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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尔林兔:《误读红楼》
黑色情花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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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19、回望雨村)



  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就算是轻烟冷翠绿玉红妆的大观园,照样有不动声色的拼杀。你要知道进退与取舍,懂得眼神与分寸,温软的言语下,可能就是冷冷的杀机,你要做一个对生活充满警惕的人。

  不善设防者,被淘汰出局,手腕高强的,却未必能永远留下,命运如黄雀在后,又如一个懵懂的顽童,天知道他会怎样出牌,任你步步为营,总抵不过它釜底抽薪。

  回望雨村:一部现实版的才子传

  灰姑娘的梦想总是定格于一场华美的婚纱秀上,从此她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生活,这是西式的童话。中式传奇则是才子佳人,皇榜高中,大大的“完”打在纱帽凤冠夫妻对拜的一瞬,仿佛他们一生都笼罩在这样的完美与喜悦之中。

  戴安娜王妃的遭际令那童话破绽百出,贾雨村的人生轨迹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现实版的才子传,他登台之初,足以充任《西厢》《牡丹》这类偶像剧的男主角,同样的剑眉星眼、仪表不俗,同样的功名不遂、书剑飘零,甚至同样的淹蹇于赶考路上,郁闷地且在破庙中存身,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都处于温饱线以下。

  这时就该一绝代佳人出场了,春光窈窕,春心寂寂——文人们都喜欢想像人家女孩子是寂寞的,竟于浮世中识得英雄,一双温软的小手,拂去平生几多不得意。这安排可谓体贴,仕途暂时进入瓶颈区,惟有别处寻找生趣,谁说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若是世界久攻不下,一个女人的青睐也可支撑起男人的信心。

  可贾雨村周围,似乎很缺遇到美女的机缘,既没有美女来上香,梦里佳人总也不能在现实中兑现,唯一走动的甄员外家小姐尚幼,没有一个女子可以配合他上演这出风流戏文。

  有佳人要演,没有佳人创造佳人也要演,君不见风流才子胡兰成逃亡路上不误给自己制造桃花运,要想人生多姿多彩,要想活出一点才子派头,就得发挥主观能动性。

  皇天不负苦心人,贾雨村的佳人终于出现了。尽管见面的场景有些尴尬,那天他被甄老爷约回家聊天,没说上三两句话,有个明显比他更重要的“严老爷”来拜,甄士隐慌忙出去迎接,将他一人丢在那里。无聊中的贾雨村左顾右盼,正与一个丫鬟四目相对,这丫鬟出于对生客的好奇,又回了那么两次头。

  一个无心的回眸,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临去秋波那一转”了。虽然这丫鬟不是莺莺丽娘这等名门闺秀,也无十分姿色,但已经可以充数,以贾雨村的聪明,未尝不知道那等铺排都是文人自个过瘾的,这个丫鬟,于他却是最有可能的一个。

  他欣喜若狂,开始相思了,开始写诗了,开始顾影自怜了,休怪雨村轻浮,窘困如他,原也找不到更好的娱乐项目,做做情感体操,也可以给生命增加一些柔软度。

  然而《红楼梦》到底是一部写实的书,接下来既没有红娘抱枕,也没有红拂夜奔,连贾雨村自己都仅仅是一种心理活动,因为就算他有心,丫鬟娇杏未必有意,就算真的两情相悦,活在众目睽睽之中,也很难暗送秋波,贾母就批判过才子佳人戏可操作性太差,不是每个人都有小红那样的好身手的。

  贾雨村的爱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也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就像我们年轻时都经历过的那样,某年某月遇到某个人,留心过,惦记过,错过,想起来总是又寂寞又美好,是谁说,最浪漫的事是没有后来的事。

  可是贾雨村的故事却圆满了,他当了官,正遇到娇杏在街上买线……,用说书人的话叫做,也合该她走运,先是做了知府太爷的二房,又迅速生子,还赶上大老婆染病去世,阴差阳错就做了正室夫人,真是东家不倒西家不富啊。这样说来似乎恶俗,但是,当佳话出现在现实中,必有世俗的底色,比如白流苏的倾城之恋,是生存本能而不是爱情敲定了一桩婚姻。当这个名字与“侥幸”谐音的女子抱着大胖小子,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知府夫人的尊荣时,她决不会像《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里的萨宾娜,计较她和贾雨村的爱情是不是一部误解小辞典。

  好也罢歹也罢,张君瑞柳梦梅们的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一个大团圆截住之后的若干种可能,这些可能,将统统由贾雨村来续写,他的重头戏,更在才子佳人之后。

  让我们继续把贾雨村置换成张君瑞或柳梦梅,他们博取功名之后,又会怎样?他们能够为政清廉,成为一个成熟的官员吗?能够戒骄戒躁,和同事上司处好关系吗?我看很困难,文人的自命不凡,初入道者的缺乏经验,以及年轻人特有的毛躁与傲慢,使他们必然处处碰壁,这一点,可以参看王跃文的官场小说。

  贾雨村也走了这么一小截弯路,上任不到一年,就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他“性情狡猾,擅赚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寥寥数语,囊括了初入道者多少易犯的错误,每一个字,都是贾雨村为他的激情与卤莽付出的代价。

  于是被革职回家,贾雨村表面上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他是很有点养气功底的,前番就秀过几回。一次是甄士隐迎接“严老爷”,把他丢下之后,一直到开晚饭也没来招呼他,他也不动声色。甄士隐是无心之举,高阳的小说中,田光可就是这么考验荆轲的,通过考试者,称之为“深沉”。二是甄士隐赞助他进京赶考那次,他收了银衣,也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这就是洒脱了。

  如同多数才子一样,贾雨村自有他的性格魅力,他有落拓不羁、善解人意的一面,比如大众舆论的代表冷子兴跟他说宝玉将成酒色之徒时,他凭有限的信息判断出此人决非寻常之辈,更说出一堆道理,论证贾宝玉兼具正邪两气,可与许由、陶潜、阮籍、嵇康之流类比。整本书里,对贾宝玉鉴赏得如此真切的惟有他一人,黛玉的见识,还真像出自他的门下。

  他不是无趣的人,所以“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隐、“谦恭厚道”的贾政到“有作为大本领”的冷子兴,都乐于与他结交,就是林黛玉的老爸林如海,对他也不是对一般家庭教师的语气。罢官之际,他犹能把姿态做得好看,将家小送回原籍,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去了。他心里真的不痛吗?当然不是,从后来表现看,他决不是不热衷的人,不过他的深沉,他的洒脱,使他能够稳得住,把得牢,不让那些同僚看笑话而已。

  四处漂泊的日子里,他以进士之身谋取西席之位,该将那隐痛数过多少遍?只是独自惭恨也无用,倒不如打点起精神,享用眼下的每一时刻,贾雨村这时的表现倒也可观。

  咸鱼翻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朝廷启用已经“靠边站”的官员,再加上林如海与贾政的帮助,贾雨村重新回到他的舞台上,且看他如何展示身手。

  一下马就有一桩人命官司,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苦主一张状纸告到大堂上。贾雨村听了,不由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再拿不来的?”咦,贾雨村倒是一脸正气嘛?

  且慢赞扬,此刻贾雨村发飙,一则他尚且不知凶犯的来头,二来是新官上任,少不了要作场青天秀,这疾言厉色,正是要赢得利益最大化,如果凶犯只是一般民众,贾雨村的这场秀就成了。

  偏偏就有个门子跳了出来,制止了贾雨村老爷的雷厉风行,还从顺袋里扯出一纸护官符,贾雨村方晓得其中厉害。跌过跟头的他不会在一条阴沟上跌倒两次,遂向门子请教,怎么了结这案子。门子的办法简直耸人听闻,让他只称善能扶鸾请仙,算出薛蟠打死冯渊是因前世孽缘,如今他又被冯渊的鬼魂索了命去,两人夙孽已结,案子也就这么了了。贾雨村听了都笑,这门子的主意是太绝了些,可是他后来不也同样胡乱判了此案,不知道那具体如何行事,和门子的荒唐主意也只是五十笑百步的区别吧。

  门子是真小人,既能毫不掩饰地给贾雨村出搜主意,也会因不忍看见英莲愁苦,让老婆跑过去劝慰,他的那一套,都是最底层人士的做法,不缺乏温情,却更重视自己的利益,他也不算不聪明了,从顺袋里抽出的那张护官符,就可看出他早就做了准备。

  然而贾雨村却是个伪君子,他可能被门子的提醒惊出一身冷汗,却对这个善意的提醒者并无好感,他不喜欢失措的一刻,有人冷眼旁观。再说了,门子也太赤裸裸,不但自己是小人,也把对方当小人,小人的逻辑,小人的做法,也试图以此与贾雨村建立小人的同盟,这些都令贾雨村不爽,最起码此刻,他还不愿真的就当自己是个龌龊的人。

  他将门子发配,一方面是新光堂不愿意见到老邻居,另一方面,大约也因为门子的存在,总是提醒着他自己的龌龊。门子原想攀附知府大人这棵大树,不成想弄巧成拙,一个真小人是看不懂伪君子的步法的。

  林冲上梁山,王伦要他杀个人做投名状,投名状的意义在于,把这个人染黑了,使他离家越来越远,断了回头的路。这起糊涂案,也是贾雨村交给官场的一张投名状,当他徇情枉法,仓促判下,再急作书信二封,到贾政和王子腾那儿讨人情,他就是在这条路上迈出了一大步,彻底作别了偶像剧里的诗情画意。至于说他当年答应甄夫人帮她寻找女儿,如今已知下落,却随她去了,实在是细枝末节,人命关天的事情都处理得轻描淡写,一个女孩子的命运又何足挂齿,她家对他的恩情已是久远,何况在讨娇杏的过程中,他也算还了情。

  此回梦稿本有回前诗:“题曰: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前物多情,君恩或可待”,一个伪君子,一个无行文人的嘴脸昭然若揭。

  贾雨村下面的表现更无足观,曹公似乎都懒得写他了,他都是作为背景,出现在别人简略的叙述中。三十二回中他拜访荣国府,要贾政找宝玉出来闲叙,这和前番他对宝玉的理解挂不上钩,不过为了表现他拿荣国府二少爷当成大人一般重视,是讨好贾政的一种手段而已。此刻的贾雨村,大约连他当年说过的那些话都不记得了,更熟悉的,是所谓仕途经济的套话,宝玉没有发现他一丁点不寻常处,只当他是一官油子,根本懒得见他。

  四十八回中贾赦看中落魄文人石呆子的几把扇子,要贾琏去讨,无奈石呆子穷得吃不上饭,也不肯转手。贾琏没有办法,已经官至京兆尹的贾雨村却有的是办法,诬赖石呆子“拖欠官银”,以变卖家产为由,将石呆子的扇子查抄,呈给贾赦,弄得那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贾赦弄到扇子,又拿来问贾琏,贾琏说了句仗义的话:就为了几把破扇子,把人家弄得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就为了这几句话,我对贾琏总也讨厌不起来,和损人利己仗势欺人比起来,私生活上不检点真算不了什么。倒是贾雨村,他连贾琏的觉悟都没有,而读者如我看到此处也不感惊讶,他不过是将当年那片遮羞布扯下了而已。

  目睹着贾雨村从清寒的布衣才子,学而优则仕,一点点被官场扭曲异化,彻底失去本色,只觉得顺理成章。才子不是君子,有的是聪明而非智慧,他的思想框架如同平行四边形,容易变形,容易妥协,容易为自己找到借口,不但可以无耻,还可以享受自己的无耻。

  只是,我常想像,贾雨村是否也会在某一个洁净的月夜,试着寻找一条回到从前的路,隔着苍茫时光,隔着欲望的灰网,望向庙里的多情少年,是否会有一丝惆怅,冰裂纹一般,从那颗藏污纳垢的心灵中炸开,文人的旧习,就像还没进化完的尾巴骨,在官袍下面,隐隐地作痛,他于是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黑色情花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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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发表于: 2005-04-01   
  误读红楼(20、凄惨贾瑞)


  贾瑞的原始资本

  贾瑞的故事很像报纸上的社会新闻,一二十岁的无聊青年,尚未娶亲,看多了黄色小说,一腔“郁闷”——此处可解为“郁达夫式苦闷”——无处排遣,蓦地见了这么一个“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的堂嫂,怎能不“身上已木了半截”。何况权力产生魅力,“成千上万的银子都从她手上过”,对于贾瑞这种“贪便宜没行止”的人,更有莫大诱惑。

  他迷上凤姐我是能理解的,我不明白的是,他何以自以为能轻松搞定凤姐,不会招来任何麻烦?

  且不说人家是有夫之妇,老公虽是花心大少,但这会儿尚喜新不厌旧,小夫妻间打情骂俏,载笑载欢,“一从二令三人木”,眼下还是第一阶段那个甜蜜的尾声。就算凤姐天性风流,不顾妇道规矩,无视合府上下人多嘴杂,想要弄一场非常规爱情,男主角也未必会落到他贾瑞头上,搜尽字缝,没看见他有哪点好啊。

  他肯定不是个帅哥,《红楼梦》里最喜欢谈论人家长相,上至北静王,下至秦钟,再不济还有香怜玉爱一干人等,但凡清俊人物,一个也不拉下地要赞赏一番。至于贾瑞,书中对他相貌一字未提,好男色的薛蟠在学堂里寻找同性恋伙伴时,贾瑞也是充当他们的保护伞而不是其中的一分子,可见他的相貌最多也就是中等偏上,没有过人之处。

  小白脸路线是走不通了,若是家境甚好,凤姐就算看不中,多少也会留点情面,可惜贾瑞不但要沾荣宁二府的光,如前面所说,连薛蟠的好处也要蹭。并不是他家里管得紧,像宝玉那样“虽然有钱,并不由我使”,后来贾瑞病入膏肓,喝碗参汤也要到荣国府去讨,其凄凉寒酸可见一斑。

  当然,也有天生有女人缘的那种人,虽无财无貌,却乖巧聪明,最擅讨得女人的欢心,贾芸就有这种潜质,但贾瑞绝对不是这种人,看他勾搭凤姐的几步走,何等粗蠢愚笨。

  首先在一个最不合适的时候出现,那日在宁府花园,凤姐刚别了重病的秦可卿,对着黄花满地,白柳横坡,自是感慨万千,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贾瑞像个鬼一样地突然出现了。他以为是惊喜,凤姐那里却是惊吓,余悸未消之际,怎么会对他有好印象?他还在那儿秋波暗送眉目传情,不止是不合时宜,简直令人厌憎了。

  偏偏他还看不懂凤姐伪善的笑容,没准还觉得已有了两三成把握,再次寻上门来,见了凤姐,那话说得比刘姥姥初入荣国府还要蠢笨。刘姥姥是大智若愚,分明用自己的笨拙来烘托对方的优越感,贾瑞却上来就试图挑拨凤姐夫妇的感情,说贾琏别是在哪儿绊住了腿。想凤姐这等要强的人,即便对贾琏并不放心,也决不容他人说嘴。贾瑞一开始就犯了凤姐的忌而不自知,当着丫头的面又想动手动脚,凑上去要看凤姐的荷包,又问戴什么样的戒指,似这般有一搭没一搭说鬼话,胡适据说很在行,贾瑞的表现毫无创意。

  这一节脂砚斋说凤姐是“立意索命”,真是天大不公,凤姐分明是防守型的打法。只怪贾瑞这厮太愚蠢,他自说自话,自以为是,每一步他都是那么笃定,那么不假思索,大概,他以为,只要他贾瑞一出手,天下女子,哪怕如凤姐这般“刚强”且见过世面的,无不应召而来吧?凤姐再三诓他,竟不能他使有丝毫的省悟,这样执拗的好感觉倒是从哪儿来的?

  这无关品行,一个勾引者的辞典里没有“道德”二字,只说技术。同样是做混蛋,西门庆就做得比他专业,为了勾搭潘金莲,先是打听她的来路,做到知己知彼;再与王婆合谋,制定“捱光”文案,竞选总统也不过如此了;然后循序渐进,建立感情基础,关键时刻他也是先试探,确知有十分把握,方该出手就出手,最终取得完胜。

  就是后来凤姐的老公贾琏勾搭尤二姐,也未敢唐突,找了个贾蓉做狗头军师,再跟二姐套磁。有意思的是,他与贾瑞一样,也是拿荷包做突破口,要尤二姐荷包里的槟榔吃,但不同的是,小丫头一来,他立即有所收敛,给有风尘案底的尤二姐留足脸面,更在还荷包的时候将自己戴的一个汉玉九龙佩递了过去。

  休要小看这一举动,这不单是说明贾琏肯投资,更说明他懂得女人的心理,就如现在的女子在乎情人送的钻戒一样,你以为她是看重那个会反光的石头?她看重的是男人的心,虽然感情和金钱未必成正比,可是,男人总不会拿他自己的钱包开玩笑吧。

  如此善解人意,如此慷慨大方,如此苦心孤诣,如此做足文章,贾瑞一样皆无,陈村老师说了,你要是不屑于跟人家比脑子,你就跟民工比体力,可是贾瑞他老人家连体质都不好,连冻带吓,就生了一场大病,看他一开始那心急火燎的样子,还当他火气很旺呢。

  重新回到原先的话题上去,这么个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人,打哪来的信心,竟以为能将凤姐拐上他的床呢?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个男人,就天然地拥有了原始资本?

  然而这的确是答案,非但是贾瑞,拿性别当资本也是某一类中国男人的传统,好像他是个男的就足够了,再不需要其他的。唐僧就不算在内了,人家本非肉体凡胎,他的元阳确是稀缺资源,一天到晚被女妖精们惦记着不足为奇,我纳闷的倒是七仙女和田螺姑娘看上的那两位哥哥,他们又有哪点好,让两个仙女宁可做生活下降者,为他们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你说他是老实忠厚?他倒是想大歼大恶,有那个智商和条件吗?说到底,董永哥哥和田螺姑娘的心上人不过是最为普通平庸的男人的代表,他们代表着男人的某种愿望,就算自己降到最低,凭着自己是个男人也可混日子。

  这个传统到了文人笔下,又被发扬光大,《聊斋》里的书生,总有狐狸精缠身,狐狸精们不但貌美如花,打理生计也是一把好手,没几年就带着全家致富奔小康,又赶在七年之痒前自行消失。这才叫——做男人挺好。到了贾平凹的时代,狐狸精们都不出来了,好在女人们开放了,《废都》里的女人们,别管是有夫之妇,还是黄花少女,连同风尘女郎,见了庄之蝶这个老男人,纷纷宽衣解带,归心低首,那个职业妓女,连钱都不收了。《废都》完了是《成都》,里面的男主角也一路通吃,白领丽人,油腻腻的老板娘,皆趋之若骛,以与他上床为快。

  好在此类文字一出,便有女人写文章置疑,虽然打破了男人们的白日梦,却也使他们了解真相,不至于贸然下手,自取其辱。贾瑞倒霉就在于那时女人是没法就此问题发表见解的,他上了当,真拿性别当资本,雄赳赳地登堂入室,无端端搭上一条小命,九泉之下,他能怨谁呢?那些文人也不是存心骗他,他们真的是做如是想的啊。

  曹公言说女子之美,我见犹怜,描摹男人的可笑可憎,也入乎内而出乎外,逼真锐利,在男性作家里,他是最没男人气的一个,切莫以为“男人气”是个好词,它还包括了酸气、怨气、戾气、头巾气……这一切构成了宝玉说的浊臭之气。正因为他对男女有着更为真实的认识,他笔下才出现了清新健康的男女关系,就是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偶尔荡过来的这一处闲笔,也写得如此真切,到现在也没过时。
水做的鱼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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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  发表于: 2005-04-02   
情花辛苦!
查了一下本文作者,是本坛元老之一“尔林兔”,久仰!
介绍词如下:
作者简介:忽如远行客,属兔的天蝎座女子,另有网名“尔林兔”等,闲逛于网络四年有余,曾入选“中青在线十大网络写手”。
  现实中为传统媒体编辑,负责婚恋、女性等版面,多年来立志成为感情专家,面对幽深繁复的感情世界,希望能如外科医生般迎刃而解。惜哉多理论而少实践,只肯纸上谈兵,不敢以身试法,鸿鹄之志蹉跎于庸常岁月,非但不能洞若观火,反倒常常一脑子浆糊。
  写过专栏和小说,有长篇小说《刘有余离婚记》刊登于《作家》杂志。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冰花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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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楼  发表于: 2005-04-02   
黑色情花:


你对红学很有兴趣呀! !


[ ������Rose Lu��2005-04-02 16:28���±༭ ]
http://blog.sina.com.cn/m/binghuablog
二句三年得,

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

归卧故山秋。
卡拉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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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发表于: 2005-04-04   
Re:误读红楼作者近照
误读红楼作者闫红照片
图片:yanhong.jpg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卡拉 离线
级别: 总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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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发表于: 2005-04-04   
误读红楼,我的阅读经验
                   ---闫红
  
  我看红楼,是把那些人看成身边的亲友与邻居,有时也当成我自己,推心置腹、推己及人,打量、比较、揣测、估摸,获得细微的经验,妄图将这经验淬打成一把钥匙,小心翼翼地去开启那些纷繁多变的灵魂。这个过程进入得越深入,我就越觉得,他们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这和我的阅读经验有关,幼年开始读红楼,一看就是许多年,起初因为寂寞,物质匮乏的八十年代初,没有很多读物可供选择,后来则因为迷恋,不是爱上了宝哥哥或者林妹妹,爱上的,是那样一种宏大的生活气氛,和由那生活带出的万千感慨。
  
  读了那么多遍后,逐渐觉得人物从纸上凸现,仿佛那套叫做《红楼梦》的书,是一座迷宫似的房子,那些人住在里面,从未止息地演绎着自己的悲欢离合。当我随手翻开,便是与他们相见,虽然只能做个旁观者而不是参与其中,可是在日复一日的注视中,我对于他们,渐渐熟识起来。我自以为了解他们的性情,能够判断那些细微动作下的感情波澜,当他们突然悖离日常状态,我也能够迅速找到那谜底,做出合理解释,对于一个在你身边活了那么久的人,当然会有这样的了解与理解。
  
  也许是这种自信过于坚定,长大成人之后,当我看到一些红学著作时,不由大吃一惊,抛开那些繁复的考证文章,单就文本做出的分析,与我一贯的理解就大相径庭。
  
  比如蔡元培先生的革命说:宝玉爱吃胭脂,表现了满人对于汉文化的倾慕,胭脂者,红也,朱也,朱明王朝也,好吃人口上胭脂,则是言拾汉人唾余也;书中的女子,指的是汉人,男子,当然就是满人;宝玉是玉玺,贾宝玉,当然是伪朝之帝系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说法虽使人惊讶,但作为革命家的宣传手段倒也可以理解,它的体系与我的相去甚远,亦可敬而远之并不犯冲。让我困惑的,是那些和我一样把红楼当成小说来读,在理解上却相去甚远的。
  
  我说过,我从未敢把红楼人物看成夹在书中扁扁的纸人,而是我日日所见,有血肉、能呼吸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如此平凡,又如此真切,就连赵姨娘、邢夫人们,在我眼中,固然贪婪与愚蠢,却也有弱势的委屈与惨淡,我甚至可以想像,假如我真能切近地走进她们的生活,在某一刻,无意中瞥见那受伤的眼神,以我软弱的心性,也许就忘记她们所有的过错,生出深深的同情来。
  
  当然,红楼里,也没有完人,俞平伯《红楼梦辨》里说:“作者对于十二钗,一半是他的恋人,但他却是爱而知其恶的。所以如秦氏的淫乱,凤姐的权诈,探春的凉薄,迎春的柔懦,妙玉的的矫情,皆不讳言之。即钗黛是他的真意中人了;但钗则写其城府深严,黛则写其口尖量小,其实都不算全才。”爱而知其恶,乃是大慈悲,把一个人误当成天仙来爱很容易,见到他(她)的原生态,比所有的人更了解他(她)的缺点,及至被这缺点所苦,所折磨,仍然投入那样的热忱与诚挚,才能叫真爱。
  
  所以我不大能理解或扬黛抑钗或扬钗抑黛的二元对立,也不看好别出心裁推湘云为真正的主人公的新发现,以及更进一步的,把所有的人物都描出红白脸来,分出左右忠奸,上演一场是非分明的大戏。比如酒酒质疑,林妹妹的钱哪里去了?她老爸是巡盐御史,为什么一分家产没给她留下?一定是林妹妹的钱是被贾母和贾琏合伙私吞了,林妹妹回苏州奔丧,是贾琏一路护送,贾琏后来又说,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这个“再“字,必然是从上次私吞林妹妹的财产说起。想来该是贾母私吞外孙女的财产之后,原想撮合宝黛姻缘作补偿,时间一长,看到薛宝钗更好,想赖婚,遂造成哀感顽艳的宝黛悲剧。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撇开法律界已不看好的“有罪推断法”不算,我还觉得,这更像通俗读物上的故事,最多只能上《三言二拍》,情节曲折,悬念迭起,结局令人大吃一惊,还有点惩恶扬善教化世人的意义,可是,若红楼梦的格局局限在这个层面上,怎么还能打动古往今来的无数读者?引得那么多聪明的头脑探幽钩沉、争讼不已?
  
  窃以为,红楼之好,正在于没有明晰的是非,这一点,比较像真实的生活,活在我们身边的那些人,你能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人性如此复杂而混沌,会因时间、地点、心情、气场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现,我们的认识也在不断做出调整,活到老,调整到老,除了那些大奸大恶,大多是直到盖棺也无法得到定论,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
  
  最难表述就是这笼统印象,画鬼容易画人难,把人分成红白脸,只要把颜料朝上抹就成,这模糊的中间状态,需要屏息静气,细细描画,功力不逮或积攒不够,必然捉襟见肘。
  
  红楼梦里具有灵魂性的情节,比如黛玉葬花、湘云醉卧、龄官画蔷,都没有激烈的冲突,也不靠故事性来勾引或挑逗读者的好奇心,它从容叙述的,都是细水长流的时日里的平凡细节,但就是这些轻易便会忽略的细节,让作者晕染出了最近真实的人物,真实所以可信,可信所以能将读者催眠,我们不自觉地给予作者完全的信任,任由他牵着我们的手,从最寻常的路径走入生与死的思索,存在与虚无的思索,激起五脏六腑的大恸。
  
  就是那些情节性较强的,像和凤姐有关的章节,比较有悬念、有起伏,很能吸引人,可我以为它的落脚点也不是情节,让我们长久动容的,还是那样一个生命力四射的人物,她的口才心机,与我们已经预知了的悲剧性的命运。因为是同性的缘故,我还留意到一点,是她在职场与情场的成败得失,精明强干的外表下,作为女人的一种弱,她常常引发我一种跨越时空的同情,对于更广泛的女性命运的同情,我有一篇文章专门写到她和尤三姐的关系,叫做《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把红楼人物当成真人,固然消解掉戏剧人物的一惊一乍、左右忠奸制造的情绪消费,却赋予人物更幽深曲折摇曳多姿的人性。
  
  基于这样一个基础,我猜红楼的后半部也不会彻底翻牌,不会让我们恍然大悟地发现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曹公要讲的,是生命的大孤独、大无奈。真正的悲剧不是剧中小丑其间拨乱,而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宝黛之恋若只因家庭阻挠,外部压力太大而告终,那是“怒”,而不是“哀”,倒是薛姨妈所说的这种:“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栓的,再不能到一处”,才是致命的悲哀,怒在肺腑,轻易便可消散,哀在骨子里,在灵魂中,一生如影随形。
  
  奇怪的是,我看到有的学者竟不注意薛姨妈的这段话,反而更留心查抄大观园时薛姨妈亦入住大观园,于是怀疑查抄事件和薛姨妈有关,这就是没拿薛姨妈当真人,而是当小丑,窃以为是一种屋下架屋的读法,视最为丰富深邃的生活经验为无物,倒从戏剧故事里获得灵感。
  
  俞平伯说,红楼是一面公平的镜子,一丝不错地映照着现实生活,张爱玲所言的写作理想“平淡而渐近自然”就该是如此吧?曹公自己也曾说:“其间悲欢离合,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寻踪,不敢稍加穿凿,致失其真。”“因见上面大旨不过谈情,亦只实录其事”。都是说。红楼是贴着生活的底子,一笔一笔描来的,想要对它做较近真实的理解,必须动用自己的生活经验,要以身边的芸芸众生为参照,而不是那些耸人听闻的大特写,否则,就是低估了曹公。
  
  把红楼梦当成生活之后,阅读会变成一次漫长的旅游,一路所见风景,也许不够奇崛,却有着安缓的韵味,而且和你的生命一道朝前深入。衣带日已缓,岁月忽已晚,时光如水从生命的两岸掠过,只有这本书,不,那样一个华丽而悲凉的世界,驻扎在我的灵魂里,变成我生活的另一部分。
  
  PS:《误读红楼》由“北京精品书坊”出品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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