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夜之间,马学武就白了头发。一夜之间,马学武就在厂里臭不可闻。
和马学武一起走进旅馆的女人是厂办的打字员。俩人正苟合得快意,警察闯进门来。据说马学武惊骇得短裤穿了五分钟都没有穿上。他们双双被带进派出所。警察一看两人神色,就知道不是卖淫而是通奸。录完口供,便打电话让厂里保卫处过去领人。保卫处长虽与马学武平级,权力却不及马学武大,怕自己镇不住,便又叫了副厂长一道。副厂长是马学武的同学,一听出了这事,摇头叹气,却也无奈。一直折腾到半夜,算是把两人弄了出来。
马学武的厂办主任当天被撤,厂长气得一脚踢垮办公室的一张椅子。因为马学武是他力主提拔的,这个家伙却让他在众人面前毫无颜面。马学武无话可说,一言不发地回到车间重当他的技术员。那个打字员被她的丈夫领回去后,再也没有去上班。后来听说办了提前退休。
那天李宝莉也被叫去了厂里。她静着心听副厂长讲述过程,脸上无一丝笑意。都知道李宝莉的厉害,以为她会大大发作一通。却不料,没等副厂长说完,李宝莉便说,不消细讲了,男人嘛,哪个不拈花惹草?有人跟他,是他有魅力,只要我不介意,不就得了?李宝莉一派大家风度的镇定,不仅令副厂长瞠目,也令马学武感动万分,心想真正是自己对不起老婆李宝莉了。厂里人听说这事,个个讶异。男人们便赞许地议论说,马学武的那口子,平常像个恶鸡婆,可是大事当头,还真是深明大义。李宝莉听到这话,心道放你妈的屁!
李宝莉在电话里用非常平静的口吻向万小景讲述事情的过程,当然她也没有漏掉自己的那个报警电话。万小景在电话的那头惊呼着,说宝莉,你疯了!宝莉,你想害死你的男人啊!
万小景正在发廊做头发,结果做了一半便打着的士赶到李宝莉家。李宝莉见万小景第一句就说,我只是不想让人家抢走马学武,现在我达到了我的目的。万小景说,那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早怎么不好好爱他,让他赖在你身边不想走?李宝莉说,像我这样长相的人,嫁给他那种人,是他的福气。他好好爱我还差不多,凭什么要我去好好爱他?万小景说,你这是什么狗屁话?就是因为你这么想,你才抓不住马学武。李宝莉说,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是男人心花。你老公不也这样?万小景说,他跟马学武是两回事。他这个人,本来就花,马学武呢?是你硬把他逼到这条路上去的。李宝莉说,你这才是狗屁话。
两个人见面就拌嘴,一拌就是一个钟头。万小景无奈了,说有一天后悔了,你莫到我这里来哭。说完,又打着车回到发廊继续做头发。发型师的手在她头上盘转时,万小景越想越不对,她给李宝莉打了个电话。万小景说,宝莉,有句话,你非得听我的。任何时候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你打电话报警的事。李宝莉在电话那头思索片刻,方说我晓得了。
马学武已然不再是以往神气活现的马学武。他成天灰头土脸,整个人都垮了下去。车间工人口没遮拦,常寻他的开心,老有人追问打字员床上功夫如何,问罢也不指望听到马学武的回答,就哈哈大笑。马学武在车间多呆一分钟都难受。所以每天一下班,早早地奔回家来。
回到家里,李宝莉的脸色却也不是好看的。李宝莉在外面说得好,在屋里却没有放过马学武。马学武觉得这样也算难为了李宝莉。你还指望一个女人遇到这种事真能够心平气顺?所以马学武自知自己要夹着尾巴做人。只是夹的时间长了,马学武内心开始异化。首先马学武不敢说菜好吃还是不好吃。他一开口,李宝莉会说,你去叫那个野女人做给你吃好了。马学武也不敢看电视剧,因为电视剧总有风流男女不干不净的事。每看到此,李宝莉就问,那个野女人怕不也是这样勾引你的吧?马学武一生都很顺,这事就是他最大的伤口,马学武一直想让它赶紧结疤,可是李宝莉却偏不。她仿佛每天都要撕开来探头看上一看,以致马学武见到李宝莉心里就紧张。最要命的是夜晚,李宝莉每每想要与他亲热,他都无法放松。一个月难得有一回成功,气得李宝莉几次要跟他打架。因为被抓现场时,他正在打字员的身上,惊吓过度,从此不振。李宝莉骂道,未必非要野女人,你这个家伙才硬得起来?这时候的马学武想到小宝床上躲避一夜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那样李宝莉就会说,你就这么嫌弃我的床?
马学武觉得自己的日子在黑暗笼罩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的脸上渐无笑容,说话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在厂里不想说话,在家里不能说话。于是所有想要表达的东西,他都积压在心。虽然人们爱说,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而实际上心里的容量十分有限。马学武将每天的语言都屯集在心,一天天地累积,一天天地叠压,他的心沉重得令他觉得自己身体已然承载不起。
有一天,李宝莉正骂马学武没将地板拖干净时,马学武的手突然被一双小手牵住。这小手的柔软和温暖让马学武怦然心动。这是小宝。小宝说,爸爸,我的算术不会做,你教我。
马学武被小宝牵引着走进他的房间。随着小宝关门的声音,李宝莉在屋外的咆哮倏然消失。马学武接过小宝递过来的算术书,按照小宝的指点,开始给小宝讲述计算过程。他的声音机械而缓慢,像河沟里的静止的水,看是不动,却也悄然地向外渗出。马学武被填塞得饱满而沉重的心间豁然开了一个小口,淤积在内的东西于不知觉间一点点地向外排泄。马学武轻轻舒了一口气。
李宝莉打开门张望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被小宝大声制止。小宝说你莫吵,爸爸教我做算术。李宝莉哦了一声,便关上了门。
像李宝莉这样的人,如果问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恐怕颠来倒去也只说得出一个,那就是儿子成才。就仿佛是押宝,李宝莉是将自己未来的养老、享受以及幸福,一切的一切都押在小宝身上。她自己的这条命就是赌注。小宝的需求,就是她的需求。小宝要做算术,就是刀砍到头上,李宝莉也会一声不吭,以保证小宝学习所需要的安静。
马学武一瞬间发现,原来他竟可以在这世界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这个角落是小宝给的。当小宝歪着身子,倚着马学武的大腿,让马学武检查他的作业时,当马学武夸奖他每一道题都做对时,那一刻的小宝,满脸散发着幸福的光芒。这光芒也照耀着马学武,温润他冰凉冰凉的心。
没有人知道,生活中这样随意的时刻,也深深地定格在小宝的记忆之中。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但生活却不让日子平静。
有一天,马学武的爹妈突然从老家过来。马学武爹妈都是中学老师,一直住在鄂西。马学武以为他们退休了,出来玩玩,很是开心。结果爹妈说并不是来玩的,而是要在马学武这里住下。送他们过来的是马学武的表弟。说是县城里修广场,把他们的老屋拆了,补偿的钱根本不够买新房。表弟便建议他们干脆住到儿子家。两个老人辛苦了一辈子,不如用这笔钱吃好喝好玩好,让晚年享受享受。老两口听外甥说得有理,招呼都没跟马学武打一个,收拾了行李,卖掉家当,一车就过来了。马学武的父亲说,学武,你也别担心,我们每个月会给你们生活费的。马学武的母亲说,哎呀,自己的儿子,说什么生活费不生活费的,外人听到,牙都要笑掉。
事到这一步,马学武也无可奈何。
李宝莉下班到家,一看满屋的人,头皮都麻了。再一细看,马学武已经把小宝的房间腾出来让给他的爹妈住。李宝莉一股气就冲上脑门。李宝莉想,你好歹也问我一声吧?李宝莉噔噔几个大步走进自己卧室,叫了声,马学武,你过来!
马学武知道这事有得吵,心里发憷,却也只能面对。马学武进到卧室,顺手将门关上。李宝莉说,你什么意思?你凭什么声都不吭,就把你爹妈弄来?我还是不是个人啊?马学武说,我哪里晓得他们会来?他们自己跑来的,未必我让他们回去?李宝莉说,好不容易过得清静一点,你又想闹腾?刚刚赶走一个野的,现在又来了两个老的。你还让不让我过日子?马学武说,你照老样子过就是了。李宝莉说,就这两间房,怎么照老样子过?小宝怎么住?马学武说,反正我爹妈已经来了。他们就我这一个儿子,要住这里,也是该的。小宝先住我们房间好了。李宝莉说,小宝都四年级了,学习越来越紧,影响了他怎么办?你爹妈要住几久?马学武吞咽了一下口水,说他们想一直住这里。老家的房子拆都拆了,他们也没得地方去。李宝莉一听,暴叫一声,你发疯呀!你当我不晓得,我们有了新房子,你屋里个个都眼红。这样个挤法,还不如住旧房子。马学武说,那随你的便。说完马学武甩门而出。
出门一看,两个老人拥着小宝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三张面孔都紧张而又惶恐地望着他,仿佛等待判刑。马学武顿时心碎。马学武想了想,说爸,妈,你们就住这里,她就这么个人,由她去。这里我做主。马学武的母亲脸色立即缓了过来,说当然,这里当然该由我们马家的人做主。
其实李宝莉除了喊叫一通,又能怎么样呢?两房一厅三口人住住还可以,加上二老,怎么也都拥挤。李宝莉坐在床上想了又想,想着生气,气完又想。这是马学武的爹妈,是她的公公婆婆,留他们住养他们老,是儿子媳妇天经地义的事。他们没处可去,你不能赶他们走;他们要吃要喝,你不能不做;他们老了没有能力,你不能不照顾他们。你是媳妇,你嫁给了他们的儿子,这就是你的命。
李宝莉这个人就是会想理,想通了,叹口气,认下了。
李宝莉抱着被子走出来,拐到小宝房间。马学武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跟了过去。李宝莉没好气道,我不得害死你爹妈的!家里这床被子最松软,给老人用。马学武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李宝莉这个人再怎么嘴狠倒也还是个善人。
道理简单,想通它很容易。生活却很复杂,容忍它却不是易事。
三个月就像漫长的三十年。李宝莉不明白,墙上的钟照老样子走,日子怎么一下就过得这么慢。晚上,公公婆婆要看反腐败的电视剧,可是李宝莉想看韩剧。家里只一台电视机,李宝莉只好让两个老人。马学武陪着爹妈看电视,偶尔说几句闲话。这时候的李宝莉却只能躺在卧室里,数着窗外的星星,心里那个烦,真是穿肠透心。李宝莉几乎是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的人。不跳舞不唱歌也不打牌。下班回家就忙做饭,吃完饭洗碗抹桌子,洗了碗还要洗衣服晒衣服。一口气得忙到晚上八九点,她才能歇下来,看看她喜欢的韩剧。随着韩剧里的女人哭一哭笑一笑,再花痴一下韩国的帅哥,一天的生活也觉得满充实。韩剧就像块抹布,每晚上负责抹去她一天的劳累,让她舒缓筋骨,想入非非,以便重新开始明天。现在她的抹布却没了,而劳累则已然一层一层地堆积了起来。
李宝莉觉得这样的日子好累。
这天下班,李宝莉刚走到门洞,遇到公公婆婆出来,见李宝莉两人一脸慌乱。李宝莉说,怎么啦?公公没作声,婆婆嚅嚅着说,今天停了水,我跟你公公出门转了转。有一个水管没关,结果……
李宝莉一听就炸了。她知道她的家会面临什么。李宝莉三步两步冲进电梯,因为电梯每层都停,气得李宝莉几乎跟开电梯的女工吵了起来。好容易到家,李宝莉推门瞬间,头便胀大。家里成了泽国,地板完全浸泡在水里,棉鞋皮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漂在水上。为了腾柜子给公公婆婆放衣物,小宝的衣服临时用纸盒装着搁在地上,这一下,所有的新衣全被染上污渍,完全不成样子。
李宝莉欲哭无泪。她瘫软般坐在沙发上,并不想清理。李宝莉对自己说,这过的什么日子啊?半个小时后,公公婆婆回来了。婆婆拿出一千块钱,递给李宝莉,说这错是我犯的,我赔钱给你就是了。
本来李宝莉满心是火,但她到底没想过要对婆婆发飙。婆婆这么一说,李宝莉的火头一下子蹿了出来。李宝莉说,你说得轻巧,你赔钱。你这千把块钱赔什么赔?地板多少钱?鞋多少钱?小宝的衣服多少钱?我装修房子费工费力多少钱?你有钱,有钱就自己买新房子住呀?跑到我屋里来干什么?
公公见李宝莉说话如此蛮狠,也发了火。说你当这房子是你买的?这是我儿子的屋,我们比你更有资格住这里。李宝莉说,笑话!你有没有搞错?这屋子是夫妻的共同财产。你儿子在外面跟野女人通奸,我如果上法院要跟他离婚,他分分钟就得走人。这房子除了我跟小宝,哪个都没有资格。婆婆急道,你瞎说什么?你莫污蔑我儿子!李宝莉说,到厂里去问一下。好好的厂办主任怎么不要他当了?你儿子在厂里丢脸丢得大!就凭这一件事,我不要他,他就得给我滚得远远的。
马学武的爹妈立即变了脸色,声也不敢吭。李宝莉有几分得意,心想我连你们两个老家伙还镇不住?想罢又说,我老实讲,你们想要我不甩你们儿子,想要你们儿子孙子好生过日子,最好走得远些,回老家租个房子住,我贴点钱都可以,你们只莫把我的日子搞得鸡犬不宁,弄得我们过不下去。
李宝莉说完,开始收拾家里。她找出拖布,把房间里里外外拖了两遍,又拿了几条干毛巾,试图把渗进地板里的水吸出来。新房才住半年,便已不像样子,李宝莉边干边骂,仿佛骂一声,便吐出了一口恶气。积攒了三个月的恶气,真得骂一阵子。就这样边干边骂,忙了个把小时,也没忙下地。马学武的爹妈先是默不作声地听着,之后便悄然离去。
马学武下班回家,见李宝莉跪在地上给地板吸水,家里一片狼藉,不解其故,忙问,出了什么事?李宝莉没好气道,你问你的爹妈呀!都是他们干的好事!马学武在两个房间看了看,没有见他的父母,说我爸爸姆妈呢?李宝莉说,我晓他们死到哪里去了?你看到没有?地板都泡变形了!马学武说,你是不是骂了他们?李宝莉说,我骂他们打鬼呀,我骂他们的儿子还差不多。马学武说,那他们怎么不在屋里?李宝莉说,腿在他们身上,他们要出门,我管得着?他们又不跟我打报告。
马学武掉头便走。刚放学回家的小宝跟了上去。小宝说,爸爸,我也要去找爷爷奶奶。马学武说,小宝乖,爸爸一下子就回来。李宝莉走过去一把揪住小宝,说回来!他找他的爹妈,关你什么事!小宝狠狠地瞪了李宝莉一眼,大声说,我喜欢爷爷奶奶,我就要找他们。李宝莉气得举手便打他一巴掌。李宝莉说,你个小杂种还跟我犟嘴?小宝呜呜地哭着,回到房间。
马学武像个没头苍蝇,在汉口毫无目标地找他的父母。天黑下来,满街的路灯,瞬间点燃,到处都是璀璨之光,只有马学武的心,深深地沉入在暗夜里。这世上所有的光明在他眼里都如同夜色。
马学武在长途汽车站找到他的父母时,已是晚上11点半。容颜苍老的爹妈相互依靠着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打盹。马学武心头顿时涌出万千的酸楚。眼泪也如水库开闸,止不住,哗哗地往外流。马学武这辈子还没有像这样流过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