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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沙克:写给女儿阿忆的诗(1989-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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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6-09-17   

沙克:写给女儿阿忆的诗(1989-2016)

沙克:写给女儿阿忆的诗(1989-2016)



1992年阿忆骑马

1992年南京,阿忆和她母亲在黄昏的马路上行走,这是她母亲唯一的永远的背影




写给女儿阿忆的诗
        (1989—2016)


当你长大成人,我才发觉我没有能力给予你什么。姑娘,我在看着你走路呢。    ——前言






1、[给女儿]

摇篮已经编织好了,就藏在花园中央。女儿,风的手臂不断弯曲,晃你的摇篮。花园的每一片叶子下面,有你细细的唇迹。女儿啊!
也许你的蜻蜓幼体随着胎梦,溜到我发丛中的小溪里了,向早熟的娃娃鱼请教世态炎凉。溪水单纯如你的眼,不掺一星世俗味。可是,女儿,你的鸽子眼早已黑白分明了。我的解释是徒劳的,是什么?为什么?
我的幼体也是在无鳃的水中度过的,不过水特混,特咸,特涩,铁青色的。因而,我不能遗传给你甜俗的童年和财产。女儿,别担心啊,我有一弯人人都有的新月,像聪明的小枕头,像闪烁着仁爱的梳子,离你无穷大的小脑袋很近很近······

(写于1989年7月阿忆出生前三天,发表于1989年10月25日《青年知识报》)

1989年9月,阿忆两个月时



2、[梦唤母亲]



一看到别人的母亲
一想起自己的母亲
两岁便远离母亲的儿子
就泪眼泥泞
谁能知道我从母亲身上
飘落的爱是几位数
她又在天外微笑了
很勉强,很虚幻
为什么不掉过头来
母亲,你的鬓发
该又稀落了许多

儿子在别人的屋檐下躲雨
水珠滴答着伤心事儿
(桥墩下河水上涨)
漩涡将要套住我的脖子)
母亲从毛玻璃中虚晃而出
用给我擤鼻涕的手
撑开蘑菇伞
朝阳升起,晒干儿子的梦境
(母亲一生的忧伤)
被孔雀的鳞片掩盖着)

儿子嗓门喑哑,找啊
从她为他洗尿布的河里
捞起了孝心,面对母亲的水影
端饭捶背,她那怀抱里的余温
容纳了他的虔诚

儿子离开父亲
可以变得勇敢坚强
如果失去母亲
将会像断线风筝
六神无主
最后重重摔伤啊!


(写于1988年,发表于1992年第3期《青年作家》




1992年皖东,阿忆的奶奶和爸爸在琅琊山。阿忆的奶奶和爷爷是大学同学,一生行医


3、[在2023]


我坐在一望无际的麦浪之中
偶尔呷几口稀疏的月色
逐字咀嚼晚报的墨香
晚报一角偶尔发生陈年旧事
使我连翩浮想从前
我所剩无几的黑发
又结出两三只棉铃
小孙女儿在上面跳来蹦去
累了趴在我腿上静静入睡

女儿不住住炉中添柴火
生怕我的胃口着凉
我的女婿
诚实能干的乡村教师
为孙女儿领读课本
讲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故事
偶尔讲到我的事迹时
孙女儿便用红扑扑的小脸
蹭我刚直的胡子
嚷嚷着外公的胡子
扎得人家好痛啊

慢慢地,我这块
刚懂事的石头
就被家庭的温情溶化了
全忘了今夕何年

有时我夜半失眠
独自走出篱笆院子散步
顺便再看看麦子的长势
便觉得女儿勤劳的双手
在麦田里沙沙作响
同样是这双手
一次次在稀疏的月光下
搀我走回鼾香四溢的小屋

(写于19894月阿忆出生前,发表于1989126日《诗歌报》)

4、[这首诗]

为了这首诗
值得花去我的青春
值得花去我毕生的精力
好多爱过我的面孔
纷纷开成灵魂的花朵
把这首诗映得玲珑剔透

我所爱惜的日子
前不久被腥雨血雨洗劫
特殊的季节
这首诗来到人间
我要不惜一切把她养大
以报答与我一样年轻的亡灵
为她的到来早逝的亲人
二十一世纪时
这首诗会生发出更多的诗意
呈现当然的美好

这样我就是累死苦死
也会心甘情愿
只要这首诗——我的女儿
不改变我给予的含义

(写于1989年8月阿忆满月日,收入沙克诗集《大器》,1993年天马图书出版公司)
1990年阿忆跟着爸爸妈妈玩公园,妈妈是药剂师



5、[女儿的口琴曲]


早晚的凉风人意绵绵
携着口琴声越过
山坡和湖面的波光
传到屋后的竹林
竹林里女儿的小摇车中
使我那片将要枯萎的希望
从女儿的体内返青

聪明漂亮的阿忆
亲爱的刚满月的女儿
爱哭鼻子的夏夜的小天使
正偎在我怀里
吮吸催眠的口琴曲
使我的神态安详如水
如宁静的游鱼

起初我吹口琴
并不为爱情或女儿
那时我身体缺钙需要母爱
父亲教我吹口琴
缓解孤独,驱散苦闷
吹口琴补养情感
独立生活

电闪雷鸣的夏天
我为极易受惊的女儿
吹口琴壮胆,吹得我口干舌苦
任凭阿忆水灵灵的眼光
浸湿低回的琴声

(写于19898月阿忆满月日,发表于1991年第8期《星星》诗刊)

6、[阿忆的哭声]


我的生活中
挂满了女儿阿忆的哭声
她幼嫩的目光
涨满了甜甜的水分

阿忆的哭声抑扬顿挫
迎送我进出家门
那么亲昵,润滑我肺腑
葱郁着每一天的阴晴

妻子过去的艰难
和我寂寞荒凉的童年
时常在阿忆熟睡时
变成她的笑靥

(写于1989年8月,发表于1989年1014日《太行日报》)
1991年阿忆与爸爸在动物园玩耍



7、[诗意生活]


是女儿的水蛇灵性
涌动着我的血
白纸上的许多事物
展开辛苦的意境
就在玻璃背景后面
妻子与锅碗之间叮铛有致
奏出音乐的最低理想
每天每日,我逆光而坐
观察或有或无的影子
掠过小摇车时的匆匆行色
女儿热烈的泪水
是怎么渗出我的血管
怎样滴下妻子的心口
在日落的过程中我一言不发
默默揣测秋天的含义
聚集爱的原始感和幸福感
恍惚之中
门前唯一的苹果树
隐退了满是虫斑的黄昏

十月的花脚坟子何等狡诈
老是在夜阑人静时
偷袭女儿的美梦,我预感
这辈子可能因忙碌而怠慢女儿
而女儿的小小生命
是浅显的押韵文字
无需我浪费跛足的灵感
每当日子一片混沌时
就会排列出许多喜人的意象
在哭笑自如的女儿面前
我多么低能,只能
为她朗读一些平淡的现实
听任女儿的无名指
伸进我的烟圈试探虚实
烟圈又如女儿的小嘴
桃花样地开着等待妻子喂奶
使我的诗意天天丰满

(写于1989年102日,发表于1989年第6期民刊《火帆》诗刊 )


8、[寻常一夜]


静谧的荧光
均匀地铺在房间
妻子织好我的毛衣
轻轻放在桌角
给我的茶杯加满开水
然后小声劝我少抽几支烟
便哄着阿忆沉进梦乡

此刻已过午夜
我吸烟吐雾伏案写诗
不觉夜已熬得苍白
隔墙人家的麻将正到高潮
不时传来笑骂声
我再校对一遍诗稿
即给台湾秋水诗刊主编回信
我的手指酸得有些发抖
直起腰来打个哈欠
刷牙洗脸——哦
旭光洒在窗外的冬青叶上


妻子已去菜场买菜
五个月的女儿阿忆准时哭醒
我哄着她穿好衣服
此时离七点半上班时间
仅剩一刻钟

(写于198912,收入沙克诗集《握住你的手》,1990火帆诗歌沙龙)

1992年阿忆和爸爸在南京


9、[安居乐业]

以前我年少狂野
喜爱四处闯荡
对每一座岛屿随遇而安
好在朋友们停泊四方
愿意和我交往于一杯水酒
愿意和我面红耳赤
交换生活和思想
小吃小住后握手道别
带走可靠的友情
也许别后不会再见了
可是我们铭记了彼此的肝胆

今天我围绕着安乐窝
用心干活用心过日子
闲时抱着女儿逛公园
也能陪妻子看一两部电影
再没有理由跑马溜溜
善良勤快的妻子在屋前屋后
安放了干净而舒适的椅子
随时欢迎新朋老友光临
这使我的腿深受感化
不想迈出家门一步


(写于1990年,发表于1991年第3期《诗歌报月刊》

10、[摩特芳丹的回忆]


艺术就是爱,而不是恨
 ——(法国)柯罗

爱情海你摇曳着海伦的梦吟  将神话
   摇出夜晚  太阳吐出唯一的金苹果
碰碎冰岛  炽热的光彩
流过稠密的人群和红顶农舍
   从细瘦的河谷  教堂  葡萄园漫过
断墙残壁中荟萃了语言的燕子
每一只都是另外的我  来自
奥林匹斯山脉  还原成人间烟火
   在如此青春的庄园里我踩动水车
   给双季稻田和心上的生活斟满琼浆
高高的山坡上  牧羊人搬起巨石
垫在灰鸽子和绿野鸟的脚下
牧场在溪流的抚慰中窃窃私语
会飞的动物都是我的亲友
在我的头顶和膝盖起起落落
   天空开着水银花
   花叶上跑动着胖脸的天使
一阵风吹来  一阵阵风吹过来
树林里响遍麋鹿的喘息和胎音

眼前拿镰刀的农妇在瓜秧中刈草
红裙子将毛毛的雨水分开
淋在不同的禾苗的嘴里  那一块田熟了
将两个小女孩的发辫标上草莓和树菌
而在大榕树下的篮子里
   又积满了女妖的福音  我的贝雷帽
就从树桠上投给湖面椭圆的倒影
这是身披浮萍的女妖的舌头
教白天偷情的鳗鱼搅起波浪
   只有山羊精不争风吃醋  低头觅草
   沿湖岸咀嚼荷马的琴弦
雪天我上山打猎  无论空满
归途中总听到鸟巢跌落湖水的声音
更近些听到蚕丝摩擦树叶的声音
再走一程我听到农妇腹中美满的呢喃
   女孩子们在轮流吹响长笛

(大女儿苔丝嫁给知识分子克莱
二女儿简还在南方神学院读书
下面两个小甜妞爱在我的背上做游戏)

两场雨之间  与旭日吻别后
我驾着马车去雨果小镇或巴尔扎克城
将收获出售  换回满车星辰
经过纳尓尼桥时夜莺又梦见精灵
林荫间海伦的身影不时闪现
敞开的胸脯上跃动着鲜亮的金苹果
   一只蜗牛手一样伸过头去
   夜莺撒了句谎“这是美”  便隐身
于旋风  而蛇一样缩回的是
   另一只贪美的手
   它触到了箭头  闪电  罂粟花
马车忽然打转它听到一种声音
马蹄忽然尥起它听懂一种声音
鸟巢跌落湖水  蚕丝摩擦树叶
“这是美”  美不胜收
我拍了拍被旋风隔开的双手
   扬起马鞭  扬起马鞭


(写于1991年,收入沙克诗集《大器》,1993年天马图书出版公司)

1992年阿忆坐着水车,让爸爸踩车游湖



11、[受伤的鸟]


       风啊你停一停,风啊
   你卧在长笛的梦呓里歇一歇
我的翅膀难以打开,无土的田野中
   枫叶的五瓣鲜红冻得蜷曲
      在你的柔声轻诉中缓缓
         下落,天上的航线都是雄心
交织的栏杆,没有乌云的仇视
   冰雹的击打,全都没有
      让我倚着旅行包
   减轻一些经历的重量,补充一些羽毛
后面的行程在漫漫长夜的后面
   铺满了错写的碑文
      但你不能跌落下来,不能啊
   虽然这里月影婆娑,灯火辉煌
节日的蛋糕也有你一份
   每一个屋顶,山峰,树梢
      每一只仁爱的臂膀
  都伸出同样的问候,期待你的降临
还有平坦的草原,还有清泉
   环绕着一堆香喷喷的篝火
      然而我命中注定要飞
   不能飞也要飞,我是大鸟
我是无匹无上的大鸟,跨不了
   甩开友人只身飞行,甩开
      前面的两代人和后面的自己
   中间的无数次短暂的死亡
每一次都是一颗行星的形成
   一颗一颗咬紧你的中心,前赴后继
      连成人类的,命根


(写于1992年3月,发表于1993年第7期《诗歌报月刊》)


1992年秋,一个阿忆,六只脚



12[高高的杉树]



乡村的视野
凸出了杉树,高过
所有树木和房屋的杉树
不枝不蔓地
吞吐阳光,月光和雨水


运木材的马车
跑了马,车上的娘子
贪婪杉树的笔直,修长
这笛声,又一种鸟鸣
在北风的紧吹之下
幸福地颤抖
杉树在独自长高


尖细的叶子和圆圆的
果子,也无缘无故地成长
缝隙间的云和鸟巢
看得清清楚楚


乡村的视野盯着
杉树倒下的样子
不惊不慌地
横在斧子和锯子的旁边
比伐木者的影子长几倍


鸟儿迁往另一棵杉树
巢儿留给了刚成婚的娘子
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切教我欲悲无声


(写于1993年,发表于1997年第5期《诗刊》)


13、[回故乡之路]



铮亮的铁,铮亮的铁啊

你犁开大地的胸膛
划破血缘和情义
埋下气愤的种子,危险的路标
埋下对鬼魂的对抗
烧不尽的野草下面
怀乡的梦何处收场
    黑暗的隧道有多深
    我的脊骨有多长


生锈的铁,生锈的铁啊
你引我的父亲进入木头
带我走出树林
把太阳顶头上
把末日的草帽戴在头上
父亲的信仰焚烧成钢
为我压惊,壮行
    故乡啊我从哪里回去
    故乡啊再生我一双大脚

我怀中只有一块银元
却有不尽的苦难和志气
走下山岗,找遍烟火
清淡的溪水正向低处流淌
人心也比呼吸更空茫
是夜幕,巨大肺叶的颤动
还是草尖在风中小唱
     故乡啊,收起你的盾牌
     故乡啊,让我在流血之前生还


炽热的沙土,交替着生死的床
温暖着另一个我,月光下
陌生的影子寸步不离
我多想甩i掉它,这世俗的尾巴
这无耻的谄媚的暗箭
我要精光光地走向那里
在大河的身边,那亭亭白桦
那长满茱萸的土坟包包挺拔而健壮
我能带谁,这无知的世界
    带谁走进这故乡的心房
    领着地上地下的人们合唱!


(写于1993年,发表于1994年第5期《诗歌报月刊》)

1992年阿忆在上海,这是她去得最多次的城市,她9岁时就能一个人乘车从苏北去上海了。她母亲少时曾在上海生活,母亲家的亲眷几乎都在上海



16、[猫咪笑了]


女儿说
猫咪,睡觉前
要洗脸洗脚
你看我(把光脚对着电扇)
用风洗脚

女儿说
街上的大人
怎么不会笑
像橱窗里的模特儿

女儿说
天太热了
我给猫咪吃西瓜
猫咪笑了

(写于1996年,收入沙克诗集《有样东西飞得最高》,2011年中国文联出版社)


14、[亲爱的麦子]



雪水如蜜

流遍村庄进入河床
从拔节声中
润着麦子的心意
我从前的脚淌过河水
走上了城市的马路
我现在的血液是麦子的血液
还在原来的河里流淌
奶奶在河岸的从前播种
把最扎实的一粒
种在我的心口,奶奶的祈祷
被炊烟弥漫向天际——
你身上的肉
是麦子的肉啊
爷爷的唯一遗产
好好成长,不要生病受伤


又是细雨浸透的清明
奶奶的絮语已化成虫鸣
召呼我返回久别的麦地
麦地旷远
麦子青青
麦地还是爷爷的麦地
麦子是奶奶刚刚撒手的麦子
河水环绕我的脚印
从麦地下面流向更远的村落
青青的麦子摸着我的小腿
摸向爷爷最后的粮仓
麦地旷远
无一家人
细柔的雨丝扯着我的衣袖
亲爱的麦子默默无言
和我一起泪眼汪汪


亲爱的麦子默默无言
吞霜咽雪节节长高
夕照中,一阵风吹散了
奶奶的发鬏,又一阵风吹过
掀起一大片黄金
月亮从河水中升起来
麦子从麦浪中浮起来
把奶奶接回爷爷的磨坊
香鲜的面粉营养了我的梦乡
多年以来,我离开乡村

从未离开麦子一步
我回忆,祈祷,流泪
挽留丧失的麦地
感激逝去的亲人
为独立的痛苦和幸福
喃喃自饮。为年轻的烛光
献上自己身上的馒头——
麦子啊麦子亲爱的麦子
健康的麦子无牵无挂的麦子
我和你一起生活
直到永远永远

(写于1995年,发表于1996年第2期《诗林》)




2004年,初中生阿忆跟爸爸去乡村感受农家和田野的气息。这是阿忆的曾祖父参加地下党前的宅地,民国时的四合院房子毁于匪患,现在只有几十年前就空无一人的几间破败老屋

15、[光秃秃的麦田]



麦子躲过了雷雨
麦子抢进了房子
麦田光秃秃我心里空旷旷


我脚底滋滋滋的声音
是麦茬烂掉的声音
麦田下面
是亲人咀嚼麦根的声音


布谷的血色在日出之前
布谷的血声催我早起——
麦田已是水汪汪的秧田


我手中的幼小秧苗
都懂得入土为安
这让我嚼着麦粒
也止不住泪水


(写于1996年,发表于1997年第8期《芳草》)


17、[扫帚眉的遗产]

——怀念从抗战过来的爷爷



穿长衫的人腰里别一把手枪
扫帚眉下的眼神
吓得着学童,烧得着太阳旗
教棒敲打光阴里的懒鬼
手枪射击来犯的魔鬼


战争和争斗,冷硬剧场
演绎冷硬的格调,忘我而不忘仇
阴风暗箭穿过他的里里外外
惹了他枪的人不得好过


七十年代,他死后十年
淡忘他面孔的一个小学童刚记事
摸玩他的旧枪套
从铜扣的反光中辨认那付扫帚眉
脑袋里一会闪出斗士
一会闪出老师,一会闪出公务员


一会我的目光
清晰起来,柔顺起来
那是我奶奶的丈夫
是我父亲的父亲,是我爷爷
我觉察到扫帚眉周围的复杂年轮
像两把砍刀聚集着
枪弹与和平的多重血光
残酷、炙热,带着深邃和温情


深邃和温情被我接受
随着时钟的滴答增添意味
这一份遗产使用不尽
这一付扫帚眉锁定我的一生秉性
书写生命、自由、美好和爱
进行生命、自由、美好和爱


(写于1996年,发表于2016年第7期《解放军文艺》)



1964年,阿忆的曾祖父,1949年前后做过教师、区长、中学校长,1965年去世。阿忆的爸爸只在一岁多时见过他

18、[平原和湖水,青鱼和奶奶]

——怀念逝于战乱的奶奶 



奶奶的平原打开心脏
吐露血热的愿望
劳动的风霜和艰辛
褪尽堂屋的喜气


一条大河从湖边流过
漂过青丝断落的伤悲
粮囤和风箱撒手给幼儿弱女


一条青鱼是冬天的渡船
成了我的完整家庭
皲裂的橹柄幽亮着几个辈分


是你,湖水下的古城
扣留了传说的桑木嫁妆
我驮着酒坛跑到平原尽头
跑进开春的湖水,祭祀一顶花轿


水波里的奶奶面若新娘
像爷爷披着战火娶回家时一样
我驮着酒坛跑进开春的湖水
挖出一座和平的古城
为奶奶重新布置一回新房


(写于1996年,发表于2012年第4期《西北军事文学》)

19、[回忆着,记录着]

——怀念父亲的胜利

清明后夜,蚂蚁渡过大江
开在尸骨上的花瓣是它的船
激动的浪涛!父亲激动地渡过大江

就是这少年逃离中学,肚皮里填满糠菜
五十年前的蚂蚁的革命!
咬碎太阳旗,赶走东洋兵
接着蛀空一座青天白日的王殿

利爪厮杀,卫生箱的弹孔被钢笔套塞住
指缝间留下军医的小命。带一把口琴上大学
十字精神印在万匹康复的牛腿上

两代人的家史,父亲和我
写在从不低头的笔直的水杉树上
他付出一生,我也不苟活

网上阳光蠕动,街头一地灿烂
我为自己和别人干活,为生命而思想
我心里安装蚂蚁的感情和力气


每年清明时节驱使双腿
去灵魂的部队为父亲敬献胜利的花环


(写于1996年,发表于2011年第7期《诗刊》)



民国三十八年的1949年春,阿忆的爷爷(右)留影于无锡。他从初中参军的时候是新四军的红小鬼、卫生员,后来以军医转业地方,继续学习考上医学院,行医一生。阿忆不满3岁时,爷爷去世



20、[牧羊的姑姑]

——怀念逝于战乱的姑姑

三月阳春,姑姑的羊群走散四方
她的青春在咯血的夜晚陨落
死前抓住一把野草,像抓住羊毛

战乱和饥荒,断送了姑姑出嫁的热望
她不会恨,她不懂世道不仁
任凭十六芳华黯然凋谢

请从姑姑的坟内向外张望
旺盛的人海杂物漂浮,血性稀薄
你们心脏缺损,想回到灵魂怎么驻停

我垂首扶锹恭听你们
说的轻松休闲是什么意思
雪嫩的脸上刻着深沉是什么意思

我的故乡无一亲人
幼小的女儿回去无人认领
你们说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什么意思

我热爱无一亲人的故乡
火柴盒里的同龄乡亲都已发福
记得姑姑的血液,河床

寄生在幽暗中的姑姑
胸口秀了麦穗的姑姑
敞开泥门,点亮磷火灯,织着羊毛衣
期待你们中间长出一位
不带娘娘腔的舍得爱的牧羊郎
(写于1996年,发表于1996年第5期《金城》)


21[本身的光]



人的命中生着黑暗的刺
不知道等一会儿发生什么
刺伤谁,不安的
嘴唇舔着太阳的余晖


仿佛客栈,迎来生面孔
一次次送走夕阳


其实世上没有黑暗
那是太阳离开了我们
太阳回来了
我们又生活在光明之中


太阳不回头
我们的心脏同样在翼动
是本身的光
在流动


我常审问自己
当我在夜间行走
凭什么快步如飞
凭什么身手轻松
是本身的光
在流动


(写于1996年,收入沙克诗集《有样东西飞得最高》,2011年中国文联出版社)


22、[走的人还会回来]



春天的中间破了
一半的春天离开

病魔,把刀刃插进你的肝脏
谁能拒绝呻吟和哭泣
谁能微笑三百个日夜
把欲死不能的疼痛掩盖
病房内外,漫步在死亡的指缝间
在跟女儿打了最后一场羽毛球后不久
火焰、圣乐和天使同时升起
无数的花儿将你淹埋

留一粒花籽儿
走的人还会回来

花园里的新房子中
有半个家庭的孤寂,有生存的欠缺
夜晚啊拖得越来越长
电话、电脑满是指印,菜篮子空空
你的衣帽女儿何时才能穿戴
留一件红衣服
走的人还会回来

在阳光的下面有影子
在清洁的客厅里有朋友
在干净平整的衣服上有我
在饭菜的香味中有你
在一阵拌嘴之后有气
在女儿放学回家总是喊妈妈的傍晚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看不见你在哪里

你将处处看见我
走的人还会回来

血溅春天,同代人的苦难到此为止
——还有谁能微笑到底
哪还有泪水可流
此外一切的小小悲哀
我的躯体空空
回荡着溅血的声音
走的人还会回来
我的躯体还会被充满

女儿捧着花儿在我身边
走的人还会回来

(2001年中秋写于富春花园, 发表于2002年10月13日《淮安日报》)


23、[我们家的手]

月亮的里面
伸出你白皙的手
细长的手
冰凉的手
柔软的手
被冬天浸泡裂开的手
我们家的手

洗衣服的手
烧饭的手
买菜时还几分钱价的手
为我捶背剪指甲的手
一边摸着肚子里乱动的胎儿
一边织毛衣听音乐的手
天天晚上教女儿读书写字的手
为病人调配处方夜班不眠的
药剂师的手
搀老扶幼亲昵小猫小狗的手
拉扯着我们的家
往前走


月亮的外边
我的手
女儿的手
紧紧握着——
今夜,其实没有月亮
只有一虚两实
三双亲密的手


(2001年中秋写于富春花园, 发表于2002年10月13日《淮安日报》)



1995年阿忆和爸爸在杭州

24、[过年]

过年好
贴对联放鞭炮
包饺子吃汤圆
爱人和亲人好

家和故乡好
只有我和女儿担心
拿什么样的酒
祭献给那么多家人是好

(写于2002年春节,发布于2011年6月24日中国新归来诗人博客/沙克近期诗歌)


25、[好女人]

从溪水中取出卵石
从她的心中取出月亮

从烛焰中取出她的泪水
从她的爱抚中取出
一个家

从灯心草中取出她的女儿
从她的死亡中取出
三十七只萤火虫飞出窗外

从阳台上取出被子
从她的收藏中
取出温暖的菜园,果林

干净椅子上的指纹
在咖啡和茶的杯子上
在瓷碗和不用再关门的锁上
在我和女儿串着的心上
从此以后,都是节日

(写于2002年5月5日 ,发表于2006年第4期《星星》诗刊)



1998年阿忆虚十岁生日


26、[甜蜜的门]

那个春天,妻子柔和的肝脏
被小小的疾病蛀空
又是春天,女儿泪返母亲的家乡
她听见门槛里流出的血液
闪耀着久远的福音

为什么,我刚刚面对旭日
故乡的坟茔里就住满了亲人
妻子家乡的那边也是我的牵挂
女儿,你和我一样
没有见过外公外婆下葬的情景
我不忍这样张望——
爷爷奶奶姑姑下葬在我出生之前

也是节日里,家人们伴着土壤的血肉
开着杜鹃花儿让我女儿
不要惊慌,插一枝茱萸在家门上
我和女儿的生活不会惊慌`

我为你们的泥土堆成的家
添上一捧泥土,覆盖硝烟和病痛
为你们过上好日子的想法
加上点心与和平的新闻

一帧二战的油画,平静地
倚在墙上,我轻视磨难的目光
越过三代的文化浸润其中
——这浓烈色彩,回忆的物质
是时间、我与人间的
甜蜜的门

(写于2002年春,发布于新浪博客“沙克不在场”

27、[幸福,原来的日子]

阳光和草原从容展开水和果树的日子
船,剑,硬盘丢了
依然流淌着血型的日子
草人与鸟一团和气
走在大厦和玉米林中的日子

摩西十诫,东方律法
放在天水一方

原来的生活方式和幸福
早在十多年前的城外发布:
我在向阳的山坡草地
放牧几只聪明的羚羊
一只叫女儿
一只叫劳动
一只叫爱情
最后一只叫梦乡

(写于2004年,发表于2007年第4期《星星》诗刊) 
1998年阿忆和爸爸在北京 



28、[深刻的地方,你还要我什么]

一块田里,种着爷爷和奶奶
一条路下,铺着父亲和姑姑
一个墓园中,妻子的体温还没散尽
这是我从儿时少时开始的牺牲

这些都发生在一个地方
我生在外城,打这里栽下童年
是苦是福,我都用时间的肩膀扛着
现在我摸着鬓角的一点白霜
想到了母亲远在外省逐渐老去
身边的女儿就要长大

埋葬着这么多家人的地方
在我的体内怎能不深刻

你还要我什么
除了母亲和女儿
我都给你,只要你让我称呼你
家乡

除了母亲和女儿
我都给你,只要你让我称呼你
家乡


(写于2007年5月,发表于2008年第11期《星星》诗刊 )


英译:绿原

Translated by Lv Yuan

[What do you want from me when……]

The field is planted with my grandparents,

The road is paved with my father and my aunt,
And the graveyard still retains my wife’s temperature.
All these are the sacrifices I have made for you
Since my childhood and my youthful days.

All these happened in a place where
I was born and began to open up my childhood, carried
on my shoulder till now, no matter the fortune is good or bad.
And now, feeling my frosty temples, I am thinking of my mother
getting old at a distance, and my daughter growing up by my side.

How could the place where have been buried
So many dear ones of mine
Not be felt deep in my heart, if only
I should inherit in my body
Their own flesh and blood?

What do you want from me when
I have given you everything I had,
Excepted for my mother and my daughter, if only
You would let me call you
MY NATIVE LAND?

   [附注]我这首诗标题是《深刻的地方,你还要我什么》,七月派大诗人、翻译家绿原翻译成英文时缩简为《你还要我什么》,内容分节也有所调整。这样,译诗语感顺畅,合乎音律。原诗在《星星》诗刊发表过,也被其他期刊媒体转载过。绿原选择翻译我这篇无视技巧、直抒胸臆的作品,如他所说,是由于“情绪上觉得比较接近”,其实与他太多磨难的身历也比较接近,他的诗学观点始终贯穿着“生活、生命、命运”的厚重。
绿原长女刘若琴女士来信对我说,“老先生过去没给熟人译过诗,包括很好的朋友” 。这里所称的“绿原的熟人和好朋友”,当然都是中国当代诗人,现有文学史料也证明,他没有专门翻译过当代诗人的作品。
我珍惜绿原的这份英译稿,为纪念他逝世一周年,公布这首诗的英汉文本,对于读者它只是一首普通的小诗,对于译界它是一篇特殊的例文。——沙克记于2010年9月1998年阿忆和爸爸在北京看望大诗人、翻译家绿原

29、[这个春天阿忆长得快]

——纪念女儿十八岁来临、妻子逝世六周年

就像阿忆的头发,飘得满屋子都是
满眼都是的春光——撩开窗子

她母亲的死亡就在春天
那样干净的死亡,头发整齐
比黑夜的灯光还亮,我知道自己配不上
那样巨痛下安静的死

我就在嘈杂的日子里好好活着
用她留下的善良和爱载培孤单的阿忆
让她的头发长得满屋子都是
一棵枣树上都是,一只画眉的翅膀上都是

对不起啊阿忆,再多倍的父爱
也配不上你母亲临产时的疼痛与期待
我在奔忙和粗心的时光中
积聚了你的委屈伤感

再多倍的冷寂无助,或者教诲、安慰
配不上阿忆咬紧牙齿的瞬间

你用十八个春天
也配不上,也换不来我女儿发际下的一笑
唯有她的母亲神态葱郁
在不远的枣树根下甜美到眉梢——
这个春天阿忆长得快啊

(写于2007年5月,发布于新浪博客沙克不在场

2010年阿忆跟着爸爸去浙江,游千岛湖



30、[辽阔]



辽阔变得苍茫,苍茫不是目的
辽阔变得悠远,悠远不是目的
辽阔变得神秘,神秘不是目的
辽阔变得无望,无望不是目的
辽阔变得持久,持久变得艰难
辽阔把一口水井吐出来
辽阔把一口火舌吐出来
接着吐出矿物、草原、大漠和活的东西


吐出一只被深渊划伤的青鸟
痛,磨难,不是目的
辽阔和所有因辽阔而衍生的事物
都变得实在
跟在它闪闪的目光后面 


(写于2008年1月,收入沙克诗集《有样东西飞的最高》,2011年中国文联出版社)


31、[一个人的中秋]


多年来我习惯这个日子
它比日出还诚信,还准时
不论什么年头,处于哪一种心情
愿不愿意,它都如期来临
高高悬挂,均匀铺展
它以为我和月饼一样的圆润
能让满桌的人
张开嘴巴的幸福

外面的大树掉了两片叶子
落在我的窗台,我不愿细看
一片枯了,碰了会碎的,一片绿着
像我正在怀念的松柏树林
月光罩着泥路上的脚印
那是家人
走向天堂的痕迹
给迟来墓地的灵魂做指引

人们靠拢着月亮
对视眼神,诉说好多种幸福
唯独我,端着好几份回忆
代替桌子上久空的位置
我的中秋只剩母亲和女儿
还得向遥居皖东的母亲电话道福
给江南校园的女儿发送短信
然后,为几位发黄的遗像祈祷
做完这些
欣慰的电流在我身上流遍

按官家的说法,我还算年轻
却得关闭手机的按纽
免得搅扰,陷入睡眠前的静思
好多年,一个人的中秋
不像炉火,不像冰
而像内衣一点点地贴近
敏感的月光坠下来裹着我
清幽,友好,独享后真的感动

(写于2008年9月,发布于2008年9月11日新浪博客“沙克不在场”)


32、[刀痕]



海滩上划出:恨
海水的舌头伸过来,舔一舔
刀痕变淡,消散
它被宽阔收回

树干上划出:爱
日子渗进去,无意中参与了过程
刀痕变粗,增大
它被果叶释放

爱与恨,打给时间的借条
拿不走一点东西


(写于2011年,发表于2013年第4期《星星》诗刊) 


33、[1935年的照片]



外公。黑白,泛黄,灰黄
水浸烟熏,世事折腾
从怀里到影集里,到玻璃台板下
鲁迅式的长袍皱褶没有压平

外公,山城小业主
娶了媳妇过得真舒服
我的母亲蜷曲在相片背后的
外婆肚子里,期盼来年
躺进店铺门边的摇篮
小手比划七十七年后的家庭

我翻拍外公,想把斑驳的家史
拍清楚,与他拍照时的年龄吻合
办不到。去世后的外公
岁数还在增长,面目越发模糊

母亲说,外公的五官长到我面孔上
冲淡了他自己的样子
比照母亲俊秀的眉眼,我心想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
我要是穿上鲁迅式的长袍
会比1935年的外公帅

现在我身穿便服闲装
家庭的凡事凡物也比1935年帅


(写于2012年,收入沙克诗集《单个的水》,2014年南海出版公司)




1935年,阿忆的曾外祖父,安徽砀山县城的小业主,1980年代初去世。阿忆的爸爸在两岁半前见过他


34、[宽容]


你看你的指头沾着青汁
被你掐断做手杖的树枝,在流血

你看,树林没有变脸
露水里的显得劳累的双脚,通过了幽暗
春天正从里向外展开翡翠镯子

笛子的嗓音嘶哑也有耳朵在听
深埋的竹根喝足了水
不好看的花儿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你看你一心一意所得
何止是一枝爱的宽容
又何止是一路跋涉的到达


(写于2012年3月,发表于2013年第6期《红岩》) 


35、[月亮快圆了]

月亮快圆了
运河边,长江南,分秒同步
嫦娥站在窗台等侯已久

吊钟里的寺庙,抽着欲念之签
兜售烟火中的每一天
圣经,赞美滴水之恩
爱抚月色里倦乏的归人

月亮快圆了
我是期待中的福音
一时垂钓,散步,一时吹一曲
天空之城的口琴

女儿从京城寄来一盒仲秋
包着喜气洋溢的月饼
我懂的,是人人的月亮快圆了

月亮快圆了
听着我的布鲁斯口琴曲
嫦娥飞上去,像女儿久逝的妈
在善良的时光中走秀


(写于2014年秋,发表于2016年9月12日《扬子晚报》诗风周刊


36、[掰开中秋之夜]


抹去银粉
露出扁圆的中秋之夜
掰开来,里面有玉兔一只,水墨一帧

一间嫦娥的闺房
里面有一方茶食匣:白糖、菜油、猪油
鸡蛋、玫瑰精、小麦粉、核桃仁
花生米、松籽、芝麻、冬瓜蜜饯

合成一个灵魂
在甜蜜芬芳的月饼深处
埋着不尽人意

宛如此际的故乡
盛大荣华。月季花瓣上的虫斑
里面有腐朽的甬道
通向一线的眼神之光

我给所有爱好明月的溪流陪笑
流淌寡欲的晴朗之象
里面不会有媚俗的杜甫李白

此时此刻,足够欢乐
掰开中秋之夜的丢失刻度的钟表
家人至亲分散在天上地下
五谷六畜般的兴旺


(写于2014年秋,发表于2016年9月12日《扬子晚报》诗风周刊)


37、[因为你]

——致龙妹


美好如此。因为你,我定在五十岁
不年轻不老,早晚吐纳事物
具有爱的能力


近些天有人在玩滑翔机
近些天我躺在院子里乘凉,看夜空


夜空,与我一臂之遥
我不会摘取一颗葡萄似的星辰
它们活的自然,快活


幸福如此。花叶呢喃,蔬果鲜亮
高个子的厚道女人做厨娘


风是野的,不归政党、机构管辖
绕开班上街上的红脸白脸,泊在双休日
在我出汗的时候拂绕周身


我奉献过了。懒得接触场面上的戏子
由他们伪善低能去,阻碍时光去


自觉如此。一个人抵抗或回避
那个小农、小市民混合成的三线半城市
潮妆潮语下的愚腐群魂,真好玩


给自己做公民,去亚非欧美澳旅行
因为你,总得回来,一起和90后泡影院


我过了爱王母娘娘的年龄
爱的能力健在,日子是我的,也是你的
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清爽如此


(2014年初南京居处•为五十周岁而写,发表于2014年第5期《江南诗》)

2013年马来西亚,阿忆的爸爸和龙妹阿姨在马六甲海峡



38、[当我老了]



当我老了,茧皮暗暗剥落
陈旧的音乐经过头顶凉到脚底
钟摆变迷糊,熟人变陌生
过去的想法一天一个放弃

唉,抬不动腿去登山
对美女和景色都不感兴趣
总觉得要对你交待什么
那一切已说过十八遍
还傻笑,嘴角老流口水
爱听鹦鹉在耳边大声学舌

门窗全打开,等更多氧气进来
也希望海水的潮汐光临
看看,听听,静静等待着什么
亲近的人影逐个掠过心际
蚊子叮咬手背,不想去拍打
血管暴凸,血流渐渐放慢

唉,当我老了,已经太老啦
躺在沙发上,闭眼多,睁眼少
老觉得有一条渔船驶近 
船头站着信使,来送天上的请柬
目光突然升温,手腕来劲
抓住缆绳,抓滑了,帆影远去

一次又一次抓住缆绳,抓滑了
直到气力全无,被一只渔钩钩住
三天两夜,被拽离大海变成一团雾气
——哦海燕,我飞落的牙齿
咬住几根光线,一周后成为琴拨
拨弄我爱过的人的心思
柔和的音韵,随风起,叫浪息


(写于2010年5月,发表于2011年第4期《扬子江诗刊》)


39、[沙克与后来的诗歌]


这是一个蔬菜的村庄
菜根的下面,河水的下面
一串鱼泡泡的下面
卵石的下面
一些诗歌埋在烂泥的下面

一位老头儿拄着拐杖走来
逆光的面孔长满草叶

黄昏的村口,书声嘹亮
有一群青年歪着头朗诵:
生命,自由,艺术和爱
漫天的鸽子飞在头上
丝瓜晃动,芹菜吐出清香

他把拐杖扔向身后的夕阳
腿脚变得麻利,步伐铿锵

谁家的飞机从树梢飞过
落下几张晚报,一套假发
弄得葡萄架上的麻雀好不心烦
他摘下礼帽,丢给晚霞
坐在菜地边吹口琴,还自语喃喃:
生命,自由,艺术和爱

青年们围住他,叫他顽童老爹
叫他糟老头儿,问他从哪里来
他说我忘记了二十世纪
忘记了大事情,大人物
我什么也没有,我的名字叫蔬菜
你们脚底下,踩着我的爷爷

青年们给他戴上假发逗乐
说糟老头儿,你真像一棵卷心菜
他说:不,我像我爷爷沙克
像一粒菜籽,在晚报的下面
从烂泥的下面听你们咀嚼他的诗歌

(写于1993年,发布于新浪博客“沙克不在场”)



40、[寄给阿忆的梦]


中秋时节,日光软和起来
枝枝叶叶吸足水分,为献出所有的果实
做最后舒展。根,隐隐有些痛
南飞的鸟群掠过一家又一家的纬度
——翅膀细软的阿忆
鸟群里没有你

(说到家
你曾祖父是古黄河畔的教书先生
故事装在火车里早去了天国
你爷爷是扬子江两岸的看病先生
故事装在轮船里早去了天国
你老爸我是古运河畔的记者作家先生
故事不多码在没写完的小书里)

夜空朗阔,唯有一只惊鸟穿过月晕
游向天穹那寂寥的心窝
固执,惆怅,失眠……
坠进往事的峡谷,陷进一块鲜土
与一只木盒子再次相见
那肯定是我,木盒子里是你温润的妈妈

(说到家
说得太远就要返古到中原
追溯到苏州、安东……目前
你奶奶退休养老,你妈妈在天国
按时收到鲜花过得吉祥
我半老不老,由龙妹阿姨照顾生活
边上班边吃药控制血压
一有空我们就溜达到天涯海角)

北方寒流的尖尖爪子伸过来
缩回去,又伸到后门口
你的小手也伸过来,连着善良的眼神
给爬藤的叶子涂上黄色红色
一秋又一冬,一天又一夜
给我涂上暖意从来没觉得冷过

(说到家
你不是先生,你是一捧满天星
把故事放在一辆单车上
从小到大在跑,上海天津青岛杭州
跑到南京后来跑到北京,快乐
孤苦,辛劳,忍耐一切
茎叶渐渐茂盛,亮起点点小花)

天亮了
我的梦走尽了夜,我的梦寄给女儿阿忆
你收到了吗:生活就是爱
未来绿遍,家就在爱中,星花满天
青香淡淡浸入心底的幸福

(写于2016913日,发布于2016年9月13日中国诗歌网“沙克主页”)




2016年阿忆和爸爸、龙妹阿姨在北京



{
沙克,一级作家,当代著名诗人,文艺评论家。生于皖南,现居江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资深媒体人,文学编辑者。现在文艺机构从事创研。1980年代走上文坛,参与现代主义诗潮,主办民刊《火帆》诗刊。主要著作有:诗集《春天的黄昏》《大器》《沙克抒情诗》《有样东西飞得最高》《单个的水》等,散文集《美得像假的一样》《我的事》等,小说集《金子》,文艺评论集《心脏结构与文学艺术》及新闻作品集等。早年获《诗歌报》《星星》《文艺报》等全国性报刊作品奖、吴承恩文艺奖等奖项,近年获紫金山文学奖、“最受读者喜爱的十佳诗人”、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IxMjE0NjU2MQ==&mid=2650341389&idx=2&sn=19eb3ca04be99e1db39d32b42b8bcb63&chksm=8f4720e3b830a9f5e6714cb4b1b4818d2f7351a0a840f9e2c19e949453dbf1d3e6c49b7be3a7&scene=1&srcid=0916gWARWXULciwyjV3PzP2x&from=singlemessage&isappinstalled=0#wechat_redir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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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句三年得,

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

归卧故山秋。
如意宝贝 离线
级别: 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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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6-09-19   
读的热泪盈眶,好感动的诗
冰花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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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6-09-20   
引用
引用第1楼如意宝贝于09-19-2016 22:46发表的  :
读的热泪盈眶,好感动的诗


谢谢!沙克这组诗的确是血肉之诗。 史诗一般的家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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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句三年得,

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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