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当枝头的黄叶还在流连着秋天不肯离去的时候,那幢五层的办公楼已经进入尾声。我对着图纸,看到圈梁和柱子的钢筋型号不对,粗的,用了细的。我跟在师傅身后像个小尾巴,总是有很多疑问,师傅说:丫头,自己知道就行,别吭气。
大楼每一道的检验,都是合格的。
多年后,我习惯看女人的乳房和正在建设中的楼房,一个房子是软的,一个房子是硬的。前者越来越多的乳腺疾病,令乳房不再柔软健康。后者越来越多的豆腐渣,不堪一击。世道变了,软的变硬了,硬的变软了。有一年经过成都,看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像垒火柴盒一样的感觉,心里无限悲凉,刚经过汶川大地震,活着的人倾家荡产租了七十年的房子,像搭起来的积木,百感交集一句话:中国人的良心,让狗吃了!
下班了。突如其来的雨,我没有带伞,站在廊下等雨停。
头的车停在我面前,他说正要去队上,顺路送我一下。
我们的宿舍在公司下属的一个基层队,从公司总部到宿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为了走近路,我常常穿过一条河,走过一片棚户区,才到我住的地方。因为坚持11路,或者说我那时候还没攒够钱买辆自行车,我的双腿矫健有力,我的小腹躺下去就是一个坑。夏天的时候,我把一条白色衬裙改成短裤,走过棚户区,有两个小青年像发情的公狗一样高喊着:好漂亮!好漂亮!从此,只要决定抄近路,我就不穿那短裤。
我翻看着车上的报纸,百无聊赖。
开车的头,忽然说:今晚苟经理请客,你来陪着吗?
苟经理是个大头,人人都巴结的。但是这个姓,实在不好,太容易让人想起那个动物了,人生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苟经理十有八九都如意,就是一个姓氏暗自里恨死了。以苟经理的权利,随便把名字改成大明星的,比如苟德华苟学友苟明苟富城,把学历由文盲到研究生,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老祖宗留下来的姓,却是万万不能改的,多少暗地里对他恨之入骨的人,接着奉承的东风,一口一个叫着:狗经理!
我们的头说出说句话,我没有感到吃惊。之前,已经有过暗示,有过交锋。鱼饵再肥,鱼就是不吃食,钓鱼者又奈何得了?
尽管如此,我对他没有厌恶,他是那种套用现在俗的掉渣的“高富帅”的中年男人。帅的男人,总是让人恨不起来。因为人人喜欢赏心悦目。妖精们捉了唐僧去,总是舍不得煮了吃。女人蛇蝎,只怪男人长得太丑,女人心慈,无法抗拒一张俊脸。
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工地,有司机开车,短短的距离,他倚在座椅上疲惫的睡着。我坐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头发散乱的蓬着,近在眼前,伸手即可,一瞬间,我很想伸出手去轻轻的摸一摸。
多年后我想起这个细节,明白这是一种母性和人性的自然交融,人是复杂的动物,永远不会是样板戏里的非黑即白,非爱即恨。但是因为和他保持了距离,多年后面对他和他的家人,我心里坦然如明镜。
我说:对不起,今晚还有事,再说那么大的场合,我也不够档次。
那时候,只需稍稍改变,日子就会变换另一种模样。那部收音机小说里小女孩的故事,现实版里没有好心的传教士,但绝对可以通过青春来交换。但我相信爱,等着爱。身体的绽放,是因为爱的花开。爱,对有的人来说,是牙缝里的菜,馊了抠了就没了,对我来说,却是灵魂深处盛开的小花,人生有多寂寥,心里却有几多温暖。
......
写这段文字,我的青春是一条放到案板的鱼,我不得已很痛苦的剖开。我看见一个鲜活的倔强的我,坚持跟着自己的心走。哪怕,我以后求学的路,走得那么艰难那么辛苦。
11路的日子,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主编咸三。他的自行车坏了,只好推着,后座上是他五岁的儿子。我认识的咸三,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他将中国语言拿捏得生动活泼,什么话经他一说,好比死水变江河,他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幽默,连给他儿子起名,都起了一款他爱喝的啤酒的名字:奥雷。
看过咸三的文字,无论诗还是杂文,我的风花雪月无病呻吟自叹不如。
我和咸三的圈子保持着远远的距离,偶尔收到他的电话,闲聊几句。无关痛痒的几句,像点睛之笔。给我写情诗的那个人是他的朋友,我烦不胜烦的时候找到咸三,希望咸三能敲敲诗人的榆木脑袋,转告诗人我半点意思都没有。咸三说:我们都知道他自作多情,他怎么能配上你!
那个黄昏,咸三看起来有点落寞,话不是很多。我说:我陪着你走一段。
这一段,我绕了远路。
与我而言的一次平常邂逅,咸三写了一篇文字发在一本杂志上。我后来看到那段文字,惊叹文字里的女孩子那么美好,而我,自信与自卑交织的青春,每次照镜子都能挑出一箩筐缺点来。美好的女孩子陪他走过一段路,成了他心里的最美好的回忆。
春天的浅笑盈盈,夏日雨中说着阳光灿烂,秋天的芦花飞扬,围坐火炉边的温暖。我在咸三的文字里,生动的像一棵芦苇,每个季节每个细节都是美。
咸三,在那样的年月里,远远的注视我的长大,始终微笑着,不说一个字。而我,如果不是写这篇文章,好像不会想起他,偶尔想起他,与温暖有关。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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