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定稿
(一)
刘有余一进家,马小红就大呼小叫地告诉他,王健前天被人打了。
被他大舅子打的,头都打烂了,在县医院住着呢。不亏他,他老婆啥都不问他,由他搁外面疯,他还要离婚。他老婆老实是不假,那几个兄弟哪个不跟土匪似的,把王健的头打得就是个烂瓢,就这他都不松口,铁了心要离了,我就看他有啥好下场吧……
刘有余作出全然不知情的样子,随口应承着老婆,马小红叽里咕噜说了半天,突然回过头,瞅着他冷笑,说,你不赶紧去看看你的好兄弟吗,也取取经,不过我可没有王健老婆那么好讲话,你前脚上法院我后脚就吊死在你家门梁上。刘有余听了倒笑了,说咱家哪还有门梁?马小红说,那我就喝药。反正活着是你家的人,死了是你家的鬼,就是做鬼我也不会让你安生的。刘有余皱眉道,大过年的,说这话干什么!
正说着,刘有余的手机响了,是白子叶打来的,白子叶先问他回来了没有,然后说正好今晚他请客,都是县里的几个人物,工商局长畜牧局长什么的,还有位副县长,喊刘有余一道过去。刘有余说,应该准备点东西饭后派一下。白子叶说,你先出来吧,我们到百货大楼转转,拿几条大中华也就是了。
刘有余出得门来,才三四点钟,天光落下三分来,被风吹得一颤一颤的。县城两边的店铺关了不少,倒新摆出一些烟花爆竹摊子来,今年的炮仗盘得比去年还要大,花炮也大,小盆似的垒在铺子上,有些琳琅的意思了,这半晌不晌的却无人问津。摊主为了打发时光,也捎带做个广告,自个不时朝街边丢个一两个,惊得行人一跳,哪家索性丢出去一小串,几声脆响没着没落着,就兀自完了。街上人不多,但临近年关,莫名地发躁,男男女女都低头耸肩,像是被谁催着,一股劲地朝前赶。刘有余也受了感染,脚下平白多了几分力气,然而这力气到底是没来由、没目标的,这么起劲地赶着,前面又有什么呢?力气远兜近转地落到心里,又亢奋,又凄惶,简直要落一场泪来好。
过了邮局,过了百货大楼,刘有余拐进电影院后面一条巷子里,污秽不堪的小红灯笼吊在头顶上,绕过很多自建的宅院,将刘有余引到“和顺缘”门口。
白子叶正坐在柜台边跟老板娘白话,两个服务员闲着没事,也凑在边上听,不知道白子叶说了什么,老板娘待信不信地拿眼风斜着他,他就势指天画地,赌咒发誓,正是渐入佳境的形势。转脸看见刘有余,笑道,刘哥来得倒快。一边大声招呼服务员将二楼的包厢收拾出一个,两人走上楼去。
原来刘有余还没到家,就给白子叶打电话,让他想办法把自己从家里捞出来,在和顺缘见个面。这是刘有余他们的一个点了,还是白子叶介绍的,按他的说法,老板娘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大家虽然不完全相信,也并不仔细追究。“和顺缘”档次是低了点,但刘有余们都是见过世面的,M县的饭店对他们来说全一个意思,只图个清净而已,也给朋友一个面子。这二楼的包厢也不能算数,就是一个大房间,用木板隔成几小块,二人进了靠窗户的那一个。才擦过的桌子还是油腻腻的,摆了一盘葵花子,刘有余抓了一小把,满手的灰,大概是自家炒的,他一个个地剥开来,有当无地嚼着,却是怪香。
白子叶说,你去王健那看过没有?刘有余说,我一下车就去了,王健头上裹得跟什么似的,躺在那里装样子,他老婆坐在床上哭,王健也不理她。还是我跟她说了几句话,出门她把我送多远,眼泪汪汪的,我都不好意思,凭良心说,咱们这几个弟妹里,王健老婆算是最贤惠的了。我那个更不用提,我都能被她吃了。
白子叶笑道,他老婆贤惠他才敢离,可能是他那个小的催得紧吧。刘有余说,那个还是真的?我就不能看他那个小老婆,小脸画得跟妖怪似的,年纪轻轻就会装烧不熟,一来就把脸拉多长,就是换也该换个好的。白子叶说,不是谁都有你那个艳福的——哎,我问你,王健都离了,你咋想。刘有余剥着瓜子,朝楼下看着,说,我能咋想,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嫂子的,我能咋想?
白子叶不再说话,低头吹起杯子里的茶叶末子来。不是上人时候,木楼梯上没一丝动静,刘有余靠在椅背上,对着窗户发愣,下面半点风光也无,破破烂烂的一个院子,角落堆着旧椅子水缸什么的,经年没有人来过的,落满了尘土,墙角一大片衰草,扯扯拽拽,在地上萎成一堆。刘有余回过头,对着白子叶说,这婚,还是得离。白子叶点头,说,你再难,也比我好点。
刘有余会意,说,是啊,张县长最近有没有提让你下去的事?白子叶说,办公室有一个下去的指标,是去区民政局当局长,被王老大的秘书捞去了。刘有余说,民政局没什么钱吧。白子叶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民政局虽然没钱,但有给别人分钱的权力,上面拨下一笔款子,是给你还是给他,这里面就大有学问了。
两人又说了半天,一起吃了晚饭,出来的时候,刘有余已经是微醺了,坐在出租车上,又跟白子叶说,离婚,一定得离婚。白子叶说,是要离的。
(二)
到家马小红已经睡下,刘有余说罢准备好的一大通话,就坐在桌边,翻翻这,摸摸那,打开抽屉,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看。马小红接二连三地催他,刘有余只说,你先睡吧。这么折腾了好一会,马小红突然在后面翻了个身,说,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这些年来屈着你了,明天我就跟你离婚,明天上午八点半,谁不去离婚谁就不是人养的。
刘有余心中大为惊讶,也不知道马小红打的什么主意,只说,你别多想,咱们好好的,我怎么会跟你离婚呢?却再也没心思坐着了,赶紧洗了脚,躺下。马小红还是坚持明天就去离婚,发了好多毒誓,充分表明了离婚的决心,刘有余揽住她,安抚了好半天,她才嘟嘟囔囔地睡着了,睡着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要离婚。
刘有余哪里睡得着,他脑子转得飞快,不明白马小红到底是咋着了,难道最近又有什么被她抓住?刘有余迅速地反省了一下,认为不大可能,她在M县,自己在宁波,又从来不把家中电话留给别人,应该不会落下什么把柄的。刚才还好好的,这一会工夫里能有什么事,手机商务通都带在身上,就是不带,在多年的侦察与反侦察斗争中刘有余也积累了大量经验,比如他的商务通上的号码都是错的,他总是把每个号码的第一个数字改掉,“5”变成“6”,“3”变成“2”,怎么加减,他心里是有数的。如此煞费苦心,当然也是出于无奈,未采取这项对策之前,每次回家马小红都要翻他的通讯录,暗中记下,没事时候就打过去,那边要是个男的就挂掉,要是女的就破口大骂。刘有余虽然愤怒,却也没有办法,马小红人高马大的,两句话说得不好就动起手来,刘有余打不过她。以前也硬抗几次,脊梁上被马小红打得没一块好肉,天天夜里做噩梦,有次实在抗不过,竟从二楼上跳下来,幸好被一棵石榴树拦了一下,也没怎么摔着,马小红大笑之余,更把这番传奇到处宣扬,令刘有余大感屈辱。
刘有余的婚姻,被他视为今生最大的败笔。当年他高中毕业,家中就给他说好了媳妇,刘有余一听马小红一字不识,怎么也不愿意,他爹就大骂:说这个媳妇家里花了三百块钱,你一辈子可能挣三百块钱?你有本事考上大学,一分钱不花就能娶个媳妇来!又没本事,家里给你娶这么个媳妇已经对得起你了,你就别那么有得讲了。
这通数落让刘有余溃不成军,他万万没料到,数年之后,自己成了村子里的首富,生意一路做大,渐渐在县里也能数得着了。想离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可是要是没发财,看不到那么多世面,刘有余大概也不会觉得老婆这么难以忍耐。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回家经过省城,被朋友拉到那个三星级的饭店看表演,舞台大而观众席小,而且离得很近,刘有余就看见那些女孩子一会出来,一会进去,一会换个这衣服,一会换个那衣服,在上面扭来扭去,一个个都水灵得跟才开出来的白荷花似的,尤其是那小腰,盈盈一握,在水红色肚兜下摇来摇去,还个个都是这样。一晚上下来,刘有余只有发愣的份,朋友撺掇他请喜欢的女孩子吃饭,刘有余说不出喜欢哪个,根本就被绕花了眼。等回到家坐定,冷眼看着马小红在他面前忙活,那屁股,那肚子,在大汗衫子里晃来晃去,尤其是那腰,都能裁人家俩了,这都一样叫做女人,差别咋就那么大呢?刘有余为此困惑了很久。
这几年来,他最后悔的一件事是,有一回老婆提出,他给八万块钱就离婚,那时他的事业正处于发展阶段,钱都投在生意上了,居然舍不得抽出一部分来。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现在再离婚,决不会是那个行情了,刘有余痛恨自己没眼光,错过了最合算的一单生意。
这次马小红主动提出离婚,也不会是啥好事,刘有余转过头看看身边的女人,她呼吸匀停,面色潮红,看不出有什么阴谋,但刘有余不能不步步为营,谨慎对待。首先得稳住她,她提什么条件都得答应,她可是有本事把啥事都给闹大的,而且人家这两年还很有进步,巴巴的都认识几个字了呢,当年刘有余最在乎这个,现如今却觉得不如不识字,知识越多越难缠,越是不能掉以轻心。其次,要请法院的人吃饭,刘有余估摸着,这个婚不大可能在民政局离了,十有八九要闹到法院,他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没有朋友跟法院的人熟,白子叶倒有可能,他毕竟是县长的秘书,跟谁都能搭上话,就是不熟也没关系,多花几个钱就摆平了。算起来这次离婚要花上不小一个数目,花就花了吧,长痛不如短痛,早晚躲不掉,早死早托生。
想到这个,刘有余兴奋起来,天地一下子无限宽广,真离了婚,他要干些啥呢?现在好多大学都有高级经理进修班,当年没考上大学,是为平生遗憾,现在有资本重温旧梦了,高兴了还去读个MBA啥的,没准在学校还能认识个把红颜知己,那些小女孩子多单纯了。同大学梦一样,红颜知己也是刘有余一大心结,他最浪漫的梦想就是在信箱里发现一封情书,粉红色的信封,淡淡的香味,纤细的字体,婉约含蓄地表达着一份少女情怀。因此,每次刘有余打开信箱时都怀了一点的期待,尽管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是每回看到手里只是几封商业信函,总不免微微有些失望。当然生意那么忙,他也不会真去上,不过不在乎那几个学费,有当无地多少天去一回,还能增加在女同学心目中的神秘感。
然后呢,会不会结婚?难说,现在的人太复杂了,谁知道那些女的是不是冲着自己的钱来的呢?被马小红刮去一大笔,那是没办法,但他刘有余决不会再被套牢一回。难道就这么过一辈子?一个人渐渐老掉了,老得走不动了,连个伴都没有。不能朝下想了,管他呢,到老了再找一个吧,就像电视剧里刘慧芳那样的,那个演员不知结婚了没有,要是能请她吃顿饭,花个几万块钱也值得……
刘有余脑子里跑马似的,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拟想出无数场景,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担心,一会儿又颇感凄凉,但很快又重新振奋起来。心里闹腾得得这么厉害,身子却不敢动弹一下,怕马小红发现了,又把她激怒了。他真怕一不小心又蛋打鸡飞了。
天蒙蒙亮了时,刘有余才迷糊了一会,没过多久又醒了,听着钟声当当地敲了六下,大概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可他毫无疲惫之感,倒是没来由地精力旺盛,想起今天是1月18号,更觉得这是一个好日子,一个节日,随手抓上一把,都是那种又新鲜又庄重的空气。
马小红却毫无动静,她一夜睡得都跟死猪一样,刘有余不敢喊她,只得在床上强捱着,捱到七点多,马小红翻了个身,刘有余的心一下子吊在嗓子眼里,马小红却脸朝边上一侧,又睡着了。刘有余于是重新回归到度秒如年的状态。到了八点钟,马小红还是不起床,刘有余开始感到这事有点悬,凭感觉,他认为马小红已经醒了,却不敢喊她,只能自个在那翻身,又拿了本书,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终于到了八点半,刘有余忍无可忍,他坐起来,大声说,都八点半了,还不起床!他把八点半三个字咬得非常响亮,马小红懵懵懂懂地起了床,蓬头垢面地跑出去洗脸刷牙,然后做早饭,全然不记得昨天说过的话了。
刘有余吃罢早饭,看着老婆慢吞吞地刷锅,取出毛线,打开电视,最后确定她没有任何出门的意思,只得一跺脚,自己出门去了。
整个年下,马小红都没再提这回事,刘有余断定她决不会是忘了,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就是马小红存心耍他。这一认识让刘有余觉得很不妙,婚是得离,但是要慢慢筹划,潜心布置,上来就被马小红抓了主动权,肯定不是个好现象。刘有余决定,接下来以逸待劳。
他把手机里另一个卡给关了,除夕晚上一家人坐在床上看春节晚会,又是吃饺子,又是放鞭炮,马小红的表情松爽了一些,只有从市里私立学校回来的儿子建军不配合,衍坐在爹娘边上,八下里不自在,一句话也不敢说,问他什么,只是笑,很勉强的样子,看得刘有余老大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子小心翼翼地跟他说困了,刘有余点点头,叫儿子自己回去睡了。
(三)
他跟马小红,到底是没什么话说,幸好一块吃苦混事的那些朋友都回来了,天天都有饭局,马小红虽然不悦,也没别的话说,知道男人就指这个发财呢,拦着不让去就是自毁财路,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M县走的是特色经济区域经济的路子,该县的特产是黄牛,家家都有养牛的传统,本来都习以为常了,90年代来了个县委书记,发现可以在这上面大做文章,提出“赶着黄牛奔小康”的口号不算,更有高论说解牛的庖丁就是这儿人:古人都知道做足牛文章,我们咋就不会打“黄牛牌”呢?黄牛一身都是宝,牛肉、牛皮、牛黄、牛鞭……一番动员令之后,要求大力发扬养牛传统,没有养牛的赶紧养牛,已经养牛的更要多养牛。一时间,家家有牛棚,那牛棚还盖得特别靠路,上面的车队一扫眼就能看见,进得村来,又见农民靠黄牛致了富,盖起了别墅,留了车库,只是暂时还没买车,车库里栓着的还是黄牛。出村进县,更赶上黄牛大会,千头黄牛云集于此,领导不顾牛臊气冲天,亲切抚摩老腱脊背,然后挥笔题十二个大字:“发扬黄牛精神,建设黄牛之乡”,一干人等忙不迭的收好裱起,高挂于县委会议室里。
尽管有一帮子酸人冷嘲热讽,说是“面子文章”、“政绩工程”,说那别墅是劳民伤财,黄牛大会则将临县的黄牛都牵来凑数,还发明了一句俏皮话:S县的黄牛都认识我们书记了。但不管怎样,M县黄牛大县的名声是出去了,M县的人到处推销黄牛产品,打的都是这个名头。刘有余卖的是牛皮,因为宁波皮衣厂最多,他常年驻扎在宁波,一年365天,有300天在宁波。浙地本多情,见了面大伙不免又要笑话他一通,问问今年又添了几桩艳遇。
年也过了,货也发了,刘有余暗自松了口气,算是熬过去了, 这一步看来走得还算稳。眼看第二天就要走了,头天晚上,马小红波澜不惊地跟他说,一年到头都是你一个人忙活,这回我要跟你一块去。刘有余大吃一惊,说,那家里怎么办?马小红说,家里还有什么,建军也不在家,不就这个破院子?我姐的那个小二子不是在县里上班吗,现在还租房子住呢,我把这房子交给她看着,她也便宜,咱们也放心。
刘有余见马小红款款道来,知道她已有充分准备,拿不准她还有啥手段,只得以退为进,说,你去当然好,也省得我心挂两肠的,可你咋不早说,我也多订一张机票。你看这样可好,你先在家里待着,我那边收拾收拾,再接你过去。马小红一笑,说,又不是新娘子,我自己不会收拾,再说,你一个大男人,哪会拾掇这个,难道临时雇个小的帮你收拾?飞机票我也订好了,我托小二子帮我打的个电话,明天我们到市里就能拿到了。
刘有余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马小红这么有心计,还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勉强笑道,你也不跟我说一声,都能当特务了。马小红不依不饶,说,我跟你说了,你会让我去吗?你恨不得我就死在这儿,哪次回来了,看见我烂了、臭了才好。刘有余虚弱地抗议了一下,说,你又来了。
马小红跟着刘有余,先坐依维克来到市里,然后打的到机场。换过票,两人在机场茶座坐下来,刘有余点了两杯绿茶,小姐袅袅婷婷地端过来,放下茶杯,转身走了,只留隐隐余香不去,如同某种密而不发的约定。马小红望着那个娇俏的背影,心生狐疑,问刘有余,这茶多少钱一杯?刘有余说,三十。马小红吃了一惊,说,你渴痨啊?你给我三十,我给你烧一锅。刘有余昨晚没睡好,加上已经向马小红做了很大的妥协,又是在外面——他的地界,便不那么小心,张嘴就说,你懂什么?你会烧茶,你能给我这服务吗?
要搁平时,马小红早就勃然大怒了,可刚才小姐那三步走看得她不由自惭形秽,而且这桌子,这茶杯,这不时响起的中英文交替的小广播,以及不远处那些功能不同的窗口都是如此陌生,如此威严,令她心生畏惧,她感到它们都是站在男人一边的,她随便说个什么,都会被它们疯狂地嘲笑。
刘有余悄悄打量着女人,她的两腿并得很紧,手夹在中间,她的眼神有些慌张,嘴唇微微失去血色,便知道她正害怕着,心里顿时亮堂起来,一夜的沮丧也一扫而光。不是跟我玩吗?我玩死你。他在心里发着狠,又觉得这狠发得很不对,到底不对在哪里,他也不愿意多想了。
(四)
马小红没发现什么。刘有余在宁波城中山西路上租了两套房子,一套三室两厅,作为办公室兼职员宿舍,一套两室一厅,刘有余自己住。刘有余的住处不算整齐,却是单身者那种凌乱,简单匆促的,看不出有什么暧昧之处,一个房间里摆了个健身器,靠墙角堆了些啤酒香烟什么的,还有一瓶红酒,喝了小半瓶,敞着口丢在地上,落满了灰。另一间稍稍整齐一点,是刘有余的卧室,主要格局是一张大床,一只大衣柜,马小红打着整理东西的名义搜索了半天,没有出现电视剧里的场景,跳出一件女式内衣什么的。
她颓然坐在床边,正午时分,阳光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明晃晃地在推拉门外逡巡,由东自西,尘埃无意中被收拢到这势力范围内,被照得一清二楚,晃晃悠悠,迷迷瞪瞪地上下沉浮着,如同无知的精灵。马小红一时竟有类似惆怅的失望,还掺了些疲惫,好像一个很大的期待落了空,一拳打在棉花上,因为跟预想中的不一样,惊讶之余,还微微感到了晕眩。不过她并不打算就此对刘有余改变看法,相反,这番无功而返让她更加警惕,毫无疑问,刘有余太狡猾了,他不会带女人回家的,肯定在外面就把事做了。一想到外面,马小红心里火苗子直窜,听人家说大饭店住一夜都要一百多,都够做件大衣了,就由着刘有余跟野女人这样糟蹋。
马小红进一步想到自己省吃俭用,上次老娘过寿,陪她逛街,看中一块好料子,老娘拼命不肯要,说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穿不烂又不能送人,烧了也可惜,最后只挑了双保暖鞋。当时马小红虽依了老娘,事后想想,觉得怪对不住她老人家的,如今对照了假想中的敌情,内疚之余更是无限辛酸,而这辛酸完全是刘有余和他的野女人造成的,马小红怒火陡长,和他们做斗争的决心更加地坚定了。
等到晚上刘有余回来,马小红就说,你把我撂这就行了?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把我丢在这里吃剩饭,那我跟你是图个啥?刘有余说,你口袋里又不是没钱,下面都是饭店,你自己去也就是了。马小红说,我不认识路。刘有余说,那我让小王带你去。马小红听了,冷笑一声,说,我咋就丢你的人了?带上我就跌你的相了?你放心,我饿死都不会跟小王出去。是啊,我男人嫌我丢人,我只能跟人家后头混,人家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呢——你不就是想让人看我笑话吗?你要不带我去,我就饿死在这儿!
刘有余赶紧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出去吃个饭吗?我以为你懒得去呢。你一个人在家是怪闷的,明天我出去就带你一块。
马小红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胜利了,差点没闪一交,但根据她对刘有余的了解,这个人一定还会再耍点花招,她决定静观待变,看他还能出什么故事。第二天一天无话,到了下午,马小红的身心都紧张起来,如果刘有余真闪她一回,她就跟他拼个鱼死网破,豁出去大家都没面子,也不能任他跟那个野女人满天下逍遥。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重,云彩又重又厚,黄得炸眼,好象是要烧焦了,都能闻到微微的苦香。楼下谁家的小孩嬉笑打闹着,忽然又唱起儿歌来:刮大风,下大雨,天上掉下个白毛女。马小红越发不安起来,将搭在沙发上的一块浴巾揉皱了又弄平整,平整了再揉皱,她完全摸不准刘有余的动向,不知道该采取怎样的对策。
马小红是被电话铃声解救出来的。刘有余在那头说,你下来吧,车在下面等着呢。接着就响了两声喇叭。马小红一下子着了慌,她跑到客厅里,拾起丢在沙发上的外套,又跑到卫生间,梳了两下头,就要出门了,发现皮鞋脏得可以,来的那天下着雨,后来又没出过门。她到处找鞋刷鞋油,却听见下面喇叭拼命地按,电话也响了起来,马小红只得随手拉条毛巾擦了擦,赶紧关了门出去,等到了有亮光的地方,才发现裤子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油污。
出租车在楼下停着,刘有余从前排伸出脑袋,说,怎么现在才下来。又示意马小红坐在后面。马小红拉开车门,躬着腰钻进去,她感到这个动作很难看,刘有余似乎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却仍然一言不发。
现在在马小红面前的,是司机和刘有余两个人的后脑勺了,两个后脑勺都很沉默,两个后脑勺也都很生疏,马小红突然发现,她从来不知道刘有余的后脑勺长得是这个样子的,简直像个陌生人的后脑勺,坚硬、冷漠,坚定无疑地拒绝靠近。
出租车七拐八拐,经过无数条车水马龙的街道,终于到了目的地。刘有余付了钱,自己下来了,马小红却不知道怎么拉开车门,费了好一会事,还是司机替她拉开了。马小红红着脸下了车,看见刘有余已经走了很远,马小红赶紧跟上去,刘有余还是不睬她。马小红不敢发脾气,只恨不能使个隐身法,可是身处这一大片眩目的灯红酒绿之中,她跑都找不到地方,少不得跟着刘有余亦步亦趋。
到了饭店门口,刘有余的手机响起来,刘有余站住接电话,马小红上前一步,但见那本来就关着的玻璃门突然开了。马小红吓了一大跳,怔住在那儿,刘有余很快地接完电话,看见马小红站在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问他,这是怎么了?刘有余说,我也不知道,你别不是把人家的门弄坏了。然后自己走了进去。马小红快步跟在他后面,一回头,看见门又关上了,她隐隐觉得自己没把门弄坏,可是刘有余绷着脸,她也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刘有余带着马小红一出现在包厢门口,里面立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一个身着黄色直身裙的女子走过来,说,这是刘大哥年后首次现身哟。又靠近一点,把脸仰到刘有余面前道,刘大哥,咱们可算一年没见面了。
要是换个场合,马小红可能一口唾沫就吐到这女人脸上了,可能还要把这个狐狸精的头发扯掉几缕,可是站在这一堆人面前,一张张面孔直晃她的眼,她都不敢睁眼看,只觉得自己硕大无比,无处躲藏。
她今天穿的是过年才买的大衣,售货员小姐说是羊绒的,打了折还六百多呢,颜色她也喜欢,粉嘟嘟的红,衬得她脸色都好了很多。算是她一件“喝茶的褂子”,可到这场合竟显得如此粗蠢,跟这个狐狸精更是没法比,这大冬天的,一屋子穿羊毛衫的男人,独有她,把两个白生生的膀子露在外面,格外地触目惊心,马小红是个女人,都不敢多瞧她。
偏偏这女人还大方得很,跟刘有余好一通调笑才落座,听上去是没什么过分的话,可那说笑声又软又黏,黏得马小红的心都撮成了一团。
都坐定之后,刘有余跟旁边的人谈笑起来,说这说那的,都是马小红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的事,那个女人——现在马小红已经知道她叫江小姐了——却是熟稔,什么她都插得进去,不但插得进去,简直是风雨不透,男人们也都肯敷衍她,她说什么都有人笑,有人找她喝酒。
马小红始终低着头,眼睛都没处看,没有人接她的眼神,刘有余看都不看她一眼。在场的还有两个年纪稍大的女人,都是跟丈夫一起来的,也不大说话,坐在那里,有人示意,便心平气和地笑笑,回应着男人们很是疏远的恭敬。这两位,马小红也攀不上,相反,她觉得她们比正打得火热的那些人更看不起她,因为她们更冷静、更明白,她们既是旁观者清,又能感同身受,她们最知道她这会多寒碜。
中间马小红把筷子弄掉一次,刘有余瞅了她一眼;人家敬他们两位酒,马小红慌慌张张站起来,把酒都洒到菜里了,刘有余又瞅了她一眼;江小姐问她话,极其标准的普通话,清脆若金石声地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去过哪些地方,马小红实在没有勇气用家乡话回答她,再加上愤恨,闷了声不响,刘有余又瞅了她一眼。
就这么左一眼右一眼的,每一眼都像刀子,不是割马小红的肉,是剥马小红的衣服,整个感觉就像常做的一种梦,赤身裸体地在人群里走,自己羞愧惶恐地要命,人家却都无动于衷。此刻桌上的人也正说到酣畅处,没有谁注意到她的无地自容。
马小红都不知道怎么结束的,人家起来拿包拿衣服,她也起来拿包拿衣服,人家出去,她也跟着出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门口,对那个玻璃门仍是心有余悸,到底顺利地出来了,刘有余又跟人一一握手道别。这道别的过程还特别长,好象一瞬间又想起了千言万语,说不完,诉不尽似的,又是握手,又是拥抱,都有点像电视上的领导人会晤了。
江小姐就是这当儿走过来的,站得离她非常之近,又把脸迅速贴过来,速度之快,令马小红心中一凛,那张粉白黛青的脸也因距离过近而变了型,却仍然笑着,黏软的小嗓对着她道,老听大哥提起嫂子,早就想见见了,现在嫂子来了,真是太好了,下次我们去打保龄球怎么样?马小红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我不会。江小姐说,不会学呀,呆子都能学会的,下次我教你吧,经常打打保龄球能保持身材,好身材才是栓住男人的本钱。
最后这一句,江小姐压着声音说的,刘有余在那边看见了,立即走过来,说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江小姐扭着身子笑道:我正跟嫂子告发你的风流事呢。刘有余说,我哪有本事风流?你别跟你嫂子瞎说,回头我就倒大霉了。江小姐笑看着他,说,嫂子这么贤惠,怎么会管你,倒是把你惯坏了。刘有余撑不住,只得说,大小姐,不跟你说了,有空来找你嫂子玩吧。江小姐说,我肯定会来的。
他们说得有来道去的,马小红只觉得那声音像雨点打在天棚上,却落不到身上去,只震得噼里啪啦的。她恍惚地跟刘有余上了车,两人一路无话。
到了家,马小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晌回不过神来,口干舌燥,却连站起来倒杯水的力气也没有了。
(五)
刘有余看马小红这副穷形尽相,不觉生出些恻隐之心来,想倒杯水递过去,又怕显得心虚,被马小红抓了把柄。眼看着马小红还没缓过劲来,一个人干坐着,便拿出手机,调出菜单浏览。正是无趣,屏幕突然亮了,是个短消息。原来这手机和打雷闪电一样,也是光速大于声速,可巧刘有余正胡乱按着键盘,那滴滴两声没响就被按掉了。
消息是江燕琼发的:良辰美景,佳期如梦,祝哥哥嫂子晚安。刘有余顺手删掉,想着江燕琼那边的情形,觉得很有意思,确切地说,他觉得很得意。
他知道江燕琼这是吃醋了。虽然是她自己要见见马小红的,虽然事先打了招呼,可这么面对面的,搁谁都有些不自在。况且不管马小红何等狼狈,她江燕琼又是何等风光体面,自己毕竟马小红的丈夫,是跟马小红一道来了,又跟马小红一道走的。江燕琼就显得落了单。
刘有余其实很注意这个,当着马小红的面,也不好有别的表示,临走时,他给江燕琼递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意思是咱们是一伙的。江燕琼没领他这个情,把脸一别就过去了,只留一缕眼风没完全别过去,想要朝上扬,却还是低下去,低下去,如怨如诉,欲说还休。刘有余还想怎么样,窗口一抖,车开动了,江燕琼那张脸迅疾隐退进夜色之中,惟留一个印子在刘有余的心中,晃晃地褪不下去。
此刻,刘有余反刍似的追忆这一幕,沾沾自喜之余,更是不可置信。不是江燕琼做戏露了马脚,他是从常理上推,她不应该对他有这番情意的啊。
都说电台主持人江燕琼裙下之臣无数,从高官巨贾到国际友人,却没有详实的诽闻,因为她跟谁都笑脸如花,跟谁都甜言蜜语,倒让人不好说她傍了谁,最多也就是一个笼统的评价,说这个人轻浮。
套章子怡小姐的一句名言,轻浮这个词曾经作为一条绳子,勒死了很多良家妇女,但对于著名主持人江燕琼,它是一条围脖,它的功用仅仅是装饰与取暖。一个没有诽闻的女人,是个很个人的女人,只属于她自己,就算有人想走进她,也怕弄不清她的门槛,无缘无故绊上一跌。轻浮二字,却把江燕琼的门槛给取消了,谁都可以来试试,过不去也没关系,江燕琼不会把事情做得过火。毕竟,多几个探营者只会增加她的人气,带来诸种可能,生意不成情谊在,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
跨过门槛的,也不敢就轻狂了,就自以为把她江燕琼给吃定了,就可以丢开手了。不是有句名言吗,一开始是男人追女人,后来是女人追男人,江燕琼虚虚实实,半真半假,男人们都弄不清她的底牌,谁也不能肯定自己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反倒个个把她放在心上,不敢有些许懈怠,这就是江燕琼的厉害之处。
刘有余很清楚,自己不过是江燕琼门槛内外众生里的一个,每次带她去吃饭,总能在饭桌上遇到她的熟人,都不知怎么熟的。大家一通寒暄,场面撑开来,好似心无芥蒂,谁知道彼此怀着怎样的鬼胎呢。刘有余并不介意,相反,他颇有些陶陶然,不管怎样,这个女人这一刻是自己的,这个精致妩媚的、引人注目的、著名的城市女人,这一刻是自己的。
同大学情结、情书情结一样,刘有余还有一个城市女人情结。他的高中是在县城读的,班上几个女同学全是县城的,至今他都不知道那些女同学具体长啥样,他不敢看她们,面对她们,他总有种莫名的恐惧,哪怕是最老实温顺的女同学,也显得那么危险。
这恐惧被班上的男同学窥破了,当他是害羞,忍不住要捉弄他,课间,把女同学搁在桌上的围巾抛来抛去,最后准确地丢到他的桌子上。这飞来之物将他击中,他抬起头,泪水含在眼睛里,却不敢碰触这危险的物件,又不知该拿它怎么办。男孩子笑得前仰后合,女同学远远地看着他,他看不清她们的面容,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一样地将他裹在其中,绝望,悲伤,孤立无援。男同学的游戏越玩越过分,一次居然在他穿过课桌间的走廊时,将他狠狠一推,结结实实地撞到一个女同学身上,那一瞬,他的感觉有如车祸,收不了,止不住,他朝那灾难迎头赶上,一个世纪正在耳边消失。没等清醒过来,他就感到了某种奇特的柔软,他分辨不出这柔软是什么,只是有着小便失禁般的紧张,他好像真的失了禁,将裤子尿湿了一点点。就在形势即将变得更可怕时,他控制住了自己,而那个女孩正愠怒地把他推开,他就势站起来,走了。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女同学的名字,却仍然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只影影绰绰感到她很白,非常白,都可以说是苍白了,还有点忧郁的样子。
刘有余是结过婚后来到宁波的,到处推销牛皮,一开始也很拘谨,时间长了变得练达起来,有的没的能说上好多。然而对了本地的女子,他还是窘得一塌糊涂,他已经是有妇之夫,不应该再算做异性间的羞涩,鉴于他面对当地男人的日渐自如,也不全是异乡客的无措,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事到如今,城市女人依然是他的禁区,而且,他尤其害怕白皙的女子。
随着他生意逐渐成功,城市女人也不再遥不可及,有的还上赶着贴过来,只怕贴不上哩。可是在心底,他犹存一种冰凉的紧张,当年那无人察觉的失禁,他一直焐到了今天,焐热的时候暂时忽略,冷却下来却阴湿如昔。
江燕琼在他生活里的意义就是把这一小片阴湿给焐热,这个越国女子,白是不用说的了,还风骚,那风骚又是精明的,有尺度的,收放自如的,一嗔一笑都有个讲究在里面,决不像小县城里的女人,乍冷乍热,都是突发性的,非理性的。人家也读过书,更是精通场面上的规矩,带她出去应酬,饭前的汤羹,饭后的甜品,右手使刀左手使叉,决不会出一点洋相。理论上说女人都差不多,可是这女人的确跟一般女人就不一样,每次事了,刘有余都感到,自己这才叫成功了,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精品男人。
(六)
刘有余在电话里告诉江燕琼,马小红跟他一道来了,江燕琼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即哈了一声,说是吗,那很好啊,你们两口子团聚了。刘有余苦笑道,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呢。江燕琼说,有什么怎么办的,你这不是省得到外面找小姐了吗?你还省钱了呢。刘有余不能确切判断江燕琼的心思,不过他发现,她的确没有不高兴,倒真有点兴奋,刘有余把这兴奋定性为幸灾乐祸,她幸灾乐祸什么呢?只得又说,她还要跟我一道去应酬呢。江燕琼在那边大笑起来,说,你看你老婆多好,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刘有余说,她要是那样就好了。我没办法,答应她了,明天老张请客,我本来是想喊你去的,现在大美女换成丑老婆,我真是折大本了。江燕琼说,我照样可以去啊。刘有余笑说,那你算我什么人,小老婆?江燕琼说,去你的,我就是看看你老婆长得什么样,张老板也不是外人,你老婆也弄不清楚状况,应该没什么问题。
刘有余觉得江燕琼说得很有道理,另一方面,带马小红到场面上,说下大天来也是挺丢人的,若是再加一个江燕琼,那就不一样了,那叫一妻一妾,左拥右抱,非常地风光体面。
江燕琼倒是和他心有灵犀,把马小红绕得晕头转向,马小红也说不出话来,毕竟,她没抓住什么。只是这女人做事从不按规矩来,这一晚上下来,还是冒了风险的。刘有余装得很自在,只不时偷眼瞟马小红一下,后者好像始终没缓过劲来,无精打采地坐上一会,自己洗洗睡了。
第二天刘有余以为会有一番话说,他也做好了准备,主要方针八个字:嬉皮笑脸,矢口否认。不曾想竟是风平浪静,马小红只是恶毒地将江燕琼诋毁了一番,也是泛泛地诋毁,并不深切地认识到她和刘有余有什么关系。不过,最后,她总结性地说,外面的坏女人太多了,我不能眼看着你去干丢人的事,下次我还跟你一块出去。
刘有余如遭到痛头一棒,心情变得无比沉重,没想到马小红心理素质这么好,江燕琼的一通表演不但没将马小红的劲头压下去,却平白地挑了起来。一时又没什么辙,只得嘱咐马小红出门时少说话,多留心,又教了她一些规矩,毕竟他的饭局大多与生意有关,不能为了跟马小红治气,把正事给耽误了。
马小红虽然不是个聪明人,跟江燕琼更是不能比,但她乍一进这光怪陆离的世界,着实害怕,就算刘有余不叮嘱她,也是不敢多一句嘴的,从头到尾坐得稳稳当当,恰似一温良恭俭的小媳妇,只扮相巨大了些,也怪可怜见的,并不招人讨厌。相反,倒让对方凭空生出些良好感觉来,要是哪位家里的黄脸婆也来了,当面固然看不起马小红,回头吹的枕头风总是对刘有余有利的,说到底,同性相怜,都是女人,都挺不容易。
刘有余就是这点跟人不一样,别人做生意做得十分识趣,守时守信,不让自己有一点碍眼的地方,刘有余则反其道而行之。在生意场上打拼这么多年,刘有余总结出,像他这种长期买卖,要和对方处好关系,除了实际利益上一定要舍得外,还要做到“三小”,就是时常给人一点小好处,带来些小乐趣,最重要的,是找些小麻烦。
前两“小”不用说了,经常聚在一道吃个饭了,感慨一下人生外加说个黄段子了,再就是给对方公司负责原料的副总塞点好处,虽说都是私营企业,可私营企业就没有腐败吗?刘有余的心得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腐败。再说刘有余又不是皮包公司,价格上也都差不多,要是再肯把利益拿出些,捎带着办事的人都有份,谁不愿意相与了他呢。
最不易的是,怎么把这“小麻烦”拿捏得恰倒好处,就是说,怎么在对方面前露破绽,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个有缺点的人,却也是个可爱的人。刘有余屡试不爽的办法是跟人谈心。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他只要有想法,就跟对方谈心,跟他最铁的王老板就是这么交结下的。那时侯他刚到宁波,王老板也还是王厂长,负责一个国营皮具厂,是他唯一的主顾,上海人,总是很有距离地温文而雅着,最不易建立亲密关系的那种。那一次是凌晨四点,刘有余坐在火车站里,寂寞无比,就走到电话亭,拨通了王厂长的电话。王厂长迷迷瞪瞪地接了,不知道这边出了什么事。刘有余说,王厂长,我今天就回去了。王厂长说,啊,你不来了?刘有余说,不是,我回家发一批货。王厂长明白过来,更是困惑了,他并不认为刘有余有凌晨告别的必要。刘有余却在那边说开了,他说他一个人坐在火车站里,心里却特别清醒,想到这一路朋友们的帮助,都不知怎么说才好,人这一辈子,说没有就没有了,想想很没意思,可要有几个朋友,那就不一样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块变老了,再变没了,也不觉得有多孤单了。他也知道这会给王厂长打电话不合适,可是要到合适的时间,只怕就没有勇气说出来了。
刘有余就这么一路说完,也不管王厂长那边什么反应,就说,我说完了,王厂长,对不住,打扰你了。王厂长在那边只说没关系没关系,然后把电话挂了。后来他们谁也没提起过这个电话,可是自此,刘有余的大客户基本上都是王厂长介绍的。刘有余冒险成功了,又把这经验发扬光大,经常在饭桌上,有老板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小子害我,半夜三更地不让人睡觉。刘有余只是笑,可他在宁波的位置,更加稳定了,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没有个动感情的时候呢。
马小红也算刘有余一破绽,这个土里土气的婆娘没给刘有余添什么麻烦,只是有时看见帐单,要叨咕几句,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总认为花出一分钱就要挣回一块钱,刘有余也不屑跟她理论什么叫长期利益。
两人一时都安生下来,刘有余眼看着这两年皮衣不时兴了,暴利时代很快就要过去,他不得不想别的辙,正巧美国“伟哥”被传得神乎其神,中国医药界也不肯落后,纷纷研制中国“伟哥”,有几家是中成药,主要原料是从牛鞭里提取出来的,需要大量原料,其中一家叫“大力神”的,口气尤其大,油印小广告上写着:让亿万中国男人先挺起来。刘有余认为这是一桩好买卖,新暴利行当,一旦接过来,长年供货,他的生意很可能有个质的飞跃,打捞第二桶金的时候到了。
(七)
刘有余整天忙着这事,不好带着马小红,只跟她说了个大致。马小红到底不比江燕琼,听了这买卖,不由耳红心跳,哪敢到现场掺和,加上近来刘有余表现很好,也不再缠着他,只是每天跟公司里的秘书小王一道逛逛街买买衣服什么的。小王二十七八了,还没有男朋友,皮肤白皙,带着细黑边眼镜,脾气有些古怪,对马小红也不格外恭敬,但马小红不觉得不受用,小王常指点她怎么搭配衣服,扬长避短,马小红对她还挺佩服的。
这天下午,马小红又跟小王一道出了门,到了门口,小王发现这期《上海服饰》到了,拿过一本,站那翻起来。马小红无聊,就四处看着,一眼瞅见报纸上赫然登着江小姐的大照片,穿着件迷彩吊带裙,站在荒野上,眼睛俯视下来,很冷,很是目空一切。马小红随口惊讶道,咦,她也上了报纸?小王瞥了一眼,冷冷地说,今天才登出来。我以为早就登出来了呢。马小红听这话有些蹊跷,就问,你知道这事?小王说,我不但知道,我还……说着,到底闭了嘴。马小红知道里面有名堂,也不再追问,只一路寻思着,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到了商店里,小王突然来了兴致,拉着马小红左一件右一件的试,马小红也就由着她来,闷闷地任小姐将一件件衣服套在身上。没奈何现在流行的是小一号,没有一件是马小红能穿的,这情况过去也有过,小王只是腹诽,想这样的女人也配有钱,有钱都花不到地方。这回看马小红一声不吭,竟有些逆来顺受的意思,好不可怜,再看她的身材,整个走了型,尤其肚子那一块,那么多赘肉,都赶上小王她妈了,小王在家时,就喜欢枕着妈妈的肚子,软软的,那时侯她会闭着眼睛,说上一些很孩子气话。
这么想着,小王也有了些酸楚的意思,她拉着马小红走过来,说,大姐,你也别多想了,有些事情,只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首先你不可能知道“其二”,知道了也只是白白地烦恼。马小红说,王小姐,你年轻,长得也漂亮,你是不能理解我这样的女人的。我是一天到晚不得安生啊,就怕刘有余被这个狐狸精缠上了,被那个狐狸精缠上了。我这辈子就嫁了个他,他要再把我扔了,我还算个啥?说着,眼泪花花地掉下来。小王没经过这阵势,边上人过来过去的,都扭头看她两个,小王赶紧拖了她,来到商场上面的茶座里,茶座还没怎么上人,马小红一坐下来就号啕大哭,都不像个女人了,像个母兽似的,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小王瞬时着了慌,又要安慰她,又苦于没法跟边上人解释,扎手扎脚地忙了一会之后,竟跟着马小红一起哭起来。一旦哭开了场,也是无限的辛酸委屈,只不像马小红那么确切着实,她的辛酸委屈是空洞的,茫然的,千转百回的。马小红哭过了瘾,反过来又劝她。
两人渐渐止住眼泪,形势大为改观,别看这一通哭,它很有交心的意思,两个本来不相干的女子互相陪着落泪,在彼此心里都是很不同凡响的事件,哭完了之后,就不外气了,起码这一会儿,心里酝酿出了足够的感动,看承得像亲姐妹一样了。
小王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马小红,原来当地晚报上这个彩版是刘有余掏钱刷的,小王亲自转的帐。刘有余嘱咐她转帐的时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小王很看不过眼,小王虽然没结婚,最看不过这些男盗女娼的狗男女,她跟那个江燕琼吃过饭的,从头到尾江燕琼只跟男的说话,对她和在场的另外两个女的正眼也不看一眼。小王认为,江燕琼是那种最会利用自己性别优势的人,是她小王最不齿的人。
晚上马小红买了份晚报,带回家来,摊在桌子上,这小妖精就跟她对峙着,扭着小腰,回过头,瞥着她,话都懒得说一句,好像给一个眼神,就算抬举她了。马小红经过刚才那一通哭,倒不那么难受了,就是累,她靠在沙发上,闭了一会眼,脑子里一片空白,有那么一会,都不知道这是在哪儿了。
这天刘有余回来得很晚,供货的事很有了些眉目,江燕琼还真厉害,又能喝酒,又会说话,把“大力神”的那老头个灌得稀哩哗啦,将他这一辈子的革命工作交代个底儿掉,大伙只好都陪着。效果应该说是不错的,估计明天就能签协议。回来路上,刘有余心情极爽,都觉得这是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了。
屋里灯亮着,刘有余上来先敲了两下门,没人应,自己掏出钥匙打开门,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马小红一头撞过来,嘴里叫着,我跟你拼了,我跟你拼了。刘有余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马小红的冲力太大,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来不及翻身,马小红已经骑在他身上,劈头盖脸地打,一边打还一边咬着牙叫,一声长一声短的,刘有余听不清她叫唤什么,只觉得惊骇之极,他拼命地动弹着,想把马小红翻到地上,可马小红像座大山似的,刘有余试了再试,皆以绝望告终。
员工们跑出来把马小红给拉开,又把刘有余扶进屋,也不敢多说什么,倒杯水关门出去。刘有余稳定一下,睁开眼,正看见桌上那张报纸,知道是这个事发了,暂时也不去管它,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照了照,眉骨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脖子上也有淤血。刘有余用冷水冲了一把,也不洗脚,一头倒在床上,本来以为难以入眠,竟晕晕忽忽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睁眼,天光大亮,刘有余想起昨天的事,心里狠狠地冲了一下,来不及细想,他记起跟“大力神”厂家的约定,想抓过西装套上,突然记得昨天是和衣躺下的,这西装怎么不在身上?他脑子一懵,感到事情不妙,赶紧起身,满屋子胡乱找了一下,西装丢在外面房间的沙发上,口袋里的钱包、手机、支票、钥匙都不见了。
刘有余马上判断出两种可能,一是小偷光顾过,二是马小红进来过,可能性一样大,眼下去问马小红更为现实一点。
他来到隔壁房间,员工们见了他都有点尴尬,刘有余只问马小红呢?员工说出门去了,刘有余还想问谁告诉她的,凭直觉他认为是小王,又想现在不是时候,慢慢再算帐。
打不开抽屉,取不出来图章,刘有余只好打个电话推掉今天上午的见面,对方很不高兴,说下午就回去了,要想再谈就到厂里来吧,刘有余一连串地赔不是,又表示要登门拜访。
到中午,马小红回来了。刘有余迎上去,问她上哪去了,马小红说订机票去了。刘有余笑道,你还真长本事了,搞得像个白领似的。马小红不睬他,刘有余笑笑地凑近她,说,你闹也闹过了,把东西还给我吧,那些我今天都要用。马小红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赃,你看见是我拿的了?刘有余便知道东西在她那里,放下心来,却不敢靠近,只是软语商量。马小红始终不搭理他。
刘有余见劝说无效,估摸着应该在员工的房间里,十有八九在小王那儿,就跑去翻小王的抽屉,没想到小王一把拦住,说,你凭什么翻我的东西?刘有余说,少来这一套,别给你脸你不要脸。小王冷笑道,你自己有脸吗?也配给人家脸。刘有余停住手,眯起眼睛看着小王。刘有余的眼睛本来挺正常,这一眯却是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很像电视上有一类坏人,小王看都不看他。刘有余说,你可以呀,我一个月给你两千块,就让你这么吃里爬外的?小王说,对,我对不起你那两千块钱,我不干了可不可以?小包朝背上一甩就要走,刘有余一把拽住,说你给我站住。小王回过脸,迎向他,说,你还想打我怎的。
刘有余正是没办法,马小红过来说,不关小王的事,我打电话到报社问的。刘有余松开手,给马小红作揖,说,谁的事都没关系,你把东西还给我行不行?马小红说,那你得应允我一件事。刘有余说,行行,你说吧。马小红说,你把这里的买卖都结了,跟我回家去,到家我自然把东西还你。
刘有余断然拒绝,说,这怎么行?马小红说那就随你的便,不过我劝你也别费心翻人家东西了,你那些东西我放在寄存处了。刘有余瞠目结舌,着急道,那里怎么能存贵重物品?马小红说,我不管,反正你的钱也是个祸害,我也享不到它的福,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又折回那边屋里。
刘有余看着马小红去了,这边小王又将下巴抬得老高,一路踩着铿锵的脚步走了,一时间连杀人的心都有。终又明白这两位姑奶奶都得罪不起,小王是没什么好怕的,可她的荐头来头不小,父母也都是不大不小的干部,要是存心跟她过不去,这宁波城也就难混了。他一跺脚,自己转身下了楼。
(八)
听得他去了,马小红稳稳神,下楼吃了碗面条,回来把电视打开,里面放的恰巧是一个男人搞婚外恋的事,跟马小红的心事对了景,却觉得这男人演得不像,那是满脸的忧郁,满脸的无可奈何,根据马小红对刘有余的了解,她认为他不知道怎么得意呢。干这事跟做贼差不多,只要没抓住,就是赚了,是捡了天大的便宜,要么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马小红觉得那就更不要脸了。
江燕琼就是这时候来访的,一开门看见是她,马小红慌了手脚,倒像自己被人捉奸在床。江燕琼笑笑,说,马姐姐都不肯让我进来吗?马小红下意识地让开来,江燕琼进了屋,坐到沙发上。马小红想她必有一番话说,就等着,不想江燕琼低了头,一言不发,马小红心下诧异,这才打量她一眼,江燕琼竟跟上次见到的大为不同,眼睛没了精神,嘴唇也削薄了,鼻子尖尖的,竟十分地惨淡。马小红在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发现今天江燕琼没化妆,对于江燕琼这种极少以真面目示人的人,一旦不化妆就近乎失真,很是突兀,马小红只跟江燕琼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嚣张而又色彩芜杂的影子,猝然见了这素衣薄面,非常找不到感觉,好像眼前这人不是恨之入骨的假想敌,而是一无辜的代罪羔羊。
另外,江燕琼坐得离她这么近,她也不适应,她假想出的场景最多也就是扇她一个嘴巴扬长而去,从没想过近距离地短兵相接,只得跟着江燕琼一道低头不语。这一低头,就看见地上的报纸碎屑 ,都是江燕琼,眉毛,眼睛,手……东一块西一块,碎尸万段一般。马小红更加不安了,江燕琼却忽然抬起头来,说,马姐姐恨我就这么厉害吗?马小红张口结舌,无从解释。江燕琼说,我也不是怪姐姐,换了我也是这样,都是女人嘛。今天来也不是想跟姐姐解释什么,只是想着姐姐这就要走了,有几句是一直想说的,总七弄八弄地弄错了,直到今天这地步……若是再不说,等姐姐走了后,不知道要怎么误会我呢,我一辈子想起来都会难受。
江燕琼有着很好的职业素养,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像配乐朗诵,又专业,又优雅。她的话落到马小红的耳中,也不是寻常的话了,跟广播似的,马小红在老家时,很喜欢听广播,对于她来说,广播是神秘的、权威的、不容冒犯的,她只有倾听的份。可是江燕琼的广播却这么亲切,一句一个姐姐,马小红都不敢相信是对自己说的。
马小红心情复杂,还是低着头不做声,江燕琼叹口气,自己说了下去。
江燕琼要说的是她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也很简单,读大学时有一个男朋友,感情很好,毕业就领了结婚证,就等分房子办事了,男朋友被单位派到上海的工作站,半年之后,提出分手。江燕琼还没做新娘就离了一次婚,连死的心都有。刘有余就是这时出现的,刘有余很同情她,常劝她要看开点,事业上也给她许多支持,她慢慢从黯淡的心境中走了出来,和刘有余成了好朋友。江燕琼无以回报,就陪刘有余出去谈个生意什么的,她毕竟人头熟一点,有些时候,女人说话也比较方便。上次谈下一笔大业务,刘有余认为江燕琼有很大功劳,要给她报酬,江燕琼不肯要,这才有了这个彩版。她跟刘有余之间,就是这样一种亲情加友情,要说其他的,她江燕琼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的。
江燕琼这故事讲得非常成功,别看马小红只是听,这可既不是赌气,也不是无措,分明是被江燕琼的气场给罩住了,动弹不得了。
气场这个词是从气功里借来的,听起来很玄,非得身临其境才能理解。它由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构成,环境、形象、语气、以及突然闪过的某个念头等等,这些元素风云际会,生成一种近乎超自然的力量,令人身不由己。最普遍的例子是爱情,本来是万万不可能爱上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在某一个时刻,某一种很微妙的心境下,突然被这股力量控制住了,你中了蛊似的,你做不了自己的主,你觉得好像是在爱了,这就是气场。
爱情是个比喻,最丰富,最广阔的比喻,可以用来形容很多感情,比如此刻的马小红之于江燕琼。她不觉对江燕琼生出很复杂的感觉来,不能说完全没有恨意,却被随之而来的怜惜消解了大半,毕竟人家一口一个姐姐,在这样的夜晚,这样一个帘幕低垂落地灯昏黄的房间里,还真难判断是不是口是心非。怜惜生发于怜悯,马小红没想到江燕琼还有这么个苦出身,无端端地被人耍了一回,再找对象那就是二婚了。
马小红挫败感去了大半,觉得自己的命还不算太坏,却并不因此就看不起江燕琼,再怎么样,人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这也是小姐落难,难得她能跟自己说这么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倒是让马小红心里发虚,好象是当不起江燕琼这样倾心吐胆的,手指头都紧张得冰凉。
江燕琼看着马小红脸色活泛了些,仰着脸,小猫似地问,姐姐,你相信我吗?她这一仰脸,马小红又看得清楚了些,江燕琼人中上有一道浅浅的横纹,老家人说,这是丧夫丧子相,嘴角细纹走势朝下,整个面相都显薄寒了。这都是上次马小红没看到的,这回看到了,就觉得这江燕琼很不容易,表面上风光体面,私下里也怪寒心的。
马小红心里生出些温情来,说,江小姐——,江燕琼哀婉道,我叫了你这么半天姐姐,你还是只叫我江小姐。马小红说,我们是高攀不起的,再说这么叫也顺嘴了。我也不是怀疑你,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这一辈子,就嫁了一个他,要是他不要我了,我指啥活下去?江燕琼说,姐姐多想了,刘大哥怎么会不要你呢?他常跟我说起,当年做生意的本钱就是姐姐从娘家拿的,为这,还跟嫂子干了一架呢。
马小红听江燕琼说到这一节,原不是假话,没想到刘有余真还记着这些事,心里就有些暖意。江燕琼又说,这两年大哥确实对姐姐不太好,他说也想好来着,可姐姐不信他,防他跟防贼似的,他渐渐就冷了心,只是半夜醒来,想起姐姐的好,又觉得后悔。
如果换个时间地点,马小红也不是个好哄的人,可是这会气氛酝酿得已经差不多了,加上江燕琼的话也不像假的,不由好生愧怍,想到昨天把刘有余打成那样,今天又把他的东西丢在街上的寄存处,不知道会不会丢呢。一时着了急,说江小姐你说这话也是好意,我再想想。刘有余的东西还在寄存处呢,我得去取回来。江燕琼说,我陪你一道去吧。
一路上江燕琼都挽着马小红的胳膊,马小红倒替她不好意思,自己的形象跟这位都市丽人不大配,几次想抽出胳膊,江燕琼抱得更紧了。这个小动作很温馨,马小红恍惚地觉得,江燕琼真是自己的小妹妹了。
两人回到家,又说了些话,大部分是江燕琼说,马小红听,江燕琼絮絮叨叨,像个小孩子似的,说说这,说说那,又把手袋里的香水口红拿给马小红看,突然又来了兴致,要给马小红修眉毛。马小红拗不过,任她取出小眉钳,在脸上收拾起来。
马小红这是第一次修眉毛,没想到这么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然而江燕琼的手掌贴着她的脸颊,柔软的、温存的、轻盈的,如同柔和而又坚定的抚慰,让马小红无力也不愿摆脱。她渐渐适应了一些,闭着眼睛,任江燕琼在她脸上折腾,过了一会儿,江燕琼说,睁开眼吧,马姐姐,大美女耶。俗话说眉清目秀,马小红照照镜子,也觉得自己齐整很多。江燕琼说,姐姐就是不收拾。你看你五官长得多好啊,皮肤也细,不像我,老长小痘痘。说着嘟起嘴来,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
愉悦感像香熏似的,袅袅地将马小红身心晕染了一个遍,送江燕琼下楼时竟依依的,很是不舍,江燕琼答应再来看她,带她去做做护理烫烫头发,叮嘱她睡得好一点。
江燕琼一走,世界清净下来,马小红想想这一晚,跟一场奇遇似的,千头万绪,千头万绪,不是她这样的脑袋瓜能想过来的。马小红决定给小王打个电话,这一天都没跟她联系过,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拨通小王的手机,问在哪里,小王说在家看电视呢,马小红拉拉杂杂地叙述了江燕琼到访过程。小王只是听,马小红渐渐气短,收住话头,问,你看她是不是真心的?小王冷静道,你看呢?马小红说,我也不知道。小王说,那我更不知道了。马小红说,那——小王道,那么接下来就是你准备怎么办?马小红感觉到她的不耐烦,不由嗫嚅:我不知道。小王急躁道,你总是不知道,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了,你都三十多岁了,对于人生还这么看不清楚。要么你离婚,要么你把你丈夫控制得很好——不管用什么手段。那个江燕琼真心假意都不重要,关键是你丈夫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没有江燕琼,还会有张燕琼、李燕琼……你要没本事管他,就认了也行,反正我劝你别研究这个江燕琼了,你应该研究一下自己的打算还有将来的出路。
小王这也不是第一次顶撞马小红,但从来没有这么刺耳过,以前也就是在商场里,马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