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 |
02-20-2006 22:58 |
作者:平路 来源:《亚洲周刊》二○○六年第八期
我质疑的,是外界配合当事人塑造的虚像,以及实相与虚像的距离。我的文章与杨振宁文章,说的不是一回事!
本专栏前几期《浪漫不浪漫?》(亚洲周刊二零零六年第四期)文章,并不是对特定人物有意见,也不是对于诸般滋味备尝的「老少配」有批评,我在文中讨论的乃是外界一味艳羡的眼光。
虚实之间,我说的始终是实相与虚像的距离。
本专栏的每一篇,包括之前我个人发表的、出版的一本本文化评论,总努力厘清某种「虚像」;同时,藉着解构传统的窠臼,也希望建构出更有自由度、更有创造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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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相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对「虚像」存疑。
旁引杨振宁与翁帆在人前显出的可羡形影,其实是想要轻轻撩开围绕着「虚像」的迷雾,同时,正因为他们的俪影承载着人们的艳羡,而我的疑问在于(恐怕杨振宁先生始终没弄明白的地方也在于)∶所谓上帝赐给的「礼物」、当事人所沾沾自喜的「天作之合」,并不是像牛顿的苹果一样,平空掉在头上。「礼物」有它的社会条件,礼物包装纸底下,原有一套男女性别所代表的交换价值。
怕的是,世人只看到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回过头又强化了这种「虚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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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号,包括文章标题的问号,像一枚枚引出问题的豆芽菜。接着,我才在《浪漫不浪漫?》文章中问道,对人生的实况我们理解多少?
若您细读过我的文字,上下文应该看得很清楚,所以用文学性的辞汇形容老年,唉,世间好物不坚牢,藉着文学意象,那在描绘人世间成、住、坏、空的众生相啊。原文援引了一堆包括叶慈英诗在内的作品,也因为文学语言里想像力的勾联,往往替我们释放出(也因此得窥)集体潜意识中被压抑的人生实景。
作为写作者,我尤其喜欢虚与实的对照,其中的某种跌宕,恰恰推移出疑问的空间。而这份怀疑,除了作为文字的内在动力(依照罗兰巴特的定义,所谓「文学」,就是问题减去它的答案),也该是科学的真精神吧。
读到杨文的回应,令我十分无奈。他这番回应,便难怪陈文茜于二月十一日台湾《苹果日报》 《杨振宁的平路经验》 的文章中写道,科学家做了一件不科学的事情。
平心静气地看,不科学,尤在于论辩的不能够聚焦。杨先生所辩驳的,可能属于他认定的相处实相,我所质疑的,却是外界配合当事人塑造出来的虚像。我的文章与杨的文章,说的不是一回事!
关于实相与虚像的距离,身兼哲学家与思想家的汉娜鄂兰(Hannah Arendt)有深刻的见解。她曾与德国哲学大师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灵欲纠缠,对于公开在世人面前的恋情,她这样剖析∶「爱情,袒露在公众面前的那一刻,已经被杀死、被灭绝。」(Love, is killed, ...distinguished, the moment it is displayed in public.)
身为公众人物,一旦开始了在人前十指紧扣的爱侣画面,接下去,经常有不得不维持的社会压力。譬如说,在浪漫像瘟疫般流行的这个时节,我总想到那可怜的温莎公爵。真实生活里,退位后的公爵是个在闺房中动辄得咎的受气包,却因为他贴着为美人放弃江山的情圣标签,竟难以公开这秘密,他每每私下怨叹,他失去了像其他人一样不继续「浪漫」的自由。
所以说,杨与翁,又何苦继续被裹胁?为这个浪漫形象担负以正视听的责任。其实,心证意证,浪漫只需自证,换句话,何必向外界宣称两人的天地「只有快乐」?
还是再说一次,对他们真实的私人生活我并没有兴趣,我担心的是因为虚构,所以复制,又复制出社会上无数的艳羡。这也是我《浪漫不浪漫?》文章中写的∶「我在意于它强化的仍是某种迷思(Myth),教导俗世男女,追求最传统的标的物。」
这也是我念兹在兹的∶实相与虚像的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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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着浪漫,虚实相间,其中有许多值得人们思辩的问题。只是很无奈,顶尖的科学家不一定拥有普通读者对文字的理解能力。
写作,本来像头脑在做游戏∶它是细致的抽丝剥茧,不是高调的气焰压人!若问任何人,他孤独吗?婚姻孤独吗?里面总有些迟疑的延宕,绝不会说出「我们没有孤独,只有快乐」。杨先生一句又一句,皆是英文所谓的Sweeping statement,简言之,就是我说了算,不容质疑的空间。只有快乐吗?自亚当夏娃以降,人间哪有这样的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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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先生曲解我的意思,说我「咒骂」他们,还说我「整篇文章缺乏的是阳光、是希望、是同情、是爱」。如果像杨先生一样没有幽默感的话,那么,面对他不容质疑的「误读」,我是不是也要跟他一样,生气地要求道歉?
但阳光之下,眼见这虚实之间拉出的辩证,却在「误读」之中又重新合拢,为这失去的讨论空间,为各种八卦因而衍生的炒作空间,我心中的无奈,恐怕不是谁向谁道歉、或者谁比谁生气……所得以抚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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