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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菊入土为安的日子。按照故乡的风俗,娘家人去送葬。大门口是菊的灵堂,老金和东为他们的母亲守了一夜灵。
菊的家乡名字叫官庄,是否历史上出过朝廷的大官?据说当年几铁锨挖下去就是湿的土,有着很好的风水。这个村庄家家户户种韭菜,冬天的韭菜价格高,田间地头就有全国各地来收韭菜的大车。菊当年是种韭菜的能手,占据了家庭收入的半壁江山。老金小时候走姥姥家,经常拿着祖上传下来的一杆小称玩,问老金长大了想干什么,响亮回答:卖韭菜!每年冬天,菊把最珍贵的头刀韭菜给我留着。菊动了手术后韭菜地减少,她还是为我准备头刀韭菜,有时候自己家没有了,就去邻居家买,总之,我每个新年回娘家,回程满满的后备箱里,必然有菊的韭菜。对了,还有花生。有时候是她剥好的,她知道我懒。有时候是带着皮的,她说带皮放久了也不会坏。
院子里养了好几只狗,狗儿们在这一天对生人也不乱叫了,它们是通人性的。上次来看她家,是去年秋天我母亲的生日后,我来看老金的儿子。老金结婚和生娃两件大事在一年里完成,老金的儿子被我称为大眼萌,颜值仅次于小时候的老金,小时候的老金被称为画上的娃娃。菊四十八岁,满心欢喜当了姥姥,我也跟着当了姨姥姥,但有几分华年老去的忐忑。我记得她家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满地黄花盛开,犒赏了眼睛洗濯了心肺。菊要带我去她菜园子拨点菜,我说下次吧。
没有下次了啊。
菊的卧室里,我看见她穿过的衣服,人们会将新的放在棺材里,旧的,烧掉。那件格子上衣,她应该穿着和我一起照过相的。还有那件红棉袄,我认为的土是菊喜欢的明亮颜色。现在想来,菊是一个爱美的女子,一定不喜欢那些难看的送老衣,她只有四十九岁,属猴的,还年轻,穿什么送老衣啊,她应该穿一身漂亮的衣服和一双漂亮的鞋子去另一个世界,像去参加一场喜宴一样。以往我从家乡的商店给菊买一双几十块的皮鞋她都那么高兴。
她结婚时那个组合橱还杵在屋里,九十年代初,那是时髦的东西。组合橱的玻璃上,镶着我和她的合影。菊经常给邻居们夸她妹妹,她以我为傲,即使我什么都不是。那些照片的背景里,有着正午明亮的太阳。菊好像在那一年里忽然老了。那一年,菊的病初露端倪,害怕失去姐姐的恐惧萦绕了我。六月,她家好几亩地的西瓜熟了,故乡瓜价跌的一钱不值,我老公单位的领导也是农民出身,他的仁慈解决了一个农村家庭迫在眉睫的困难。得知她的西瓜卖掉,菊在病床上流下眼泪。那一次临别时,看见房檐上盛开的一朵小花,脚下泥土稀薄,却倔强而温柔的开着。我很想拥抱她,但我们从小对感情的表达终究是含蓄的,我只是拉了拉她的手。
还有她的红色小手机放在台面上。和菊的通话,多半是菊打给我的,我以忙的名义偷懒,有时候我还觉得菊啰嗦,以后也没人跟我啰嗦了。
我还看见了什么?
组合橱边角处未干的水渍。
菊最后时刻留下的印记。她婆婆听见扑通一声,以为摔了什么东西,跑过来一看,菊就趴在地上,一地的水。有水意味着生命,菊去了哪里?
菊的小姑子过来说,早上姐夫终于嚎啕大哭,他十九岁爱上他,二十一岁和她结婚,现在她自私的撇下他走了。
我记忆里有个老电影的镜头反复回放:一个穿着深蓝中山装的小伙子,提着一个为人民服务的黑包,阔步走在我家院子里。这小伙子个子不高,一脸阳光,眼睛很大,长相帅气。他看上了我姐,准女婿上门来了。
菊的青春期,找到一份当建筑小工的力气活,补贴家用。我记忆里,菊的辫子好像被太阳烤焦了一样赤红,那是她在烈日下劳作的见证。她在去县城干活的那段时间,认识了这个大眼小伙子。他们在共同劳动中逐渐建立了阶级友情,友情产生化学反应变成爱情。农村青年的爱情都会被家长私下称重,旗鼓相当的或者与对方受益的才会朝着婚姻的价码去谈。菊是个其貌不扬的胖姑娘,娘家还穷,显然砝码不平。她的情郎以绝食来争取心爱的姑娘。父母疼儿子,终于妥协。
郎有情妾有意,走了世俗相亲的一切仪式,迈向婚姻的路却看不到方向。即使一对鸳鸯戏水有了戏,菊的肚子日渐隆起,这场婚还不赶紧发昏。不昏的背后是大人清醒的利益我猜,总之我们家陷入被动。寒冬腊月的清晨,世界悄然无声下了一场小雪,菊生下老金。菊藏在原来打火烧的旧房子里坐月子,终究是掩耳盗铃,村里长舌妇的嘴巴早就广而告之了。老金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她母亲的坚持和隐忍,还有我母亲坚持和隐忍。那个年代,大闺女未婚先孕,母亲要承受多少风言风语,出于面子问题要求闺女打胎都不过分,但两个母亲的保护让这个小小的婴儿来到世界上。那时候,我经常跑到旧房子的炕上去看藏在被窝里的老金,老金的眼睛睁开,眼皮一阵单一阵双。到了满月那天,老金就成了完美的双眼皮。我在那些日子也成了喜悦和忧郁兼备的诗人,写了很多感动到自己一塌糊涂别人不知所云的诗。
老金出生不足一月,夜里官庄来人抱走了婴儿。第二天,一辆大解放停在门口,我大娘在门口泼了一盆水,有人放了一串鞭炮,有人往大解放上抬了一对面包沙发,穿着红衣服的菊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大解放挪动笨拙的身子,向着村南的方向驶去,我的姐姐终于出嫁了!
我母亲说菊嫁到官庄去就在地里出不来了,她整天干活,没享过福。我不同意。她骨子里有对庄稼和土地的热爱,让她闲着就好比让知识分子去下乡,她 在劳动中体会的愉悦就像诗人吟诗画家作画...写到这里我忽然想骂自己伪善,是不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谁愿意生来就是劳碌命谁不渴望花团锦簇的富贵命?!好在,菊的婚姻算是幸福。老金在我店里帮忙的那些年,说起她的家庭生活,都是父母琴瑟相和其乐融融的。两个热爱劳动加起来高小毕业的人你挑水来我耕田,说得上话来做得起事来,互疼互爱,也没有什么幺蛾子飞进来,她的婚姻抽中了上签。即使早期她带着卑微的心事嫁过去,多年来以她个性的平和善良来孝敬公婆,对乡邻一派热心肠,除了没有很多钱,她是快乐的农妇。
我的姐夫是一头拉磨的驴,一年到头闲不住。新年后他有了一份新工作,月收入四千,这四千块是他一天连轴上十二个小时的班挣来的,他干活踏实勤奋动脑子,深得雇主喜欢。四千的月收入让菊有了底气,她跟母亲说,等这一茬庄稼收成后,他们就不种那么多地了,只种上一点韭菜,她也该歇歇了。
去年秋天地里还剩了些山药,山药在去年不值钱,姐夫都想打在地里不管的,就像初中历史课本上人们说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来了倒掉白花花的牛奶一样。菊这个爱劳动的财迷,在姐夫上班老金带着孩子去部队后的无聊日子,开始挥动铁锨让那些铁棍一样的山药重现了天日。她跟母亲说已经卖了一百块,但她累得手麻,母亲还劝她不要干活了。
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菊带着她的菜来赶集。她真是从小喜欢赶集上店的。也许藉由故乡的集市,她遇见熟悉的乡亲,和他们笑语嫣然,末了还搭上一把菜。晌午到了她带着剩下的菜回到娘家,顺便给爹娘买上两斤现炸的油条,我们笑称她老油条。后来她买各种点心粽子,偶尔割点猪肉。清明节前夕的那个大集,她留下四十五钱,要给母亲买双鞋。母亲不要,菊把钱偷偷放下了。之前,她已经用她卖菜的私房钱为她婆婆和我大姨买了一双鞋,她还给同村帮她捆韭菜的表姐买了礼物表示感谢。
她考虑很周全,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匆忙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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