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爱情的“最大公约数”
——浅谈冰花情诗的美学追求
刘荒田 (美国华文文艺界学会会长)
且咀嚼这样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它被一代代游子吟咏,不思乡还好,一旦思了,贪图省事也罢,先入为主也罢,这“现成的”就浮现脑际。再看:“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这算不算人类情感之库里“闺怨”类的现成东东呢?谁一旦起了相思,在自己的情话想好之前,这一阙先“蹦”出来了。
从这些经典,我想到,冰花也属于这一类,她是立志写最具普遍性的爱情诗,感动最多有情人的“诗的天使”。
且看冰花是怎样进行这一赔率极低的“豪赌”的。首先得有本钱,她的本钱,就是悟性。她的爱情诗,总括而言,动力完全来自对世俗压迫的对抗。她的灵感之水总是储在压力锅内,红尘里的一切——道德的规范,世俗的拘囚,物资的掣肘,传统的束缚,理性的警戒,诸如此类都在给它加温,锅哧哧作响,锅身震动,只差没爆炸。蒸汽从所有缝隙冒出,这就是诗的张力。此所以读冰花的诗,总马上感受到行将接近沸点的热度。别以为诗人不安于室,老嫌婚姻是不加茶叶老添水的茶壶,跃跃欲试于找外遇。如果你这么看,就太庸俗化了。诗人何曾在世俗社会找另一个爱人?她一直在同诗谈恋爱,同高蹈在性灵中的缪斯过招。一似青春男女的初恋,一头栽进去,爱得鬼哭狼嚎,其实不过是和自己的荷尔蒙谈,对方不过是自家情欲那充满偶然性的容器。这一至关重要的底气,以《荷的心事》为证:“一朵含苞待放的夏荷/心在心事中裹缠/谁能把裹缠片片剥开/谁能把荷的心呼唤出来//无缘的人啊/不是走得太急/就是来得太晚//甜蜜的心在等待中/化为了苦莲/结果无法改变/荷的心事/成了一孔孔的藕断丝连//”
有了“本钱”,还得善于运笔。对神乎其技的冰花,我拣出两条来谈谈,一曰提炼出诗的概括性。她的成功之作,都是以爱情的“最大公约数”为依据的。概括就是覆盖,不命中人性的、感情的共同靶心,就难以引起普遍的共鸣。要做到这点,不能拘泥于过分琐屑的偶发事件,不能胶着于一己过分细腻的感触,不能纠缠于过分个人化的情绪。然而,人类诸般感情中,最隐秘最私人的,要数爱情。这么一来,写出让恋爱中人和过来人都惊叹为一句:“好!人人心中皆有,口中皆无的情愫出来了”的佳篇,无异于做一件让所有人都觉得适合的衣服,开一帖包医百病的药方。其挑战性不言而喻。依我看来,她胜任愉快,尽管写作过程中不乏不可为外人道的彷徨、焦虑乃至自我否定,也未必出手必是神品。且看《等待》:“想你/燃一支幽香/祈祷你的安康//想你/轻抚你的照片/默诵我的叮咛//想你/在仲夏的夜晚/让玫瑰花香/飘落在你的床边/用丝绸做扇/赶走你的疲倦//-----想你/是我心中的秘密/如雨/点点滴滴数着搏脉//想你/是我心中的甜蜜/如歌/飘飘逸逸抒发着情怀//想你/是我最温柔的等待//”恋爱中人,谁没等待过?好在都没等成洪水来时抱桥柱死掉的尾生。诗人把大众化的等加以渲染,曲尽女性在这一过程的幽密心思。结尾尤其妙:想你,是我最温柔的等待。想就是等,等就是想。想多久就等多久。这等痴心!普通吗?当然;绝吗?绝。我简直要把这貌似平平无奇、细细品咂却隽永无比的短句,誉为现代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二曰向古典靠拢。要使诗作易于流传,须琅琅上口,易于记忆。欲达此,则要剔掉流行新诗散漫拖沓的通病。冰花的诗,多数排列整齐,多用排比、对仗,注意匀称和整饬,适宜朗诵,这是她从旧体诗和早期新诗借鉴的,但经过改造,并无削足适履的痛苦。“还是徘徊在陌生里吧/让我在梦里读你/从春天到冬季//还是放飞在遥远里吧/让我隔岸看你/从黄昏到晨曦//”(《五月的花》),这是递进式。“六月的花园/每晚都有新的幼芽冒尖/每晨都有新的花朵绽开//六月的海洋/拥抱蓝天的梦想/舞动浪花的翅膀//”,这是并列式。她的短诗,基本押韵,未必隔行押,有时以韵脚遥作呼应,蕴藏画龙点睛的匠心。
总得来看,冰花是有独特的美学追求的卓越诗人,她的诗路,比起网上一抓一大把的诗人来,艰难得多,寂寞得多。这样的冒险,成功了,就是《唐诗三百首》里以一首《登鹳雀楼》独步千古的王之涣;失败了呢?也不要紧,继续写就是,反正来日方长,冰花,努力吧!
2010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