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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 04-29-2017 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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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还在被一茬茬青春痘困扰的年纪,我在鲁中的一个小城学习建筑预算。小姑独处,经常有一条孤独的虫子来啃咬,我害怕周末和节假日。我在夜晚经常听收音机的热线节目,有时候也会试着打电话给那个和我一姓的女主持,说一点皮毛的心事。清明节放假的日子,拙嘴笨腮的我居然对主持人说:节日快乐!那个刘姓主持人一定觉得电话线那端有个脑子少根弦的女孩子。

想来也是,从小的记忆里清明节对我而言,就是个快乐的节日,意味着可以脱去线裤,假装腿很细。我们在那一天折下柳条,编个粗陋的花环,戴在狗的脖子上。我们还跑到三十里外的水库看桃花,水库在我们眼里是人间绝美的风景。重要的是,我们姐弟三个还能分到染成各种各种颜色的蛋。本着过重男轻女的原则,弟弟总是比我和姐姐多一个鸡蛋和鹅蛋。母亲生了一桌子腿四个闺女才有一个儿子,从小宝贝。我从不觉得这种分配天经地义,一场蛋引发的抗议从口头到实处,我在泥墙上写下大大的粉笔字:偏向儿!而我的姐姐菊,从没有怨言,欣然接受,默默吃掉。

我打算在今年春天结束我的店铺。无他,厌倦也。很多人不愿意跳出旧的,是因为看不到前路。我也前路迷茫,但先跳出来再说。清明前夕,意外接到菊的视频。菊有一个红色的简易小手机,视频的手机是她儿子东的。菊在视频里絮絮叨叨问我一些事情,我的老公孩子店铺,她似乎是我的另一个娘,看我的眼神有怜惜到骨子的温柔。有时候,我又觉得她是个小孩子,她的妹妹云似乎有足够力量让她依恋和支撑。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从2012年秋天她因为烟雾病动过开颅手术后才有的。问了一圈后她说:你比过年时候脸大了。这是我不喜欢和任何人视频的原因,视频里的人脸总是大如倭瓜。我调整角度,把手机离远点,以让我的脸看起来由大倭瓜变成大苹果,我对菊说过年时候累的,现在轻快些,人也胖些。而她和母亲一样,对我胖些总是感到欣慰,似乎一个发面饽饽的脸,才是我幸福的标志。我则嘱咐菊监控血压,不要劳累,不要胖,晚饭少吃,要活动。菊说晚饭吃了一个半馒头,这几天刨山药,不吃饭饿得慌。我马上对菊吃下的一个半馒头情有可原。我在视频里对菊说,等过几天店铺关门大吉,就回老家去趟。

一身轻松回到故乡,爬爬山,和父亲在清晨沿着河边散步,夜晚和母亲挤在一起拉拉呱。而菊也会像以往那样,带着她地里的收成过来,我们一起赶大集,包包饺子。走的时候,菊必然又风驰电掣再来一次,带着她园子里的新鲜蔬菜,我还会挑挑拣拣,只带走一部分。

清明过后的第二天上午,车子飞驰在回故乡的路上。店铺还没有关门歇业,家里有个要中考的孩子,我是打的回家的。

我打的回家,是要见菊最后一面。

清晨,菊的女儿我的外甥女老金发来微信说:老姨,你抽空回来看看我娘吧,她随时有生命危险。随后是一张菊插着管子躺在病床上的照片。

菊是在清明节的夜晚洗澡时倒地不起连夜被送往医院的。

车子不能插翅而飞,飞到菊的身边。阳光满世界跳舞,空气里游来荡去是鲜活的春之因子,电话里传来消息,菊的管子拔了,人已走。

见到菊的最后一面,是在火葬场的走廊里。

写着梅兰竹菊四个炉子,亲人们是在菊那个炉子里烧纸的。人生尽处皆是缘,她是菊,我是云。

口罩遮去火化工三分之二的脸,他好像我家附近一个卖鲁西南烧饼的男人。这个卖烧饼的男人对待骨灰像从壁炉里拿出的烧饼,轻松而随意,我就这样记住了他浮在眼角诡异的笑。

菊的离开像春天里猝不及防到来的冷秋,一阵疾风骤雨,从生猛到零落,只在刹那。死亡是一个未知的迷,不知道她有多恐惧多疼痛多绝望?想起这些来,云心里生疼。

菊从此住进了那么小的一个房子。十七岁的东抱着母亲栖身的房子,我护送她一路回家。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难走的一段路。我把手始终搭在那个房顶,菊永远听不见我心里声声呼唤姐姐。春天路边的花忽然红忽然黄的,菊就这样走完了她的一生。她的世界里最远的地方是去看我, 我结婚时菊领着闺女老金第一次去,老金做了我的花童。我怀四小姐时她带着儿子东来,东看见小区里垃圾房的三个圆洞感到害怕,以为是怪物的眼睛。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的世界就是她的亲人,菜地,庄稼,鸡狗鹅鸭,赶集换回的碎银子,买几件不太贵重的衣服,蒙昧而幸福。

破旧的灵车上司机和两位农民谈笑风生,嘲笑着另一位刚去世的老人活着时纠缠不清的孤独。这世界,谁不孤独呢?
爱是孤独,生离是痛,死别是凌迟。

我母亲说:俺那孩活扑棱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2012年冷雨滴答的秋天,菊因为烟雾病做手术前夕,母亲安慰她的大闺女说,当年自己得了子宫肌瘤失了很多血,那些血需要一只老黄牛来舔干净,大闺女一定要好好的为她养老送终,等她死了,扎个纸牛,放到她坟上烧了,好去舔干净她曾经流过的血。

菊忘了娘的嘱托,先走了。


  

白菜 04-29-2017 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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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生了一桌子腿四个闺女,菊是老二,我是老四。老大和老三夭折了,我们分别升级。母亲说菊是个独命,克死姐姐和妹妹。晋升老大的菊从来都不是父母的宠儿,她上学到三年级就辍学。我记得夜晚煤油灯下她写作业,被蝎子蛰了手,痛得掀翻了煤油灯撒了一桌子油,从此她就再没进过学校的大门。我父亲年轻时双脚长满了脚垫,在以耕种为主的年代无异于废人,菊的辍学等于增加了一个劳力,她担负了肩挑手抬的农活。她个子矮,挑水的扁担要缠好几道才能让水桶离地。村里人说菊被当成死孩子使唤。她成人后身高都没超过母亲,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这不合理,若是她的发育期没有超负荷的劳动,她也许还会高一些。

有人说渴望回到自由自在的童年时光,即使有台时光机我也绝不返回,返回,意味着贫穷。自由自在,意味着自生自灭。看过虹影《饥饿的女儿》我来对号入座,在多个孩子的家庭里,我们也是饥饿的女儿,这种饥饿,在由粗粮填饱肚子后更多是爱的争夺。我上学后成绩优秀,经常模仿电影台词倒背收音机里的国际新闻,人们给我冠以聪明伶俐的标签。我的显摆给身份卑微的父母带来了卑微的骄傲。我深知逃避农活的最好办法就是干家务,当我把热饭热菜煮好的咸鸭蛋井然放在筐里一路奔到山上去送饭,远比一头扎进地里像牛一样撒欢的菊讨得父母的欢心。因此,我和菊并不亲密。

有了电灯后,夜晚我灯下看书,菊从被窝里爬起来一声不吭拉下灯绳,我又蹦起来一声不吭拉开灯,菊又蹦起来一声不吭拉下,几个回合默片时代的斗争最后演变成有声的枕头大战,挑水干活一身力气的菊就把那个爱看书爱显摆的云摁在床上打了一顿。母亲赶过来救火,没有各打五十大板,分给儿子漏下的那点母爱,又给了讨巧的我。这种爱的失衡,导致了我和菊越来越大的沟壑。后来她去干建筑赚钱,换取了经济上的小独立,她有多余一条的裤子,宁愿借给她的伙伴金用穿也不给眼巴巴的我。她买了头油每天把头发弄得油光光,我好多天不洗头,头发贴在头皮上,菊怀疑我是偷油的嫌疑犯。我洗不白自己,心里恨她,从不亲昵的叫他她姐姐,总是直呼其名菊。我暗想要是有个哥哥,一定疼我宠我。但我是个夹心饼干,两头不是。

有战争,也有和平。大约在我母亲挺着大肚子去集市上卖饼被抓到派出所扣了个投机倒把分子后不久,中国大地终于吹来了一丝改革的春风,我们家的火烧铺子也开张。老屋子里那个泥巴炉子黑暗的鏊子,我父亲像闰土一样手拿铁叉铲进铲出一个个火烧,那些火烧经由父亲的铁叉围着炭火转圈,烤足成色,我们叫打火烧。打不好的就会引起一场夫妻战争。打好的火烧一部分被村里人来买走,一部分,由菊带着我出去卖掉。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医院,那时候面粉还是国家粮,不是人人随便吃的,火烧和饼在故乡人眼里是高级食品,吃了有力气。给病人吃的火烧被掰成小块放在大白碗里,倒上开水,洋溢着成熟的麦香气质,病人呼噜呼噜一大碗,能吃,意味着希望。

经由我们的手打出的火烧,都到了别人的手上,家里除了我弟弟,谁也没有随便吃的自由。我脖子后的馋窝很深,菊也是。有一天,从医院卖完火烧出来,箢子里白笼布下还盖着几个剩余的,我们脖子后馋窝里两条馋虫一起出洞,拱得我们思想情感饥饿三观一致,于是密谋中分了一个长得最丑的火烧。打发完各自的馋虫后,又密谋了理由应付母亲:丢了!

我母亲火眼金睛,看出我们脖子后的馋窝里藏着什么。山雨欲来,老二见势不妙一溜烟逃跑,老大没跑,结结实实挨了巴掌,我家大白鹅也煽动着翅膀仗人势地奔过来用大嘴巴子拧她。母亲说菊又憨又笨,不跑她更生气,打得不是她的偷吃和撒谎而是执拗。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苏芮唱酒干倘卖无之前,我就用童声喊过:收酒瓶子了!菊带着我和我们生产队里一个叫问的女孩子合伙,走街串巷收酒瓶子。满车战利品放在问家里,最后卖掉算算居然没赚钱,可能是精明的问做了手脚,性格憨厚的菊从来不设防。这是一笔不成功的小买卖。

成功的小买卖是我们去电影院卖瓜子。在父母面前不讨巧的菊嘴巴很甜,深得顾客喜欢。这时候我已经上小学,没有育红班时代走街串巷高喊收酒瓶子的放纵快乐,我感到害羞。我想去影院看电影而不是站在门口卖瓜子,我意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后就变成小哑巴,但一毛一茶碗的瓜子给人分量满满,人们最爱实诚的哑巴,袋子里的瓜子减少毛票见多,黄毛丫头一跃晋升成功小商人!回家后姐俩在灯下一张张数毛票 ,忽然见了那么多钱,穷孩子简直做梦都笑醒。

白菜 04-29-2017 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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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菊入土为安的日子。按照故乡的风俗,娘家人去送葬。大门口是菊的灵堂,老金和东为他们的母亲守了一夜灵。

菊的家乡名字叫官庄,是否历史上出过朝廷的大官?据说当年几铁锨挖下去就是湿的土,有着很好的风水。这个村庄家家户户种韭菜,冬天的韭菜价格高,田间地头就有全国各地来收韭菜的大车。菊当年是种韭菜的能手,占据了家庭收入的半壁江山。老金小时候走姥姥家,经常拿着祖上传下来的一杆小称玩,问老金长大了想干什么,响亮回答:卖韭菜!每年冬天,菊把最珍贵的头刀韭菜给我留着。菊动了手术后韭菜地减少,她还是为我准备头刀韭菜,有时候自己家没有了,就去邻居家买,总之,我每个新年回娘家,回程满满的后备箱里,必然有菊的韭菜。对了,还有花生。有时候是她剥好的,她知道我懒。有时候是带着皮的,她说带皮放久了也不会坏。

院子里养了好几只狗,狗儿们在这一天对生人也不乱叫了,它们是通人性的。上次来看她家,是去年秋天我母亲的生日后,我来看老金的儿子。老金结婚和生娃两件大事在一年里完成,老金的儿子被我称为大眼萌,颜值仅次于小时候的老金,小时候的老金被称为画上的娃娃。菊四十八岁,满心欢喜当了姥姥,我也跟着当了姨姥姥,但有几分华年老去的忐忑。我记得她家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满地黄花盛开,犒赏了眼睛洗濯了心肺。菊要带我去她菜园子拨点菜,我说下次吧。

没有下次了啊。

菊的卧室里,我看见她穿过的衣服,人们会将新的放在棺材里,旧的,烧掉。那件格子上衣,她应该穿着和我一起照过相的。还有那件红棉袄,我认为的土是菊喜欢的明亮颜色。现在想来,菊是一个爱美的女子,一定不喜欢那些难看的送老衣,她只有四十九岁,属猴的,还年轻,穿什么送老衣啊,她应该穿一身漂亮的衣服和一双漂亮的鞋子去另一个世界,像去参加一场喜宴一样。以往我从家乡的商店给菊买一双几十块的皮鞋她都那么高兴。

她结婚时那个组合橱还杵在屋里,九十年代初,那是时髦的东西。组合橱的玻璃上,镶着我和她的合影。菊经常给邻居们夸她妹妹,她以我为傲,即使我什么都不是。那些照片的背景里,有着正午明亮的太阳。菊好像在那一年里忽然老了。那一年,菊的病初露端倪,害怕失去姐姐的恐惧萦绕了我。六月,她家好几亩地的西瓜熟了,故乡瓜价跌的一钱不值,我老公单位的领导也是农民出身,他的仁慈解决了一个农村家庭迫在眉睫的困难。得知她的西瓜卖掉,菊在病床上流下眼泪。那一次临别时,看见房檐上盛开的一朵小花,脚下泥土稀薄,却倔强而温柔的开着。我很想拥抱她,但我们从小对感情的表达终究是含蓄的,我只是拉了拉她的手。

还有她的红色小手机放在台面上。和菊的通话,多半是菊打给我的,我以忙的名义偷懒,有时候我还觉得菊啰嗦,以后也没人跟我啰嗦了。

我还看见了什么?

组合橱边角处未干的水渍。

菊最后时刻留下的印记。她婆婆听见扑通一声,以为摔了什么东西,跑过来一看,菊就趴在地上,一地的水。有水意味着生命,菊去了哪里?

菊的小姑子过来说,早上姐夫终于嚎啕大哭,他十九岁爱上他,二十一岁和她结婚,现在她自私的撇下他走了。

我记忆里有个老电影的镜头反复回放:一个穿着深蓝中山装的小伙子,提着一个为人民服务的黑包,阔步走在我家院子里。这小伙子个子不高,一脸阳光,眼睛很大,长相帅气。他看上了我姐,准女婿上门来了。

菊的青春期,找到一份当建筑小工的力气活,补贴家用。我记忆里,菊的辫子好像被太阳烤焦了一样赤红,那是她在烈日下劳作的见证。她在去县城干活的那段时间,认识了这个大眼小伙子。他们在共同劳动中逐渐建立了阶级友情,友情产生化学反应变成爱情。农村青年的爱情都会被家长私下称重,旗鼓相当的或者与对方受益的才会朝着婚姻的价码去谈。菊是个其貌不扬的胖姑娘,娘家还穷,显然砝码不平。她的情郎以绝食来争取心爱的姑娘。父母疼儿子,终于妥协。

郎有情妾有意,走了世俗相亲的一切仪式,迈向婚姻的路却看不到方向。即使一对鸳鸯戏水有了戏,菊的肚子日渐隆起,这场婚还不赶紧发昏。不昏的背后是大人清醒的利益我猜,总之我们家陷入被动。寒冬腊月的清晨,世界悄然无声下了一场小雪,菊生下老金。菊藏在原来打火烧的旧房子里坐月子,终究是掩耳盗铃,村里长舌妇的嘴巴早就广而告之了。老金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她母亲的坚持和隐忍,还有我母亲坚持和隐忍。那个年代,大闺女未婚先孕,母亲要承受多少风言风语,出于面子问题要求闺女打胎都不过分,但两个母亲的保护让这个小小的婴儿来到世界上。那时候,我经常跑到旧房子的炕上去看藏在被窝里的老金,老金的眼睛睁开,眼皮一阵单一阵双。到了满月那天,老金就成了完美的双眼皮。我在那些日子也成了喜悦和忧郁兼备的诗人,写了很多感动到自己一塌糊涂别人不知所云的诗。

老金出生不足一月,夜里官庄来人抱走了婴儿。第二天,一辆大解放停在门口,我大娘在门口泼了一盆水,有人放了一串鞭炮,有人往大解放上抬了一对面包沙发,穿着红衣服的菊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大解放挪动笨拙的身子,向着村南的方向驶去,我的姐姐终于出嫁了!

我母亲说菊嫁到官庄去就在地里出不来了,她整天干活,没享过福。我不同意。她骨子里有对庄稼和土地的热爱,让她闲着就好比让知识分子去下乡,她 在劳动中体会的愉悦就像诗人吟诗画家作画...写到这里我忽然想骂自己伪善,是不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谁愿意生来就是劳碌命谁不渴望花团锦簇的富贵命?!好在,菊的婚姻算是幸福。老金在我店里帮忙的那些年,说起她的家庭生活,都是父母琴瑟相和其乐融融的。两个热爱劳动加起来高小毕业的人你挑水来我耕田,说得上话来做得起事来,互疼互爱,也没有什么幺蛾子飞进来,她的婚姻抽中了上签。即使早期她带着卑微的心事嫁过去,多年来以她个性的平和善良来孝敬公婆,对乡邻一派热心肠,除了没有很多钱,她是快乐的农妇。

我的姐夫是一头拉磨的驴,一年到头闲不住。新年后他有了一份新工作,月收入四千,这四千块是他一天连轴上十二个小时的班挣来的,他干活踏实勤奋动脑子,深得雇主喜欢。四千的月收入让菊有了底气,她跟母亲说,等这一茬庄稼收成后,他们就不种那么多地了,只种上一点韭菜,她也该歇歇了。

去年秋天地里还剩了些山药,山药在去年不值钱,姐夫都想打在地里不管的,就像初中历史课本上人们说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来了倒掉白花花的牛奶一样。菊这个爱劳动的财迷,在姐夫上班老金带着孩子去部队后的无聊日子,开始挥动铁锨让那些铁棍一样的山药重现了天日。她跟母亲说已经卖了一百块,但她累得手麻,母亲还劝她不要干活了。
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菊带着她的菜来赶集。她真是从小喜欢赶集上店的。也许藉由故乡的集市,她遇见熟悉的乡亲,和他们笑语嫣然,末了还搭上一把菜。晌午到了她带着剩下的菜回到娘家,顺便给爹娘买上两斤现炸的油条,我们笑称她老油条。后来她买各种点心粽子,偶尔割点猪肉。清明节前夕的那个大集,她留下四十五钱,要给母亲买双鞋。母亲不要,菊把钱偷偷放下了。之前,她已经用她卖菜的私房钱为她婆婆和我大姨买了一双鞋,她还给同村帮她捆韭菜的表姐买了礼物表示感谢。

她考虑很周全,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匆忙的走。

白菜 04-29-2017 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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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店铺的尾声,我遇见一位大眼睛的老顾客。我说她好像瘦了,她说最近辟谷,她说人吃进更多的食物,其实是源于内心的恐惧。

我们坐下来聊天。

她有近一年的灵修之路。起因是母亲的去世让她觉得有被世界抛弃的孤独。那年她三十八岁,她在成为母亲的路上已经深深懂得自己的母亲,母亲的离去让她陷入天翻地覆的疼痛中。她说每个成年人的内心加起来不超过三岁的心理年龄,本质上我们都是孩子。

她的心理老师引领他们发泄内心的情绪。最初,她看见别人哭泣喊叫很可笑,等她真的进入状态,她发泄出来的不是悲伤,而是歇斯底里的愤怒。

那时候,距离菊的去世已经有一周的时间。我的一位远房表姐曾说,失去亲人的痛感是在一周后开始加重的。最初的一周里,亲人们感觉像在梦境中,觉得自己有力量承担一切。

果真,那天开始,路上忽然不由自主的泪崩。路边一个倚车而立的卖菜妇女都让我想起喜欢赶集卖菜的菊,她脸上,有和菊有一样善良到对世界无怨无悔对命运俯首称臣的表情。菊面对没有卖完的菜一定也很着急,我该怎样帮帮我的姐姐?我买葱时就把口袋所有的零钱都给了人家。

更多的悲伤是因为感觉到了父母的悲伤而无能为力。我拿出婆婆当年失去了三十六岁的二儿子我姨妈失去壮年的女婿来试图说服父母,没有谁的家庭会一番风顺的。我母亲说道理她都懂,但她没有一天不是眼里噙着泪。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们不好了就会对我们不好。

我面对面坐着的老顾客跟我说:你不用太担心父母,他们这辈子经历了太多苦难看见了太多别人的生老病死,他们会渡过去,相反,你更应该关注你自己。

是的,我也明白所有的道理,还是陷入一个黑洞里,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疼痛软弱悲伤甚至恐惧。有一阵我觉得自己像随时被风刮走的纸片,脆弱无比。

为什么不能放声哭出来,因为你的教养里这样的状态丑,仪态不好。当你想哭时你试着放声大哭,或者你把负面情绪发泄到一只枕头上,你使劲捶打枕头,最后发现出来的情绪很可能不是悲伤,而是愤怒,是这些年的压抑。

她对我说。

到现在为止,我一次也没有对我家的枕头动武。也许喜欢的文字的人,用文字的方式写出来,就是一次痛快淋漓的发泄吧。

写作这些文字的尾声,我的闺蜜Helen打来电话。她说她父亲曾有三年的抑郁症,现在完全好了。那些年,他父亲老是怀疑自己得了肿瘤,Helen带着父亲北京天津的大医院查了个遍都显示正常,但还是不能说服他。现在,他康复的父亲梳理自己的心路历程,找到了病灶。几年前,Helen的叔叔得了肺癌去世,她奶奶经历了灭顶的丧子之痛。弟弟的离开除了让哥哥感到悲伤外,他还看见了自己母亲的悲伤而无能为力,他心里有恐惧,他担心自己的身体出状况,他年迈的母亲不知道怎么活下去。Helen的奶奶还是坚强的活了三年算是高寿而走。奶奶一走,Helen父亲的心结忽然打开了,他再也不用担心母亲可能受到的伤痛。他慢慢恢复了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自信,爱活几年算几年。从此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Helen父亲的故事让我找到了共鸣,和父母亲一样内心艰难的,还有一奶同胞,承上启下,左左右右。血脉深情让我们伤痛鲜明,在强大的命运面前犹如待宰的羔羊,战战兢兢束手无力。

我也在这个时候开始走进教堂。我很惭愧自己是带着功利心接近上帝的。2015年我写作一个底层小人物的小说去过几次教堂,我带着体验生活的猎奇心理,我说服不了信仰主耶稣。现在,我不知道靠什么力量救赎我自己,我选择依靠主。

我等着时间的水缓缓流过悲的心,裹着思念的沙,一次又一次走过我热爱的生活。

人生的意义止于人生,你不要悲切。

这话是别人说的。

阿平 04-29-2017 05:24
先抢沙发, ,,好久没在这见面,问候。 

阿平 04-29-2017 05:47
亲爱的云,读着,,  泪水不停地滴落,,,,


这坛子里,认识你读你是在我生病做手术的那段日子, 你的文字你的家乡你的亲人,我把你这专栏里文章一篇一篇都读了遍之后,就把你当成我的妹妹了。


疼,心疼,


这篇我要慢慢慢地再细细的读。





爱是孤独,生离是痛,死别是凌迟。”






蜕变 04-29-2017 15:07
你能想象出我怎么看完的,我也能想象出你怎么写完的。哭吧,事情发生后我从来也没有劝过你别哭,因为我知道哭不是自己想不哭就能止住的,而且还知道哭了比憋着舒服。

乐淘淘 04-30-2017 07:55
感人!

乐淘淘 04-30-2017 08:02
接近上帝,是很美妙的一件事!

小小鸟 04-30-2017 21:28
泪眼模糊的看完,姐妹情深,天堂没有病痛

白菜 05-01-2017 04:58
[attachment=80745]
母亲与老金的儿子。每当我在微信上分享他的图片,有人就以为我生了二胎,我有时候就不反驳,其实我当了姨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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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入土的那天下午,我陪父亲去故乡马驹岭的山泉取水。 在等待泉水慢慢溢上来的时候,父亲坐在石头上,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块大白兔奶糖,这是过年我买给他的,他有低血糖,被老人们禁忌的甜食他喜欢吃。我看他吃糖的侧影心疼得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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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我陪着父亲出门散步,路过村里不多的老房子前,有一棵榆树,父亲会采一把榆钱给我吃,很多年没吃过榆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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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九曲河,正在枯水期。每天早上,我在这边压腿,父亲在那边。沿着河边往南,就能到菊的家。这是条近路。我去年的小说《梨花又开放》里 ,就是这条路。压腿时耳机里的音乐是张国荣的《风再起时》
[attachment=80748]
故乡的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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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管这个草编的东西叫蒲坦。记忆里一个叫潮吧五的老人是编蒲坦高手,不仅如此,他还有一幅好嗓子,经常唱的歌叫:九九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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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开在故乡的路边  

白菜 05-01-2017 05:22
现在的火烧是这样打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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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tachment=8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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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tachment=80755]
最后图片上的是糖火烧,里面有红糖,我爱吃的,菊经常买给我。  

我还是喜欢这里的安静,愿意把图片发在这片精神的家园里

阿平 05-01-2017 12:52
每一幅畫面都有幾許的心酸,,,久久的看着,思索着,,,
玉蘭花開,,,生活還在繼續,,,


故乡的九曲河,正在枯水期。每天早上,我在这边压腿,父亲在那边。沿着河边往南,就能到菊的家。这是条近路。我去年的小说《梨花又开放》里 ,就是这条路。压腿时耳机里的音乐是张国榮的風再起時。



又,上年的話題,終於搞清我們這超市賣的山東煎餅不是中國過來的,是本地山東人做的。

loveapple 05-02-2017 18:00
先是在白菜的公众号看见这篇感人至深的文章,然后来湾区重读一遍,仍然潸然泪下。

如意宝贝 05-04-2017 17:48
白菜,我流着泪看完了你用泪水写的菊!今年的清明节前我总梦见我母亲说她冷,想吃肉,清明节我回去了,给母亲上了坟,看着母亲的遗照对我笑,我哭了一下午,从那天开始我觉得我开始接受母亲不在了这个事实,8年多了,我始终不能接受!白菜啊,我太理解你了,也许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你都觉得这是个梦,因为我们爱她们,不舍的她们走....有时候我痛苦至极的时候也想去教堂,甚至想去信教,以此来接脱自己!我回家见了我的两个姐姐,真的姐妹的感情就是如果你和别人吵一架或许永远不再来往,而姐妹是永远不记仇,我才准备离开,便开始筹划下次什么时候来,觉得跟自己姐姐呆一起,多久都不腻歪,这么多年我自己在外面总想朋友和姐妹是一样的,而这次回去,我突然明白了,血缘就是怎么都看不厌,怎么都打不散!白菜,心疼你,所有的事也许是冥冥中我们该遇到的,也许我们的缘分就这么多,人生的路她们早下车了,剩下我们自己也要走好,只为了她们也心疼我们的心!

小白兔 05-09-2017 09:57
菊真是辛劳一生,好在有姐夫的爱情相伴。白菜好好保重,为了亲爹娘的晚年!

白菜 05-10-2017 23:25
感谢朋友们,你们的留言让我心暖和感动。写出来,直面自己的痛苦,是为了更好的活着,带着爱和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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