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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月

 

(二)

 

杨太太的先生大杨太太许多,那时候总也近60了吧?是个孱弱的公子样子。属于那种被卑女搀扶着半依在亭台楼阁间,望着雪中红梅,轻叹一声,咳两口残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时运不济,被共产 党给组织了,丢了万贯家财不说,被挤得与平民为伍,虽是落毛凤凰了,架势倒还在的。这是我依言的想象,我年少资历浅,也许与当年的贵族有半面之缘,但我不记得了。自我懂事的时候他好象就过世了   http://66.bachinese.com

文革的事我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满目的萧条和人面目的凝重。对孩子来说,童年时光始终是快乐的,只知道成天疯玩。曾调皮到颠着脚去按杨太太家的门铃,一听到“叮咚”的响以及渐进的脚步就欢呼着 拔腿跑了。那时候门铃可是个稀罕物,是生活档次的标志。谁有那闲钱高雅到省了叩门的劲儿?那时大家钱是没有的,只剩一把傻力气了。

他们爱情的起点我猜想是一个唱戏一个伴奏。起初秦社长是杨家的座上宾。秦社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打着团结进步的旗帜老慰问隔壁的邻居。我是不知道对家的公子爷是不谙世事呢还是装做不知,搞起了夫人外交。再后来就亲热到大家常可以在半夜九点以后还闻到琴瑟和谐。秦社长是那个拉胡的,杨太太是那个唱戏的,拍巴掌请好的便是须发渐白的公子爷,窗外映出的景象却也其乐融融。我之所以说半夜九点,那不是笔误。在当时娱乐贫乏的年代,大家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哪里有什么灯红酒绿?大人们一到夜晚唯一的乐趣就是几家搬个凳子搭上个凉床,打着蒲扇侃大山。小孩子就坐在凉床上玩“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十,我拍十,十个小孩打倒蒋介石”之类全国通行的游戏。间或听见劈里啪啦家长用扇子驱赶蚊子的声音。这还是夏夜漫长的时候。若赶上冬天,大家听完广播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虹云的新闻之后,就拉灯上床睡觉了。通常都不过八点。 http://66.bachinese.com

革命形势在大院里也变得异常尖锐起来。秦社长根正苗红,而且年富力强,要想搬倒这棵长青树实非易事。有敌对派便想着从生活作风上把他彻底斗倒,再踩上两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进而达到占山为王的 目的。回顾历史,也许无数的政治斗争其背后都掩藏着不可名状的私欲吧?前人的经验总结就是,把敌人打倒的最佳途径就是不是从经济上整倒你,便是从男女问题上搞趴你。这两样都是踏上一只脚永不能 翻身的,比以政治名义整垮要好得多。很多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久又都登台了,却没听说哪个贪污犯或流氓给平反了。那个后任的社长便是组织了一班人马,历尽千难万苦,搜集证据,蹲点跟踪,终于在某 个夜黑风高的冬夜里牺牲了革命小将的睡眠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奸夫淫妇的消魂窟,将两人赤条条堵在床上。周围见证之男女贯穿大院各个等级。有看热闹的,有无限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 心怀鬼胎的。我父亲说,当年有人半夜敲门拉他去看热闹,被我父亲婉拒。以父亲的话说:“太残忍。”我不敢追问我父亲什么是他心中的残忍,是他心中的美丽的最终倒塌还是惨不忍睹的凌辱? http://66.bachinese.com

凌辱在各人眼中也是不同的。我非常欣赏当年杨太太的镇定地面对众人目光的亵渎。她坦然裸露着如皎月般的身躯,丝毫不去阻挡如狼似虎般贪婪的眼神的侵略,只高傲地抬着头,如每天正常回复大家的问候般地平和地说了一句:“天冷,让他穿上衣服吧。”记住,这关键时刻,她要保护的人竟是身边那个令她终生蒙羞的男人。我觉得这时候与其说是众野蛮对爱情的凌辱,不如说是杨太太悠游的神态,不在意的态度对大家长久侦破工作取得辉煌战果的凌辱。

毕竟,人性再泯灭,那年月,这帮人的大多数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反对派头头虽尝到胜果,却没有享受到从心理上重捶敌人的快感。苟合男女在这场战斗中占了明显的心理优势。沉静片刻,反对派头头挥 挥手说,让他们穿上衣服。  

这场活生生的智擒荡妇的戏竟被大人们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见当年的生活有多么无聊。每当大人们一说到戏的这一出的时候便口沫横飞,眉飞色舞,这也是为什么故事发生的时候我虽然是个孩子却也至今 印象深刻的原因。小时候是一直鄙夷故事里的那个荡妇破鞋的,还跟着大家往她头上挂过又臭又烂的球鞋,以及往她身上扔过石子。大家的革命情绪好象有了宣泄的对象。我曾向母亲高兴地大谈又去扔石子了,母亲顺手抽了藤条来揍我,并厉声呵斥我说再去要打断我的腿。吓得我自此与杨太保持距离。已是黄昏的母亲现在跟我说,从杨太太出事的那一天起,她就心生敬佩与同情。女人,其实只是男人世界里你死我活斗争下的牺牲品,却要背负许多超越她能承受的东西。 http://66.bachinese.com

杨太太就这样默默承受了。她每天依旧高傲地去上班,越发与半人半兽的这个群体保持距离。即便在大家找话题斗争她的时候,她也依旧风度超群。更想不到的一件事是,被捉奸在床后不到几个月,大家就看见杨太太挺着一个骄傲的大肚子在大院里来回走动。常有人猜测,这孩子是不是那晚……?我想当年的杨太太被腹中生命的喜悦冲昏了头,满脸的幸福叫人妒忌,哪里在意别人看她的眼光和怀疑腹中孩子的出处?也就在她孕育生命的时候,她那短命的公子爷适时去世了。我不相信别人说的是被她活活气死的。那位老爷要气死早死了,因为当年捉奸的时候就发生在他的家里他的床上,而他则躲在楼下的书房里一直不照面。想来是心知肚明的。

杨太太是独自一人抚养这个所谓的遗腹子的,孩子长大了简直是活脱脱一个秦社长的翻版,想赖帐都不行。她依旧住在秦社长的对面。不过当年的秦社长已经被贬为秦编辑了。原本秦编辑是没资格住这代表地位的小洋楼的,怎奈人家政治级别低而军事级别高,就凭十几岁闹革命的资历,别人也奈他无何。于是一个奇怪的景象就这样诞生了。情妇与情夫隔门而望却鲜有言辞。情夫可见自己的骨血满地乱跑却不 能听见他开口叫父。秦编辑我想是对杨太太矢志不渝的,怎奈他的原配竟也是个倔主,经历了夫君偷情,被捉,降职,孽种出世,情敌面对面,依然可以不屈不挠地死守家庭,既不公开表示支持,如希拉里,也不暗中倒戈,如王熙凤。虽然窝心,却窝囊着挨了后几十年,直至那小孽种都成人了她才撒手西去。

我从此不再相信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美好的结局。原本苦难一生的爱人,经历无数风雨,现在一应相干人等都做鸟兽状散了,应该有个大团圆了吧?否。那半个世纪的恋人直到现在都门对门地住着,互不叨 扰。老头以前清醒的时候也许还无言地传达几个眼神,现在老头迷糊了,他们好象就再也没什么相干了。

想起来翻炒这个故事,是因为前些日子,我去食堂买大馍,正撞见不远处两个欢喜冤家聚头。那是傍晚时分,天际处一片绚烂云霞,将整个西天燃烧得火红。老头还是摇晃着走,杨太太迎面过来。我听到她如黄鹂般清脆的京片子招呼着往昔的爱人:“瞧呀,您的鼻子都流出来了,别感冒喽,让我给您擦擦吧。”说完,悉心用小手巾擦去老头儿都快流进嘴里的稀鼻涕。

老头傻笑着,也许早已不记得眼前的女人曾和自己相傍缠绵过,既不说谢,也不见当年柔情万种的眼神。正当老头继续迈步的时候,杨太太太温柔地拉住他的胳膊,又说:“您的鞋带儿散了,别绊着自己。等等,我给您系上。”语毕,俯身蹲下,并挽起缀在耳边的一缕发丝随手缠在脑后,以免挡住她的视线。老头困惑地低头看腿边的女人,突然间,似曾相识的眼神在他眼里迸射出清晰的光芒,一点心疼,一点内疚,一点期待。只片刻瞬间。那女人并不曾看见。

我看见了,也看见了当年那一抹风月。http://66.ba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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