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天的来回,时间就是一段小线头。
母亲早就准备了我要带回去的东西。每次从老家回来,老公这个搬运工边干活边抱怨,说我是个财迷虱子,什么也要。
他恨不能轻装上阵只带鸭蛋回家就好。
母亲养了两只鸭子,鸭子是劳动模范,它们比翼下蛋,一天一个,很少间断。鸭子除了吃粮食,就是在院子外找虫子吃,产的蛋一打开蛋黄流油,香气扑鼻。母亲不舍得吃,攒攒放到坛子里腌着,不是给大闺女就是给二闺女,尤其是二闺女,每次必带鸭蛋,因为,二女婿喜欢吃。
这次回家,母亲把坛子里腌好的鸭蛋都煮熟了给我们带上,可能有一段时间,她女婿就吃不上鸭蛋了,因为,一只鸭子误食老鼠药,光荣牺牲了。失去同伴的另一只鸭子,从此郁郁寡欢,没心思下蛋了。
同性的爱,也可以这样刻骨铭心。动物如此,人不也一样吗?比如唐唐和哥哥。
母亲在河滩上开荒种的红豆黄豆,是我家的奶源。早已拒绝牛奶很多年,四小姐习惯了喝我用豆浆机打出的杂粮糊糊,百喝不厌。所谓河滩,其实是很陡的水渠边一块地,八月回乡和她一切去田间地头,忽然不见了母亲的踪影,心想她老人家腿脚不灵便可别掉水里去了,赶紧去找,母亲正在拔地里的草呢。就像四小姐出生的第一个月,小孩子一睡三四个小时,初当娘胡思乱想,跑过去摸摸她的鼻息尚匀,才安心。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与爱情而言,带着怨妇气息,与亲情而言,是心头最绵软的针,偶尔会温柔的扎一下。
母亲自己磨好的面,自己做的粗面面条,对吃惯了增白剂的主妇,都是宝啊,岂能不要?
可是她无限忧虑过几年我们吃不到她种的粮食了。这些年她的地越来越少,耕种了很多年的一块良田被征了去盖成什么楼房,貌似共产主义要实现了,老百姓要上楼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是要扛着锄头赶着鸭上楼吗?
父母硕果仅存的两分地,因为有些年轻人弃种种上速生杨树省事,一块块入侵过来,很快就要不保了。
我的故乡是个省级镇,貌似工业蓬勃,找个月赚两三千的活不是件难事,年轻人,谁还会守着费力不讨好的地去种。
我问父母干嘛不找村书记反映问题。我的问题太天真了。
母亲告诉我,当年选村书记,有三个候选人,分别趁月黑风高之际挨家敲开村民的门,发扬地下党员的风格,送烟送茶送钱送温暖。村民窃喜,接到暗号,收入囊中,第二天,送钱的不负众望,以出色的智商,高票胜出。我的父母亲看在收了人家五十块的面子上,也没拖广大村民的后腿。
这样的官上台,肯定要把本钱捞回来,农民种地的问题,哪是问题。东北某地都贷款买官,官场现形记,与时俱进了。
说到这个问题我依然老愤青,但父母感激这个时代的进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父亲甚至和我讨论了到底是七个烟头还是九个烟头要开会,这问题他和他的牌友们也经常讨论,故乡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老牌友额头上贴着白条子,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不肯掏一分钱。私底下,他们希望一切不变胡温再干一届。
被母亲骂了大半辈子老实无用的父亲,在社会主义鸡的屁里,重新发光发热,他在众多老头中脱颖而出,成为一名光荣的清洁工,他负责镇里一条大街的清扫工作,他这个老农民终于一条腿迈进工人阶级的队伍,每月领取工资三百块。为了这份平生第一次拿工资的工作,老两口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把大街扫的用母亲的话说:跟狗舔得一样干净。
吃饭之前,父亲把他那把老掉牙的二胡拿出来,依依呀呀的拉了一首曲子,说是智取威虎山里的一段。老木头沙发仿佛是他的舞台,老去的父亲安静而祥和,对这个世界充满无尽的感恩,我仿佛看见当年意气风发的他,在故乡的土台子上声音洪亮的唱老生的样子。台下坐着一班革命样板戏盲,他说这是为母亲的大寿现个礼。
姐姐一家来。老金比我强百倍,喜欢热情的扑上来当狗皮膏药,她搂着姥姥的腰说:比比,看谁的腰细?
老金同志生的人高马大,她形容自己像非洲女佣的腰,在姥姥面前找点自信。
母亲显然喜欢这狗皮膏药的黏糊劲,她无限幸福的回忆说:想当年,我那二尺四的小腰…
[ 此帖被白菜在11-23-2012 06:02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