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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媳妇

 
农村媳妇

 
 
一大清早才六点半,李昌景就坐到秋月宿舍的床上了。

秋月端着搪瓷茶缸正在水房里刷牙,同宿舍的铁嘴花脸上糊着眼屎,蓬着头发,腰里揣着脸盆,肩膀上搭块毛巾冲进来跟秋月说:“你的那位来了,在等你。”“什么?”秋月楞了一下,“那么一大早,出什么事了?”秋月匆匆抹了把脸揣着一套洗漱家什直奔宿舍。

秋月的被窝还没叠,储存一夜的热气估计都没消呢,就见昌景一屁股坐上头看她。“这么一大早,你跑来干吗?”秋月问。从昌景的学校到秋月的研究所,地走得最少1个钟头,没啥急事儿,昌景不会浪漫到清早跑来唱情歌。

“秋月,我们结婚吧!”昌景低着头自说自话,连抬头看秋月的勇气都没有,就跟背诵了一夜清晨赶考一样。

“我。。。。。。。我。。。。。。我没考虑过这事儿啊!你容我想想。不能说结就结呀,什么都没准备,这好歹也是个大事。”秋月结结巴巴,“不急,不急。”秋月自己先稳住阵脚。

“急!”昌景猛地站起来一把拉住秋月的衣角,用力拽了拽。“毛主席指示知识分子都要下乡接受再教育。医学院已经迁到农村去送医下乡了。我们学校马上也要下去。我昨天接到的消息。这一去,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我看,我们先把证领了吧?!”秋月突然就没了主张,口中喏喏地说:“我,我,我什么都没准备呀,哪能你说结就结呢?”

“你说要准备什么?你说呀。”

“这,这,这,锅碗瓢勺总得有吧?俩人的东西至少得有个箱子放吧?不能摊满地呀!住哪里?我们连身象样的衣裳都没有,结婚总要做一套吧?”

昌景笑了,他把秋月的话当作默许。他胸有成竹地说:“房子我去要,现在学校空房子多,老的老师们都给派到乡下去了,应该很容易弄到一间。箱子我这就去买,衣服你买你自己的就行,我的能穿。马上要下乡,好衣服也穿不着了。不用管我。”

昌景得令般兴高采烈地就快步冲了出去,秋月追了几步,发现昌景不高的背影,竟有几分难得的雀跃,单薄的身影很有朝气。

领完证,粉刷了一下小房子,昌景连头上的白石灰水都来得及洗就带着学生下乡了。

秋月环顾眼前这间13平方的小屋,最里面的拐角处是一张裸露的棕绷双人床,床旁边是一个崭新的人造革箱。没桌没凳没衣橱,房顶的灯头空着,没灯,什么都没有,倒显得这13平方的房子空荡荡地敞亮。

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个6寸大的铝锅,一摞红宝书。

这就是昌景留给秋月的全部家当了。

秋月绕房子转了一圈,实在想不出呆这里的理由,想想每天晚上研究所里的政治学习,拍拍身上的灰,带上门,走了。

对于秋月来说,结婚与不结婚,没什么太大区别。她一样还是住宿舍,一样还是跟昌景书信往来,多的,不过是一张红纸,外加一间从没去住过的所谓的家。

结婚是件慎重的事情,秋月几十年以后总结说,一定不要在大清早头脑尚未清醒的时候接受任何男人的甜言蜜语。这种醍醐灌顶的大彻大悟,没多年的历练与折磨,是领会不到的。

秋月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结婚了,是看到到厂门口来要生活费的大叔子。“这个月生活费你找你嫂子要,我在乡下回不来。”昌景跟在念大学的大弟弟嘱咐过后才下的乡。

秋月不是头一回见大叔子四儿,刚认识昌景没多久,四儿就跟昌景来相过嫂子。秋月眼里的四儿跟昌景截然不同,不象一母兄弟。昌景雪白干净,纤细文弱,一看就象个书生,而四儿看着象座黑塔般结实,虽然也是在省城里读大学,看着倒更象个农民。

“嫂子,我哥让我管你要生活费。”

“多少?”秋月心里一惊,没听昌景说起过呀!不过面子上还带着笑意。

“25。”

秋月翻翻抽屉,把25块来回数了三遍,递给了小叔。其实不用数,拿下去3块,剩下的就是25。

秋月下个月,就靠这3块过日子了。“晚上我得写信问问他。结婚啥都没见着,咋就先出去一个月的工资了?”幸好秋月工作这么多年,积蓄还有些,这个月完全能对付。

秋月这还没来得及把信寄出去。丈夫的信先到了。“忘记告诉你了,我不在,麻烦你先把这个月的生活费25给我大弟弟,我回来还你。如果下个月我还回不来,你再替我给一个月,别断了他生活费。还有,家里那口箱子,是我借徐老师的钱买的,27块5,你若有,就先还上,没有我回来慢慢还,不急。”

秋月从板凳上惊得跳起来,打翻了桌上的大茶缸。还不急!怎么这样先斩后奏?早知道自己不提那箱子的事了,这刚一过门,就背一屁股的债。不就一口奶锅加几本书吗?哪值当花27块五去装?!

秋月嫁昌景,那真是上了爹的大当了。

当年介绍人问条件的时候,秋月想了想,就说,政治条件要好。我不能跟了他以后整天挨批斗,这个运动来,那个运动去,我受不了。秋月自己家里是老红军出身,根正苗红,对出身特别讲究,生怕被拖后腿。当然,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思想是单纯了些,对拖后腿的含义,最深也就理解到批斗。以后才知道,这拖后腿和搭配销售是完全一样的,不仅仅是一块肥肉搭一块瘦肉这一种形式,还有有奖销售,买一送一,幸运大抽奖等多种不胜枚举的隐含方式,只是被搭配者没有意识到罢了。

介绍人拍着胸脯说,这点没问题!这个我打包票!正宗三代贫民!本人还是党员,就是家里兄弟姊妹多了点儿,不过人多热闹啊!人多好办事,你说是吧?“多少?”秋月还算长了心眼,问了一句。“八个。都成人了,没什么负担。”介绍人说。“那我得写信去问问我父母。你最好把他家的家庭成员表和社会关系表拿来我看看,我也好跟父母交代一下呀!”

介绍人拿着那本手抄本递给秋月的时候,秋月的头翁的一下就炸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小楷从父字起,一直排到“孙”字辈。秋月不得不仔细检查一下是否该男有婚史混杂其中。经过几个姐妹一起整整一个小时的严格核实,的确未婚,而且比较幸运,大哥的孙子都有了。“嘻嘻,你这一谈成就是奶奶辈的人啦!”小姐妹们打趣秋月。

秋月将对方家史直接给在地委医院当院长的父亲寄去,自己就附俩字——可否?

父亲的信很快就回了,洋洋洒洒几张纸,说理清晰,论据充分,意思是,我女不要担心,此人乃大学教师,工作稳定,今后不会动荡,又是党员,说明政治过硬。教书正人先正己,一个大学老师,品行不会坏到哪里去。这是最主要的。至于家里亲戚兄弟,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个个都带三分亲。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要,兄弟姐妹都不顾,那也不是什么可以托付之人,很难想象对你真心实意。我看这个人行。

秋月带着对父亲的信任,从此踏上漫漫不归之途。
 
2
秋月手里攥着父亲寄来的80块,哥哥寄来的40块,姐姐寄来的30块。这些新婚贺礼在她手里掂量来掂量去,举轻若重,举重若轻。原本计划好的,给自己买身冬衣,给昌景买块手表,一想到逐月就要付出的生活费还有叮当的债务,遂决定节省口袋里的每一分钱。

秋月将去年置办的棉衣送进洗染店里,染了一身如海水般湛蓝的颜色,算是恭贺自己初为人妇的礼物。

象小公主一样的秋月第一次知道为过日子要算计钱了。

秋月的父亲是红军干部,转业后分配在地区医院当院长,高工资,小红楼。秋月是父亲年过半百以后得的小幺,整天给捧在手上,宠得不行。那年月,人家花五分钱买一堆菜叶腌腌炒炒过一个礼拜的时候,她都能每周披散着一头乌黑透亮的长发跑到理发店去用那屋分钱洗一次头。父亲几次假装严肃地呵斥她要生活简朴,注意影响,秋月都皱着鼻子撒娇说:“人家头发那么长,洗不动呀!”

秋月的工作是自己争取来的,父亲舍不得女儿远走,都打算养老闺女一辈子了。高中毕业后秋月在家呆得实在无聊,便给小学当起了代课教师,哪里有老师生孩子了,哪里有老师病假了,她便跑去干上一段,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混了几年后,某天省城研究所来地区招工,秋月抱着出去玩玩也不错的心态,填了张表,体检通过,收拾收拾行李就走了。

研究所刚成立,大姑娘小伙子一大堆一大堆。每天除了学习也没啥事儿做,没多久所里就一片鸳鸯蝴蝶,阿哥阿妹甜甜蜜蜜,再没多久,就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生产热潮,所开办的第三年,托儿所幼儿园也都开始招生了。

看着昔日跟自己一起打排球演话剧的小姐妹们一个个都奶着孩子出来了,秋月心里不免有些暗暗着急。“要不是我解放了你,你到现在都还是大龄女青年。”昌景得了便宜还卖乖,多少年后一提起当年秋月下嫁的故事,都那么洋洋得意地开秋月玩笑。“唉!我都后悔,早知道你家是那样的,我还不如坚持当大龄青年呢!”秋月反唇相讥。

新婚的喜悦还没尝到,生活的枯涩就已经初现端倪了。

秋月第一次跟昌景回农村乡下,还美得不行,借一句广告用语——“味道好极了!”一到村头,呼拉拉围上黑压压一堆人,称呼啥的都有,有叫三嫂的,有叫三婶儿的,还有叫三奶奶的,七手八脚地就把秋月手上的小包,昌景手里的水果糖接了过去。

乡下的亲戚们都特别热情,招呼人透着一股原始的亲,张口一招呼人都是“我”啊“我”的。“我三嫂,我三奶奶”,一点不象以前从文学书里读的那样称呼“他三叔,他三大爷”,
让你觉得一踏进这村儿的门槛,他们就已经认同你是他们的一份子了,一点没有陌生感。当然,后来秋月巴不得他们不把自己当成他们的一份子。

秋月在家是老小,从没受过如此高规格的接待,以前在家都被哥哥姐姐们拨拉来拨拉去当个孩子轰着,乍不乍地给人捧上天,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儿。


“这是我娘。”“娘!”

“这是我爹。”“爹!”

秋月在没进门前一直心里犯嘀咕,不敢想象自己要冲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张口喊爸妈,心想,这没严重的又亲切的词语,自己怎么能够随便喊出?一到了那个氛围上,认识不认识的都喊嫂,亲的不亲的都喊婶子,远的喊你妹子,近的喊你妯娌,所有日常生活里能被用上的称呼这里都被唤过一便,晕晕忽忽的有点儿飘。就跟上台唱大戏似的,锣声一响,立马进入角色,大幕一拉,“我家的表叔。。。。。。。。”演出开场。爹和娘出口的顺理成章让秋月觉得似乎在心中早已呼唤过千遍了。

“爸妈比较难张口,换成爹娘就容易多了。”秋月自己心里嘀咕,脸上还保持着盈盈的笑,细细的小眼睛弯成个好看的月牙儿。“喊爹,喊娘,跟喊叔叔阿姨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一个称呼吗?”秋月的心豁然开朗。

“这是我大哥。”“大哥好。”

“这是我大嫂。”“大嫂好。”

“这是我五弟。”“五弟。”

“这是我小妹妹。”“小妹。”

“这是我大姐。”“大姐。”。。。。。。。。。。。。。。。。。。

一圈人喊下来都到了晌午开饭的光景了。秋月就知道自己嘴不停地叫,谁谁的脸和谁谁的名字,还有谁谁和自己的关系,一踏糊涂。为避免尴尬,秋月当下打定主意,人不问起,自己绝对不主动说话,人不找我,我不找人,两不找,免得冲人笑半天都不晓得对方是谁。

农村给秋月留下的印象还不是太糟,看不出穷与富,反正放眼望去,家家都一样。一样的泥胚房子,一样的门前一棵歪脖子树,一样的房顶上炊烟袅袅,一样的大裤裆。

秋月的婆婆也是个“大裤裆”。农村的婆婆从春到冬,就一条裤子,为装冬天的棉裤,那条裤子都做得特别宽大,拿着裤带勒都勒不住,直往下出溜。裤脚一系上,两条裤腿就象灌了气的气球一样鼓囔囔。秋月的母亲和姐姐,从不正眼看秋月的婆婆,以后逗秋月的儿子,都问:“你奶奶可是大裤裆?”秋月的儿子一听这个就裂巴着嘴哭着打外婆和姨娘:“我奶奶不是大裤裆,我奶奶不是大裤裆!”秋月的娘就顺手一巴掌拍在外孙头上:“去!一边去!哪来的乡下野孩子,没有教养!都叫你农村奶奶给带坏了。”

秋月看到婆婆的时候,可喜欢眼前这个和善的小老太婆啦!老太太个子还不到一米五的样子,比秋月整整短了一个头还多,也就刚达到秋月肩膀的高度。秋月于是不奇怪为什么昌景显得那么“脞”,而且找对象的时候还指明了要求对方身高一定要在1米6以上,其他都忽略不计。

婆婆笑咪咪地拉着秋月的手说话,不喊秋月的名字,却只喊“我闺女”,对着秋月上下打量,围着秋月里外转了三圈儿,最后拍着秋月的手说:“可好!可好!媳妇高高大大门前站,不会做活儿也好看!我闺女!多大啦?可有十八?”秋月心里乐得呀!赶紧回话说:“娘!我都二十六啦!”“可好!可好!看着多精神!真不错!”老太太热情地拉了板凳给秋月坐,虽然板凳腿一高一低,让秋月坐得胆战心惊,老太太又亲手泡了茶端给媳妇,尽管秋月一眼望去怀疑飘上面的三两片绿是门前的槐树叶子,缸子底还隐约沉着泥。不过秋月并不计较那么多,吹开树叶喝了几口茶,心想,婆婆一点架子都没有,真好相处。

秋月一点也不知道,一转脸儿,婆婆就沉着脸跑到烧锅房去跟拉风箱的大媳妇嚼耳朵:“你看看她,瘦得就剩一张皮了,也看不出哪是腰,哪是个屁股,都连一起了。两个奶子趴上去找都找不到。我儿可怜了。我地娘也!也不晓得这身子骨儿,能不能生孩儿!该!”

“该”是当地一句使用频率非常高的土话,当表示失望或生气或郁闷的时候,都以一个“该”字替代。这个“该”字既可以等同于作叹词“唉”,同时又隐含着所遭受的一切是“命里所该”的。
 
3
 
秋月的婆婆一瞅着空,就逮着儿子嘟囔同样的话:“要个孩子要个孩子!也不晓得她生不生得出。”昌景宽慰娘说:“这不刚结婚呢吗?生得出,生得出,你别急呀!”

秋月以实际行动回婆婆一个响亮的耳光——生孩子这事情,与胖瘦,奶大奶小一点关系都没有。没多久,秋月就怀孕了。

秋月怀孕的很不是时候。昌景正在乡下白天带着学生撅屁股种地,晚上点着油灯替农妇扫盲,月月不见钱回来。

刚结婚的新媳妇,每次见了面话还没说够,被窝还没捂暖,昌景又要调头走了。秋月坚持贴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之后,开始觉得生活严重捉襟见肘。帐面的存款以洪水决堤的方式在迅速减少,眼见就要见到坝底。

不到逼急了,秋月是断然不会张口跟昌景提钱这个字。这是多么俗气的一个字,一张口,秋月就觉得玷污了自己的高洁,落入了小市民的粪坑。不过每个月靠三块钱撑着,被迫从银行里拿老底,这样的日子是过不久的。面子再薄,碰上了吃饭这层里子,都得厚起来。小市民不小市民的,也顾不得了。

“昌景,跟你说个事儿。你弟弟每个月都到我这里拿生活费,给他25,我工资就剩三块了。你看。。。。。。。怎么办呀?”

昌景脸突然就红了起来,憋了好久挤出一句:“这是我的过失,这是我的过失。这钱本来应该我给的,我一直在乡下回不来。”

秋月一听,轻松笑了。“没事,你一次给我就行了。”

“我这次给不了。”昌景冒出这样一句,一下就把秋月给打晕了,秋月不知道下面接什么话。

“这两个月,家里的老父亲哮喘病犯了,看病要钱,我就汇了些回去。以前跟你提过的早逝的二哥呢,他的大儿子要考学,最近就住学校里,花费也比较大,我怕老五家的抱怨,就先垫了一部分。我过一段时间给你,你还能撑多久?”

秋月现在的感觉可以用五雷轰顶来形容。结婚前一句没听说,结婚后,先是哮喘,后是哥哥的孩子,一件一件都冒出来。当时谈恋爱的那半年,不好好问清楚这些生计,谈那些个京剧,红宝书,运动的,有什么谈头哦!简直是浪费时间消耗光阴。秋月恨自己真把恋爱当个恋爱谈着,全然没有察觉到昌景某年某月的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一面畅快地吹自己在学校里打乒乓球如何厉害,一面饿着肚皮。

“谈恋爱真是个害人的东西。”秋月心里暗暗想,“如果有下次,我一定第一回见面就先问清楚遗传疾病,家庭收入,有没有兄弟姐妹要负担,外加能有多少工资贡献小家庭。”

“我撑不了多久了,眼看着就要见底了。这不行,你得想个办法,你不能饿着老婆供弟弟。”秋月突然就变得强硬起来,第一次当着昌景的面用了“老婆”两字,以表达出她和昌景之间的所属关系,意思是,我是你老婆,不是你银行,也不是你家的救济站。

“老婆”两个字一出口,秋月就觉得自己塌实站在了地上,是个盘着发暨子,拎着菜篮子的小媳妇,昔日那个雇人洗头的红色公主,昔日那个把代课当消遣,昔日那个跟着母亲去看戏,躲在纱帐里看元杂曲的姑娘,已经远去。

“可我现在真没钱。”昌景有点焦急,晒不黑的白面返出略有血丝的红晕,“等我有钱了一定还你!你要相信我。”

“我不是要你还我,都在一起了还说什么还不还的?而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挣的不够花,这样能撑多久?要想出个办法?”

“那有什么办法?要不,我上系里先借点?我弟弟马上就毕业了,毕业了就不需要我们供养了。”

“他哪里是什么马上就要毕业呀!他这等分配都等一年多了,一个大学读5年。谁晓得上头什么时候才分配?他与其这么在城里等着,不如回农村种地去了!”秋月声音开始提高。

“那你也不能怪他呀,现在不分的又不是他一个。他这哪能走得了?政策说变就变,也许明天就分了呢?离开了怎么办?不是一耽误就一辈子了?”昌景维护得厉害,声音也高了起来,还带着怒气。

“你一说都是你家的理!我钱都给了还不能问一句?人家大学生就算没助学金的,一个月十块也够过了,怎么就你家弟弟精贵,一张口就是二十五?也没看他吃比人好点穿比人好点,钱都到哪里去了?”秋月也开始发火。

“你怎么这样斤斤计较?我一出来工作工资就是和四弟对半劈,他又不是不节俭到处糟蹋,不还要分给大妹妹呢吗!现在家里就我一个拿工资,都指望着我,我怎么能自己享受叫大家都饿着?”昌景压着怒火跟秋月解释。

“什么?!”秋月声音再高一个八度,“原来还不光供养你父母你弟弟你侄子,连妹妹都一起养着?!你家到底多少人要喂?!你这哪把我当老婆?把我当面口袋了!你家根本不需要媳妇,你家需要一座银行都填不满!”

“秋月!我真没想到你这么不懂事!以前看着你挺通情达理的!我家!。。。。。我家大哥为叫弟弟妹妹们读书,自己13岁上就出去帮工,我家二哥,为减轻家里负担,早早就去当兵,有一分钱都省下来供我读书。农村人不容易,饭都吃不上还能叫我到省城来念大学,我不能自己过好了就忘本。你要想想,就算报恩,我有一口饭吃也不能叫弟弟妹妹们饿着!”昌景试图感动秋月。

秋月望着昌景,一肚子话没说,她非常想问问昌景:“你家对你有恩,对我有什么恩?凭什么你报恩还得拉上我的收入?你光想着把你兄弟姐妹喂饱,怎么不想老婆剩三块钱怎么过日子?”不过看眼下昌景激动的样子,秋月把话咽回去了。

“你报你的恩,我没意见,从今以后你我帐目分开,我负责养活自己,你负责你家的生活。”秋月尽量用平和的语气,不带赌气色彩地通知昌景。

昌景的回答真叫秋月措手不及。“不行!我不同意。你既然嫁给我了,就是我家的人,怎么能分你的我的?我这是有实际困难,暂时的,不会总这样,以后会好起来。再说,我的弟弟妹妹不也就是你的弟弟妹妹吗?”

“你!你!你!你这算什么?骗婚?你大概结婚不是冲我人吧?冲我口袋里到月就来的工资!你怎么这么不讲理!”秋月气得当场眼泪掉下来,完了脱口而出一句叫自己后悔了好半天的话:“太不要脸了!”

昌景又刚才的激动顿时转为羞愤,冷眼看着秋月,半晌蹦出一句:“俗气!”

得!钱也贴了,人也没落着好,到了儿就落了“俗气”二字的评语。秋月心中窝的火儿能将屋顶熊熊燃起,满腔的委屈化做滔滔泪水,一直哭得昏天黑地,昌景哄都不哄,转身摔了门走了。

哭完了,秋月一个人坐在暗里发呆,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往后的日子。婚姻的路始刚起步,不会为了钱就闹到分家的田地吧?一句“不要脸”秋月也觉得重重打了昌景的心。仔细回头想想,昌景说得不无道理,我秋月跟他家无亲无故,昌景却是和兄弟们一口锅里吃大的,不能自己过着绫罗绸缎大鱼大肉的日子不管亲人。唉!算了!就当昌景是个残废吧!若是丈夫真残废了也不能不管不顾撒手离去。现在这状况,至少比丈夫残废着强多了,何况,等弟弟妹妹们都大了就好过了,也就这几年的事儿,咬牙忍。

秋月不想一结婚两人就为钱吵架,开了这个头儿,以后就没完没了了。秋月先让一步。

这一步让出去,就让了一辈子。

开头很重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开头就让东风占了上风,西风再想翻身就很难了。昌景护起他家的人来,没道理可讲,论亲不论理。

“你别跟系里借了。借人家的不塌实。还是我找我父母要去吧!什么时候还不用太着急。”秋月待昌景气完了回家,主动靠着昌景的肩软语相劝,不但把自己贡献了出去,还搭上了老父亲。

父亲的钱很快寄到了,不过随钱而来的,还有母亲几行如飞的字:“看你找的!什么东西!没钱养老婆,不要结婚!还叫老婆腆着脸到家里要!”

秋月的母亲说话一向想啥说啥,不带拐弯儿,市民气重得很,能入她眼的不多,一提起谁谁,那口气都是不屑。从昌景娶了秋月那天起,秋月的母亲就没正眼瞧过昌景,说话连骂带搡,叫昌景好难受。

秋月的心感觉叫锥子刺了一样疼,婚都结过了,现在说这些,母亲不跟着帮衬,还拆后台,秋月的心凉了好大一截。女人的心,从结婚那天起就从娘家的门移进丈夫的门了。昌景再不好,秋月可以骂,秋月的妈骂,秋月心里疼,当下打定主意,再有难,宁可上公家借,绝不找父母了。

说不找不找,这怀孕了,还得回去找。

秋月打算把头胎打掉。这可不是赌气。昌景家大大小小漏着的嘴巴跟沙丁鱼一样填不满,再多张嘴,靠什么活呀?秋月一点没打算为昌景添丁带口,在查出有了孩子后的当天下午,秋月打了张火车票就直奔娘家。

秋月到家的时候,母亲正看完戏从戏院回来。秋月的母亲以前是天津卫上老中医家的后代。不是那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老中医,是那种街头开个铺子,有点头疼脑热不敢上名医那里先在小铺凑合凑合的老中医。老太太因为家世不赖,嫁的男人又是个官儿,自己还在医院的居委会里当个主任,眼高于顶。

晚上知道要演革命戏,虽然不如才子佳人,公子小姐那类的精彩,但好歹也是出戏。下午的时候老太太就把头发梳得文丝不乱,衣服漂得雪白,裤子放在屁股底下硬生生坐出两道清晰的褶儿,一切收拾停当,前襟别上块帕子,套上千层底,纳得密密的布鞋,有身份有风范地就仰着脸出门了。

4
 
“看东方,百万工农齐奋起,
风烟滚滚来。
闹革命,工农翻了身,
推翻旧世界。
永远跟着毛主席,
永远跟着共产党。
永远跟着共产党,
永远跟着毛主席,
革命到底!”

一片锣鼓喧天中,舞台上白毛女一手握辫一手寓意深长地伸向远方,红色的大幕徐徐拉上。

老太太叹着气,带着无限怅惋步出戏院。散场的群众大声打着哈欠,扛着熟睡的孩子,哼着唱腔顶着墨色的夜空深一脚浅一脚地散去。老太太精贵得不行,旁边稍微有人靠得近些,都赶紧拿手拨拉开,翻眼瞧瞧人家,拿着帕子捂着鼻子直扇,那意思是,生人勿近。

 
这革命闹的,戏不成戏曲不成曲,满台子红灯闪闪,破衣烂褛。唱戏跟打铁一样铿锵有力,远不比那牡丹亭,西厢记里小姐公子的华美绮丽。不过有得看不错了,总比夜夜守在家里对着青灯暗影纳鞋底强得多,锣声一响,倒是又热闹又喜庆。又叹了口气,老太太低声哼着牡丹亭,“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踩着鼓点儿,不急不徐,有板儿有眼儿,很是地道的昆曲。老太太没读过书没习过字,扫盲班里一开课就忙着缝缝补补,这张口就来的诗词,全是袭自打小跟姥姥泡天津卫的戏园子练出的功底。

一进门,老太太就瞅见如丧考妣的小闺女。“怎么招呼不打就回来啦?出啥事儿了?单位里头犯错误了?”老太太头一反应就是闺女给撵回来了。这不年不节,工作天的中央里往家赶,一定是十万火急。

“没事儿,想我爸爸了,回来看看。”秋月还记着母亲信里的刻薄,不愿意低头说实话,可这,又能瞒多久?“甭唬我,我还不知道你?你说实话!是男人打你了还是单位撅你了?没事儿你半夜往家赶?”

秋月打小就怕这个妈妈。爸爸忙打仗的时候没见过小孩子,见了小秋月喜得不行。这妈就不一样了,一个一个拖大,多一个烦一回,从没给过秋月好脸儿。

“我,我怀孕了,回来做孩子。”秋月一吓唬就吐实话了。她想着妈一定得把她骂个狗血喷头,一条人命,轻轻飘飘就没了。秋月脑子里根本还没舍得舍不得孩子的概念。她不爱小孩,至少她以为,看见同事小姐妹们脏兮兮,鼻涕歪歪,光着屁股蛋到处乱跑的小孩,她都躲得远远的,没弄明白这些个肉球球,光吃了拉拉了吃,又不懂人事儿,干吗一个接一个地生。她秋月不能要,更何况昌景那一家都跟树上的乌鸦一样张着个漏勺嘴等吃,孩子生下来拿什么喂呀?她有难处,所以,她不能要。

她不能要,不代表她父母同意她就一刀宰掉。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她妈说什么,她都不理睬。她的难日子,她妈是不会替她过的。她妈一个月拿着总共100多的收入,一个子儿都不用贴出去,哪里知道她的苦?

“做孩子?不想要怎么有了?那孩子跟人姓,身子是你的,搞坏了以后谁服侍?”“我不要你服侍。”“我都该要你服侍了!我服侍你?我都服侍你多少年了都!不要就不要吧!穷得叮当响了,锅都掀不开盖儿,能把自己嘴糊上就不错啦!你看你瘦的,哪还能经得住十月怀胎哟!明天我去找郑医生,早弄早好。”母亲一脸的莫不关心,态度还很坚决,一点没露出惋惜。秋月的爸倒是在一旁生闷气,刚想插句嘴反对,马上就给老婆堵回去了:“你知道个啥?我生那么多,哪个你帮把手过?光知道撒种不知道收,你想要你咋不费力气洗尿片片儿?我闺女不给他家当奶瓶。他家想要他家另找。都穷那样了,也好意思讨媳妇!叫我说,那穷的,脞的,丑的,聋的,根本就不配有老婆。祸害!”

秋月一句话都不吭。想以前自己读书的时候,对班上的农村孩子多一眼都不看,主动拉开距离,到今天被母亲这样唾弃,想想这都是命,自己的报应。眼泪啪嗒啪嗒无声地流。

第二天秋月就把孩子做了,下了手术台的时候一点没觉得遗憾,就觉得刚才那一阵疼瞬间都忘却了,一身轻松。

秋月在娘家的第四天,昌景火急火撩地奔来了。

昌景是看到秋月留在家里的条子赶来的。

一进门,秋月就看见昌景压抑着愤怒或忧伤,带着探究的眼神直瞟自己,脸上还恭敬着喊丈母娘妈,大气不敢出。

“哟!这是谁呀?进门管谁都喊妈。我不认识你,我家不缺孩子。”秋月母亲板着面孔阴阳怪气,看昌景的的眼睛里全是眼白,找不到黑眼珠子。眼睛睨的,秋月都担心一会儿眼珠子都转不回来。秋月站一旁,心里又疼又气,还不敢说话,眼看着昌景惶恐,红着脸冒着汗不敢接下茬。这都是11月的天了,能紧张成这样。

“你这是干啥?人家第一次上门,你还不快请人落座。”秋月的父亲看不下去,轻轻责备老婆。“他农村出来的,不怕站,田里一站都一天。我今天板凳还没抹呢!你来干啥来了?”秋月的妈拿帕子在桌子椅子上掸几下,头都不回地问昌景,反手把帕子又别回前襟。

“我看见秋月留的信,担心,过来看她。”昌景赶紧回话,声音小得都听不见了。

“哦!甭担心啦,孩子都做啦!我这幺女交给你,你可真够宝贝的啊!先是来要钱,后是来流产,前几十年没遭过的罪,跟你不到半年都受下啦!”

昌景的头恨不能象孵蛋的鸡一样藏进翅膀里。如果有翅膀的话。昌景已经开始哆嗦了,身体有些失重般前后摇晃,开始哆嗦。老太太说话有口音,他听不太明白,但看那阴沉的脸色和从没正眼瞧过自己的态度,他知道老太太这是在责骂他。

昌景站在那里,一口水没喝,屁股没沾过板凳皮,一直听训。
直到秋月等老太太火发够了,说一句:“我单位赶着上班,才请了5天的假,我这就回去了。”然后拉着昌景的手快快逃出家门。临出门,昌景还不忘回头说一句:“妈我走了。”

一出秋月家的院门,昌景解开风纪扣伸长脖子猛喘几口气,转身将头埋在墙上独自哽咽。

不和秋月说一句话,不发火,就那么沉默着。

秋月有些害怕,晓得自己背着昌景做了这么大的事儿犯错误了。站一边不晓得该说什么。

拉拉昌景背后的衣边,秋月低着头。

昌景哽咽了好久,最后回过脸来,无限悲伤地用一对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秋月,吐四个字:“你好狠心。”

这次回到省城,昌景住了一个礼拜才下乡去。昌景不会干家务活儿,每天能干的就是走到研究所去把秋月接回来,扶秋月躺床上休息,自己去食堂买两个馒头一盆青菜来服侍秋月吃,隔天或用电炉煮个白水蛋。

昌景还是坚持着不跟秋月说话,晚上一睡觉就合衣躺下,不脱罩衫罩裤,哪怕秋月软语相劝或是硬话相逼,总之给秋月一个后背,就是不理。

秋月这时候才感到难受,倒不是为了丢个孩子,却是伤了昌景的心,且不知道昌景会这样不理自己多久。

头两天秋月还能不看昌景的脸色有说有笑,尽量说些让昌景觉得轻松的话题,再过两天秋月也沉默下来,陪昌景一起难过。到昌景临去前的那夜,秋月终于忍不住了冲昌景喊:“又不是我不想要孩子,每个月就靠三块靠借钱,拿什么养活他?你眼里就知道你弟弟,你娘,你爹,你家大小亲戚。结婚那么久了,我才见你几回?蜻蜓点个水就走,却甩一大堆包袱给我,你想过我怎么过的?我跟你说过什么?要孩子你也得现实一点儿,你至少得腾出够孩子吃饭的钱才能要啊!我嗓子眼可以扎起来,孩子不能啊!你除了给我脸色看,你还能干点什么?”秋月开始放声大哭,声音大到叫昌景吓一跳。

昌景忍不住走过去抱着秋月的肩膀摇啊摇,口里只会说:“别哭,别哭,总会有办法的,不会一直这样,是我没用,是我没用。。。。。。”没一会儿,昌景与秋月头抱头开始哭起来。

昌景下乡以前特地弯回乡下老家一躺。进门就蹲在地上不起来,不住捶头,将自己在外面在秋月那里所受的委屈毫无顾忌地放肆地在自己娘面前发泄,哇哇哭得象个孩子,把娘吓得可以。

昌景娘问清楚情况后,冲昌景点点头,坚定地说:“你放心,我去找小刘谈。会有办法的,孩子总是要要的,家里的事,我会想办法。我儿别哭。”

昌景一走,昌景娘收拾收拾包裹,带上点山芋干,买了半斤红塘就奔省城媳妇那里去了。

秋月看到婆婆出现在研究所大门的时候,惊诧得不得了,不晓得这个半裹脚的老太太怎么从乡下跑到城里,又从城东头的火车站摸到城西头的研究所的。

“这个不难呀!我问问人,没走多久就来啦!”这个没走多久,是20多里。

秋月又领着婆婆回到大学的那个不常去的家。一进门,婆婆拿出红塘交给秋月,说,你得补补,我们乡下没什么好东西,你别看不上。这个山芋干是我新收新晒的,给你尝尝味道,你尝尝,可甜!

秋月咬着咯吧咯吧脆的硬山芋干,听婆婆拉着她手说话:“我闺女,委屈你啦!家里穷,一直叫你跟着受罪。其实,乡下没那么遭,就最近你爹哮喘犯了才紧张的,他平时不老犯的。你看,今年咱们山芋干收得不错,晚稻也收了,你大哥又出去帮工,钱马上就回了,钱一回我们就还你,哪能叫你跟着受罪呢?”“我娘,你快别这样讲,什么你呀我的,不都一家人吗?我没怪家里。这不是爹病了吗?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其实,要不是爹病了,你们只要负担一下老四的生活就行了。他也要不了你们负担多久,不能老这样耗着呀,党迟早要解决的,党都叫我们翻身了,还能不叫大学生工作?这都是一眨巴的事儿,长不了。”婆婆宽慰着秋月,给她描绘一幅幸福的远景,而且是可期待的,似乎明天就会到来的甘甜。“这次让你受委屈了,孩子是娘身上的肉哟,你哪能不疼?这不是没办法吗?不过下回可不能这样了。孩子早晚都得有,你这样还伤身子。你放心,只要你下回有了,你吱一声,我们这一刻就不要你供了,钱你全攒着给孩子。孩子也是我们X家的人,我不会为了老的不顾小的,你有了孩子我就会过来帮衬,不会叫你累着的,你除了管生,其他啥都用不到你操心。六零年我都过来了,那么一大家子要吃要喝,没饿死过一个,满村子今天去一个明天去一个,我家一个都没少,我还不信养不活我孙子!”

秋月听了婆婆暖心的话,恨不能一头扎到婆婆怀里,这老太太虽是农村出来的,却说话入情入理,宽慰得很,倒显得比自己母亲通达。人穷,也不是人愿意的,怕就怕的是人恶。“良言一语三春暖,恶言一句六月寒”,婆婆一席体贴的话,完全融化了秋月心头郁积了好一阵的不快,先前受过的气,先前日日的忧虑顿时九霄云外。
 
5
 
真是老天开眼,菩萨佑善。来年一开春,昌景的四弟就接到分配通知了,一去,还是遥远的大上海。秋月一想到背在肩上的一个大包袱马上就要卸下,惊喜到不适应,看看前来告辞的四弟——裤脚短了一寸多去,屁股后头还密密麻麻地补着大疤,光脚穿着棉鞋,棉袄肘上的棉絮都跑空了,就剩两层皮,里面就一件自家土布织的单褂儿,心里酸得不行,自说自话地就嫂子代母拉四弟上了工农兵纺织品商店,从头到脚扯了身新衣,又替四弟弟买了双球鞋。看着四弟穿着新鞋在床上试来试去,口里喊着“三嫂,这这这,太破费啦!”心里有种母性的满足,笑着说:“最后一次啦!这次是出远门了,到了大上海,哪能这样寒碜,丢我娘的脸。都一家人,快别说这样的话!”

把四弟送上了火车,秋月长长舒了口气,那种畅快淋漓仿佛是将肚子里沉积已久的大石头给泻了出去。回单位的路上,秋月竟然忍不住一步三跳,欢天喜地。

得了婆婆的空口许诺,再加上四弟分配的天大喜讯,秋月也动了要个孩子的心思。自打上次自做主张伤了昌景的心,秋月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再加上昌景似乎特别馋孩子,哪怕在马路上碰见个娃儿,无论多丑,他都能无限温柔地上前摸一下抱一抱,大学也好,研究所也好,碰见个熟人的孩子就硬赖人家喊自己一声爸爸,每次小孩子别扭着不肯喊,昌景就拿胡子去扎孩子逗弄人家,闹得秋月在孩子父母面前特不好意思,拉着昌景说:“哪见过你这样的啊!”对方大多也笑着接口道:“就是!喜欢你自己生一个嘛!”

生就生吧!

钢铁炼过了,办学下乡了,这一眨眼就到了“国际支左”。毛主席发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后,整个省城开始编织密集的地下人防工程。每天一清早,7点刚过,秋月从单位领了锄头簸箕铁锨与同事们有说有笑地就钻下挖了一半的地道。

秋月坚持自己有不见天日恐惧症,诸如房屋墙徒四壁,没有窗户,或者是坐闷罐火车,秋月就会觉得头晕目眩。一下了坑道,闻着扑鼻的土腥,秋月就有窒息感。“组长,我上地面运土吧!我在下面透不过气。”

中午开饭时间一到,老远看着炊事员扛着大蒸笼推着铁皮桶往工地挪的时候,大伙儿就扔了家什,一哄而上,敲盆打缸地等吃。

秋月却躲一边儿端着饭缸发楞,啥都不买。同科室的大徐看见了,关切地问:“小刘,干这么重的活儿,不吃可顶不住啊!你不能为了你那个家,干脆坐成九华山地藏菩萨,不吃菜都可以,饭不能一点不吃是吧?”秋月皱眉头说:“你胡说什么呀?我一点胃口都没有,那蒸笼一打开,笼屉下面的布窜出一股子嗖味儿,把我所有胃口都倒了。就这猪食,你们怎么吃得下去的啊?”秋月一边拿帽子扇着四周,努力让空气流通起来,一面抱怨,突然站起来拽住大徐的饭缸子,说:“你在吃什么?”大徐不好意思地直捂,说,我丈母娘给我换换口味,腌的蒜杆子。”大徐的老婆家也是一贫如洗,老丈人瘫在床上,一家大小都靠大徐和他老婆的收入。大徐一个孤儿一颗红心,把全部感情连同工资一把都奉献给了老婆家。老婆的妈妈为了省下大徐中午的菜金,蒜舍不得腌,把人家腌了蒜瓣儿剥下的蒜杆子腌了腌留大徐中午下饭。秋月拿手指头蘸了点汤汁放在舌尖咂巴咂吧,酸酸辣辣,胃口大开,于是非常开心地一把抢下那瓶腌蒜杆,塞给大徐两毛钱饭票说:“换!”

一旁嚼馍的劳动组长看见了,关切地拉着秋月问:“我看你不对呀!怕不是有了吧?你要不下午去医务室看看?”医务室陈大夫一问情况,脉都不用把,就笑着说,等明年年头抱娃吧!

秋月下午洞也不挖了,兴高采烈坐了两个钟头的车到城郊昌景锻炼的纺织厂,拉着他跑到僻静的工厂背后,一把抱住昌景说:“这下你高兴了吧!有了!”昌景心领神会,一把举起秋月原地转圈,欢呼一声:“哈哈!我要当爸爸啦!”

夜里,昌景就急不可待地写信回家向爹娘报喜。

昌景的娘一接到信,摞巴摞巴包裹,拉上四岁的小孙子直奔省城而去,路过县城火车站边大女儿婆家的时候,亲家伸头冲老太太喊:“你闺女生啦!你不上来看看?”老太太挥挥手,哦了一声,回答说:“不啦!儿媳妇也带肚子啦,我这赶着去帮忙,以后吧!”连问都没问闺女生的是蛤蟆还是倭瓜。

昌景的娘把这话学给秋月听的时候,一脸的自豪,意思是“你看!为了你,我连自己闺女都不帮,够对得起你的啦!”没成想,婆婆这无心的献好,竟给秋月的心泼上好大一盆冷水,冷到透心凉,从婆婆在自己那小屋安家落户起直到孩子呱呱坠地都没暖过来,整天都带着警惕和忧虑。“我这要生了女孩儿,只怕她要把我扫地出门了。”秋月已经看见自己的未来,全部的命运都赌在肚子里儿子的身上——希望他是个儿子。

肚子刚刚鼓起来,家里满屋子都是人了,磨不开屁股。秋月大着肚子,不能来回在学校与研究所之间奔波,婆婆带着孙子过来住,自己跟小姐妹们挤宿舍是不可能了。同事眼里好脾气的秋月,为了一大家子人也拿出了小市民软缠硬磨的功夫,整天跟着所长后头诉苦,故意撅出还不算太大的肚子,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手帕一大早所长办公室刚开她就坐里头哭,哭到所长出去办事,她有擦把脸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回办公室描图。边描图边想,人的潜力是惊人的,在日子面前,脸面真是一分不值。哭呀哭,哭到所长最后心烦了,破了女职工不分房的例子,在后头仓储楼里腾出一间小库房让秋月一家大小搬进去。

拿到钥匙的那天,秋月欢天喜地,率领婆婆和侄子爬上爬下扫蜘蛛网拿报纸糊窗户。望着10个平米的小小间儿,内心满足得很,这多方便呀!前店后厂,自己从家步行到办公室,也就是隔两幢楼,五分钟的路。

“昌景,你叫你娘回去吧!我这里用不到她,等生了她再来也不迟。”婆婆在秋月这里刚住了俩月,秋月某日趁老太太带孙子出去玩就跟昌景下逐客令。

“瞎说!娘都住下了,我怎么说叫她回去?她干什么了叫你这样不快活?”昌景反对。

“她这到底是来伺候我的,还是带孙子过来蹭饭的?你看看我这天天吃的是啥?天天叫我吃小米粥,粥稀得都能当镜子照,炒个菜一点油都不放,就拿开水煮煮,这是给人吃的吗?”

“怎么不是给人吃的呢?我们一家老小不都吃这个吗不给人吃的难道是喂猪啊?你是猪?”昌景揽住秋月的肩膀头晃晃哄着,拿手指头刮着秋月鼻子故意岔开话题,转移视线。

“你别来这套!”秋月拨拉开昌景的手,怒气冲冲地说,“你们能这样吃,我不能,我肚子里装的是你的孩子,一点营养没有能长成什么样儿?人家汪汉民那么穷,还保证老婆怀孕的时候一天一个苹果一个鸡蛋呢!你农村驴子带崽了还多加草料,我连头驴子都不如!我吃什么我?告诉你,不是我好吃,我不能委屈孩子!”

“好!好!不就是一天一个鸡蛋吗?我们买就是啦!前两天我看我娘不是刚买的鸡蛋?”

“一个也没落我肚子里,都喂她孙子了,我下班一进家门就见她慌张着刷蒸鸡蛋的锅,你那侄子嘴角的蛋花都没擦净。你娘远近亲疏都分得清得很,我肚子里儿子落地了就是你家的人,媳妇跟帮工差不多。”

“你怎么讲话这么难听?这么大人了还跟孩子争吃的!要吃我们买就是啦!何必要数落我娘?我娘天天替你做饭收拾家,不要你感激,你最少要尊重!”昌景马上就蹦起来,手都要点到秋月脸上了。

秋月懒得跟昌景生气,气自己受,还连累孩子,秋月早就下定决心,无论昌景怎么蹦,一定得达到目的。

“我没办法不争吃,这家里转眼就是五张口,靠我们两的工资,你还月月往老家汇,家里粮票不够,买的都是高价粮,真不够吃。我们两个大人整天为糊口吵架太没意思了。我得为我孩子着想,说起来也算是你孩子吧?就算我自私,反正你娘得回去。这个家,就一间破屋,少个老太太少个孩子,我自己能收拾,饭我出去买着吃,不要她。”

“不可能。我说不出口。”昌景头一扭,不理秋月了。

“你不说,我去说。”秋月站起来要出门找婆婆。

昌景一把拉住秋月,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你敢!我!我!我!。。。。。”昌景手里握着拳头提在腰间,半晌没憋出“我”下面的话来。“你什么你?!你想宰了我是吧?你只要不宰我,我就去说。”秋月头一扬,一副横下心来的样子。

昌景最终低下头来,垂头丧气地如泄气皮球一样,低声哀求:“我娘在这里吃不了多少的,孩子也不大,不能撵回去呀,你这一撵,我回去就是罪人了!我怎么跟我爹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们交代?我!我!我真没用!我连个老婆都管不住!”昌景使劲儿砸自己脑袋,还把头往床头上磕。

秋月不怕昌景横,就怕昌景熊。秋月看不得一个大男人无助如婴儿。她虽然讨厌昌景用个“管”字来形容对自己的统治,可知道昌景不好受。

“你真叫你娘住下来,我没意见,但你不能亏待我和孩子。从今天起,我吃食堂去,我工资不交了。”这是秋月的底限。

昌景一听秋月松动了,赶紧保证说;“行!行!你就只管自己和孩子,其他都不用管了!”

秋月终于吃上了一天一个烂苹果,偷偷的,只在办公室里背着人的时候咬几口。食堂的青菜也没油,不过跟婆婆拿手指头往油瓶里戳一下还抖三抖,顺着锅边抹一圈炒出的菜要有滋味得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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