。站在金字塔旁,放眼远望,满眼尽是土黄的凄凉,有一种大漠孤烟的萧索。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尼罗河东岸的开罗市,却到处是郁郁葱葱,高大挺拨的叫不出名字的各种树,像极了我国的南方城市。他想起《一千零一夜》里的话,“未见过开罗的人等于未见过世界,她的土地是黄金,她的尼罗河是奇迹,她的妇女就像天堂里长着黑色眼睛的圣女,她的房子就是宫殿,她的空气柔软得像芦荟木般香甜好闻令人喜悦。开罗怎能不是这样呢,因为她是世界的母亲。”
“她的妇女”让他想到花枝子。开罗是世界的母亲,枝子是他心里的女人。
在地中海航行的时候,李把枝子买给她的六条内裤,剪成碎片,一片片洒进大海。海鸟掠过甲板,欢叫着又飞入云霄,世界静的仿佛没有声音,只有蓝天碧海。
这六条内裤,已经三年,在远洋的每一天,成为李的贴身伴侣。在美国诺福克短暂停留的时候,他曾经在华人超市买过两条新的,枝子买的已经穿的很沧桑了,但他觉得还能穿,还能坚持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衣服如感情,不舍得丢弃。
是的,三年没见了。
三年前,枝子怀着第二个孩子,已经快七个月,肚子超级大,像双胞胎。李来见她,拥抱她像拥抱一个球,孩子拳打脚踢,给她一拳踢他一脚。
李跪下来,隔着厚重的衣服,亲吻了枝子的肚皮,他说“宝贝,要乖一点啊,别让妈妈太辛苦。”
那一次短暂的相见,没有太多身体的亲密接触,她像他的妻,送给李的,是六条内裤。海运学院的老师,从此变成船员,漂洋过海。
三年,枝子不记得他是回来过几次,短暂的休整,又走。他们不见。
她的163邮箱,被她称为他们的小房子,因为怀孕生子,很久不上,偶尔打开,就像咕噜滚出的苹果,一大堆。其实不过是世界各地的趣闻轶事,每一个苹果,枝子吃到最后,都是这个男人深藏着相思和爱的内核。
枝子对李的生活不是太了解,只知道对海员来说,船上是没有网络的。那么大的一艘货轮,纵然有很多台电脑,但是网卡少,船靠码头后,他们合租网络,好像是五美元一天,几个人轮流用。他就利用这短暂的网络自由,给枝子发照片,写邮件。
枝子于是看见一个海员的生活。
在温哥华海岸,他们做铁笼子,笼子里放上吃剩的鸡骨头和猪下水,然后把笼子顺着船舷边放下去,过一会去拉拉笼子,少则四五只,多则十几螃蟹就上来了。在泰国和印尼的锚地,他们钓到活的鱿鱼,鱿鱼喜欢光,他们把钓鱼钩缠上反光带,在夜里行动。活的鱿鱼除去内脏,拿开水一烫,蘸上生抽,美味无比。在加纳和贝宁,他们用两袋洗衣粉交换一只一斤左右的大龙虾。在西北澳,居然钓到过鲨鱼,先晒成鱼干,然后蒸熟,拌上佐料吃,味道还不错。只可惜鱼翅,船上的木匠拿去晒,结果长蛆了,白白浪费掉了。
甚至,在新奥尔良,他和同伴第一次看脱衣舞,在舞娘的内裤和袜子里塞上小费,舞娘神鞠一躬表示感谢,这一方水土原来也是波浪滔天,很久不沾荤的他们,规矩的像个小孩子。在巴西维多利亚的酒吧,热情奔放的桑巴舞和奇装异服的性感女郎,女郎拉他们来跳舞,好几次踩了人家的脚…
他呈献给枝子的画面,这般五彩缤纷。带着一点浪漫,让这个女人环游了世界。
枝子怎么会知道,他们遇见过索马里海盗,拿水枪扫射侥幸躲过一劫,在西非赶上内乱,炮声隆隆,他们的船一个多月靠不了岸,每天只吃黄豆和海带度日。在靠近百慕大的时候,没有遭遇沉船的危险,却目睹船上的一位要好的水手大哥突发脑溢血,等待交通艇来临的分分秒秒,像一辈子那么漫长。那一刻,死神好像和他们擦肩而过。
三年前他上船,觉得要和这个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就此永别了。生活的场景越简单,人们对过去美好事物的想象反而越来越清晰,像蛾子破茧而出,无拘无束的飞。船上的每一天,这个女人的一颦一笑像夜里航海船尾的那盏灯,有她,就不会有黑暗的恐惧。
有限的网络时刻,除了给家里报个平安,和枝子说话,是他心里的那盏灯。
三年,有过生死一线间的时候,李觉得人的躯体随时要消亡,无论赚多少钱,无论怎样爱恨情仇,一个躯壳没有灵魂和真爱,其实早就死了。生命如此轻渺,像飞鸟掠过天空,没有一丝划痕。他心头故意熄灭的灰烬,又燃起点点星火。
他把六条内裤穿烂,他对花枝子说:我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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