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刺死城管小贩的家庭悲剧------南方人物周刊
沈阳商贩夏俊峰的妻子张晶
夏健强正在为父亲画父亲节的礼物
夏俊峰(左)和家人的合影
张晶
本刊记者 赵佳月 施雨华
发自沈阳、北京
5月16日,沈阳市风雨坛街笼罩在初夏惨白的阳光里,各种叫卖声溢出了街道南侧的隔离栏。小猫小狗、鞋子袜子、首饰衣物、烧烤点心……小商品铺陈在地面上,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
62岁的苏秀君揉一下眼睛,黑暗和强光瞬间交替,好像闪回的镜头,令她想起两年前的这一天。她接到电话,得知儿子夏俊峰刀刺城管致2死1伤,“好像不是真的,是电影里放的。”
5月9日上午,对这起案件,辽宁省高级法院作出终审判决:维持原判,判处夏俊峰死刑。
自2009年底一审获死刑后,夏俊峰已在看守所苦等一年半。在这期间,夏的亲属与辩护律师不断为其奔走呼告,希望通过社会呼吁,争取宽判夏俊峰。
一度放弃辩护的杀人小贩
“你们把钱花我身上,房子也卖了,孩子的前途也没了。”
夏俊峰也许从未想到,自己会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
两年前,他是沈阳的一个普通小贩,依靠每晚卖点烧烤贴补家用,供儿子上学、画画。日子一如此前一般的平淡清贫。
1988年,10岁的夏俊峰跟父母从铁岭回到沈阳。一家六口挤在9平方米的屋子里过了4年。所幸的是,苏秀君4年后凑够7000元钱,换得一间小平房。
毕业后,他进入沈阳一家防爆电机厂,“做车工,有活干几天,没活就在家呆着。一个月百来块钱收入。”
眼见着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夏俊峰和家人商量许久,觉得还得学门手艺。1999年,他报了当地一家美发学校。在那里,他认识了张晶。“为人热情,还有点简单幽默”的夏俊峰开始了恋爱。
此时,恰好下岗的苏秀君愁坏了:“一点钱都没有,怎么结婚?”
苏秀君四处举债,凑了5000块钱给儿子结婚,“好在张晶一点也不介意。连他们结婚的床都是别人用坏了不用送过来的。”苏秀君指着屋里的家具,“凳子、桌子和柜子好多都是别人家送过来的。”
2000年4月2日,没有鞭炮礼仪,“双方父母第一次见面,在一起吃了个饭”,夏俊峰和张晶就算是正式结婚了。
随后,儿子夏健强出生、妻子张晶失业、所在工厂倒闭,几乎接踵而至,让夏俊峰有些猝不及防。一家四口就靠着苏秀君每个月七百多的退养金养活。
2008年11月,眼见着儿子每个学期读书要钱,“而且学校老师都说这小孩画画有天赋,要坚持”,夏俊峰和张晶商量着要给孩子报个美术班。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夏俊峰母亲苏秀君的腿得病,需要医治。经济压力让这对夫妇难以喘息。合计再三,两人决定出门摆摊。
“好在成本投入不高”:夏俊峰事发时的那辆“倒骑驴”,是朋友买了新车后淘汰下来的;两个人凑了两三百块钱到批发市场进了点原材料。小生意就这么开始了。
“开始都在小巷子里,也不怎么敢叫唤,听见有人喊城管来了,就赶紧收摊走人。”就这样,两人平安无事地摆了半年。“开始生意不好,每天几十块钱。后来好一点,一天能有百来块。”
2009年5月16日, 10时光景,两人推着车在乐郊路开始了生意。11时10分左右,听到有人喊“城管来了”。两人照旧赶紧收拾东西。但是这一次,没来得及。
几个城管上来要把东西收走,夏俊峰上前挡,嘴里哀求着:“别罚,我们以后再也不出来了。”
“一个秃头上来,把东西夺走,就往车上扔,东西洒了一地。后来过来十几个人抢,东西抢得差不多了,就回来围着他(夏俊峰)打,来回推他。”事后,张晶常常想起当时情景。
“可能是因为我们按住东西不让拿了。后来他们就要过来打我老公。”张晶见此情景,赶紧跪地喊:“什么都给你们,别打了别打了!”最后,张晶看着一伙人把夏俊峰塞进了车里。
滨河城管办公室蜗居在一个小区内。
根据夏俊峰的律师转述,几个城管把卷帘门打开,其中一人下车进门,夏俊峰是第二个,后面还有一个人跟着他。夏俊峰迈进门槛的时候,后面冷不丁被踹了一脚,然后有人拿不锈钢的杯子砸他的头。夏俊峰的头上、脸上、腮上都挨了拳头。其中有人一脚踢到他下身,他一条腿跪到地上,然后就摸到兜里有硬硬的东西。夏俊峰掏出来,是一把用来削火腿肠的刀。几乎看不到别的,夏俊峰拿着刀在面前划,只听到有人痛苦的喊声。
从那之后,夏俊峰再也没有见到过家人,直到出庭审判。
出事后,还在看守所的夏俊峰对律师说:“我不要见律师。你别接这案子,给张晶把钱退了,我们家没钱,我也不配合。你们把钱花我身上,房子也卖了,孩子的前途也没了。”
夏俊峰不断重复:“为什么那个时候死的不是我?”
“如果我死了,我家里我爸妈就不用操这份心了,他们会一时痛苦,不会一直这么揪心。”
无奈,张晶写纸条让律师带进去说:“你放弃我们也不放弃。律师是朋友介绍的,没花什么钱。”
2009年11月11日,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夏俊峰死刑,夏不服,提起上诉。
2011年5月9日,辽宁省高院作出对夏俊峰的终审判决:维持原判。
终审后,夏俊峰写了一封信给家人:
爸爸、妈妈:
我没有事,你们放心吧。对于这个结果,我也早有准备,心态早就调整好了,我并不是脆弱的人,你儿子不会让你们失望。我们斗不过人家,你们告诉张晶和我姐,照顾好孩子。我这边最高院还会来核准,我也尽力抓住机会为自己争取个说法,不能就这样白白的判了。也许这就是命吧,毕竟人家两条人命。你们二老一定保重好身体,不要太难过,没有渡不过的难关。
你们也不要为这事态较真了,看开点。儿子让你们操心了!也没尽过孝,下辈子再报答吧!现在有些事我都已经看开了。心态很好,你们放心。咱们一家人都要坚强!
5月9日 夏俊峰
四处“讨公道”的妻子
想念老公的时候,她把夏俊峰的T恤套在枕头上
张晶知道丈夫杀了人的时候,已经是当日晚上10点多了。
事发后,张晶被带到派出所做笔录,出来时已是深夜。她还在心疼被收走的东西:“全没了,得卖多少天才能把今天的损失补回来啊!”
路过那条她和夏俊峰经常摆摊的乐郊路,“贩友”们都已经摆开了摊子做生意。
“你老公怎样了?”有人问:“听人说,城管死了。”
“不可能!我刚从派出所出来,人家都没说。”张晶很笃定。
回到家中,儿子刚刚被婆婆哄睡着,张晶问:“小峰怎么还不回来?城管怎样了?”
苏秀君伸出两个指头,无望地说:“死了俩。”
张晶瘫倒在地上。
“不可能!”那一晚,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辗转不眠,心里反复念叨。
第二天,在看守所,报上名字,电脑里出现了夏俊峰的照片。“昨晚进来的,杀了人了。”张晶确定是真的了。
“赶紧回家准备衣服鞋子,存点钱。里面什么也没有。”看守所的人叮嘱张晶。
“我觉得自己已经是机械的了,就知道要找律师了。回家准备东西,然后一家家律师事务所找人,问价钱。有的一万,有的两万,最高要十万。”
当时确定下来的律师,3天后就觉得不合适了。“收了10500元,但是从不去看守所看他。”3天后结束了合约,“连律师费都没有退。”
这一天,张晶还去了趟城管执法办公室。远远的,她看到那些屋子的窗户都拉着帘子,“没敢进去。”
几天后才确定了一审的律师。一审开庭那天,沈河区法院突然来了四百多人,都想来听听这个案子。
张晶称,终审是在看守所开的庭,夏俊峰在法庭上喊:“你们撒谎!”
张晶站起来,在庭上喊:“老公你坚强点,死有什么可怕的!我会照顾好孩子照顾好家。”
这一番庭上对喊后,张晶“心里那股劲又上来了。”
“我要给老公讨一个公道,也要给孩子一个交代,你爸爸不是他们传的什么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他是被迫的,被动的。”
两年来,大部分时间,张晶都在外奔波找人。
但是张晶记得那一天,出事两个月后,她在家洗衣服。
张晶听见“咣咣”敲门。“我刚开门,儿子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小朋友问他说:是不是你爸爸杀人了?我儿子说:你爸才杀人了,我爸没有,我爸出差了。儿子跟我说,我再也不下楼跟他们玩了。”
两年里,张晶从来没有带儿子去看守所见夏俊峰。“一下子他爸爸穿那样的衣服,戴着手铐脚镣出来,我怕孩子会疯掉。我宁可让他想爸爸,怎么想也不能让他看到那些。”
张晶带着儿子的画和律师去见夏俊峰。夏俊峰对她说:“张晶,你们别管我,也不要在我身上花钱了。记得一定让孩子在画画上面坚持到底。”
张晶在房间里贴了几个佛像,想念老公的时候,她把夏俊峰的T恤套在枕头上,抱着枕头跪在佛像前,对着佛像磕头。
尽管如此,张晶依然无法排遣内心的压抑。她找来一本本子,开始记日记。
她在日记中写道:“老公,我现在真的没有办法了。要是我的努力失败了,你愿不愿意我陪你一起去,你会不会骂我不负责任?”
但是天一亮,张晶仍然在奔走。
害怕见人的儿子
强强不敢再下楼找伙伴玩耍了,“怕他们再问起。”
对强强来说,最近要完成的“头号工程”,是父亲节给爸爸的礼物——一幅自己创作的画。
时隔两年,强强仍然担心同学和老师会知道爸爸的事情。要拍照时,他本能地用肥肥的手遮住自己的脸,并一再恳求本刊记者:“把我的脸模糊掉吧!”
“要是你的老师和同学知道了怎么办呢?”
“那我就只能换个学校。”强强无奈地撅嘴。
两年间,来采访和询问的人很多,强强却极少回答各种问题,常常只是咧出两颗兔牙笑,或者干脆扮个鬼脸。这一次,他反复问奶奶:“这位阿姨能救爸爸吗?”奶奶说:“能!”强强才主动跑到房间里。
两年前的今天,强强在奶奶的陪同下在少年宫学画画。这是他唯一的爱好,也是他最大的骄傲。强强捧出几年来拿的辽宁省各种儿童美术奖,厚厚一摞奖状中,只有一张是二等奖,其余都是一等奖。
这是一个古灵精怪的男孩,瞪着两只忽闪忽闪的眼睛,两颗兔牙经常咬住嘴唇来表达思考。屋里挂满了他用左手画的画,“我是个左撇子。”强强毫不讳言。
那天中午时分,强强见奶奶在接了一个电话后就有点奇怪。“奶,我瞅你今天怎么有些不对劲?是不是有心事啊?”强强一边偷偷察言观色,一边嬉皮笑脸地问。
“别瞎说。”奶奶用手拍了下强强的光溜溜的脑袋,但依然神情慌张。
“家里乱糟糟的。”是强强对那一天的印象,“大人们不知道都忙啥去了。”
这一天,爸爸没有回家。妈妈告诉强强:“爸爸出差去了。”
在接下去的一周时间里,强强不断问起爸爸,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直到一周后,楼下伙伴问强强:“听说你爸杀了两个人?”
“你怎么知道的?”强强有点恐惧起来。
“电视里播的。”
“瞎说,我爸在家里躺着呢!”强强说了个谎,“只是不想他再问下去。”
回到家,强强重复问妈妈同一个问题。答案仍然是“出差了”。强强咕哝着:“我知道了,外边小朋友说的可能是真的。”
然后,强强看到妈妈别过脸抽泣起来。
得知爸爸出事之后,强强上了一场“大火”,嗓子一直肿到脖子根。
此后,强强不敢再下楼找伙伴玩耍了,“怕他们再问起。”如果碰上有人问起,他依然变换着各种说法:“我爸出去溜达去了。”“我爸在家呆着呢。”
于是奶奶只好带着他去别条街玩,“他不知道那是他爸出事的街。”但强强还是害怕。“街上经常有人拉着奶奶问爸爸的事。”只要一有人问起,强强就拉着奶奶走开。
每每写作业回过神来,睡觉醒来,都能看到妈妈背着的身子在颤抖,“喊她,她就一个劲抹眼睛。”知道妈妈在哭,强强也昂头来痛哭。
2009年11月10日晚,强强睡觉前,妈妈很严肃地叮嘱他:“明天好好上学,明天你爸要开庭了。”
强强想起那几天楼下小区门口穿着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人,经常三五成群看着他们这栋楼。“有一次,那个人一直在楼下张望我们家厨房窗口,我就扔了个大蒜头下去,把那人吓跑了。”想起来,他不禁有点得意。
“他们总以为我很幼稚,说爸出差了,出差哪有不带行李的呀!”两年后,强强有了逻辑判断能力。
两年过去,强强已经有点忘记爸爸的脸了。
“只记得他脸上的胡子了。因为每天睡觉时,爸就搂着我,一个劲用他的胡子扎我。”
强强想给爸爸画张画,“可是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呢?”强强咬着手指想了想,然后两手把脸拉下来表示:“爸爸一定是瘦了吧,不知道什么样了。”
爸爸终审那天,强强放学回家,问奶奶:“我爸解除了吗?”解除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爸爸被什么“缚着”。
奶奶强作笑脸说:“没事,挺好的。”强强把脸凑近她,想看个究竟。
“你知道你爸最坏是什么结果吗?”有人问强强。
强强顿时愣神了,然后眨巴眼睛想了下,左手在脖子上一横。随后扑倒在床上,不愿把脸示人。“闹心了,闹心了。”奶奶在一旁说,强强顺势把头埋在奶奶怀里。
5月15日,沈阳市长青街天荣家园,在被夏俊峰刺死的申凯家,他母亲李佩霞一再表示无法接受采访。但是,她仍忍不住从床头的柜子里找出追悼会当天的照片:“你看,市长都来了!”相册的背后,是申凯年轻时清秀的脸庞。
这个城管中队长的家装修新整。李佩霞刚启齿,眼睛就红了,连连抹眼泪。地上的塑料袋内,装着纸钱,还有一天就是申凯的忌日。李佩霞出门叫人叠了一袋“金元宝”。“刚出院3天,糖尿病,楼都爬不动。”
18年前,申凯父母离婚,“我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容易么?”36岁的申凯至今未婚。“他们家还有孙子了,我连孙子都没有。我们家四代单传!”李佩霞重复着这句话。
邻居对申凯家的事讳莫如深,不敢提及。几乎所有被问及的邻居都摇头,然后在阳台上看着记者走远。
申凯妈妈称,申凯的烈士名誉尚未下来,“要等他(夏俊峰)死刑执行。”
(本文来源: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