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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oublemaker 06-19-2003 15:37

[转贴]刘有余离婚记

最后定稿
(一)
刘有余一进家,马小红就大呼小叫地告诉他,王健前天被人打了。

被他大舅子打的,头都打烂了,在县医院住着呢。不亏他,他老婆啥都不问他,由他搁外面疯,他还要离婚。他老婆老实是不假,那几个兄弟哪个不跟土匪似的,把王健的头打得就是个烂瓢,就这他都不松口,铁了心要离了,我就看他有啥好下场吧……
  
  刘有余作出全然不知情的样子,随口应承着老婆,马小红叽里咕噜说了半天,突然回过头,瞅着他冷笑,说,你不赶紧去看看你的好兄弟吗,也取取经,不过我可没有王健老婆那么好讲话,你前脚上法院我后脚就吊死在你家门梁上。刘有余听了倒笑了,说咱家哪还有门梁?马小红说,那我就喝药。反正活着是你家的人,死了是你家的鬼,就是做鬼我也不会让你安生的。刘有余皱眉道,大过年的,说这话干什么!
  
  正说着,刘有余的手机响了,是白子叶打来的,白子叶先问他回来了没有,然后说正好今晚他请客,都是县里的几个人物,工商局长畜牧局长什么的,还有位副县长,喊刘有余一道过去。刘有余说,应该准备点东西饭后派一下。白子叶说,你先出来吧,我们到百货大楼转转,拿几条大中华也就是了。
  
  刘有余出得门来,才三四点钟,天光落下三分来,被风吹得一颤一颤的。县城两边的店铺关了不少,倒新摆出一些烟花爆竹摊子来,今年的炮仗盘得比去年还要大,花炮也大,小盆似的垒在铺子上,有些琳琅的意思了,这半晌不晌的却无人问津。摊主为了打发时光,也捎带做个广告,自个不时朝街边丢个一两个,惊得行人一跳,哪家索性丢出去一小串,几声脆响没着没落着,就兀自完了。街上人不多,但临近年关,莫名地发躁,男男女女都低头耸肩,像是被谁催着,一股劲地朝前赶。刘有余也受了感染,脚下平白多了几分力气,然而这力气到底是没来由、没目标的,这么起劲地赶着,前面又有什么呢?力气远兜近转地落到心里,又亢奋,又凄惶,简直要落一场泪来好。
  
  过了邮局,过了百货大楼,刘有余拐进电影院后面一条巷子里,污秽不堪的小红灯笼吊在头顶上,绕过很多自建的宅院,将刘有余引到“和顺缘”门口。
  
  白子叶正坐在柜台边跟老板娘白话,两个服务员闲着没事,也凑在边上听,不知道白子叶说了什么,老板娘待信不信地拿眼风斜着他,他就势指天画地,赌咒发誓,正是渐入佳境的形势。转脸看见刘有余,笑道,刘哥来得倒快。一边大声招呼服务员将二楼的包厢收拾出一个,两人走上楼去。
  
  原来刘有余还没到家,就给白子叶打电话,让他想办法把自己从家里捞出来,在和顺缘见个面。这是刘有余他们的一个点了,还是白子叶介绍的,按他的说法,老板娘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大家虽然不完全相信,也并不仔细追究。“和顺缘”档次是低了点,但刘有余们都是见过世面的,M县的饭店对他们来说全一个意思,只图个清净而已,也给朋友一个面子。这二楼的包厢也不能算数,就是一个大房间,用木板隔成几小块,二人进了靠窗户的那一个。才擦过的桌子还是油腻腻的,摆了一盘葵花子,刘有余抓了一小把,满手的灰,大概是自家炒的,他一个个地剥开来,有当无地嚼着,却是怪香。
  
  白子叶说,你去王健那看过没有?刘有余说,我一下车就去了,王健头上裹得跟什么似的,躺在那里装样子,他老婆坐在床上哭,王健也不理她。还是我跟她说了几句话,出门她把我送多远,眼泪汪汪的,我都不好意思,凭良心说,咱们这几个弟妹里,王健老婆算是最贤惠的了。我那个更不用提,我都能被她吃了。
  
  白子叶笑道,他老婆贤惠他才敢离,可能是他那个小的催得紧吧。刘有余说,那个还是真的?我就不能看他那个小老婆,小脸画得跟妖怪似的,年纪轻轻就会装烧不熟,一来就把脸拉多长,就是换也该换个好的。白子叶说,不是谁都有你那个艳福的——哎,我问你,王健都离了,你咋想。刘有余剥着瓜子,朝楼下看着,说,我能咋想,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嫂子的,我能咋想?
  
  白子叶不再说话,低头吹起杯子里的茶叶末子来。不是上人时候,木楼梯上没一丝动静,刘有余靠在椅背上,对着窗户发愣,下面半点风光也无,破破烂烂的一个院子,角落堆着旧椅子水缸什么的,经年没有人来过的,落满了尘土,墙角一大片衰草,扯扯拽拽,在地上萎成一堆。刘有余回过头,对着白子叶说,这婚,还是得离。白子叶点头,说,你再难,也比我好点。
  
  刘有余会意,说,是啊,张县长最近有没有提让你下去的事?白子叶说,办公室有一个下去的指标,是去区民政局当局长,被王老大的秘书捞去了。刘有余说,民政局没什么钱吧。白子叶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民政局虽然没钱,但有给别人分钱的权力,上面拨下一笔款子,是给你还是给他,这里面就大有学问了。
  
  两人又说了半天,一起吃了晚饭,出来的时候,刘有余已经是微醺了,坐在出租车上,又跟白子叶说,离婚,一定得离婚。白子叶说,是要离的。

                   (二)
  到家马小红已经睡下,刘有余说罢准备好的一大通话,就坐在桌边,翻翻这,摸摸那,打开抽屉,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看。马小红接二连三地催他,刘有余只说,你先睡吧。这么折腾了好一会,马小红突然在后面翻了个身,说,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这些年来屈着你了,明天我就跟你离婚,明天上午八点半,谁不去离婚谁就不是人养的。
  
  刘有余心中大为惊讶,也不知道马小红打的什么主意,只说,你别多想,咱们好好的,我怎么会跟你离婚呢?却再也没心思坐着了,赶紧洗了脚,躺下。马小红还是坚持明天就去离婚,发了好多毒誓,充分表明了离婚的决心,刘有余揽住她,安抚了好半天,她才嘟嘟囔囔地睡着了,睡着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要离婚。
  
  刘有余哪里睡得着,他脑子转得飞快,不明白马小红到底是咋着了,难道最近又有什么被她抓住?刘有余迅速地反省了一下,认为不大可能,她在M县,自己在宁波,又从来不把家中电话留给别人,应该不会落下什么把柄的。刚才还好好的,这一会工夫里能有什么事,手机商务通都带在身上,就是不带,在多年的侦察与反侦察斗争中刘有余也积累了大量经验,比如他的商务通上的号码都是错的,他总是把每个号码的第一个数字改掉,“5”变成“6”,“3”变成“2”,怎么加减,他心里是有数的。如此煞费苦心,当然也是出于无奈,未采取这项对策之前,每次回家马小红都要翻他的通讯录,暗中记下,没事时候就打过去,那边要是个男的就挂掉,要是女的就破口大骂。刘有余虽然愤怒,却也没有办法,马小红人高马大的,两句话说得不好就动起手来,刘有余打不过她。以前也硬抗几次,脊梁上被马小红打得没一块好肉,天天夜里做噩梦,有次实在抗不过,竟从二楼上跳下来,幸好被一棵石榴树拦了一下,也没怎么摔着,马小红大笑之余,更把这番传奇到处宣扬,令刘有余大感屈辱。
  
  刘有余的婚姻,被他视为今生最大的败笔。当年他高中毕业,家中就给他说好了媳妇,刘有余一听马小红一字不识,怎么也不愿意,他爹就大骂:说这个媳妇家里花了三百块钱,你一辈子可能挣三百块钱?你有本事考上大学,一分钱不花就能娶个媳妇来!又没本事,家里给你娶这么个媳妇已经对得起你了,你就别那么有得讲了。
  
  这通数落让刘有余溃不成军,他万万没料到,数年之后,自己成了村子里的首富,生意一路做大,渐渐在县里也能数得着了。想离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可是要是没发财,看不到那么多世面,刘有余大概也不会觉得老婆这么难以忍耐。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回家经过省城,被朋友拉到那个三星级的饭店看表演,舞台大而观众席小,而且离得很近,刘有余就看见那些女孩子一会出来,一会进去,一会换个这衣服,一会换个那衣服,在上面扭来扭去,一个个都水灵得跟才开出来的白荷花似的,尤其是那小腰,盈盈一握,在水红色肚兜下摇来摇去,还个个都是这样。一晚上下来,刘有余只有发愣的份,朋友撺掇他请喜欢的女孩子吃饭,刘有余说不出喜欢哪个,根本就被绕花了眼。等回到家坐定,冷眼看着马小红在他面前忙活,那屁股,那肚子,在大汗衫子里晃来晃去,尤其是那腰,都能裁人家俩了,这都一样叫做女人,差别咋就那么大呢?刘有余为此困惑了很久。

这几年来,他最后悔的一件事是,有一回老婆提出,他给八万块钱就离婚,那时他的事业正处于发展阶段,钱都投在生意上了,居然舍不得抽出一部分来。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现在再离婚,决不会是那个行情了,刘有余痛恨自己没眼光,错过了最合算的一单生意。
  
  这次马小红主动提出离婚,也不会是啥好事,刘有余转过头看看身边的女人,她呼吸匀停,面色潮红,看不出有什么阴谋,但刘有余不能不步步为营,谨慎对待。首先得稳住她,她提什么条件都得答应,她可是有本事把啥事都给闹大的,而且人家这两年还很有进步,巴巴的都认识几个字了呢,当年刘有余最在乎这个,现如今却觉得不如不识字,知识越多越难缠,越是不能掉以轻心。其次,要请法院的人吃饭,刘有余估摸着,这个婚不大可能在民政局离了,十有八九要闹到法院,他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没有朋友跟法院的人熟,白子叶倒有可能,他毕竟是县长的秘书,跟谁都能搭上话,就是不熟也没关系,多花几个钱就摆平了。算起来这次离婚要花上不小一个数目,花就花了吧,长痛不如短痛,早晚躲不掉,早死早托生。
  
  想到这个,刘有余兴奋起来,天地一下子无限宽广,真离了婚,他要干些啥呢?现在好多大学都有高级经理进修班,当年没考上大学,是为平生遗憾,现在有资本重温旧梦了,高兴了还去读个MBA啥的,没准在学校还能认识个把红颜知己,那些小女孩子多单纯了。同大学梦一样,红颜知己也是刘有余一大心结,他最浪漫的梦想就是在信箱里发现一封情书,粉红色的信封,淡淡的香味,纤细的字体,婉约含蓄地表达着一份少女情怀。因此,每次刘有余打开信箱时都怀了一点的期待,尽管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是每回看到手里只是几封商业信函,总不免微微有些失望。当然生意那么忙,他也不会真去上,不过不在乎那几个学费,有当无地多少天去一回,还能增加在女同学心目中的神秘感。
  
  然后呢,会不会结婚?难说,现在的人太复杂了,谁知道那些女的是不是冲着自己的钱来的呢?被马小红刮去一大笔,那是没办法,但他刘有余决不会再被套牢一回。难道就这么过一辈子?一个人渐渐老掉了,老得走不动了,连个伴都没有。不能朝下想了,管他呢,到老了再找一个吧,就像电视剧里刘慧芳那样的,那个演员不知结婚了没有,要是能请她吃顿饭,花个几万块钱也值得……

  刘有余脑子里跑马似的,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拟想出无数场景,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担心,一会儿又颇感凄凉,但很快又重新振奋起来。心里闹腾得得这么厉害,身子却不敢动弹一下,怕马小红发现了,又把她激怒了。他真怕一不小心又蛋打鸡飞了。
  
  天蒙蒙亮了时,刘有余才迷糊了一会,没过多久又醒了,听着钟声当当地敲了六下,大概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可他毫无疲惫之感,倒是没来由地精力旺盛,想起今天是1月18号,更觉得这是一个好日子,一个节日,随手抓上一把,都是那种又新鲜又庄重的空气。
  
  马小红却毫无动静,她一夜睡得都跟死猪一样,刘有余不敢喊她,只得在床上强捱着,捱到七点多,马小红翻了个身,刘有余的心一下子吊在嗓子眼里,马小红却脸朝边上一侧,又睡着了。刘有余于是重新回归到度秒如年的状态。到了八点钟,马小红还是不起床,刘有余开始感到这事有点悬,凭感觉,他认为马小红已经醒了,却不敢喊她,只能自个在那翻身,又拿了本书,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终于到了八点半,刘有余忍无可忍,他坐起来,大声说,都八点半了,还不起床!他把八点半三个字咬得非常响亮,马小红懵懵懂懂地起了床,蓬头垢面地跑出去洗脸刷牙,然后做早饭,全然不记得昨天说过的话了。
  
  刘有余吃罢早饭,看着老婆慢吞吞地刷锅,取出毛线,打开电视,最后确定她没有任何出门的意思,只得一跺脚,自己出门去了。
    
  整个年下,马小红都没再提这回事,刘有余断定她决不会是忘了,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就是马小红存心耍他。这一认识让刘有余觉得很不妙,婚是得离,但是要慢慢筹划,潜心布置,上来就被马小红抓了主动权,肯定不是个好现象。刘有余决定,接下来以逸待劳。
    
  他把手机里另一个卡给关了,除夕晚上一家人坐在床上看春节晚会,又是吃饺子,又是放鞭炮,马小红的表情松爽了一些,只有从市里私立学校回来的儿子建军不配合,衍坐在爹娘边上,八下里不自在,一句话也不敢说,问他什么,只是笑,很勉强的样子,看得刘有余老大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子小心翼翼地跟他说困了,刘有余点点头,叫儿子自己回去睡了。
   

                    (三) 
  他跟马小红,到底是没什么话说,幸好一块吃苦混事的那些朋友都回来了,天天都有饭局,马小红虽然不悦,也没别的话说,知道男人就指这个发财呢,拦着不让去就是自毁财路,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M县走的是特色经济区域经济的路子,该县的特产是黄牛,家家都有养牛的传统,本来都习以为常了,90年代来了个县委书记,发现可以在这上面大做文章,提出“赶着黄牛奔小康”的口号不算,更有高论说解牛的庖丁就是这儿人:古人都知道做足牛文章,我们咋就不会打“黄牛牌”呢?黄牛一身都是宝,牛肉、牛皮、牛黄、牛鞭……一番动员令之后,要求大力发扬养牛传统,没有养牛的赶紧养牛,已经养牛的更要多养牛。一时间,家家有牛棚,那牛棚还盖得特别靠路,上面的车队一扫眼就能看见,进得村来,又见农民靠黄牛致了富,盖起了别墅,留了车库,只是暂时还没买车,车库里栓着的还是黄牛。出村进县,更赶上黄牛大会,千头黄牛云集于此,领导不顾牛臊气冲天,亲切抚摩老腱脊背,然后挥笔题十二个大字:“发扬黄牛精神,建设黄牛之乡”,一干人等忙不迭的收好裱起,高挂于县委会议室里。

尽管有一帮子酸人冷嘲热讽,说是“面子文章”、“政绩工程”,说那别墅是劳民伤财,黄牛大会则将临县的黄牛都牵来凑数,还发明了一句俏皮话:S县的黄牛都认识我们书记了。但不管怎样,M县黄牛大县的名声是出去了,M县的人到处推销黄牛产品,打的都是这个名头。刘有余卖的是牛皮,因为宁波皮衣厂最多,他常年驻扎在宁波,一年365天,有300天在宁波。浙地本多情,见了面大伙不免又要笑话他一通,问问今年又添了几桩艳遇。
                      
  年也过了,货也发了,刘有余暗自松了口气,算是熬过去了, 这一步看来走得还算稳。眼看第二天就要走了,头天晚上,马小红波澜不惊地跟他说,一年到头都是你一个人忙活,这回我要跟你一块去。刘有余大吃一惊,说,那家里怎么办?马小红说,家里还有什么,建军也不在家,不就这个破院子?我姐的那个小二子不是在县里上班吗,现在还租房子住呢,我把这房子交给她看着,她也便宜,咱们也放心。
    
  刘有余见马小红款款道来,知道她已有充分准备,拿不准她还有啥手段,只得以退为进,说,你去当然好,也省得我心挂两肠的,可你咋不早说,我也多订一张机票。你看这样可好,你先在家里待着,我那边收拾收拾,再接你过去。马小红一笑,说,又不是新娘子,我自己不会收拾,再说,你一个大男人,哪会拾掇这个,难道临时雇个小的帮你收拾?飞机票我也订好了,我托小二子帮我打的个电话,明天我们到市里就能拿到了。
    
  刘有余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马小红这么有心计,还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勉强笑道,你也不跟我说一声,都能当特务了。马小红不依不饶,说,我跟你说了,你会让我去吗?你恨不得我就死在这儿,哪次回来了,看见我烂了、臭了才好。刘有余虚弱地抗议了一下,说,你又来了。
    
  马小红跟着刘有余,先坐依维克来到市里,然后打的到机场。换过票,两人在机场茶座坐下来,刘有余点了两杯绿茶,小姐袅袅婷婷地端过来,放下茶杯,转身走了,只留隐隐余香不去,如同某种密而不发的约定。马小红望着那个娇俏的背影,心生狐疑,问刘有余,这茶多少钱一杯?刘有余说,三十。马小红吃了一惊,说,你渴痨啊?你给我三十,我给你烧一锅。刘有余昨晚没睡好,加上已经向马小红做了很大的妥协,又是在外面——他的地界,便不那么小心,张嘴就说,你懂什么?你会烧茶,你能给我这服务吗?
    
  要搁平时,马小红早就勃然大怒了,可刚才小姐那三步走看得她不由自惭形秽,而且这桌子,这茶杯,这不时响起的中英文交替的小广播,以及不远处那些功能不同的窗口都是如此陌生,如此威严,令她心生畏惧,她感到它们都是站在男人一边的,她随便说个什么,都会被它们疯狂地嘲笑。
    
  刘有余悄悄打量着女人,她的两腿并得很紧,手夹在中间,她的眼神有些慌张,嘴唇微微失去血色,便知道她正害怕着,心里顿时亮堂起来,一夜的沮丧也一扫而光。不是跟我玩吗?我玩死你。他在心里发着狠,又觉得这狠发得很不对,到底不对在哪里,他也不愿意多想了。


                    (四)
马小红没发现什么。刘有余在宁波城中山西路上租了两套房子,一套三室两厅,作为办公室兼职员宿舍,一套两室一厅,刘有余自己住。刘有余的住处不算整齐,却是单身者那种凌乱,简单匆促的,看不出有什么暧昧之处,一个房间里摆了个健身器,靠墙角堆了些啤酒香烟什么的,还有一瓶红酒,喝了小半瓶,敞着口丢在地上,落满了灰。另一间稍稍整齐一点,是刘有余的卧室,主要格局是一张大床,一只大衣柜,马小红打着整理东西的名义搜索了半天,没有出现电视剧里的场景,跳出一件女式内衣什么的。
    
  她颓然坐在床边,正午时分,阳光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明晃晃地在推拉门外逡巡,由东自西,尘埃无意中被收拢到这势力范围内,被照得一清二楚,晃晃悠悠,迷迷瞪瞪地上下沉浮着,如同无知的精灵。马小红一时竟有类似惆怅的失望,还掺了些疲惫,好像一个很大的期待落了空,一拳打在棉花上,因为跟预想中的不一样,惊讶之余,还微微感到了晕眩。不过她并不打算就此对刘有余改变看法,相反,这番无功而返让她更加警惕,毫无疑问,刘有余太狡猾了,他不会带女人回家的,肯定在外面就把事做了。一想到外面,马小红心里火苗子直窜,听人家说大饭店住一夜都要一百多,都够做件大衣了,就由着刘有余跟野女人这样糟蹋。
    
  马小红进一步想到自己省吃俭用,上次老娘过寿,陪她逛街,看中一块好料子,老娘拼命不肯要,说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穿不烂又不能送人,烧了也可惜,最后只挑了双保暖鞋。当时马小红虽依了老娘,事后想想,觉得怪对不住她老人家的,如今对照了假想中的敌情,内疚之余更是无限辛酸,而这辛酸完全是刘有余和他的野女人造成的,马小红怒火陡长,和他们做斗争的决心更加地坚定了。
    
  等到晚上刘有余回来,马小红就说,你把我撂这就行了?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把我丢在这里吃剩饭,那我跟你是图个啥?刘有余说,你口袋里又不是没钱,下面都是饭店,你自己去也就是了。马小红说,我不认识路。刘有余说,那我让小王带你去。马小红听了,冷笑一声,说,我咋就丢你的人了?带上我就跌你的相了?你放心,我饿死都不会跟小王出去。是啊,我男人嫌我丢人,我只能跟人家后头混,人家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呢——你不就是想让人看我笑话吗?你要不带我去,我就饿死在这儿!
    
  刘有余赶紧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出去吃个饭吗?我以为你懒得去呢。你一个人在家是怪闷的,明天我出去就带你一块。
    
  马小红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胜利了,差点没闪一交,但根据她对刘有余的了解,这个人一定还会再耍点花招,她决定静观待变,看他还能出什么故事。第二天一天无话,到了下午,马小红的身心都紧张起来,如果刘有余真闪她一回,她就跟他拼个鱼死网破,豁出去大家都没面子,也不能任他跟那个野女人满天下逍遥。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重,云彩又重又厚,黄得炸眼,好象是要烧焦了,都能闻到微微的苦香。楼下谁家的小孩嬉笑打闹着,忽然又唱起儿歌来:刮大风,下大雨,天上掉下个白毛女。马小红越发不安起来,将搭在沙发上的一块浴巾揉皱了又弄平整,平整了再揉皱,她完全摸不准刘有余的动向,不知道该采取怎样的对策。
    
  马小红是被电话铃声解救出来的。刘有余在那头说,你下来吧,车在下面等着呢。接着就响了两声喇叭。马小红一下子着了慌,她跑到客厅里,拾起丢在沙发上的外套,又跑到卫生间,梳了两下头,就要出门了,发现皮鞋脏得可以,来的那天下着雨,后来又没出过门。她到处找鞋刷鞋油,却听见下面喇叭拼命地按,电话也响了起来,马小红只得随手拉条毛巾擦了擦,赶紧关了门出去,等到了有亮光的地方,才发现裤子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油污。
    
  出租车在楼下停着,刘有余从前排伸出脑袋,说,怎么现在才下来。又示意马小红坐在后面。马小红拉开车门,躬着腰钻进去,她感到这个动作很难看,刘有余似乎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却仍然一言不发。
    
  现在在马小红面前的,是司机和刘有余两个人的后脑勺了,两个后脑勺都很沉默,两个后脑勺也都很生疏,马小红突然发现,她从来不知道刘有余的后脑勺长得是这个样子的,简直像个陌生人的后脑勺,坚硬、冷漠,坚定无疑地拒绝靠近。
    
  出租车七拐八拐,经过无数条车水马龙的街道,终于到了目的地。刘有余付了钱,自己下来了,马小红却不知道怎么拉开车门,费了好一会事,还是司机替她拉开了。马小红红着脸下了车,看见刘有余已经走了很远,马小红赶紧跟上去,刘有余还是不睬她。马小红不敢发脾气,只恨不能使个隐身法,可是身处这一大片眩目的灯红酒绿之中,她跑都找不到地方,少不得跟着刘有余亦步亦趋。
    
  到了饭店门口,刘有余的手机响起来,刘有余站住接电话,马小红上前一步,但见那本来就关着的玻璃门突然开了。马小红吓了一大跳,怔住在那儿,刘有余很快地接完电话,看见马小红站在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问他,这是怎么了?刘有余说,我也不知道,你别不是把人家的门弄坏了。然后自己走了进去。马小红快步跟在他后面,一回头,看见门又关上了,她隐隐觉得自己没把门弄坏,可是刘有余绷着脸,她也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刘有余带着马小红一出现在包厢门口,里面立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一个身着黄色直身裙的女子走过来,说,这是刘大哥年后首次现身哟。又靠近一点,把脸仰到刘有余面前道,刘大哥,咱们可算一年没见面了。
    
  要是换个场合,马小红可能一口唾沫就吐到这女人脸上了,可能还要把这个狐狸精的头发扯掉几缕,可是站在这一堆人面前,一张张面孔直晃她的眼,她都不敢睁眼看,只觉得自己硕大无比,无处躲藏。
    
  她今天穿的是过年才买的大衣,售货员小姐说是羊绒的,打了折还六百多呢,颜色她也喜欢,粉嘟嘟的红,衬得她脸色都好了很多。算是她一件“喝茶的褂子”,可到这场合竟显得如此粗蠢,跟这个狐狸精更是没法比,这大冬天的,一屋子穿羊毛衫的男人,独有她,把两个白生生的膀子露在外面,格外地触目惊心,马小红是个女人,都不敢多瞧她。
    
  偏偏这女人还大方得很,跟刘有余好一通调笑才落座,听上去是没什么过分的话,可那说笑声又软又黏,黏得马小红的心都撮成了一团。
    
  都坐定之后,刘有余跟旁边的人谈笑起来,说这说那的,都是马小红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的事,那个女人——现在马小红已经知道她叫江小姐了——却是熟稔,什么她都插得进去,不但插得进去,简直是风雨不透,男人们也都肯敷衍她,她说什么都有人笑,有人找她喝酒。
    
  马小红始终低着头,眼睛都没处看,没有人接她的眼神,刘有余看都不看她一眼。在场的还有两个年纪稍大的女人,都是跟丈夫一起来的,也不大说话,坐在那里,有人示意,便心平气和地笑笑,回应着男人们很是疏远的恭敬。这两位,马小红也攀不上,相反,她觉得她们比正打得火热的那些人更看不起她,因为她们更冷静、更明白,她们既是旁观者清,又能感同身受,她们最知道她这会多寒碜。
    
  中间马小红把筷子弄掉一次,刘有余瞅了她一眼;人家敬他们两位酒,马小红慌慌张张站起来,把酒都洒到菜里了,刘有余又瞅了她一眼;江小姐问她话,极其标准的普通话,清脆若金石声地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去过哪些地方,马小红实在没有勇气用家乡话回答她,再加上愤恨,闷了声不响,刘有余又瞅了她一眼。
    
  就这么左一眼右一眼的,每一眼都像刀子,不是割马小红的肉,是剥马小红的衣服,整个感觉就像常做的一种梦,赤身裸体地在人群里走,自己羞愧惶恐地要命,人家却都无动于衷。此刻桌上的人也正说到酣畅处,没有谁注意到她的无地自容。
    
  马小红都不知道怎么结束的,人家起来拿包拿衣服,她也起来拿包拿衣服,人家出去,她也跟着出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门口,对那个玻璃门仍是心有余悸,到底顺利地出来了,刘有余又跟人一一握手道别。这道别的过程还特别长,好象一瞬间又想起了千言万语,说不完,诉不尽似的,又是握手,又是拥抱,都有点像电视上的领导人会晤了。
    
  江小姐就是这当儿走过来的,站得离她非常之近,又把脸迅速贴过来,速度之快,令马小红心中一凛,那张粉白黛青的脸也因距离过近而变了型,却仍然笑着,黏软的小嗓对着她道,老听大哥提起嫂子,早就想见见了,现在嫂子来了,真是太好了,下次我们去打保龄球怎么样?马小红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我不会。江小姐说,不会学呀,呆子都能学会的,下次我教你吧,经常打打保龄球能保持身材,好身材才是栓住男人的本钱。
    
  最后这一句,江小姐压着声音说的,刘有余在那边看见了,立即走过来,说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江小姐扭着身子笑道:我正跟嫂子告发你的风流事呢。刘有余说,我哪有本事风流?你别跟你嫂子瞎说,回头我就倒大霉了。江小姐笑看着他,说,嫂子这么贤惠,怎么会管你,倒是把你惯坏了。刘有余撑不住,只得说,大小姐,不跟你说了,有空来找你嫂子玩吧。江小姐说,我肯定会来的。
    
  他们说得有来道去的,马小红只觉得那声音像雨点打在天棚上,却落不到身上去,只震得噼里啪啦的。她恍惚地跟刘有余上了车,两人一路无话。
    
  到了家,马小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晌回不过神来,口干舌燥,却连站起来倒杯水的力气也没有了。
                      (五)
刘有余看马小红这副穷形尽相,不觉生出些恻隐之心来,想倒杯水递过去,又怕显得心虚,被马小红抓了把柄。眼看着马小红还没缓过劲来,一个人干坐着,便拿出手机,调出菜单浏览。正是无趣,屏幕突然亮了,是个短消息。原来这手机和打雷闪电一样,也是光速大于声速,可巧刘有余正胡乱按着键盘,那滴滴两声没响就被按掉了。
  
  消息是江燕琼发的:良辰美景,佳期如梦,祝哥哥嫂子晚安。刘有余顺手删掉,想着江燕琼那边的情形,觉得很有意思,确切地说,他觉得很得意。
  
  他知道江燕琼这是吃醋了。虽然是她自己要见见马小红的,虽然事先打了招呼,可这么面对面的,搁谁都有些不自在。况且不管马小红何等狼狈,她江燕琼又是何等风光体面,自己毕竟马小红的丈夫,是跟马小红一道来了,又跟马小红一道走的。江燕琼就显得落了单。
  
  刘有余其实很注意这个,当着马小红的面,也不好有别的表示,临走时,他给江燕琼递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意思是咱们是一伙的。江燕琼没领他这个情,把脸一别就过去了,只留一缕眼风没完全别过去,想要朝上扬,却还是低下去,低下去,如怨如诉,欲说还休。刘有余还想怎么样,窗口一抖,车开动了,江燕琼那张脸迅疾隐退进夜色之中,惟留一个印子在刘有余的心中,晃晃地褪不下去。
  
  此刻,刘有余反刍似的追忆这一幕,沾沾自喜之余,更是不可置信。不是江燕琼做戏露了马脚,他是从常理上推,她不应该对他有这番情意的啊。
  
  都说电台主持人江燕琼裙下之臣无数,从高官巨贾到国际友人,却没有详实的诽闻,因为她跟谁都笑脸如花,跟谁都甜言蜜语,倒让人不好说她傍了谁,最多也就是一个笼统的评价,说这个人轻浮。
  
  套章子怡小姐的一句名言,轻浮这个词曾经作为一条绳子,勒死了很多良家妇女,但对于著名主持人江燕琼,它是一条围脖,它的功用仅仅是装饰与取暖。一个没有诽闻的女人,是个很个人的女人,只属于她自己,就算有人想走进她,也怕弄不清她的门槛,无缘无故绊上一跌。轻浮二字,却把江燕琼的门槛给取消了,谁都可以来试试,过不去也没关系,江燕琼不会把事情做得过火。毕竟,多几个探营者只会增加她的人气,带来诸种可能,生意不成情谊在,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

跨过门槛的,也不敢就轻狂了,就自以为把她江燕琼给吃定了,就可以丢开手了。不是有句名言吗,一开始是男人追女人,后来是女人追男人,江燕琼虚虚实实,半真半假,男人们都弄不清她的底牌,谁也不能肯定自己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反倒个个把她放在心上,不敢有些许懈怠,这就是江燕琼的厉害之处。
  
  刘有余很清楚,自己不过是江燕琼门槛内外众生里的一个,每次带她去吃饭,总能在饭桌上遇到她的熟人,都不知怎么熟的。大家一通寒暄,场面撑开来,好似心无芥蒂,谁知道彼此怀着怎样的鬼胎呢。刘有余并不介意,相反,他颇有些陶陶然,不管怎样,这个女人这一刻是自己的,这个精致妩媚的、引人注目的、著名的城市女人,这一刻是自己的。
  
  同大学情结、情书情结一样,刘有余还有一个城市女人情结。他的高中是在县城读的,班上几个女同学全是县城的,至今他都不知道那些女同学具体长啥样,他不敢看她们,面对她们,他总有种莫名的恐惧,哪怕是最老实温顺的女同学,也显得那么危险。

这恐惧被班上的男同学窥破了,当他是害羞,忍不住要捉弄他,课间,把女同学搁在桌上的围巾抛来抛去,最后准确地丢到他的桌子上。这飞来之物将他击中,他抬起头,泪水含在眼睛里,却不敢碰触这危险的物件,又不知该拿它怎么办。男孩子笑得前仰后合,女同学远远地看着他,他看不清她们的面容,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一样地将他裹在其中,绝望,悲伤,孤立无援。男同学的游戏越玩越过分,一次居然在他穿过课桌间的走廊时,将他狠狠一推,结结实实地撞到一个女同学身上,那一瞬,他的感觉有如车祸,收不了,止不住,他朝那灾难迎头赶上,一个世纪正在耳边消失。没等清醒过来,他就感到了某种奇特的柔软,他分辨不出这柔软是什么,只是有着小便失禁般的紧张,他好像真的失了禁,将裤子尿湿了一点点。就在形势即将变得更可怕时,他控制住了自己,而那个女孩正愠怒地把他推开,他就势站起来,走了。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女同学的名字,却仍然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只影影绰绰感到她很白,非常白,都可以说是苍白了,还有点忧郁的样子。
  
  刘有余是结过婚后来到宁波的,到处推销牛皮,一开始也很拘谨,时间长了变得练达起来,有的没的能说上好多。然而对了本地的女子,他还是窘得一塌糊涂,他已经是有妇之夫,不应该再算做异性间的羞涩,鉴于他面对当地男人的日渐自如,也不全是异乡客的无措,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事到如今,城市女人依然是他的禁区,而且,他尤其害怕白皙的女子。
  
  随着他生意逐渐成功,城市女人也不再遥不可及,有的还上赶着贴过来,只怕贴不上哩。可是在心底,他犹存一种冰凉的紧张,当年那无人察觉的失禁,他一直焐到了今天,焐热的时候暂时忽略,冷却下来却阴湿如昔。
  
  江燕琼在他生活里的意义就是把这一小片阴湿给焐热,这个越国女子,白是不用说的了,还风骚,那风骚又是精明的,有尺度的,收放自如的,一嗔一笑都有个讲究在里面,决不像小县城里的女人,乍冷乍热,都是突发性的,非理性的。人家也读过书,更是精通场面上的规矩,带她出去应酬,饭前的汤羹,饭后的甜品,右手使刀左手使叉,决不会出一点洋相。理论上说女人都差不多,可是这女人的确跟一般女人就不一样,每次事了,刘有余都感到,自己这才叫成功了,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精品男人。
                    (六)
刘有余在电话里告诉江燕琼,马小红跟他一道来了,江燕琼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即哈了一声,说是吗,那很好啊,你们两口子团聚了。刘有余苦笑道,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呢。江燕琼说,有什么怎么办的,你这不是省得到外面找小姐了吗?你还省钱了呢。刘有余不能确切判断江燕琼的心思,不过他发现,她的确没有不高兴,倒真有点兴奋,刘有余把这兴奋定性为幸灾乐祸,她幸灾乐祸什么呢?只得又说,她还要跟我一道去应酬呢。江燕琼在那边大笑起来,说,你看你老婆多好,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刘有余说,她要是那样就好了。我没办法,答应她了,明天老张请客,我本来是想喊你去的,现在大美女换成丑老婆,我真是折大本了。江燕琼说,我照样可以去啊。刘有余笑说,那你算我什么人,小老婆?江燕琼说,去你的,我就是看看你老婆长得什么样,张老板也不是外人,你老婆也弄不清楚状况,应该没什么问题。

刘有余觉得江燕琼说得很有道理,另一方面,带马小红到场面上,说下大天来也是挺丢人的,若是再加一个江燕琼,那就不一样了,那叫一妻一妾,左拥右抱,非常地风光体面。

江燕琼倒是和他心有灵犀,把马小红绕得晕头转向,马小红也说不出话来,毕竟,她没抓住什么。只是这女人做事从不按规矩来,这一晚上下来,还是冒了风险的。刘有余装得很自在,只不时偷眼瞟马小红一下,后者好像始终没缓过劲来,无精打采地坐上一会,自己洗洗睡了。

第二天刘有余以为会有一番话说,他也做好了准备,主要方针八个字:嬉皮笑脸,矢口否认。不曾想竟是风平浪静,马小红只是恶毒地将江燕琼诋毁了一番,也是泛泛地诋毁,并不深切地认识到她和刘有余有什么关系。不过,最后,她总结性地说,外面的坏女人太多了,我不能眼看着你去干丢人的事,下次我还跟你一块出去。

刘有余如遭到痛头一棒,心情变得无比沉重,没想到马小红心理素质这么好,江燕琼的一通表演不但没将马小红的劲头压下去,却平白地挑了起来。一时又没什么辙,只得嘱咐马小红出门时少说话,多留心,又教了她一些规矩,毕竟他的饭局大多与生意有关,不能为了跟马小红治气,把正事给耽误了。

马小红虽然不是个聪明人,跟江燕琼更是不能比,但她乍一进这光怪陆离的世界,着实害怕,就算刘有余不叮嘱她,也是不敢多一句嘴的,从头到尾坐得稳稳当当,恰似一温良恭俭的小媳妇,只扮相巨大了些,也怪可怜见的,并不招人讨厌。相反,倒让对方凭空生出些良好感觉来,要是哪位家里的黄脸婆也来了,当面固然看不起马小红,回头吹的枕头风总是对刘有余有利的,说到底,同性相怜,都是女人,都挺不容易。

刘有余就是这点跟人不一样,别人做生意做得十分识趣,守时守信,不让自己有一点碍眼的地方,刘有余则反其道而行之。在生意场上打拼这么多年,刘有余总结出,像他这种长期买卖,要和对方处好关系,除了实际利益上一定要舍得外,还要做到“三小”,就是时常给人一点小好处,带来些小乐趣,最重要的,是找些小麻烦。

前两“小”不用说了,经常聚在一道吃个饭了,感慨一下人生外加说个黄段子了,再就是给对方公司负责原料的副总塞点好处,虽说都是私营企业,可私营企业就没有腐败吗?刘有余的心得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腐败。再说刘有余又不是皮包公司,价格上也都差不多,要是再肯把利益拿出些,捎带着办事的人都有份,谁不愿意相与了他呢。

最不易的是,怎么把这“小麻烦”拿捏得恰倒好处,就是说,怎么在对方面前露破绽,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个有缺点的人,却也是个可爱的人。刘有余屡试不爽的办法是跟人谈心。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他只要有想法,就跟对方谈心,跟他最铁的王老板就是这么交结下的。那时侯他刚到宁波,王老板也还是王厂长,负责一个国营皮具厂,是他唯一的主顾,上海人,总是很有距离地温文而雅着,最不易建立亲密关系的那种。那一次是凌晨四点,刘有余坐在火车站里,寂寞无比,就走到电话亭,拨通了王厂长的电话。王厂长迷迷瞪瞪地接了,不知道这边出了什么事。刘有余说,王厂长,我今天就回去了。王厂长说,啊,你不来了?刘有余说,不是,我回家发一批货。王厂长明白过来,更是困惑了,他并不认为刘有余有凌晨告别的必要。刘有余却在那边说开了,他说他一个人坐在火车站里,心里却特别清醒,想到这一路朋友们的帮助,都不知怎么说才好,人这一辈子,说没有就没有了,想想很没意思,可要有几个朋友,那就不一样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块变老了,再变没了,也不觉得有多孤单了。他也知道这会给王厂长打电话不合适,可是要到合适的时间,只怕就没有勇气说出来了。

刘有余就这么一路说完,也不管王厂长那边什么反应,就说,我说完了,王厂长,对不住,打扰你了。王厂长在那边只说没关系没关系,然后把电话挂了。后来他们谁也没提起过这个电话,可是自此,刘有余的大客户基本上都是王厂长介绍的。刘有余冒险成功了,又把这经验发扬光大,经常在饭桌上,有老板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小子害我,半夜三更地不让人睡觉。刘有余只是笑,可他在宁波的位置,更加稳定了,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没有个动感情的时候呢。

马小红也算刘有余一破绽,这个土里土气的婆娘没给刘有余添什么麻烦,只是有时看见帐单,要叨咕几句,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总认为花出一分钱就要挣回一块钱,刘有余也不屑跟她理论什么叫长期利益。

两人一时都安生下来,刘有余眼看着这两年皮衣不时兴了,暴利时代很快就要过去,他不得不想别的辙,正巧美国“伟哥”被传得神乎其神,中国医药界也不肯落后,纷纷研制中国“伟哥”,有几家是中成药,主要原料是从牛鞭里提取出来的,需要大量原料,其中一家叫“大力神”的,口气尤其大,油印小广告上写着:让亿万中国男人先挺起来。刘有余认为这是一桩好买卖,新暴利行当,一旦接过来,长年供货,他的生意很可能有个质的飞跃,打捞第二桶金的时候到了。
(七)
刘有余整天忙着这事,不好带着马小红,只跟她说了个大致。马小红到底不比江燕琼,听了这买卖,不由耳红心跳,哪敢到现场掺和,加上近来刘有余表现很好,也不再缠着他,只是每天跟公司里的秘书小王一道逛逛街买买衣服什么的。小王二十七八了,还没有男朋友,皮肤白皙,带着细黑边眼镜,脾气有些古怪,对马小红也不格外恭敬,但马小红不觉得不受用,小王常指点她怎么搭配衣服,扬长避短,马小红对她还挺佩服的。

这天下午,马小红又跟小王一道出了门,到了门口,小王发现这期《上海服饰》到了,拿过一本,站那翻起来。马小红无聊,就四处看着,一眼瞅见报纸上赫然登着江小姐的大照片,穿着件迷彩吊带裙,站在荒野上,眼睛俯视下来,很冷,很是目空一切。马小红随口惊讶道,咦,她也上了报纸?小王瞥了一眼,冷冷地说,今天才登出来。我以为早就登出来了呢。马小红听这话有些蹊跷,就问,你知道这事?小王说,我不但知道,我还……说着,到底闭了嘴。马小红知道里面有名堂,也不再追问,只一路寻思着,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到了商店里,小王突然来了兴致,拉着马小红左一件右一件的试,马小红也就由着她来,闷闷地任小姐将一件件衣服套在身上。没奈何现在流行的是小一号,没有一件是马小红能穿的,这情况过去也有过,小王只是腹诽,想这样的女人也配有钱,有钱都花不到地方。这回看马小红一声不吭,竟有些逆来顺受的意思,好不可怜,再看她的身材,整个走了型,尤其肚子那一块,那么多赘肉,都赶上小王她妈了,小王在家时,就喜欢枕着妈妈的肚子,软软的,那时侯她会闭着眼睛,说上一些很孩子气话。

这么想着,小王也有了些酸楚的意思,她拉着马小红走过来,说,大姐,你也别多想了,有些事情,只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首先你不可能知道“其二”,知道了也只是白白地烦恼。马小红说,王小姐,你年轻,长得也漂亮,你是不能理解我这样的女人的。我是一天到晚不得安生啊,就怕刘有余被这个狐狸精缠上了,被那个狐狸精缠上了。我这辈子就嫁了个他,他要再把我扔了,我还算个啥?说着,眼泪花花地掉下来。小王没经过这阵势,边上人过来过去的,都扭头看她两个,小王赶紧拖了她,来到商场上面的茶座里,茶座还没怎么上人,马小红一坐下来就号啕大哭,都不像个女人了,像个母兽似的,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小王瞬时着了慌,又要安慰她,又苦于没法跟边上人解释,扎手扎脚地忙了一会之后,竟跟着马小红一起哭起来。一旦哭开了场,也是无限的辛酸委屈,只不像马小红那么确切着实,她的辛酸委屈是空洞的,茫然的,千转百回的。马小红哭过了瘾,反过来又劝她。

  两人渐渐止住眼泪,形势大为改观,别看这一通哭,它很有交心的意思,两个本来不相干的女子互相陪着落泪,在彼此心里都是很不同凡响的事件,哭完了之后,就不外气了,起码这一会儿,心里酝酿出了足够的感动,看承得像亲姐妹一样了。

  小王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马小红,原来当地晚报上这个彩版是刘有余掏钱刷的,小王亲自转的帐。刘有余嘱咐她转帐的时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小王很看不过眼,小王虽然没结婚,最看不过这些男盗女娼的狗男女,她跟那个江燕琼吃过饭的,从头到尾江燕琼只跟男的说话,对她和在场的另外两个女的正眼也不看一眼。小王认为,江燕琼是那种最会利用自己性别优势的人,是她小王最不齿的人。

  晚上马小红买了份晚报,带回家来,摊在桌子上,这小妖精就跟她对峙着,扭着小腰,回过头,瞥着她,话都懒得说一句,好像给一个眼神,就算抬举她了。马小红经过刚才那一通哭,倒不那么难受了,就是累,她靠在沙发上,闭了一会眼,脑子里一片空白,有那么一会,都不知道这是在哪儿了。

  这天刘有余回来得很晚,供货的事很有了些眉目,江燕琼还真厉害,又能喝酒,又会说话,把“大力神”的那老头个灌得稀哩哗啦,将他这一辈子的革命工作交代个底儿掉,大伙只好都陪着。效果应该说是不错的,估计明天就能签协议。回来路上,刘有余心情极爽,都觉得这是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了。

  屋里灯亮着,刘有余上来先敲了两下门,没人应,自己掏出钥匙打开门,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马小红一头撞过来,嘴里叫着,我跟你拼了,我跟你拼了。刘有余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马小红的冲力太大,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来不及翻身,马小红已经骑在他身上,劈头盖脸地打,一边打还一边咬着牙叫,一声长一声短的,刘有余听不清她叫唤什么,只觉得惊骇之极,他拼命地动弹着,想把马小红翻到地上,可马小红像座大山似的,刘有余试了再试,皆以绝望告终。

  员工们跑出来把马小红给拉开,又把刘有余扶进屋,也不敢多说什么,倒杯水关门出去。刘有余稳定一下,睁开眼,正看见桌上那张报纸,知道是这个事发了,暂时也不去管它,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照了照,眉骨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脖子上也有淤血。刘有余用冷水冲了一把,也不洗脚,一头倒在床上,本来以为难以入眠,竟晕晕忽忽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睁眼,天光大亮,刘有余想起昨天的事,心里狠狠地冲了一下,来不及细想,他记起跟“大力神”厂家的约定,想抓过西装套上,突然记得昨天是和衣躺下的,这西装怎么不在身上?他脑子一懵,感到事情不妙,赶紧起身,满屋子胡乱找了一下,西装丢在外面房间的沙发上,口袋里的钱包、手机、支票、钥匙都不见了。

  刘有余马上判断出两种可能,一是小偷光顾过,二是马小红进来过,可能性一样大,眼下去问马小红更为现实一点。

  他来到隔壁房间,员工们见了他都有点尴尬,刘有余只问马小红呢?员工说出门去了,刘有余还想问谁告诉她的,凭直觉他认为是小王,又想现在不是时候,慢慢再算帐。

  打不开抽屉,取不出来图章,刘有余只好打个电话推掉今天上午的见面,对方很不高兴,说下午就回去了,要想再谈就到厂里来吧,刘有余一连串地赔不是,又表示要登门拜访。

  到中午,马小红回来了。刘有余迎上去,问她上哪去了,马小红说订机票去了。刘有余笑道,你还真长本事了,搞得像个白领似的。马小红不睬他,刘有余笑笑地凑近她,说,你闹也闹过了,把东西还给我吧,那些我今天都要用。马小红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赃,你看见是我拿的了?刘有余便知道东西在她那里,放下心来,却不敢靠近,只是软语商量。马小红始终不搭理他。

  刘有余见劝说无效,估摸着应该在员工的房间里,十有八九在小王那儿,就跑去翻小王的抽屉,没想到小王一把拦住,说,你凭什么翻我的东西?刘有余说,少来这一套,别给你脸你不要脸。小王冷笑道,你自己有脸吗?也配给人家脸。刘有余停住手,眯起眼睛看着小王。刘有余的眼睛本来挺正常,这一眯却是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很像电视上有一类坏人,小王看都不看他。刘有余说,你可以呀,我一个月给你两千块,就让你这么吃里爬外的?小王说,对,我对不起你那两千块钱,我不干了可不可以?小包朝背上一甩就要走,刘有余一把拽住,说你给我站住。小王回过脸,迎向他,说,你还想打我怎的。

  刘有余正是没办法,马小红过来说,不关小王的事,我打电话到报社问的。刘有余松开手,给马小红作揖,说,谁的事都没关系,你把东西还给我行不行?马小红说,那你得应允我一件事。刘有余说,行行,你说吧。马小红说,你把这里的买卖都结了,跟我回家去,到家我自然把东西还你。

  刘有余断然拒绝,说,这怎么行?马小红说那就随你的便,不过我劝你也别费心翻人家东西了,你那些东西我放在寄存处了。刘有余瞠目结舌,着急道,那里怎么能存贵重物品?马小红说,我不管,反正你的钱也是个祸害,我也享不到它的福,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又折回那边屋里。

  刘有余看着马小红去了,这边小王又将下巴抬得老高,一路踩着铿锵的脚步走了,一时间连杀人的心都有。终又明白这两位姑奶奶都得罪不起,小王是没什么好怕的,可她的荐头来头不小,父母也都是不大不小的干部,要是存心跟她过不去,这宁波城也就难混了。他一跺脚,自己转身下了楼。
                        (八)
  听得他去了,马小红稳稳神,下楼吃了碗面条,回来把电视打开,里面放的恰巧是一个男人搞婚外恋的事,跟马小红的心事对了景,却觉得这男人演得不像,那是满脸的忧郁,满脸的无可奈何,根据马小红对刘有余的了解,她认为他不知道怎么得意呢。干这事跟做贼差不多,只要没抓住,就是赚了,是捡了天大的便宜,要么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马小红觉得那就更不要脸了。

  江燕琼就是这时候来访的,一开门看见是她,马小红慌了手脚,倒像自己被人捉奸在床。江燕琼笑笑,说,马姐姐都不肯让我进来吗?马小红下意识地让开来,江燕琼进了屋,坐到沙发上。马小红想她必有一番话说,就等着,不想江燕琼低了头,一言不发,马小红心下诧异,这才打量她一眼,江燕琼竟跟上次见到的大为不同,眼睛没了精神,嘴唇也削薄了,鼻子尖尖的,竟十分地惨淡。马小红在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发现今天江燕琼没化妆,对于江燕琼这种极少以真面目示人的人,一旦不化妆就近乎失真,很是突兀,马小红只跟江燕琼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嚣张而又色彩芜杂的影子,猝然见了这素衣薄面,非常找不到感觉,好像眼前这人不是恨之入骨的假想敌,而是一无辜的代罪羔羊。

  另外,江燕琼坐得离她这么近,她也不适应,她假想出的场景最多也就是扇她一个嘴巴扬长而去,从没想过近距离地短兵相接,只得跟着江燕琼一道低头不语。这一低头,就看见地上的报纸碎屑 ,都是江燕琼,眉毛,眼睛,手……东一块西一块,碎尸万段一般。马小红更加不安了,江燕琼却忽然抬起头来,说,马姐姐恨我就这么厉害吗?马小红张口结舌,无从解释。江燕琼说,我也不是怪姐姐,换了我也是这样,都是女人嘛。今天来也不是想跟姐姐解释什么,只是想着姐姐这就要走了,有几句是一直想说的,总七弄八弄地弄错了,直到今天这地步……若是再不说,等姐姐走了后,不知道要怎么误会我呢,我一辈子想起来都会难受。

  江燕琼有着很好的职业素养,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像配乐朗诵,又专业,又优雅。她的话落到马小红的耳中,也不是寻常的话了,跟广播似的,马小红在老家时,很喜欢听广播,对于她来说,广播是神秘的、权威的、不容冒犯的,她只有倾听的份。可是江燕琼的广播却这么亲切,一句一个姐姐,马小红都不敢相信是对自己说的。

  马小红心情复杂,还是低着头不做声,江燕琼叹口气,自己说了下去。

  江燕琼要说的是她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也很简单,读大学时有一个男朋友,感情很好,毕业就领了结婚证,就等分房子办事了,男朋友被单位派到上海的工作站,半年之后,提出分手。江燕琼还没做新娘就离了一次婚,连死的心都有。刘有余就是这时出现的,刘有余很同情她,常劝她要看开点,事业上也给她许多支持,她慢慢从黯淡的心境中走了出来,和刘有余成了好朋友。江燕琼无以回报,就陪刘有余出去谈个生意什么的,她毕竟人头熟一点,有些时候,女人说话也比较方便。上次谈下一笔大业务,刘有余认为江燕琼有很大功劳,要给她报酬,江燕琼不肯要,这才有了这个彩版。她跟刘有余之间,就是这样一种亲情加友情,要说其他的,她江燕琼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的。

江燕琼这故事讲得非常成功,别看马小红只是听,这可既不是赌气,也不是无措,分明是被江燕琼的气场给罩住了,动弹不得了。
 
    气场这个词是从气功里借来的,听起来很玄,非得身临其境才能理解。它由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构成,环境、形象、语气、以及突然闪过的某个念头等等,这些元素风云际会,生成一种近乎超自然的力量,令人身不由己。最普遍的例子是爱情,本来是万万不可能爱上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在某一个时刻,某一种很微妙的心境下,突然被这股力量控制住了,你中了蛊似的,你做不了自己的主,你觉得好像是在爱了,这就是气场。
 
    爱情是个比喻,最丰富,最广阔的比喻,可以用来形容很多感情,比如此刻的马小红之于江燕琼。她不觉对江燕琼生出很复杂的感觉来,不能说完全没有恨意,却被随之而来的怜惜消解了大半,毕竟人家一口一个姐姐,在这样的夜晚,这样一个帘幕低垂落地灯昏黄的房间里,还真难判断是不是口是心非。怜惜生发于怜悯,马小红没想到江燕琼还有这么个苦出身,无端端地被人耍了一回,再找对象那就是二婚了。

马小红挫败感去了大半,觉得自己的命还不算太坏,却并不因此就看不起江燕琼,再怎么样,人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这也是小姐落难,难得她能跟自己说这么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倒是让马小红心里发虚,好象是当不起江燕琼这样倾心吐胆的,手指头都紧张得冰凉。
 
    江燕琼看着马小红脸色活泛了些,仰着脸,小猫似地问,姐姐,你相信我吗?她这一仰脸,马小红又看得清楚了些,江燕琼人中上有一道浅浅的横纹,老家人说,这是丧夫丧子相,嘴角细纹走势朝下,整个面相都显薄寒了。这都是上次马小红没看到的,这回看到了,就觉得这江燕琼很不容易,表面上风光体面,私下里也怪寒心的。
 
    马小红心里生出些温情来,说,江小姐——,江燕琼哀婉道,我叫了你这么半天姐姐,你还是只叫我江小姐。马小红说,我们是高攀不起的,再说这么叫也顺嘴了。我也不是怀疑你,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这一辈子,就嫁了一个他,要是他不要我了,我指啥活下去?江燕琼说,姐姐多想了,刘大哥怎么会不要你呢?他常跟我说起,当年做生意的本钱就是姐姐从娘家拿的,为这,还跟嫂子干了一架呢。
 
    马小红听江燕琼说到这一节,原不是假话,没想到刘有余真还记着这些事,心里就有些暖意。江燕琼又说,这两年大哥确实对姐姐不太好,他说也想好来着,可姐姐不信他,防他跟防贼似的,他渐渐就冷了心,只是半夜醒来,想起姐姐的好,又觉得后悔。
 
    如果换个时间地点,马小红也不是个好哄的人,可是这会气氛酝酿得已经差不多了,加上江燕琼的话也不像假的,不由好生愧怍,想到昨天把刘有余打成那样,今天又把他的东西丢在街上的寄存处,不知道会不会丢呢。一时着了急,说江小姐你说这话也是好意,我再想想。刘有余的东西还在寄存处呢,我得去取回来。江燕琼说,我陪你一道去吧。
 
    一路上江燕琼都挽着马小红的胳膊,马小红倒替她不好意思,自己的形象跟这位都市丽人不大配,几次想抽出胳膊,江燕琼抱得更紧了。这个小动作很温馨,马小红恍惚地觉得,江燕琼真是自己的小妹妹了。
 
    两人回到家,又说了些话,大部分是江燕琼说,马小红听,江燕琼絮絮叨叨,像个小孩子似的,说说这,说说那,又把手袋里的香水口红拿给马小红看,突然又来了兴致,要给马小红修眉毛。马小红拗不过,任她取出小眉钳,在脸上收拾起来。
 
    马小红这是第一次修眉毛,没想到这么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然而江燕琼的手掌贴着她的脸颊,柔软的、温存的、轻盈的,如同柔和而又坚定的抚慰,让马小红无力也不愿摆脱。她渐渐适应了一些,闭着眼睛,任江燕琼在她脸上折腾,过了一会儿,江燕琼说,睁开眼吧,马姐姐,大美女耶。俗话说眉清目秀,马小红照照镜子,也觉得自己齐整很多。江燕琼说,姐姐就是不收拾。你看你五官长得多好啊,皮肤也细,不像我,老长小痘痘。说着嘟起嘴来,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
 
    愉悦感像香熏似的,袅袅地将马小红身心晕染了一个遍,送江燕琼下楼时竟依依的,很是不舍,江燕琼答应再来看她,带她去做做护理烫烫头发,叮嘱她睡得好一点。
 
  江燕琼一走,世界清净下来,马小红想想这一晚,跟一场奇遇似的,千头万绪,千头万绪,不是她这样的脑袋瓜能想过来的。马小红决定给小王打个电话,这一天都没跟她联系过,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拨通小王的手机,问在哪里,小王说在家看电视呢,马小红拉拉杂杂地叙述了江燕琼到访过程。小王只是听,马小红渐渐气短,收住话头,问,你看她是不是真心的?小王冷静道,你看呢?马小红说,我也不知道。小王说,那我更不知道了。马小红说,那——小王道,那么接下来就是你准备怎么办?马小红感觉到她的不耐烦,不由嗫嚅:我不知道。小王急躁道,你总是不知道,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了,你都三十多岁了,对于人生还这么看不清楚。要么你离婚,要么你把你丈夫控制得很好——不管用什么手段。那个江燕琼真心假意都不重要,关键是你丈夫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没有江燕琼,还会有张燕琼、李燕琼……你要没本事管他,就认了也行,反正我劝你别研究这个江燕琼了,你应该研究一下自己的打算还有将来的出路。
 
    小王这也不是第一次顶撞马小红,但从来没有这么刺耳过,以前也就是在商场里,马小红

Troublemaker 06-19-2003 15:42
小王这也不是第一次顶撞马小红,但从来没有这么刺耳过,以前也就是在商场里,马小红看上了什么古怪衣服,被她冲一下:这能穿吗,我终于明白这么多难看的衣服怎么都能卖光光了?马小红知道她也是好意,并不计较。这回一来口气过于强烈,二来时候不对,经江燕琼一调理,马小红都有点容光焕发了,迎头遭此痛击,不免非常地难以承受,但终究不敢跟小王辩驳,只是唯唯诺诺地挂了电话。
 
    马小红坐在沙发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她对小王的喜怒无常缺乏充分了解,只想她中午还跟自己一道,跟刘有余做斗争,怎么说翻脸就翻脸?马小红没有能力从对方入手,分析小王的老姑娘脾气什么的,就觉得很受打击,很自卑,宁波女的不会真瞧得起她马小红的,小王与她结交,也是因为新鲜,香三天,臭半年,江燕琼现在这么拿她当回事——不管真的假的吧,过上一阵子,了解她,或是厌倦了,只怕也会像小王这样,甚至更厉害些,因为人家毕竟比小王有档次,长得也漂亮些。
 
    这么想着,马小红心灰意冷,县城里那几个姐妹,虽然也不完全真心相待,背后也难免说对方的坏话,可毕竟肩膀头一般高,彼此吹吹丈夫儿子啥的,不管心里信不信,当面都还是真心捧场的,与其在这里窝心受气看人白眼,还不如回去哩。当然,回家就起不到监督刘有余的目的了,马小红还真不信,他跟这江燕琼就清白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江燕琼是有良心的人,而且未必就看得上刘有余,就算有点啥,也是逢场作戏吧,说心里话,那倒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江燕琼毕竟是小的,自己终究是大的,先来后到历来是有规矩的,她马小红再没料到,会有江燕琼这么个小的前前后后地恭维她,她跟刘有余有什么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她都叫自己姐姐了,这就是认低伏小了,还计较啥呢。
    
   马小红这样一想就通了,过了一会,刘有余回来了,她把东西还给他,说,我也累了,也不想跟你缠了,我明天自己回去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刘有余大喜过望,不明白江燕琼施了什么魔法,嘴里却一个劲的宽慰,又怕显得伪善,便说,你先回去几天也好,我正要去趟江西,那个“大力神”先回去了,我得去跑一趟,也考察一下他们厂的实际情况。马小红听了这话,更觉得有愧,再怎么说生意还是要做的,差点被自己搅黄了。
    
   第二天上午,刘有余将马小红送到机场,江燕琼的电话来了,打到刘有余的手机上,说是过来约她去做皮肤护理,不曾想人去楼空,又怨她为什么不多住几天,起码应该打个招呼,最后约马小红没事了就自己来,说,来了就住我那儿,就不告诉刘大哥,咱都跟他没关系。
                        (九)
    送罢马小红,刘有余来不及谢江燕琼,就急匆匆地出了门,他跟马小红说的倒不是假话,“大力神”方面虽然不太愉快,还给他留着机会,这一趟是要跑的。
 
    刘有余这是第一次到南昌,从机场出来,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药厂,路上给老沈打电话,不想老沈很不好意思地说,他丈母娘一交跌了个脑溢血,他这正在回老家的路上。刘有余心中凉了半截,暗骂了一声他妈的,为什么不早说。老沈又说,我给你打了一上午的电话,都关机。刘有余心想,坐飞机能不关机?就是开机也没用,又不能劫持飞机掉头。但嘴里却说不要紧不要紧,又装模做样地问了老沈丈母娘的状况。老沈也说不清楚,只一叠声地抱歉。
 
    刘有余来到药厂办公室,想见见厂长,被告知厂长也出差了,第二天才能回来。刘有余心里又迸出一句国骂,心想这两天是怎么了,喝凉水都塞牙缝,却也没其他办法。
 
  出了药厂大门,已是正午,早春的阳光照得人发晕,刘有余一时不知道朝哪里去。药厂这里靠郊区,路修得很宽,两边栽着绿化树,都发芽了,一枝一枝都坠满紫色的嫩芽,再有一场雨,就能完全展开。马路的分岔处是个小广场,远远看过去倒也齐整,刘有余暂时没心思找宾馆,便走到小广场上,坐在花池子上,箱子丢在脚边,他原想歇歇就走,这一坐才觉得累了,坐得呆住了。
 
    远近都没什么人,面前是个青铜雕塑,一个女人打把阳伞,低头牵着个小孩,两人的脸都很概括,看上去就很陌生,起码跟刘有余没什么关系。再朝那边是个小假山,下面围了一圈出水莲蓬,此刻并不喷出水来,浸在水池里,偶尔有一丝风溜过去,水皮悠悠皱上一下,很快又平静如初。
 
    刘有余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刚开始做生意,七借八借,加上马小红从娘家讨回的那300块彩礼,一共凑了2000块本钱,进货来到宁波,一路连连碰壁,最后都买了车票,就打算回去了,坐在火车站附近的茶铺子里喝茶,抬眼看见对面的楼上挂着“红星皮具厂”的大牌子。完全是有枣子没枣子先打一竿子,刘有余丢下茶碗上了楼,没想到这一竿子真给打着了,刘有余认识了王厂长,他命中的贵人,做成第一笔生意,挣了3000多。回到家,他忙不迭地给马小红看,马小红也欢喜得不得了,两个人那一夜都没睡着,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那时侯正是新婚燕尔,马小红脾气也不算好,可是不论闹多狠,很容易就过去了,吵过了打过了,照样是亲亲热热的小两口,出门在外,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她,还有她给他的热被窝,又软乎,又暖乎,皮肉贴着,胳膊腿缠在一道,多大的仇气也烟消云散了。这光景不能想,一想心口就发酸,还涩。这两年不知怎么了,挣多少钱都没像当时那样高兴过,两人也没有了一道数钱的好时候,总而言之,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和马小红欢欢喜喜过日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就算他想回头,都回不去了,他和马小红的缘分,事实上已经尽了,此刻的回顾,不过是一场缅怀。
 
  很久以来,刘有余已经习惯不想这些问题,这会猛然上心头,竟然十分沉重。他越想越没意思,掏出烟来,点上,一口一口地抽完了,正想再点一棵,面前冒出个戴红袖箍的老太太,拖着个扫帚,对他说,朝地上扔烟头,罚款五块。刘有余抬头看看老太太,真够严肃的,他突然来了劲,想逗逗着老太太,笑道,我没有零钱。老太太说,那你去换去。刘有余看看周围,没有很近的店铺,说,我们打的去吧。老太太倔劲也上来了,说,打的就打的。
 
    刘有余伸手拦了辆夏利,老太太放下扫帚,跟他上了车,绷着脸坐在后排座位上。司机问上哪,刘有余说,一直朝北是哪?司机说是火车站。刘有余说,那咱就去火车站。老太太在后面坐不住了,说你想干什么,我要下去!刘有余一笑,回过头,说,你不罚款了。老太太不理他,只一个劲要下去。
 
    刘有余让司机停下车,把老太太放下去了,看着老太太一路快走,走了老远又回了一下头,大笑不止。司机见怪不怪,只问上哪,刘有余说,你就顺着这南昌城转吧,最后找个宾馆停下就行了。
 
    刘有余在宾馆里洗了澡,躺在床上看电视,看了一会,啪地把电视关了,他站起来,打开门,想要走出去,又折回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后,重又坐下,一种激情似的东西已经生出来,闹腾得他既不得安生,又无所作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离婚,这次一定要离掉。
                      (十)
  刘有余跟“大力神”签过协议,飞回宁波,看见小王回来了,也没多说什么,交代完工作,把支票什么的锁在银行保险箱里,身份证钥匙装进贴身口袋,然后飞到市里,坐依维柯回到M县。这次刘有余没声张,到家先睡了一觉,马小红看见丈夫回来很高兴,难得他这次又在家吃晚饭,上街买了白菜、猪肉跟胡萝卜,预备着给刘有余剁饺子馅。

  刘有余一觉醒来,天已黄昏,就听外面马小红砰砰地剁东西,他走出来,看见马小红坐在堂屋的桌子前,正下劲剁饺馅,刀下的东西已然碎尸万段,红红白白搅在一起,汁水不断地渗出,马小红剁几下,就拿刀拦一下,逼回馅里去。

  剁完馅子,马小红又开始擀饺皮子,她将发面擀成一长条,拽成一个个小疙瘩,拿小擀棒上下一擀,左右一擀,一个圆圆的饺子皮就成型了。马小红看看饺子皮,想想,说,要么你洗洗手包吧,要是等我都擀完,这皮子也干巴了。刘有余依言去洗了手,用抹布揩干,马小红将一个秫秸拍子岌岌可危地用小板凳撑着,刘有余包出来的饺子,就放在这秫秸拍子上。马小红就跟他说些四邻八里的事,刘有余只是听,默然不答,马小红说得无趣,渐渐也无话了。两人一个包,一个擀,动作都很快,一会秫秸拍子上就有白茫茫的一小片了,刘有余眼看马小红手里的面团就要擀完,心一横,开了口。他说,我这次回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

  马小红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诧异,等待下文。刘有余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直说出来,他说,我觉得我们在一起已经没意思了,不如分开吧。我这也不是全从自己这方面想,就是你,觉得我们过得还有味吗?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不如分开算了。当然我不会亏了你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尽量满足,毕竟夫妻一场,就是不在一起了,也不能说完全没情意。

  马小红坐在椅子上,没有回头,刘有余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微微颤动,那也可能是手臂带动的,她似乎还没停手,隔着她的身子,刘有余看到,面粉正从她手臂下方洒下来,雪花也似的,挥挥洒洒。刘有余屏住呼吸,在心里闭上眼睛,有什么就来吧,总要有这一步的,总要有这么一个开始的。

  马小红终于转过脸,很冷静,她看着刘有余,开了口,那你给我多少钱呢?刘有余脱口道,你要多少钱。马小红冷笑了一下,说,刘有余,你跟我玩心眼,好,我要一千万,你给吗?刘有余知道方才那话说错了,他踌躇了一下,说,这个事情上咱们就别赌气了,你毕竟是我儿子他妈,就是从良心上讲,我也得保证你下半生过好。这样吧,你以前张过嘴,说是要八万块——他眼看着马小红脸色要变,急忙做了个手势,说,我不是说就给你八万块,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我现在生意做得比那时也大了,可是也就大个三、四倍的样子,我当然不能按三四倍给你翻番,你看这样可行,我给你翻上十倍,给你八十万。

  马小红看着他,好像一直算不过来,刘有余心中紧张,只恨不能现场消失,然后像看电视那样,回过头再听结果。马小红突然笑了一下,迅疾收住笑容,说,看来你都想好了。刘有余说,你也可以想想再答复。马小红说,我现在就告诉你,门都没有,我这辈子都不会让你称心的,除非你找人把我害了,那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完,一脚踢翻小板凳上的拍子,进了里屋。

  饺子洒了一地,雪白的皮面,透着隐约的红,原本光鲜悦目,零落在这黢黑的水泥地上,就狼狈得紧了。刘有余没有心情收拾,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继续,闷闷地出了门,沿护城河走了一圈,在桥头吃了挑子上的羊肉面,天黑透了方才回来。家里黑灯瞎火的,他打开灯,看里屋的门还是关着,弄不清马小红可还在里面,又不敢敲门,也不敢出去包房间,只得在沙发上蜷了一夜。还因担心出现上次被盗的情形,不敢深睡,一夜梦做得乱七八糟的,早晨醒来头疼欲裂。

  日上三竿,还不见里屋有动静,刘有余蓦地想起马小红曾经说的要寻死的话,头上冒出汗来,他敲敲门,里面没有声音,再敲门,还是没有,就准备拿脚跺了,想起自己是有钥匙的,赶紧拿钥匙打开。里面一片狼籍,被子衣服都在地上,马小红却不见了。正自疑惑,手机响了,白子叶在那边十万火急地说,你老兄回来怎么都不打个招呼?刘有余正待解释,白子叶打断道,马小红给你出大洋相了,我叫交警大队扣起来了,你要不要来认领?

  原来马小红恨恨地想了一夜,也没什么高招,打是没用了,这回男人好像下定了决心,动手只多给他一个离婚的借口;告状吧,他认识那么多当官的,别的不说,白子叶就会替他使劲;上次那招数也使不上了,他这次必有安排,再说也不解气,想来想去,觉得骂街效果最好。马小红最了解刘有余,别看他不干人事,还死要面子,特别在家乡死要面子,那年他们镇上修路,找他化缘,他二话没说就掏了三万块,回家心疼得要命,可是还真不敢不掏这个钱。都说新光堂怕见老邻居,又说穷汉乍富,鸡腰大肚。都知道他以前穷过,现在格外要在乡里乡亲面前显摆,这到街上一吆喝,他的脸可就丢大了。

  这样想着,马小红出了门,经过客厅时,看见刘有余在沙发上躺着,因为姿势不舒服,呼噜打得山响,张着个嘴,口水耷拉下来,恨不得一刀把他劈了,但骂街终究更现实些,她带上门,上了路,一路想着措辞。

  一出门马小红就觉得不对了,她第一次发现县城路很宽,到底不是他们村,走村口吆喝两嗓子就成,大清早的,人也不多,她一个妇女就这么边走边骂,很像神经病不说,也太引人注目了。就她要达到的目的而言,她是愿意引人注目的,却不愿意自己这么光秃秃地引人注目,也就是说,她希望有个掩护,有个抵挡,她本人能躲在后面,让她的声音,她要表述的内容引人注目,而不是她这么一个半老不老的妇女引人注目。

  马小红正站在街边没辙,突然听见一阵喧哗之声由远而近,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嚷嚷什么,她循声望去,是一辆小货车朝这边缓缓地开过来。近了马小红才看见,小货车的车厢上刷着海报,一男一女赤身裸体地搂抱在一起,上面大字写着“新婚第一课”,喇叭里的声音她也听见了些,什么“真实再现,火辣辣”之类,马小红听得脸红,低声骂了一句,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眼见那车又缓缓开走了,马小红突然福至心灵,她想要是也有这么一个小车就好了,再买个喇叭,有这两样挡着,发出声音的就不是马小红这个妇女,是个成熟的反对遗弃的示威者了。

  可是上哪弄这么一辆小货车呢?这马小红四下看看,出租车倒是多,但人家不会同意的,再有就是满街跑的人力三轮车了,马小红心中一亮,觉得小货车虽好,本身噪音大了些,不能完全听见内容,马小红又不能临时变出一张海报补充说明,这三轮车没声音,速度也慢,一上午跑下来,全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马小红伸手招呼了一辆,蹬车的是个老头,听马小红说罢,连说不敢,再找一个,还是不敢,接二连三下来,马小红着急道,被交警扣下来,我赔你一个新的。有个小年轻听得心动,跟她讲了价钱,带她去商场买了个喇叭,满城转悠起来。

  这天是周末,街上人慢慢多起来,看这辆三轮车上坐着个女人,举着喇叭大骂“新社会的陈世美”,都觉得有趣,停在那听。小菊没走多远,就被围起来了,她索性坐在那里,将陈年旧事从头说起,可惜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老馊话,自己也觉得没劲,再说叙事也没有抒情解恨,她扬长避短,转过头把刘有余的祖宗八代骂了一个够,遣词造句颇为生动,也很有想象力,博得了阵阵笑声,有那么几个泼皮闲汉,还喝了一个彩。

  白子叶出门办事,远远看见前面一堆人,骑自行车的、拉板车的都堵在那儿,他无心看热闹,想打人缝里钻过去,却听里面有个女的在吆喝什么,他没听出马小红的声音,倒是像发语词一样缀在句首的“刘有余”三个子不断窜进耳朵里。白子叶掂起脚,越过前面的脑袋,隐约看见马小红正坐在一辆三轮车上,满脸的油光——或者是汗,不过在白子叶眼中,跟油彩似的,加上她眼神明亮、情绪高亢,让白子叶看得心中一凛,这女人整个失了真,他见过的马小红就没这么精神过。这不是一般的精神,有点激情燃烧,有点灵魂出窍,有点投入忘我,还有点似曾相识,白子叶想了一小会,琢磨过来,此刻的马小红很像乡下跳大神的师婆子,可笑之外,还可畏乃至可敬。

  白子叶钻出人群,打了个电话,没多久,交警支队的队长一路小跑着过来了,解释说他到市里开会去了,不知道这事。白子叶也不多说,只笑道,没关系,我这也是给你找麻烦。那是我一个朋友的家属,你先叫人把她带走吧,吓唬她两句,也别太过火。

  队长伸手招来一个小交警,问怎么回事,小交警嗫嚅道,刚才过去赶她,她跟你对打,正准备跟领导汇报呢。队长听了,低头略一沉思,自己跑过去了。

  马小红浑身也骂热了,大太阳在头上烤着,燥得厉害,但她没打算停下来,她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到这会的形势,很像年轻时学骑自行车,看上去一路蹬得飞快,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是她没办法下来。公路耀眼地朝前延伸,车辙和裂痕清楚地让人疯狂,少女马小红最后跌倒下来,倒地的一刹那她如释重负。

  那个小交警过来撵她时,是一个跌倒的机会,可是马小红不懂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她本能地选择了抗拒,缺乏经验的年轻人转身而去,马小红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只得将骂街进行到底。支队长走过来时马小红还是没能采取理性的方式,虽然她充满了妥协的愿望,身体却不自觉地僵硬起来,眼光错开,明明是慌乱,却像一种愚蠢的固执,一触即发,一弯即折。

  然而支队长没有给她朝下进行的机会,他朝她走过来,未到跟前突然站住,举手来了个很标准的敬礼。马小红十分意外,支队长这个礼敬得太规整、太利索、太懒得跟你废话了,就像那种印刷体,刻板统一中更显示它的权威,以及权威的力量。不想服从都不行,服从的欲望是本能的,马小红马上就觉得自己错了,丢人了,自惭形秽了,在支队长言简意赅的训示之后,她乖乖地从三轮车上下来了,跟在这个制服男人后面,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在弄清形势之前,白子叶决定采取保守的处理方式,他给刘有余打了个电话,意思让刘有余领回去,卖个人情给马小红,这事也就算了。没想到刘有余一口拒绝,说我好不容易才开了口,这次要再这么算了,一辈子也离不成了。白子叶大惊讶,说,这次你还来真的了?刘有余说,反正她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街也骂了,还能怎么样呢?我都到这程度了,哪能半途而废?

  白子叶说,看来你这次很有把握啊?刘有余叹气道,那也不是,我就是想再坚持一下。实在不行,也就算了,你也明白,我是弄不过马小红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啊不,应该是穿鞋的就怕光脚的,斗起狠来,我哪是马小红的对手。白子叶不好再说什么,想了一想,问,要不要我给你在县宾馆开个房间?刘有余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要是躲起来,马小红不知道还能整出点啥来,我这么天天对着她,虽然也没啥用,总耗她一些精神,多少好些。白子叶笑道,你两口子打的是持久战哪。刘有余也笑,白子叶又说,要么你先出来逛逛,马小红才骂过街,这会还在交警队,哪有精力再来一场,你散散心,精神精神。刘有余觉得有道理,放下电话,洗了把脸,出门去了。
                    (十一)
  支队长训过马小红,就叫她回去了,马小红出得门来,气焰已去了七八分,再回想上午这一场,竟有些羞愧,一路上都很敏感,好像人家都有意无意地瞟着她。终于是到了家,看刘有余不在,房间里静静凌乱着,马小红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愣,动手收拾起来。

  这一收拾开来,就停不住了,哪个旮旯都要下手,哪个地方都不干净,马小红从来不是个仔细人,这回却来了劲,又是擦玻璃又是拖地,干得又快又好。眼看差不多了,马小红直起腰,屋子里窗明几净的,太阳斜照过来,落在条几上,舒展妥帖,像这午后一番絮絮的闲话。马小红一时有点怔忡,似乎想不起刘有余以及他的离婚提议了,她眯起眼,愣愣地寻思着,脑子像被一个大楔子夯实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张月月夫妇就是这会登门的,一开门,马小红都有点迷瞪,张月月的变化太大了,吴刚也是,她真不容易将俩人认出来,可那种认不出来又不是全然地陌生,后面分明有着繁多的记忆,只是拥塞到了一起,无法瞬间提取。不过马小红很快摆脱了记忆上的瓶颈效应,一声惊呼,你们咋来了,张月月两口子满脸的笑容算是有了个结果。马小红赶紧把他们让进屋,招呼他们坐下,找杯子,倒茶。

  做这一切时马小红抑制不住地兴奋,都快花枝招展了,她脚步灵活身影翩跹,简直是花枝乱颤。水龙头哗哗地响着,马小红站在边上洗杯子,杯底的那点茶垢,原本无所谓的,谁家的茶杯里没点茶垢呢?可是这一次马小红却不能容忍了,她怕张月月表面上不说啥,回去却跟人刻薄说别看马小红现在过得不错,还是个邋遢人,更不愿意让吴刚认为她不会理家,虽然都这么多年了,这个人早不在她心心念念上了,可是这乍一见,又将不肯平息的那股气给鼓了起来。

  马小红和张月月原本是一个村的,就是屋前屋后,好不好的,总是热络的姐妹。张月月家境比马小红好,她爸是镇里的邮递员,还有个大伯在北京当干部,回来过一次,坐着小轿车,下来就给大家散糖散烟,那是马小红第一次见到牛奶糖,代销店里只卖一分钱两个的硬糖。张月月长得就那么回事,可是穿得好,小小年纪,非常罕见地拥有很多成品褂子,涤纶刚刚在县城流行,她已经将一件蓝盈盈的涤纶裤子上了身,脚穿枣红灯芯绒塑料底鞋,走到哪里都像有追光跟过去似的。马小红心里不平和,也知道是徒劳,寻思过哪天悄悄把她那身行头剪个大窟窿,可只是想想而已,不可能真这么做。这些倒也罢了,马小红后来嫁了人,爹娘也跟着哥嫂搬到镇上去了,马小红所以至今不能释怀,主要是张月月嫁给了吴刚。

  一度有部电视剧叫《新星》,马小红是天天追着看,那时刘有余已经发财,家里有一台十四寸的大彩电。这个电视剧当时十分火暴,但马小红存的是另一个心思,她看的是那个男主角,而那个男主角长得酷似吴刚。

  十八九岁那年,吴刚是村里村外著名的漂亮后生,浓眉大眼不说,更关键的是他白,麦上一晒一天都晒不黑,据有心人观察,他是越晒越白。俗话说,一白三分俊,吴刚白得精神,白得洋气,更白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忧郁与孤傲来,惹得村里的小女子又惦记又不敢凑过去。马小红正是其中的一个,她也知道这是妄想,在她看来,跟吴刚最配的是马德梅,那是村里的一朵花,两个人都白,都斯文,吴刚要是娶了她,将来生出小孩不知道多俊。当吴刚跟张月月好上的消息传来,马小红受到极大的震动,她第一反应是,那不是糟蹋吴刚吗?村里姐妹也无不义愤填膺,可事实是吴刚不但很快娶了张月月,没过几个月就生了个男孩。据可靠消息说,他们已经好上很久了,究其主要原因,是吴刚好吃而张月月有钱,每回上集她都买东西请吴刚吃,虽然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是爱情却往往就是饮食男女,你能说吴刚不是真心喜欢张月月吗?不喜欢能养出孩子来?

  马小红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平静,吴刚要按她的想法娶了马德梅,她也没有话说,可是他娶了张月月,就是看中了她的钱,如果她马小红有钱,甚至比张月月更有钱,不也有可能嫁给吴刚吗?这种想法让马小红很痛苦,有了这种想法之后,张月月就是仗着有钱,抢走了她的吴刚,她从此对他们更加留心,但凡有一点负面消息传来,她都要暗骂一声:不亏!

  直到她嫁给刘有余,刘有余虽然没有吴刚长得好,但到底是属于她的,女人就是这样,一旦什么东西属于她,就能看出十成的好来,把人家的统统比下去。加上刘有余后来发了财,吴刚的影象更是模糊掉了,今天他们突然上门,才一时心事翻涌,失了分寸。

马小红忙忙叨叨倒上茶来,张月月夫妇赶紧站起来接了,也不知道是老了缩了还是腰躬得太厉害,马小红发现,吴刚远没印象中高大,当年的白面皮也起了皱,眉间鼻梁上花花答答的,也不知道是灰还是斑点。五官倒还没走样,也还像当年那样不大爱说话,都是张月月在说,村里人如何如何了,张月月能将每一段落的结尾转到恭维马小红上来,马小红惊奇地发现,她已经变成一个能说会道的妇女了。

张月月察言观色,拐弯抹角,娓娓道来而又貌似爽朗。那种爽朗是马小红所熟悉的,精明妇人的爽朗,嗓门那么大,笑得那么开,分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新闻,却会突然朝面前一凑,音调降低,讨好地、卖弄地窃窃私语着,吐沫星直飞到马小红眼皮上。就是一个典型的老妇女了,把自己一点都不当事,越老相越好,越没个女人样越好,她是存心要衬出对方的斯文、稳重和居高临下,马小红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脸笑成一朵老菊花的妇女和那个优越少女联系起来。

  马小红心情复杂,主要成分是得意,却也未尝没有伤感,人原来是这样容易老的,想想当年发过的狠,哑然失笑。这样一想,马小红的气局就更开阔了,她坐在这两个人的面前,比他们年轻,比他们体面,比他们高瞻远瞩心平气和,就显得特别平易近人。

  眼看天光转暗,马小红起来要上街买菜,张月月夫妇赶紧拦住,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坐坐就走。马小红这才意识到他们不是无缘无故来这一趟的,复又陪他们坐下,听张月月远兜近转说出要借钱的意思。张月月说,村里开了个小集,他们也想弄个杂货店,就差一点本钱。多少年不见面,这一来就是借钱,真不好意思,可是……张月月说着,居然眼泪花花的。马小红忙拦住,说月月你咋这样,谁家没有憋住的时候呢,有话你就直说。张月月抹着眼泪自己笑了,说,你说我都恁大年纪了,咋学得眼泪窝子浅了,小菊你不知道,这些年俺们家里大事小情不断,都没法说,要不是逼狠了,也不道得来麻烦你。本钱我也筹了一些,就差500块钱,小菊你也别为难,要是不就手就算了。

  马小红看她那样作难,只道是多大一个数目,等张月月吐了口,松了口气,马上进屋取了出钱来,顺手递给靠门的吴刚,吴刚慌得赶紧站起来,躬着身子接了,笨嘴拙舌地说不出话来,一个表情也做得艰难,从马小红那角度瞥过去,居然跟菜市上蹲着的卖鸡老头没什么区别。张月月千恩万谢,拿了个手绢包了别在口袋里。临出门时,张月月说,小菊你看你命多好,俺们村子里的闺女都派过来,谁也不比不过你。你看你这房子,这家,这就是福气啊。马小红口中谦虚,心里却是一动,为什么动也不清楚,她将张月月两口子送下楼,又送出两条街,才转回来。

  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小吃铺子都上了街,手脚麻利的已袅袅地冒出热气来,把汽灯蒙得麻花花的。马小红低头疾走,心情极其轻快,今天在张月月两口子面前真排场,掏500块都不打一个磕绊。说起来马小红也是大款太太,但大钱都抓在刘有余手里,只过一阵子就给她一些家用,她一向待在家里,最多也就贴补娘家一些,因为是自家人,从来也没感到给人家钱——也就是施舍的快乐,不经过今天这一遭,她对做有钱人还真没概念。

  这下子马小红算是明白了,钱能让臭狗屎变成香饽饽,能让丑八怪变成一朵花,就说刚才吧,吴刚连话都不敢跟她讲一句,放多少年前,哪敢想还有这一天,不就是500块钱作的怪?马小红莫名其妙地将500块和80万做了个对比,其中的差距当然不言而喻,马小红突然感到自己已经很成功。离婚又怎么样,他刘有余滚蛋了又怎么样?有了80万,老娘就不折本了,拿你刘有余换这80万,我马小红这场婚就没白结,就没白离。其实,夫妻又算个啥呢?什么情呀意呀的,当初那样记恨张月月,现在连为啥记恨她都想不起来了,刚才送他们出门时,满心亲热的都是张月月,对吴刚,都想不起来看一眼了。

  马小红心绪复杂地回了家,下了半锅面条,没有开灯,就着外面路灯的光吃了,又想起在老家时,最怕没有大月亮的晚上,那是真黑啊,没天没地地黑,一点指望都没有的黑,哪打想能有这不要钱的电灯照着。乡下现在还是那样吧,天保佑再也不用回去了。

  再回过头来想想跟刘有余别的这个象眼,就不那么沉重了,刘有余是铁了心不要她,她一根绳子上了吊他眼睛都不会眨巴一下,她百般磨缠,原也是无路可走,今天张月月夫妻这趟来访,给她打开了一个世界,说一千道一万,钱握手里才是最重要的,没钱能有刚才那风光?反正刘有余一年到头也不回家,讲起来是一家人,她又何曾享过他多少福,连他到底有多少钱都不知道,这夫妻不夫妻的到底没多大意思,嫁了吴刚倒是不会离婚,可看他窝囊样,马小红倒不稀罕那种日子。
                      (十二)
  马小红想得入神,没留意刘有余开门的声音,而刘有余看见屋里灯没开,只当马小红没回来,自己掏钥匙开了门,俩人猝然见了,都吓了一跳,刘有余伸手打开灯,说咋也不开灯。马小红不睬他,低头吃面条,刘有余不想惹她,正要进屋,马小红突然说,你昨天说离婚要给我多少钱?刘有余听了这话,犹如乍见一线生机,又怕马小红转什么脑筋,小心翼翼地说,钱的事情都好说,我还不是按你的意思来。马小红说,那我要翻一倍,160万。

  刘有余见马小红张了口,放下心来,说,160万也不算多,不过最近我的钱都押在生意上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倒是可以撤回来,可是咱们就是离了婚,也还是一家人,我总要管你跟小孩的下半生对不对?生意还是要做的。能不能再少点?刘有余说这话,心里直提溜,怕不小心把马小红惹恼了。可这话是不得不说的,作为一个生意人,刘有余习惯了分土必争,这却不是主要原因,马小红的要价,原在刘有余底线之内,刘有余怕的是答应得太爽快了,反让马小红疑心,没准就反悔了,讨价还价是为了转移马小红的注意力,把事情办得牢靠些。

  马小红果然跟刘有余讲起价钱来,刘有余很有分寸地还了一个回合后,两个人的目标逐渐靠拢,最后定在120万。价钱讲定,顿时都很轻松,要不是怕马小红不高兴,刘有余简直想请她出去吃饭,虽然知道最不适合分享成功的就是她了,但心里的快乐满满地开了花,挤得胸腔发涨,成功来得这么快,刘有余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当然,最后他只是把马小红的面条盛了半碗,坐在桌前闷着头吃,马小红瞅他额头上渐渐沁出汗珠来,寸头上好像也白花花的,再仔细看,是白头发。刘有余早就有白头发了,马小红从来也没朝心里去过,今晚回过神来,想叹口气,又觉得没意思,只恨恨地说,我就看你啥下场了,将来你发大财了我不会找你,要是穷得要饭,到我门上来,我也就给你一碗剩面条,让你想想今天的狼心狗肺。刘有余笑道,你又说这样的话干啥,离了婚咱们还是两口子,除非你心急火燎地要跟哪个野男人跑了,那我也没法。两个人说说笑笑的,竟比平时还要亲厚,关灯睡觉,一夜无话。
                 
  第二天刘有余没有急着离婚,先去找白子叶,问离婚得找谁,白子叶一听笑了,说,老兄,你不是看不起民政局吗?离婚还就是民政局的事。刘有余说,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人,塞点东西?白子叶说,马小红都同意了,没有问题了。刘有余说,难说,好事多磨,咱做到心中有数多好。白子叶没奈何,当晚将刘有余带到民政局长家里,就是他过去的那同事,偏偏那个同事管的不是刘有余那个区,不过还是给他指了条路,让他去找那个区的王局长,这边替他打个电话。
  
  刘有余来到王局长家,说明来意,一边掏出厚厚一个红包来,倒把王局长吓了一跳,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又说,只要双方同意,离婚是件很简单的事,真不用我帮忙,我就是想帮你也无从下手呀。刘有余想了一下,说,这样吧,要么局长打个招呼,明天我先去离婚办看看,要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还得局长多帮忙。王局长一口答应,刘有余告辞出来,王局长又把红包强塞到他口袋里,说大家都是朋友,何必这样呢。刘有余只得接了,说,那好吧,余情后补。

  刘有余九点钟来到离婚办,打算跟办事员叙叙交情,口袋里也准备了一个红包,不料离婚办早挤了一屋子人,办事员是个女的,三十多岁样子,姓吴,刘有余打了个招呼,就坐在边上抽烟看着。这一看刘有余就发现,离婚的人那真是千姿百态,多数很冷淡,可有的冷淡是绝情的,有的冷淡里是带着情绪的,或怨或怒,不一而足。也有哭哭啼啼的,有个妇女当场把她丈夫搂着三陪女的照片挨个递给人家看,一边递一边做口头图片说明,她丈夫气得去打她,边上人赶紧去拉,还是小吴呵斥了一声才算罢了。刘有余看得津津有味,他又发现,也有说笑着来离婚,那女的长得细眉细眼的,男的也很精神,两个人边看条例边商量,好像他俩不是离婚,是来买房子的。刘有余算是开了眼,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瞅着热闹,刘有余还是发现了问题,递上离婚协议后,离婚办规定,一个月后方来办最后的手续,那意思就是给你留个后悔的余地。刘有余就怕马小红反悔,恨不得立即把红包塞王局长手里,到底稳住,等人都走了,和小吴闲扯两句,就问她,能不能当天就拿到离婚证,说,你看我这大老远地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小吴面露难色道这是程序,国家规定的,就是局长也没办法。刘有余想了一会,说,要么这样,反正我家属也弄不清离婚证啥的,你就对她讲,到这就算离成了,要改就得吃官司,过一个月我再带她来办其他手续。小吴笑道,你还真有办法。刘有余要请她吃饭,小吴说还得去接孩子,随口问他宁波是不是很漂亮,刘有余立即接口说,你没去过?那多遗憾啊,等这事办完,我请你全家,噢还有局长一道去玩玩。

Troublemaker 06-19-2003 15:43
(十三)
  临走那天中午刘有余和白子叶一道喝酒,坐下来就长吁短叹,说是心乱如麻。不管怎样,跟马小红也是这么多年夫妻,说离就离了,真怪对不起她的,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虚伪?

  白子叶望着他,只是笑,笑了又笑,刘有余说,哎,你别这样呀,我直发毛。白子叶笑道,你不是虚伪,你是矫情。你哪是觉得对不起马小红,你是突然来了这么一件大事,承受不住。被你翻过去的,不只是一个马小红,是你这小半辈子,有你舍得的,有你舍不得的,接下来的事,有你能把握的,也有你把握不了的,你现在的心情,有高兴、有得意,当然了,也有一点难过,还有的,就是不知道咋着好了,用你们文人的话叫惆怅、叫茫然,可你为什么不老实承认呢?因为你还寻求道德上的自我陶醉,你把这惆怅美化成对马小红的内疚,觉得自己真是个好人啊。别拦我,我知道你不是对我说瞎话,你是对你自己说瞎话,而且你还特别信自己。

  白子叶一边说,刘有余一边笑,说你们这当秘书的咋恁会琢磨人,算你说得对,我跟你说,我现在就想抱着谁哭一场,还真不全是难过。白子叶说,你可以抱着你那小的哭啊。刘有余一愣,白子叶说,就你那大明星。刘有余摇头道,那都是逢场作戏,她男朋友里还有外国人呢,咱哪粘得上。白子叶说,未必。刘有余说,不说这些闲话,我还要请你帮个忙,马小红是答应离了,但是她没准就后悔了,我走以后,你安排些朋友,天天请她吃饭,哪天都别空着,别让她闲着,还要一个劲灌好话,让她觉得特别充实,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说着摸出一信封来,递过去,白子叶知道是人民币,看也不看就塞进皮包里。两人又闲话了一番,方叫上主食,结帐出门。

  喝过酒刘有余就容易犯困,上车一颠,不觉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渐黄昏,大片阳光扑在车窗上,晃晃悠悠,偏是灿烂得紧,刘有余没睡沉实,还剩三分倦意,靠在椅背上大睁两眼,脑子里跟水洗过似的,什么也没剩下。

  窗外总是大片的麦田,过了是屋舍,门口蹲着小孩,还有大人,都回过头,看这大巴一掠而过。刘有余突然又有了倾诉的愿望,他没像以前那样打电话给生意伙伴,这一刻,他只想听到一个很女性的声音,就算不能懂他,那声音也会像水一样将他围拢,与他肌肤相亲。但是,他不知道打给谁,他取出商务通,一页页翻过来,找不到合适人选。照他的想像,应该是曾经深爱过的一个女人,别后经年,在这个黄昏他拨通她的电话,她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然后话筒坠落,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泪珠啪嗒啪嗒落在话筒上。刘有余心中一直有这样一幕,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他压根找不到这样一个女人,爱过的人,早已风流云散,再说,那些算做真爱吗?刘有余无法让自己确认。

  最后,他只好给江燕琼打了个电话,江燕琼上来先拖了一长腔说,咦——这声音好熟悉,我上辈子好像听到过。刘有余笑道,这么快就把你哥给忘了。江燕琼说,明明是刘大哥懒得搭理妹妹了,现在又这么说。刘有余说,我在忙嘛。江燕琼说,当然了,小别胜新婚,哥哥怎么会不忙。这次有没有带嫂子来,我还要请她做脸呢。刘有余听出她吃了醋,正要告诉她离婚的事,不知怎的,竟咽了下去,说没有没有,她托我问你好。江燕琼说,是吗?我这做妹妹的应该先问候她。又问刘有余几时回来,刘有余告诉她今晚的飞机,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告诉你一件事,我离婚了。江燕琼先不出声,然后懒懒道,心想事成啊,回来给你祝贺。刘有余说,那就不用了,上次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呢,多亏你把马小红支走了,不然我还真不好收拾。江燕琼立即不悦道,怎么叫我支走的,你们两口子的事,就是难掺和!刘有余说,好好,我说错了行吧,回去我给你赔不是。

  挂了电话,刘有余心情更加复杂了,江燕琼这阴阳怪气地还真让人拿不准,当然,她要是真兴高采烈的,他倒觉着悬乎,可这么水波不起也叫他很不是个滋味,好像有过的几次亲热都不算数了,他也就是她床上过客中的一个,尽管这很可能就是真相,可你让一个中国男人怎么肯欣然接受呢?

  刘有余在回到宁波的第三天接到江燕琼的电话,刘有余拿起电话就道歉,说你看这两天我忙的,都没顾上跟你联系……江燕琼说,哼,你百忙之中还知道我是谁,我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了,我算什么呀?最后这句拖了点鼻音出来,要是搁平时,刘有余能判断出,那是撒娇,是软语娇嗔,可是这当口,他却听出隐约的一点幽怨来,刘有余心里咯噔一下,幽怨说明这女人上了心,起码心里有他这一号,他一边掂量着怎么对付,一边只是装傻道,咋这样说,却不接口,等江燕琼继续出牌,江燕琼竟也不开口,刘有余心虚道,怎么了?咋不说话啊?江燕琼嗤地一声笑了,在等你说嘛。刘有余忍不住调笑,你想要我说什么?完了立即后悔,怕江燕琼借着梯子就爬上来了,然而要是太正经,那气氛更不对。

  江燕琼说,想要你说怎么还我那天大的人情,这是你自己说的,我本来可没这个想法,现在被你勾起来了,又没了动静。我脸皮厚,自己来讨来了。刘有余口口声声地抱歉,又说这阵子确实太忙,江燕琼说,你别跟我面前来这一套,你生意上那点事我还不知道,要是不只为生意忙,那我也就没话说了,大哥你就自便吧。刘有余赶紧说,大小姐,你别生气啊,你想要什么,哥哥这就给你办到。江燕琼气恼道,难道我是图你的东西?看来我白跟你交往一场。刘有余讪笑道,怎么会呢,我这人不是笨吗。我那意思是你策划,我执行。江燕琼浅嗔轻笑,说,这还差不多。我在西湖蓝宝订了个包厢,到时候你肯真人现身就行了。这次我请客,也就赚你一个出场费——你出场费多少?我得知道我占了多少便宜。刘有余笑道,别拿你大哥开玩笑了。还有谁?江燕琼扬声道,谁也没有了,就你一个,怎么,还怕我吃了你?

  她半似认真半似玩笑,刘有余倒不好认真问下去,又觉得自己也可能是多想了,便道,你都不怕我,我还怕你了不成?当然去,这等好事我怎么会不去?

  挂掉电话,刘有余靠在椅背上,对面的海关大楼盖得像个变形金刚,最上面那座钟就是金刚的脸,不怒自威,非人间的表情,一丝不苟中似乎暗藏杀机,只是眼下这世界过于轻浮,没到值得它发飙的时候,而那个时间隐藏于无尽的未来中,总归是要到来,人类的想象力无法假设出那样一种超自然的摧残,但是摧残之后必然是洪荒,一如远古时代。

  这楼一直都在刘有余的窗外,但是他从没这样定定与之对望,越望越像个人型,越望越恐怖,它马上就要摆手摆脚地走过来了,一口凉气从刘有余的心底倒抽上来,这恐惧又荒唐又过瘾,刘有余摇头一笑,重新回到现实中。

  江燕琼的饭局,还是要去的,大不了言语间当心一点,当然也不能太过分,她那个精明人,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也不至于就非要在自己这棵树上吊死了,要是那样,那他刘有余这么多年还真错看了她。不过还是要准备一份礼物,算做对她请客的回赠,每回都要清帐是刘有余和女人打交道的原则,要是赶上一个不要钱的,必是放长线吊大鱼,刘有余决不找她第二回。
                  (十四)
  傍晚,刘有余被服务生引进西湖蓝宝的包厢,刘有余在宁波城混了这么多年,这西湖蓝宝还没怎么来过。它不像多数饭店那样,被水晶灯映得亮如白昼,它是一张桌子配一盏台灯,台灯还不统一,高的高矮的矮,绰约恍惚,当然,那桌子就不会很大,小小一张台子,是三两知己聚会的感觉。大厅中间,有一棵巨大的假树,枝干披垂,根须纵横,跟真的一样,那威严感很周围很不和谐,一点点荒谬,使这里更像一个咖啡厅而不是一个饭店。

  自打进门,刘有余心里就在嘀咕,他对这气氛不熟悉,这是江燕琼的地盘。刘有余福至心灵,居然想起王二小的故事来,觉得自己就是那正着套的日本鬼子,这会儿再逃跑显然来不及了。

  等到刘有余进得包厢,见了江燕琼,进了包围圈的感觉就更明显了,首先包厢里还真就江燕琼一个,而唯一的江燕琼既不妖艳,也不朴素,可以说是相当正常,淡淡地涂了口红,上穿一件白色短袖羊绒衫,下着银灰色长裤,优雅知性,落落大方,应该说是很顺眼的,可到刘有余的眼里就有了严阵以待的意思,马上想起电视剧里谈判桌上的白领丽人,江燕琼这身打扮就有那种专业精神。

  不是刘有余瞎琢磨,江燕琼今晚的行头的确花了心思,也就是说,今天这个饭局决不是无中生有无的放失的。

  还得从刘有余告诉江燕琼他离婚那一刻说起,江燕琼的第一反应是沉重,相当沉重,以前她和刘有余那档子事都是捎带着的,反正刘有余家中自有黄脸婆,江燕琼想都不用多想,倒是乐得轻松。可这刘有余冷不丁地离婚了,而且是在第一时间内告诉她,对于江燕琼不能不算一个震撼,她的感觉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将对她的生活发生影响,是坏事还是好事,她需要一些时间判断。

  很久以来,江燕琼的生活都处于过渡状态之中,是临时的,注定要被忘记与改变的,而颠覆这种生活的契机,掌握在一个未知的男人手中。江燕琼对于这个男人没有太多想像,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他很有钱,最好还要有点品位,年龄倒无所谓,台里一个小姑娘刚嫁了个台湾人,说起来比她大了好多,可头是头脸是脸,走起路来腰杆直直的,连小腹都没有,那年纪一点都没糟践,全变成魅力了。

  江燕琼没想跟人家攀比,退几步也可以,但退到刘有余怀里,总让人心有不甘,她和刘有余是有一手,说闲着也是闲着有点过分,最多也就是“从良”前的无可无不可,尽管江燕琼的终极理想是做一下得厨房入得厅堂的太太,现实眼下,却没必要为谁守着贞洁——守着也是白守着,谁会相信。

  有一次刘有余喝多了,涎着脸对她说,我要是没认识你,死了都是个冤死鬼,天生尤物也就是你这样了吧?江燕琼差点没起一身鸡皮疙瘩,却仍是抿嘴笑道,大哥越来越会说话了,就怕我不是第一个听众吧。刘有余赶紧站起来赌咒发誓,又是要自罚一杯,手里的酒泼泼洒洒,溅了江燕琼一头,他笨手笨脚地帮她擦,弄得头发乱七八糟,江燕琼强压着不快,撑出一脸滟滟的笑。

  江燕琼讨厌的就是刘有余这些地方,早几年他还穿老头短裤呢,外面一身数千元的西装,里面一条晃晃荡荡的老头短裤,就是富裕农民的好典型。几次之后,刘有余自觉地换成了CK,江燕琼并没有提醒他,大概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吧,偶尔还洒点松木香味的剃须水。可换上CK短裤洒上剃须香水刘有余照样去不掉那身土味,一脱掉衣服,黑土地上土腥味就从他一言一行中透出来,江燕琼闭了眼还觉得冲脑子。不过那又怎么样?反正又不是她老公,连情人都算不上,伙伴关系还是临时性的,正巧赶上了,彼此做个顺水人情,刘有余真没怎么勉强过她。

  这些都是过去了,这一刻起,她和刘有余的关系必然有本质的改变,关键问题是,她不知道该将这种关系引向何处,如上所说,她对刘有余并不满意,他原本不在她对未来的期望之内。

  江燕琼不由把手里的男人再划拉一下,多半是刘有余这种暴发户,剩下几个煞有介事的伪精英,都是花架子,腰包远没有刘有余们壮实不说。还都忒精,先尝后买都不干,个个都是等着免费试用品大派送的主。跟这种人;调调情还差不多,江燕琼翻了多少跟头才修来今天的道行,决不会无端栽在这帮小子手里,回头再看暴发户,居然也没几个能指望上的,平日里千好万好,关键处口风都不约而同的严实,也难怪,身家几百上千万的大老板,怎能不把身家看得仔细,愿意为爱情抛弃一切的都是穷小子,本身就不名一文,丢起来当然大方。

  算来算去,居然就一个刘有余是个机会,还是特别容易溜掉的一个机会——江燕琼突然想到,既然自己手里有这么一把男人可以划拉,刘有余手里未必没有一把女人可以划拉,刘有余还是特别容易上当的那种人,北方来的乡巴佬,没见过世面,江燕琼动动小手指就把他给搞定了,一般女人是没这个能耐,可是人家要是招招手呢?人家要是媚眼飞吻一起上呢?刘有余可能就成了别人等着接的那张一条,难得一个和牌的机会,她干吗要让给一个她可能都不认识的女人?

  江燕琼思来想去,心上压了千斤万斤,手心发冷而额头冒汗,好像马上就要去爬珠穆朗玛峰,说它是踌躇满志也好,说它是心慌意乱也好,反正,这是历史性的一刻,江燕琼经过左右衡量之后,决定把自己给豁出去了。

  主意打定,江燕琼就不想拖拖拉拉,这都打了三折两折了,难道还买一送一,饶刘有余一段爱情马拉松?换个白马王子或者还有兴趣,江燕琼可不想跟刘有余还腻歪歪地装纯情。

  江燕琼的想法是,就这两天,把事情搞定算了,至于怎么搞定,很让她伤了脑筋。放出手段将他麻倒也是徒劳,早都上过床了,不说明白,他还当是例行公事,卖个人情给她呢,她不能吃这等不明不白的亏。只能是把话挑明了,还不能由她来挑明,要想办法让他触景生情,跟她掏上心窝子,就差跪下来当场求婚,她只是答应考虑考虑,那才算全面胜利。

Troublemaker 06-19-2003 15:44
本着这样的思想,江燕琼定了西湖蓝宝,挑了这身衣服,酒店是一种语言,衣服也是一种语言,江燕琼希望它们嘈嘈切切地围着刘有余,告诉他,你需要恋爱了,你需要爱上这个温柔大方的、适合做妻子的女人。

  这些语言确实对刘有余起了作用,可又没完全将他放倒,整个感觉像是多喝了二三两,头晕了,眼花了,可他还没醉呢,心里明镜似的,警惕性更高了。他暗暗将两人形势分析了一下,认为是江燕琼想占他便宜,他现在孤家寡人一个,跟未婚没两样,穷人家才成天拉拉扯扯的,为那点生活费就能打破头。长相也过得去,三十奔四十的年纪,正是电视剧里、段子上说的精品男人。完全可以找个清纯的大学生,还得专挑黄花闺女。

  而江燕琼就不一样了,电视都上星了,遥控器一捣几十个台,谁还听广播,何况新鲜炸子鸡一炉接一炉,八十年代出生的都出来混了,不老也给她们比老了,更何况确实也不年轻了,刚才斜眼看去,眼皮下面一摞褶子,叫人心里一哆嗦。马小红也有褶子,可是马小红那褶子坦荡,就那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摆着,反倒容易忽略,而江燕琼的褶子是密不示人的褶子,是隐藏得很深的褶子,突然被提溜出来,就如同一个阴谋,一个暗井,路人临到跟前赶紧一收脚,再回过头来庆幸,好险!

  他先跟江燕琼打了个哈哈,恭维她几天不见,越发漂亮了。江燕琼淡淡一笑,张罗他坐在自己对面,刘有余笑道,咦,你是怕我怎的?想离你近点都不行?江燕琼笑说,天天吃饭都是一大堆人,我就是想感觉一下,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吃饭是什么感觉。刘有余说,为了给你找感觉,哥哥我就牺牲一回,坐这菜路上!哎,你没点铁板牛柳吧?小姐一个不留神,盖我头上,那就成铁板耳朵了。江燕琼只是抿嘴笑,失望却一缕一缕摇进了心中,刘有余显见得不接她的话茬,江燕琼用刘有余的眼睛重新看一下自己,没发现问题,他也许就顺嘴说说,有时候就是不能想太多,无端端一反省,倒是让十足的信心无端去了两成。

  菜一样一样端上来,刘有余也不大说话,有一答一,要是冷场,就适时地问问她台里的事情,温和里带着微微一点倦怠,得体得水泼不进。江燕琼于是停了半晌,斜睨着刘有余笑,刘有余道,咋这样看着我?江燕琼不说话,仍是笑,刘有余做了个挥汗的动作,说,呵呵,汗都下来了。江燕琼这才说道,想起刚见到你的样子来了,在想跟眼前这一个是不是一个人。刘有余道,没办法,老了。江燕琼道,那倒不是,那会你可真土啊,西装袖子上的商标都没拆呢,说话还结巴,人人都说你傻,其实我知道你是装傻,谁能精过你呢?刘有余笑了一声,道,我有啥精的,我是最傻的一个。江燕琼说,你就是希望别人把你都当傻子,去了提防的心,你的生意也就好做了——好容易碰到一个傻子,还不跟他做一把。当然了,也不能说这是精,是智慧,经商智慧。

  江燕琼跟男人打交道积累了不少心得,知道他们其实也很自恋,平日里呼风唤雨刀枪不入,一个人静下来,都当自己是独孤求败,也想遇到个知己。当然前提是,这知己得是个聪明漂亮的,没有威胁感的女人,她会发嗲会撒娇,但她这会不撒娇不发嗲,三言两语切中心事,往往极具杀伤力,毕竟黄金三千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红颜知己更是男人最敏感的那块痒痒肉。

在刘有余面前,江燕琼一直充任的是红颜知己的角色,可此刻刘有余的笑容如此陌生,就跟刚认识似的,她必须想办法把记忆唤醒,把昨天唤醒,把昨天他对她的那些感情全唤醒。

不成想他还只是微微笑着,好像什么都明白,什么也都不想提起,江燕琼就是一把没指望的干柴,怎么使劲呼哧,都烧不开刘有余这壶开水,眼看连老本都搭进去了,那边连个气泡都不冒一个。

江燕琼纵然备下十八般武艺,一丝一毫也使不出来,刘有余头都不抬一下,江燕琼找不到他的眼神,眼前明摆着有一扇大门,江燕琼攥着一大把钥匙,独独不知道要用哪一个。她不知道错在哪里了,只得陪着刘有余有气无力,这厮向来是高门大嗓的,今天居然学会用小嗓子说话了,不能不让江燕琼倍感蹊跷。

  第一步都已经迈出去了,这半路一收手,白白把脸面豁出去不说,传出去也是笑话。江燕琼必须对这顿饭的一个交代,对自己有个交代,一时再没有别的主意,只得翘着兰花指劝酒。刘有余却推说胃不舒服,任江燕琼媚眼如丝笑颜如花,甚至先喝了一杯激他,他眉毛也不扬一下,一边低头吃花生米一边说,你也别喝多了,今天就我一个人,背不动你啊。江燕琼又不能去灌他,更自悔白喝了一杯,刘有余心里不知道怎么得意呢。又是恨,又是无措,干巴巴地开着玩笑,无论如何要哄他喝下一杯,可是刘有余像是生了根,一动不动,只将筷子在盘子里翻来翻去,好好的一盘剁椒鱼头原本有款有型,被他左一下,右一下,划拉得狼籍不堪,鱼眼珠子也扒拉出来,弄到盘子边上,刘有余的筷子犹不止住,看得江燕琼满心狂躁,头皮都要炸开。

好容易刘有余抬了头,江燕琼迎上去,正要见缝插针,他却站起来,径自去了——大约上厕所去了。

世界安静下来,那种静不是轻飘的,又大又沉,将江燕琼湮灭其中,如同即将溺死的生灵,一点也动弹不得,她呆望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剁椒鱼头艳乍刺眼,尖椒牛柳是漉漉的阴绿,蛋黄锔锅巴,银鱼鸡蛋羹……江燕琼恍然觉得自己也就是这桌上的一盘菜,身子也不是身子,脑子也不是脑子,就是那样木木地摆在桌子上,等着一个结果。

  正想着,刘有余进来了,一边将手在裤子上揩着,一边喊服务员,问有什么主食,转过头来又对江燕琼指指手表笑道,不好意思,明天一大早要出门。江燕琼心中一坠,虽然今天晚上她一路下风,却还认为有翻本的机会,刘有余这一说结束,整个断了她的后路,江燕琼勉强笑道,这么不给面子。刘有余说,你看,真是不好意思——江燕琼想听他说,下次我请你,好歹算个安慰,刘有余却只顿一顿,笑一下,搛了一只香菇放进嘴里。

  偏偏面条上得还快,刘有余呼噜噜吃完,江燕琼才喊一声买单,不大会儿,小姐把帐单递过来,江燕琼付过钞票,发票和找头很快又送过来。江燕琼接到手中,知道这个晚上她彻底完了,刘有余已经站起来,取了外套,走出门去,江燕琼跟在后面。大厅里照样是灯火摇曳,男人和女人收了白日里的穷形尽相,做出轻盈剔透的表情,给对方,也给自己看。一个女孩正舀了一勺黄桃喂进老男人的嘴里,绿荧荧的亮片圈住一双冷眼,虽然没有表情,征服欲却就在那五光十色里佻挞着。

  两人匆匆穿过大厅,到得门口,刘有余招了一辆出租车,倒是还要先送她回去,且同她坐在后排,虽然是一向的规矩,却让江燕琼心中略略安稳。她有意无意地和刘有余贴得很近,两只胳膊抬起,轻轻地蹭着他,心里绝望得要命——明知道是徒劳,刘有余浑然不觉似的,问司机晚上生意如何,眼看着拐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最多也就剩下三分钟车程,江燕琼终于下定决心,要刘有余送他上楼——太晚了,楼洞太黑,报纸上说专有在楼道里做案的“楼道恶魔”呢。刘有余说,哎呀,不好意思让师傅等着。这样吧,我在下面看着你,你安全到家就把灯打开,要是五分钟灯还没亮,我就跟师傅一道冲上去。

  江燕琼没再说什么,到地方车停下,她先把腿放在车门外,正要站起,刘有余道,对了,我都忘了,这还有个东西要送你。江燕琼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刘有余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说,送你瓶香水,小姐说这是什么牌子的,我也不懂,还怪好闻的。江燕琼接过来,嘴角动了动,算是对他笑了一下,下了车,直直地进了楼道。

  过了一会,窗口亮起,窗帘被风吹得一漾一漾的。刘有余呆坐了一会,跟司机说,走吧。引擎启动,车身重重晃动一下,刘有余靠在座位上,再也不说一句话。

  马路宽阔干净,这是夜的城市,车流人影憧憧闪过,风灌进来,从每一个窗口灌进来,沿着刘有余的衣领,浇得胸口透凉。他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想让司机摇上窗户,却话都懒得讲一句,力量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抽走,刘有余有一种预感,它再也不会回来。马小红的面孔,江燕琼的窗子,在刘有余面前明灭不定,念想就像这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逐一灭去,他突然就懂得了什么叫万念俱灰。

  一个月后,一个小小旅行团在M县的汽车站集合,主要成员为两个区的民政局长,以及一位离婚办的女职员,其他都是他们的家属。他们乘大巴到市里,再换火车。大巴上,他们又是吃鸡腿,又是喝饮料,又是削苹果,孩子们盯着车厢里的VCD,看得眼珠子都不错,这是一场愉快旅程的开头,我们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

  刘有余安排王小姐接待他们,他近来心情不爽,那个“大力神”被查封了,据有关方面检验,它根本没疗效,厂子破产了,厂长跑掉了,刘有余很亏了一把。知情者说,别看马小红长得不咋地,那是有福的脸,托得住福。

  现在,马小红更福相了,有一阵子,天天都有人请她吃饭,饭桌上,大家都说,你看,你离婚还离出个百万富翁来,谁能跟你比啊。马小红听了先是开心,继而开胃,吃得又白又胖,看见她的人都说,瞧你气色多好,隐红似白的。


liuyan6699 04-20-2006 21:50

rainazhang 08-12-2010 01:58
完了??故事戛然而止!!!

alala 08-16-2010 00:34
     又见尔林兔,当初看这个也追了好多地啊.

loopye 01-20-2011 01:56
像看《小小说》

flyhigher 01-23-2011 20:37
好看。
没有了吗?

伍胥之 04-22-2011 08:27
又读了一遍。

这是我在BAC后,读的第一篇小说。

杉菜伊伊 04-26-2011 20:49
茶包文笔了得啊。

一口气读完,然后陷入沉思。

糟糠之妻不可抛呀。。。

若风 08-19-2011 04:43
糟糠之妻也是那个男人心底的一个港湾,漂泊再久只要港湾在心里不会空,现在离了貌似自由了,心却也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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