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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 03-28-2005 10:40

[网路书信集]南北沉思集(四十一篇)

  翛然主人:
  你的见解还是比较宽容的,“但希望(胡)斑竹还是待读者来评说,倘是自己说了终究是会被误会的”,这很有可能,但那些真的阅读过此书(指《荆棘》),并有真实体会者,相信不会指责我的夸张。下面摘录两封读者来信,以资证明:
  仅仅在几天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看到兄发在“故乡”论坛上的论陶渊明的文章,立即令我刮目相看。紧接着又拜读了兄谈余杰和王小波的文章,读罢再无怀疑,不禁既喜且叹:国中几时出了这样一位奇才,未料自己疏远网络多年,结果竟成孤陋寡闻之井底蛙了。于是亡羊补牢,一鼓作气,将“吾本山东人”和“胡不归”尽数搜索,一网打尽。这下竟有意外收获,才知兄倾注十年心血之大作《荆棘场上的散步》刚于日前出版,且正在邮购售书,大喜之余,亦难免生出天机莫测之感。虽领略兄之文字晚了几年,但恰赶上大作出版这个节骨眼上,岂非鬼使神差,岂非老天有眼!
  对《荆棘》一书,我已拜读了兄之序言、引言和摘发的片断,还有“牛衣古柳”出色的评论。我完全相信,这是当今中国乃至当今世界最值得一读的著作之一,即使其中的不尽成功之处,也能给人以教益,因为只要是一颗有价值的心灵,它的失误也决不会毫无价值的。今汇上200元钱,够卖九本吧?我要向亲朋好友分赠此书,并且明确告诉他们:新的天才诞生了!
  ——这是四川网友胡勇前所写,他对文学的热情令人感动,谨此以表谢意。后来他的同学蔡育坤也来信说:
  您好!我是四川省成都师范学校的一位语文教师。三个月前从同学胡勇前处借得您的大作《荆棘场上的散步》,甚为折服。您的经历和您的创作,以我这一同龄人看来,在当今中国的教育背景和文化氛围中,堪称一大奇迹,实不可思议事。当然,细究起来,又觉在情理之中,且在我看来,是今后教育和文化发展的一个方向。以我自己而说,是正统教育的产品,是所谓受益者,但有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
  胡不归先生,读你的作品,我们深感自己的孤陋和浅薄,思想的贫乏,和大脑的苍白;但也庆幸自己还能读到你写出的这样的好作品,希望你保持旺盛的创作,替我们为这个时代留下杰作。
  对于他们的鼓励我满怀感动,使我对某些人的冷漠也不再觉得是一种伤害了。我曾将数十本书赠与朋友及网友,但他们都保持一种古怪的沉默。——胡不归
  
  小子觉得各位无法容忍胡斑竹的朋友当是先看过其作品再来论说,小子也是鲁迅先生的推崇者,于白话的小说也只读过先生的,但觉得于新生的笔者当是宽容以待的,文者的自信与对自己的作品的爱应该是被尊重的。文字没有顶峰,不要因了对鲁迅先生的爱就对一切旁的文字不再肯定……斑竹言辞上太是激动了,希望您也体谅推崇鲁迅先生者啊!——翛然主人
  
  翛然主人:
  我早就说过:有人之所以对我的言论持有异议,主要原因在于没有阅读《荆棘》一书,我已经将其中的部分文字及介绍、评论等发到此论坛,可稍加浏览,若有兴趣,不妨将《荆棘》读上几遍,若在读过此书之后,还认为我的言论乃不着边际之空谈,那我愿意保持沉默,并在以后的创作中对自己的言论再加以证实。
  这段文字应该说不是不谦逊的,后来之言辞变得尖刻,完全是被他人激怒的结果。而且《荆棘》一书,在网上用书名可以搜索到很多相关资料与一个早期版本,我并非说自己有尚方宝剑,但又不肯拿出来让别人观摩。假如觉得阅读这样一本书太耗费时间,那也可以向论坛里的其他人询问一下,我相信“国学论坛”里的网友至少有几十人见过此书的出版本,至于他们有没有读完,我就不太清楚了。但几年以前就有网友跟我说过:每次都不敢读得太多,因为担心很快就读完了。
  作为此书的作者,我对她是不会满意的,但我已经尽了全力,至于我对她的教育能否取得社会的认可,那就看她自己的运气了。我更多的是作为普通读者而说话。
  我在那场讨论的最后写过这样一段文字:
  我相信,很多人之所以为鲁迅辩护,并非不希望中国文化有飞越性的发展,而是源于感情。因为鲁迅的作品,自小学课本就开始进入我们的生活之中,我们天天听到最多的就是他的名字,他已经与我们青春的萌动息息相关,维护他的荣誉,事实上就是维护我们对青春的感情。
  ——这难道还不是“体谅推崇鲁迅先生者”吗?
  我在“超越鲁迅的人是怎样‘炼成’的”之中,将鲁迅的特征分为四条:
  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跟他深厚的国学基础是密不可分的。鲁迅曾把很多时间用来考证古碑,从事古小说钓沉、《嵇康集》等古代著作之校勘。
  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还在于他崇尚“拿来主义”,不死抱教条,于外国文化能兼容并蓄,为我所用。
  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还在于他对现实生活的清醒认识,对人性之恶的深刻领悟。
  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还在于他在童年之回忆中,显示出某种自然精神。
  ——我相信,即使那些鲁迅研究者也不能发现得比这更多了。这难道不是对鲁迅的尊重吗?鲁迅地下有知,他应该对此评价感到满意。但赞扬鲁迅的目的不是把他背在身上,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自己。我们赞扬民主,难道只是为了表示对民主的尊敬之情,而不允许它到生活之中,为我们提供服务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见,但这偏见应该是自己形成的,而不能是从他人那里继承的,那些继承来的偏见才是真正的偏见,它会妨碍我们去探索生活中原本蕴藏的真实。至于那些自己形成的偏见,往往是我们生活过、劳动过、思考过的象征,我们与自己的偏见共存,并赋予偏见以生命。
  只有思考者才会形成属于自己的偏见,大思想家就拥有最大的偏见,卢梭就是典型的偏激狂,但今天,他的思想还奔驰于大地之上。鲁迅也是偏激者,这是他的生命源泉。个人可以偏激,世界却不能不寻求和谐,因此就需要用另一种偏激去克服前一种偏激,在对鲁迅的批评中,中庸之道是不适用的。但这并非说我不能进行一些公正的分析,我在《论出版自由》一书中,将采用这种客观分析的方法,得出自己的结论。
  还有,你说自己“于白话的小说也只读过先生的”,那你的阅读面就太狭窄了,因为有些书不阅读,我们就找不到一个衡量文学作品的标准。在地理学上,山的高度并不是靠肉眼就能确定的,必须通过仪器加以测量,但仅有仪器还不够,还必须为仪器找到一个测量的标准。那就是水平面,而且水平面也不是随便就能确定的,还必须选择一个合适的纬度,单纯纬度还不够,还需要海水适宜的温度。为了找到这样一个标准,地理学家花费了数百年的努力,而我们现在使用仪器会觉得非常便宜,因为我们已经不再需要从寻找哪个标准开始了。
  但在文学领域,没有这样一种可以测量任何高度的仪器,前人虽然发现了一些规则,但也不是可靠的,因为伟大作品向来是蔑视一切规则的,它要通过自己的存在确立新的规则。因此,在文学批评中,总是存在一些陷阱,也总有一些漏洞。需要每个人去躲避,去弥补。但有一些基本的著作可以帮助我们确立文学的简易的规则,而这些规则只能通过亲自阅读才能发现。在这里我谈一些自己的感觉,我觉得要确立文学的基本规则,首先要阅读莎士比亚的著作,其次是塞万提斯的小说,还有波德莱尔的诗歌,散文可以选择兰姆的作品,当对这些作品反复阅读之后,对文学的特征会有初步的把握,再阅读其他作品,就会自觉地加以对照,从而发现其优点与缺陷。在小说中,还有几本需要阅读,如《红与黑》、《包法利夫人》、《呼啸山庄》、《傲慢与偏见》等也都达到了小说艺术的完美,但在博大与崇高方面还不能与《唐吉诃德》相比。还有一些小说,也是博大而深沉,如《巨人传》、《白鲸》等。现代派小说,以《城堡》、《追忆似水年华》、《尤里西斯》为最,也需要阅读。至于其他文学流派的代表作,因其局限性还不能与这些作品相比。
  观千剑而识器,尝一脔而知味,这两种认知方法要结合起来,才能部分避免去继承他人或社会的偏见。
  
  胡斑竹您好:
  虽然很没有必要但小子还是忍不住申明,鄙人所谓的白话小说是指中国的小说。小子自小溺于文学而于文学的爱好十分西化,皆是阅读英文的原著,从莎翁起而后的文字多有阅读,只是因为不好俄国的文字所以只是随意看过几本,而别的文学喜爱非常,先生列举的小说皆有阅读,只是不好现代小说,仅仅读过《城堡》,对于文学的审美虽无任何的研究但浅显的评判观念还是有的。
  先生的文字有机会一定会拜读的(由于现在希望对用心于哲学,将文学放了下来)。
  这个短信十分无用,只是不知为何不希望被认为是阅读面狭窄的人,可能是年少失了沉着的缘故,还请先生海涵:)
  翛然主人
  
  翛然主人你好:
  是我冒犯了你对自己的信任,人总是因为对别人缺乏了解,而下错误的判断,照你所言,你对文学的理解,只在我之上,而不在我之下,因为我都是阅读译本。但你可能还有不如我的地方,那就对生活所给予的痛苦的体验。我能够写作,不是因为对文学有什么了解,而是因为我体验到一种特别的痛苦,我的责任就是要将这一痛苦揭示出来,奉献于社会。
  我对哲学素无了解,但我现在开始阅读一些政治学方面的著作,并准备写一本政治哲学方面的小书(《论出版自由》),我已经将其中两节的草稿发到论坛里,但我发现没有人对此展开讨论,难道关于自由、国家正义这些话题不比一个鲁迅更有意义吗?
  《论出版自由》几乎全凭思考,我尽力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困难可想而知,尤其是我对学术界关于“自由”的各种界说缺乏了解,这不但与政治、法律、历史、哲学、经济有关,还与社会学、心理学、甚至宗教有关,越思考越觉得复杂,写这样一篇文章,不仅超过了我的能力,估计国内一般学者也会望而却步。他们可以论述马克思、列宁、李大钊、密尔顿、托克维尔、密勒等关于出版自由的一些观点,但未必有自己的观点。我的观点虽与大师们相同,但我的论据与他们有区别,论证方式也不一致。
  我想国人应该写有自己特色的思想性著作,而非仅以研究他人思想为目的的学术著作。我在这篇文章中除非必要,将不再引用权威的论断以支持自己的观点,我要通过抽象的分析得出自己的观点。当然,这是一篇习作,是我进行哲学思考的开始。
  在《荆棘》一书中,我已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自由思想者”的形象,现在我要拿出一颗思考的果实。
  此外,假如我对你有什么不尊敬之处,请将“不尊敬”也朝着尊敬的方向理解,与人为善是我的追求,与善人为友是我的梦想。
  
  您好:
  谢谢先生关于《诗经》的帮助:)小子于中国文化喜好非常,却可惜功力浅薄,原也曾拜读先生关于诸如龙学、庄子等的文字,佩服无比,所以当见先生独自捍卫自己的观点时,便希望可以尽薄力以调和,可惜多是因了言语表达不佳反是说了无用的话,再请先生海涵:)
  小子也是赞同于创造性的可贵,当今之人多是浮躁非常,甚至连基本的整理都做不来,更何谈创造性的创生。
  原始的仰上的宗教意识也总是以各式的方法展露了出来。我是喜好鲁迅先生的,但反对将他神化。相信文学的无限性,在美与思想的中是没有绝对的界限的。
  我关注着哲学,而它却正在将我的已经不多的文学气质磨灭,所以对于能将文字用纯然的美和凝着生命体验阐释的人多有着真诚的敬慕。
  正是因为生活缺乏体悟,终于无法有任何的创造的文字,于是转向思考哲学,将钟爱了太久的文学放了下来,这两年多是不读了,与文学疏离了,文笔也是干涩的。
  希望先生一切安好,虽然这话多是无用的,但这样的论战实在是可怕,于战争有大恐惧的小子还是希望归于和平:)
  
  翛然主人你好:
  我跟鲁迅的不同之处在于,鲁迅为别人而感到痛苦,我是体验到自己的痛苦。我在《漫谈余杰的思想随笔》中说过:
  思想者从来也不是一个社会的批判者,他的全部精力都用来认识自己,他既不关心“麦当劳”的招牌,也不在意出租车司机的言论;更看不到别人眼里流出的泪水,因为他自己眼眶里早充满了泪水;他甚至还听不到别人的哭泣,因为他耳朵里已塞满了自己的哭泣。
  在我的前期文章中,看不到对世界的同情,因为世界对我也没有同情;发现不了对社会不公正的愤怒,因为社会的不公正在我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我从来就不为那些不幸者悲鸣,因为我自己就深陷于不幸之中。有人建议我对社会进行批判,我又何必去批判,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社会的批判。——但现在,我却连痛苦都感到陌生了,我觉得一个人只要被那种内在的痛苦隔绝,就不再有使生命进化的动力了。
  我是在灵感匮乏时才进行一些学术摸索的,学术著作的撰述对我而言纯粹是体力活儿,需要动脑子的地方非常之少;但要写一本思想性著作,又感到缺乏使脑子开动起来的资源,我现在就处于一种资源匮乏之中,感到有很多著作需要阅读,但阅读之后,感觉还不如不读,因为书中的没有记住,书外的又遗忘了。
  我是属于那种比较笨的人,喜欢机械劳动,重复一件事,只要不需要动脑子我就很难感到厌倦。我感到你的文笔是非常优美的,但你对事物的思考似乎还不足以使之充实,关键在于对生活的体验没有独特之处。现代人都在刻意回避痛苦,即使偶尔被它瞥了一眼,也赶快想法遗忘,或寻找一种别的东西使之淡化,最终留不下丝毫影响。
  而思想者是那种有内在痛苦的人,但痛苦的泉源无外力刺激,也容易陷入冷漠空虚之中。你能对哲学进行思考,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思想从本质而言也是一种激情,哲学思考也是一种想作诗的冲动,而据维科说,古代法律就是严峻的诗创作!
  祝好!
  不归致上
  
  胡斑竹您好:
  于音乐鄙人最爱的是贝多芬,他没有如巴赫的完美的音乐形式,在音乐的框架中构筑完美主义的声音,也没有莫扎特的细腻与精美,将古典的纯粹表达得尽情,而在自己的悲苦中将快乐凝在了乐章之中。他只是在宣泄自己的满溢的不可操控的情感,将一切的愤怒、苦痛、爱恋、反思、幸福都毫不保留的交给了人间。他没有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但将最真实的自己送给了这个世界。他的音乐属于他自己,没一个音符是为了他人,但他却终究是归了这个音乐的洪流。文字也是如此吧,虽然不是为了这个世界却终于是将整个的灵魂展开在布着阳光的人间。
  我终究是无法创作的,毅然的由中文的学科转了出去,一个在生活中没有真切的体悟的人是没有文学的。我的人生没有可写的激情,没有感性的冲动,文字中没有真实的情感,每一篇东西对于我都是欺骗人的。所以我没有写文字的气质与天赋,文者细腻的体察是我无法触及的,所以放弃了。一旦开始写有些文气的东西,思考就藏了起来,留了光秃秃的文字。而思考的东西凝在纸张上就只剩了干涩与枯燥。
  我是害怕痛苦的,向往的是逍遥的上境,无论为人生做了怎样的选择都必须割舍旁的东西,而我最不可割舍的就是抓住任何瞬间的快乐的冲动,我所找寻的只是幸福,我的朋友中但凡真真有思想者都是在苦痛中反思,而我却终究做不到。最后我一定是会归于平凡的,因为我所能做的只是思考别人的痛苦而为他们落泪,并祈求这痛苦不会归于了我的生命。
  谢谢您的指教:)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我对音乐非常陌生,我几乎不听任何音乐,我感到音乐能够给人以慰问,能够抚平心头的创伤,能够化解内在的愤怒,而我不能遗忘创伤,不能没有愤怒,这既是我的力量之所在,也是我的精神之所铸,如果我感受不到那种锥心的痛苦,如果我不再怀有想拥抱这个世界一体消亡的愤怒,我就会忽视自己的存在,更体察不到存在中的空虚。
  我不是生活在现实世界,而是生活于空虚之中,生活在一片压根儿就不存在的土地上,徘徊在一片黑暗之中,我撰写《荆棘》一书,目的是救助自己的生命,并非想给世界奉献什么礼物,我给予世界的是一个人,一个在空虚中探问真实的人。可以说,在现代汉语文学史上这样一个人是从来没有产生过的。
  但我对女性却怀着某种深切的同情,我感到女性就是为快乐而生,她们不应该去接触痛苦,女性在痛苦中容易改变性情。——对痛苦的探询就如在地下撬出煤块一样,这样一种黑暗中的劳作对女性而言几乎是不现实的,她们的心灵天然就是大地上花朵的象征,与那些树木不同,树木可能会在暴风雨中闪烁败北,但只要不折断,它就有使体质更为坚实的可能。
  在你这个年龄,我绝对不如你知道得更多,在三十岁之前,我处于一片浑沌之中,虽然也开始思考一些事情,但这些思考只是一些感动,我找不到那条通往真实的道路,我反复思考,再三询问,但无济于事,我的世界一片迷蒙,我像陷入迷宫的野兽,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帮助我。直到某种偶然的发现,如电光石火,使我在一瞬间内,发现了自己,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从此,我就开始《荆棘》一书的写作,感到把自己留给这个世界不但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表达爱的方式。
  那些没有真实写作的人怎么可能理解文学,那些没有抵御过死亡之打击的人怎么可以感受到生命,那些不是阅读自己而只是浏览他人者怎么可能靠近人类共同的心灵,那些不是为了爱情而降生的人怎么可能达到内在本我的觉醒!
  现在的青年由于享受到的教育比较完备,他们的阅读也有很大的选择余地,因此,在二十岁左右就表现出某种思想成熟的迹象,这的确有利于提高国民的整体素质,但对个人却蕴藏着巨大的危险,没有一个在黑暗中探索的过程,一个人即使达到黎明,他也产生不了对太阳的尊敬,更不可能对那些黑暗中挣扎的生命寄于真实的同情。
  《政府片论》编者导言中说:“心理学家告诉我们说,一项仁慈行为的快乐,包括慈爱感情的满足,追求名誉的满足,表现力量的本能的满足;然而这一种说法,对于不具有正义感或人类感情的人来说,并不能使他明了这种快乐是什么。关于我们与我们人类伙伴共有的感情,我们知之甚少,然而这种知识无法从各种因素的计算中得到。它是从我们的共同天性中意识到的,并且是从生活的经验、观察、阅读以及同情的回想中得出来的。这种知识一部分是天生的,一部分是从一种难以言传的过程中发展出来的。没有这种感受力,任何人都不能从事大规模的立法工作。”
  ——想对人类立法,就必须了解人类,而要了解人类,就必须了解那种共同的感情,缺乏这种感情,没有人可以对人类发布命令。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也不能完全理解。
  我觉得女性只要保持善良的天性就已经无愧于自然了,蒙田说:在一切学问中,善良是最重要的学问,没有这种学问作基础,其它学问只能使人误入迷途。——我感受到了你的善良,不是凭借智慧,而是依赖于内心深处所残存的那些良善的冲动。
  祝好!
  不归致上
  
  胡斑竹您好:
  在生命的巨大的愁苦面前我让漫溢的身体无法承担的苦悲由眼眶漫溢而出,化解悲伤,抽离苦痛。在过去的一年我经历了亲人、朋友、老师的离世,我的一贯的旁观的冷眼再也无法对现实冷笑。这是我的第一次经历这样巨大的痛苦,我却无法拿起笔,我习惯了用冷漠的虚假的情感表达自己,而不敢以真实。我最好的是庄子一家,却不敢讨论他,因为对于他我太珍视,太无法亵渎和分享,我害怕将真实的自己剖析在这个世界的面前。通过逐步的解构旁人的生活来逐步完善自己的人生观,这不是正常的途径,但却是我所希望的,一旦是自己的体悟就永远不可能让它凝在笔端,文字就随着泪水永远的消逝。
  我想真正的思考者注定是孤独的,他的生命中是无法再载起旁人的苦难的,因为他的性灵中已经被自己的伤痛饱和,他找寻不到知己,因为自私的人类不过是在朋友中找寻依赖,而他们不能由思考者那里得来,在与思考者交谈后只会有更深的痛苦与伤悲。我愿意靠近他们,但我深深的害怕,因为在理解中就意味着我的生命中的一丝快乐在死亡,而我的一部分也将死亡。
  女性同样也是命运的承担者,柔弱的坚韧是美丽的。女性在疼痛的耐受力上是高于男性的,这是上天为女子的选择,让她们也同样在命运的洪流中抗争。如果你愿意了解她们,女性的花朵似的生命是会在苦痛中蛰伏,却在阳光中又一次柔韧的迎向这个世界的……
  我在文学的旁人的世界里体察这个世界,而我的世界里贫瘠而普通,但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愿意用别人的眼睛看别人的世界,然后将一切涵养在自己的性灵中,或许没有绝美的火花,但是也是足够了:)
  我相信善端于人心中的长存,也谢谢您于小子善的肯定:) 
  望安好:)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我读过的信件不多,现代女性者尤少,但我感到你的语言有一种内在的忧伤,我也曾体验过这种忧伤,这种先验的与夜晚一样总是顺着潮湿树干顽强抚摸下来的忧伤。——很多人也在挥霍语言,但他们总是隔绝于某种灵感,我觉察到这种灵感在你的文字中虽未全部到来,但她的姊妹已徘徊于字里行间。说出自己想说的一切,写作者可以欺骗他人,但无法蒙蔽自己,假如写作者对自己也不信任,那他不太可能赢得别人的信任。
  你的短信是我读过的最美的文字之一,这种文字我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偶尔能够发现,这证明你驾驭语言的能力可以跟那些写出庞然大物者相比。尤其是你对女性的信赖也增加了我对女性的信赖,使我嗅到了来自另一世界某种芳香所发出的叹息。——那些被芳香破坏的平衡难道真的不需要自我肯定吗?
  由于长时间对孤独的沉思,我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个世界并非单独由自我所构成,窗子外面也许真有一个世界,也许真有一条河流会屈曲着晶体的翅膀破窗而来。——那些没有被思考的幸福难道会是真实的吗?幸福在没有被领悟之前难道真的已经属于自己吗?还有那些快乐,那些阴沉的享乐方式,在思考还没有到来之前,难道能真的成为抵御忧伤的盾牌吗?
  惟有拥有自己的人才可以骄傲地面对世界,而世界的奖杯也会对他表示谦逊。据我所知,没有比思想的自由更接近于快乐了,也没有比将思想自由地表达出来更能满足人的“虚荣心”了。生活中并不缺乏沉默者,也不缺乏言论者,缺乏的是在沉默中领悟语言、并在语言中表达沉默者。
  现在,我发现你不仅是善良的,内心中也孕育着审美的冲动,这一冲动迟早会发出喧声,而我所能作的,除了准备倾听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不归致上
  
  胡斑竹您好:
  我是几乎不写信的,因为信当言的是真实的言语,不是创作,不是将之载起文字的唯美,而是传达一些思绪和真诚的总总……所以在信笺中我是诚实的,但也无法表达自己,我一直伤悲于自己无法对所感受到和见证的世界用语言表达至我的感官所告知的上境。我没有敏感的笔触和细腻的心思,总是被这个世界上的只言片语和细小的色彩感动,却无法用语言抓住那一个个瞬间,于是笨拙的描摹,而终于是可怜的模仿,没有任何的升华。我的眼睛爱上了一切的美,而我却只有一双笨拙的手,文字陷入了一种无边的窒息的死寂,我没有看到生机,只看到了失去了灵气的枯燥。想改变但终是说不出自己的思想……我最常做的事情是反思自我,世界上唯一知道我的只有我自己,只有我知道我所说过和不曾说的一切,旁人无法窥探,而我却是无意识的隐藏。文字也少了灵魂……
  您看的鄙人的关于“涉江采芙蓉”的文字,之所以承载不了思想就是因为她的出生不是凝了我一心的情感,不是传载了我的于生命的体悟,她是应景的产物,我从不曾感悟思念与爱情,没有过任何的相思与情愁,虽然写到最后自己终于是哭了,但没有体会的情感仍是空洞而浅薄的……终于我还是喜欢这篇文字的,因为比起曾经的写下的冷漠的欺骗文字她至少感动过我。
  我很爱我所属于的世界,但也总是摆脱不了一种对于人类本身的厌恶,对于这像病毒一样吞噬一个地方,当毁到不可再毁的时候就开始窥伺另一片天地的种族无法认同。我愿意让世界中只有平静的美丽,对未来总怀着希望和爱情,但却可怖的被绝望感充斥着。我感到矛盾和伤悲,为了我所不曾体会的原因,为了我也许永远不可经历的理由……我生活得很快乐,真的,在我停止思考让自己单纯的快乐的时候。
  自由是属于心灵的,快乐也是这片土地上方有的,肉体的对于物欲的渴求没有为任何的人带来真实的快乐,只是悲伤的折射,倘使我终有一天真的可以找到心灵的,灵魂的任何的旁人无法达到,感知,干涉的自由,我将获得我的人生的最大的幸福,齐同纷繁的世间,归了逍遥……
  时间还没有告诉我我的归属,我还在等待,等待我的可能的使命,或永远的沉浸在永远的等待中……谢谢您的谬赞,真的谢谢您。
  望一切安好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即使单从你的网名上也可以看出你对自由精神的追求,这种追求为自然所容纳,但很难被社会所接受,人在社会中谋取自由是困难的,正如美也是困难的一样。社会中的自由只有对那些仅靠很少的食物就能存活的人才有可能,惟有精神真有力量者才敢于将物质的堆积视为障碍,而对这一障碍的超越不仅是自由思想的前提,也是自由思想的保障。
  很早以前,我就向往一种贫困,渴望通过物质的贫乏使精神的力量更为纯粹,也更为凝聚,以寻求突破。我的不幸在于,这种贫困不需要去寻找,它已经栖居于我的存在之中。现在我已经看不到对它的需要了,但它已盘根错节,几乎成为我的一种宿命。我的人生之路与其他人不同,这使我看到了不同的事物,也有了不同的感受,并对此作了异于常人的思考,但我现在已经度过人生的审美阶段,这就必须向社会回归,这无疑是艰苦的。
  你的人生之路可以说与他人的选择没有什么根本的冲突,这就使你难得体验到某种深刻的孤独,而惟有纯净的孤独才能赋予人格以力量,使自己在世界面前敢于把自我作为一个挑战的选手,人只有与世界战斗才有可能得到丰厚的回报,才有可能树立起坚定不移的个体人格,才有可能赢得世界的尊敬。
  但这一尊敬往往到来得太晚,往往在你不需要的时候它才姗姗降临,因此,世界的战斗者几乎总是处于被世人忽视的状态,很多人还试图抹杀他们的存在,因为他的存在使这个世界显得更加自私狭隘。我就感受到这一点,很多人读过《荆棘》一书后,不是被她的美所折服,而是产生了嫉妒,他们不仅自己想遗忘她,还幻想整个世界也来帮助他们一同遗忘。因为《荆棘》一书所揭示的生活之真实使他们无法面对自己生活中根深蒂固的虚无,使他们怀疑自己所选择的人生道路,使他们更难以面对周围的喧嚣所带来的孤独。不仅一般人是这样,即使我的朋友也是如此。在这本书出版之前,他们在我面前还有一种优越感,但当阅读此书后,他们发现那种优越感不过是自欺而已,从来就不是真实的。
  《荆棘》是对中国这种以培养工具而不是培养人的教育制度的巨大否定,它不正面批判现实,但其人物的行动本身就是对现实的批判。它通过赋予人性以思考的尊严从而动摇了专制制度的基础。
  我感到与世界的战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克服一个时代的偏见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当这个时代过去,新的一代人在新的观念下成长起来,这时新观念才能代替旧观念——旧观念不是被新观念战胜了,而是怀抱旧观念的那一代人已不再掌握这个世界了。因此,我也跟你一样,处在等待之中,我等待将来的那一代人对我的劳动予以肯定。从年龄而论,我是六十年代末,而你是八十年代初,因此,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一道七十时代的海湾。
  在《荆棘》第十三章最后我引用了波德莱尔的诗句:如果我的名字有幸像一只帆船,被朔风吹到遥远的后代的港湾。
  我感受到你对生活的执着探索,也感受到了你的怅惘,你的语言使你的青春富有魅力,这种魅力又使你的青春蕴涵神秘,我不是一个旅行者,更非探险者,我只是一个凝望者,只是一个询问者,一个跟在迷途羔羊后面的跋涉者!
  祝好,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不归致上
  
  胡斑竹您好:
  从您的文字间小子看到了在于虚无的空洞中苦苦的挣扎,这是在这个无意识的存在体的深渊中的无可冲破的黑暗……存在主义的虚无与无意义,对于终将一死者的绝望似乎凝在了笔端文间。我想这正是在审视本我中审视存在的本身,我一直企图通过哲学的反思理解我的存在与价值的关系,但我浅薄的理解只是将我留在了混沌的迷雾中,只是在无时无刻的思考,徒劳的思考。
  自由只是一种本能的向往,无可达成,而当肉体物质的极度贫乏到来的时候也许真的就是精神的绝对独立的时候,而摆脱物质的拖累而终于可以进入自由的上境。我不知道自由是怎样的,也从不企图描摹,那是小子心中的一块净土。
  我为了使自己在这个人间不显突兀,将自己的很多东西隐藏起来,在顺从的麻木中可以有一时的因少了利器的挫伤而少些伤痛的时刻,我害怕疼痛,虽然没有体悟过您那样的深切的伤痛和孤独,没有您那样的苦痛在这个空洞的人生,但我似乎可以理解一点,虽然不多,但这似乎并不是全然陌生的东西。
  您的作品终究是会被承认的,美是没有办法磨灭的,无论怎样的混乱的人间,大美总是会使一切的纯洁的心灵爱上她的。嫉妒是可悲者的懦弱,而懦弱者是我所不齿的,先生的执着终当于这个人间留下美丽的一笔,而留下更多的于人性与存在的思考!
  望安好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几天未见你的消息,我正感到忧伤乃至绝望,但我又不能迫你给我写信,我从来就没有追随的力量,但也缺乏留下来的勇气。在与别人的交往中,我从来就不是主动的,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能给予别人那种被正确地称为“快乐”的礼物,我总是胁迫别人去思考,去正视自己生存的困境,去思考“自由”、“正义”这些激动人心的词。因此,在他们看来,我使用的似乎不是这个世界的语言,我曾经说过:“我无法同语言学家用语言交流。”但又有哪个人不是他所生活的哪个时代的语言学家呢?
  你曾经说:“私心里是愿意将鲁迅作为中国人骨气和斗志的象征”,我回答:这种说法值得商榷,鲁迅可以作他哪个时代文人的骨气与斗志的象征,但他也同时意识到自己并非民族的脊梁。——这样说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有比较真实的思考贯注于其中。很多年来,国家与知识分子垄断了话语权,而鲁迅作为知识分子中的斗士的确值得引为楷模;但我不是知识分子,我只是一个农民,因此,我不可能对鲁迅有多大的崇拜之情。我感到自己虽然不如父辈那样,更有资格称之为“民族的脊梁”,但他们的勤苦精神与对土地的虔诚在我身上并没有完全泯灭,因此,即使我是一个农民中的颓废者,也比知识分子更有为土地的沉默而呐喊的资格。知识分子的软弱在鲁迅那里并没有被根除,而在我身上看不到知识分子的任何特征。语言在我这里,不是社会的喧哗,而是自然的回声。
  《荆棘》一书虽然也存在一些缺陷,但她第一次使自由思想者的形象在现代汉语中被表现得栩栩如生,这对现代汉语的写作无疑是一场革命。中国自古就有媚俗的传统,只要受众多就一定能得到文学史的好评。譬如,金庸的武侠小说,被学者们吹捧得远在纯粹文学之上,但金庸还是不敢坦率地承认自己所写的就是文学作品。当然,这也是由于纯文学不景气的缘故,但也看出,中国的学者是多么害怕被大众疏远,他们没有引导大众的力量,就只能为他们摇旗呐喊,以此来博功邀名。
  鲁迅在当时也追求大众的赞同,把文学作为工具,以启发民蒙。但文学本身却受到了极端地伤害。启发民众要通过哲学著作,通过思想著作,但这种著作需要长时期的深沉思考,需要对人生的深刻体验,还需要对人类充满真挚的爱心,像卢梭那样,即使给全人类带来了巨大灾难,还能够赢得他们的爱戴。思想性作品需要内在的均衡,要考虑到世界的丰富性,与人类的劣根性,希望他们会变好,但要知道他们一定会变坏,因此不能空想去建立什么乐园,而应该劝他们不要离开土地,不要远离生命的源泉。
  思想者从来就不是一个批判者,他是一个建议者,他提出自己的建议,即使没有被采纳,也未必就毫无意义,因为他通过这种方式证明,世间还有思想者存在,这就给社会增加了一种稳定的力量。为了使船体保持平衡,就必须有人坐在船舱的后面,他不是掌舵者,也不是划船者,但船因此而能平稳前行。因此,当社会迅速发展时,我们中的一些人就必须朝相反的方向前进;反之,当社会的车轮陷入淤泥,我们中的一些人就应该勇往直前,披荆斩棘。造福社会的心愿虽一,但有时却需要截然不同的形式来表现。
  当我在与他人论战时,我没有感到有太大的困难,但当我开始一本思想性作品的写作时,却觉察到那是一件异常严肃的事情,它不需要格言警句,不需要慷慨激昂,不需要夸张手法,甚至还有些蔑视修辞,思想性作品不能像花朵一样艳丽,却应保持大理石的凝重与尊严,你感到不是对某些人说话,而是对人类全体说话,不是为现在的人慷慨陈辞,而是为将来的人谋取福利。当母亲为了还没有降生的孩子要求生存的权利时,她能够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真诚吗?——这就是思想性作品与杂文的区别,杂文可以挥洒个性,但思想性著作却需要努力靠近哪颗人类共同的心灵。
  祝好,感谢你对我的热情,我只能说这一热情令人感动,如果我说自己想与你建立一种友情……
  不归致上
  2004年2月24日
  
  胡斑竹您好:
  长久不可回信一面是因了每每被俗务缠身,课业应酬总是不可避免,一周40余节课繁重得很,另一面也是因为小子几乎是从不与人通信的,这几年来真真寄出信笺仅仅一封而已。鄙人于写信毫无经验,所以还望先生海涵:)
  在空洞的绝望于这个人间的时候是应该将思考倾诉于这个人间的,倘是以快乐也将是最大的谎言,我不认为任何的人有义务用快乐来奉送,尤其他的生命中无可快乐的时候,您的真实就是一种礼物。在与人的交流中,我总是比较懒散,也是极少与人主动攀谈的,与先生的相识实在是个美丽的机缘:)
  我崇拜强大的事物,崇拜纯粹的东西,崇拜一切的让我可以看到真正的正义与自由的一切,在这个虚伪而狡诈的人世难得看到的是对于至大至善至美的追逐,人们可悲的在为着最大的庸俗一直的奔跑,一直到踏进可怖的地狱的绝境。一切的斗争都是物质的,空洞的,永远的停留在个体的无趣的存在,他们拒绝思考,拒绝看到真相。我和这个世界并行着,生活在它的假象里,我也是庸俗的一员,可悲而庸俗,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我知道它的可悲与庸俗,我有眼睛,并让它直视。
  您看到了知识分子的气质中的柔弱,这是在他们体悟了生存的脆弱和无助后的不可避免的恐惧,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知道一个终极的真相而知道他的不可变更,这只会带来恐惧和逃避,而知识分子的可爱就在于虽是害怕了,但仍是企图用他们本就因少了劳动而单薄的肩胛承担起这个他们承担不起的世界。这是让我感动的东西,我从来不认为这个世界上会有太多真正的勇者,真正的无可畏惧的强大的灵魂,而这种在恐惧中但仍是抗争着的生命也让我深深的爱恋。
  中国的文化中最最真实而伟大的就是土地,这是凝结着华夏的血脉的最广邈最沉重的美。在这片土地上的将汗水与希望播种的人们有着最为本能的承担感和爱,我总是觉得,中国的男性最为感人的特质就是于生命、国家、家庭的承担感,对于一切的重负的默默的承受,这种责任感与坚持总是让我感到对这个民族的希望。而这种特质在土地上的人们身上有着全然的体现。他们的确是整个民族的承担者,安静而肃穆,却美得让人不可忘怀。我对这黄土地有着执着的爱,更是爱那些抚慰它的人们。
  思考者是这个社会的灵魂,他们没有浮华的文字,没有可以收买人们的东西,有的只有赤裸裸的思想,而这个肤浅的社会却害怕他们,不可包容他们。我之所以不再看文学就是因为他所包含的东西虽然可贵,但却太少了,用文学的美的文字可以让人们哀伤欢乐却没有给这个世界以他的解药,哲学的力量就是于此的。我一向爱着纯粹的东西,纯粹的文学和纯粹的思考,我不希望他们混合,不希望他们彼此的终将的取代,鲁迅先生就是因了他的于社会的责任而放任了对于纯粹的文学的伤害,我一直认为他的文学的力量已经被磨损了太多,这是一个文学者的悲哀,却也是他让我感动的地方,因为杀死自己的文学是需要太大的勇气的。
  您的思考有着沉重的责任与承担,这是可让人感动的东西,而我为此而震撼于您的思考。您的睿智倘是能为这个人间带来精神的超越,那将是最大的美……
  友谊是我非常珍视的瑰宝,而与智慧者的友谊将是美丽而令人感动的:)
  望先生一切安好,认识您是非常的荣幸:)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你的信是所读过的最大气的文字,想到这样一种充实出于一双纤细之手,使我对人的丰富性充满一种另类的感动。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人比我更快乐,但他未必能体验到阅读这样一种文字的快乐,尤其是当我想到这不是出自一位古代作家之手,更非出自西方作家之手,而就在我的对面,虽然看不到,但能感受到的一种存在。我甚至想象出,在阳光被春风吹散的校园里,你带着温顺的笑容,但你的心却像沙漠里的鲜人掌一样,随时准备朝外刺上一下。
  坦率地说,我是有些看不起知识分子的,我是一个体力劳动者,自二十多岁后,就没有遇到过体力比我更好的人,有些人可能身材比我高大,还有一些人比我更有值得炫耀的体重,但其爆发力及耐力可能都非我之比。当然,长期以来,我由于每天面对电脑十几个小时,且没有任何体育锻炼,身体已经大不如昔,但对劳动还是无所畏惧,对劳动者犹然充满敬意。
  中国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使他们不敢去探求绝对,即使在文学创作上也是如此,他们回避追求纯粹的艺术,他们总是想在群体中间听到回声,换言之,就是他们想通过社会来证实自己的生命。而一个自然人,他不需要社会来做背景,他自己就是符合生命哲学的存在,他在充实自我的过程中,也使世界变得充盈。这里就存在一个顺序:自然人——社会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来源于社会,但也是悬空的,他很难对自己的存在产生真实的感觉,因此,在西方近代响起回归自然的呼声,要求知识分子首先进入自然,做自然人,然后再作用于社会,显然,这就比自然人作用于社会要困难得多。知识分子若不回归自然,而直接关注社会,其作用就如降雨一样,虽然对土地的干渴起一定的抚慰作用,但其本身并不是生命;而自然人作用于社会就如野草萌发,虽不太符合美学的范畴,但毕竟是野性的觉醒。
  因此,我们就可以知道,为什么现代学院派学者对社会几乎不起什么作用,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几乎堕落为社会的应声虫,其原因就在于他们缺乏某种原始生命的精神,而惟有这种精神才能在时间的长河里产生喧声。在古代,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紧密的,即使到卢梭那个时期,思想者也是自然的倾听者,卢梭的很多著作就是在森林间的漫步中构思的。此后,自然在人类的脚步前迅速退缩,我们现在所发现的自然已经很难对人类提出严峻的挑战了。
  经验告诉我们,当我们面对困难时,假如这一困难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而我们又不能回避,这时就需要激发一种崇高的献身精神——“不自由,无宁死”——我们克服障碍的目的就是为了探索自由的边界。而机械的进步,使我们克服障碍的能力迅速提高,人类除了开拓宇宙空间外似乎再也不需要激发那种崇高精神了,但我们也感觉不到自由的含义。古代人为了享受鸟儿的自由,制成羽毛的翅膀;而现在那些飞机的乘客真得感受到了鸟类的自由吗?他们在飞机之上,不是因为不能安全地落回地面而忧心如焚,乃至咒骂飞机发明之愚蠢吗?
  人类整体的力量越增强,个体的力量就越渺小,当人类的智慧增加到一定程度,似乎就不再注重个体智慧了,现在很多机构或团体以集体的名义向社会说话,在这些机构中,每个人都跟电脑程序员一样负责分配给他的那一部分工作,然后再由他人整合,由另一些人去调试,智慧的产生不再是一个人的劳动,而是一种程序化的生产,这些机构将逐渐剥夺个体的表达权,逐渐垄断人类思考的权利,给人提供一种学习的模式,最终生产出来的不是自然人,也非社会人,而是程序化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机器人。
  这样一种思维也许并非杞人忧天,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它的苗头,当知识的丰富性超过了个人所能理解的程度,就必然会使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以机构的力量进行研究,公司将不再单纯以生产物质商品为目的,而以生产知识或智慧性商品为目的,而自由思想者却不再存在了。自由思想者的丧失也就意味着思想自由的沦丧。但智慧的含义是对人本身的认识,是对自由的思考,对美的领悟,对生命的启迪,人类在追求智慧的同时却在远离智慧的本义。——这样看来,某些国家或地区的落后也许对人类还是一种拯救,就如印地安人的野蛮世界成为旧大陆移民的乐园一样。
  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在我的生活中,最缺乏的就是友谊(我已经过了渴望爱情的年龄),希望你能对某些问题提出意见,以帮助我们共同思考。
  不归致上
  
  胡斑竹您好:
  今日我心境不可平静,刚刚诀别了一位珍视极久的朋友,突然感到一切都是无常,仿佛可以持有的只是记忆,我甚至无法决定友谊的取舍,只要一方的驱逐便生生的别离了。没有想到我这极少付出热情与真诚的人也终于还是被这种无知的冲动伤害了。小子到底还是无法像所希翼的翛然,这一切就像是嘲讽。对不起和您说这些无用的话,我似乎可以从您的文字中找到一种强大而坚韧的力量,美得壮丽。而我在成长。
  对于知识分子,我却是认为有他们的位置与使命。知识分子是这社会的良知,他们总是希望着这个世界的完满却又冷笑着这个世界的无知与可悲。他们矛盾于逃离的自由和使命的纠缠。这是一个苦难的阶层,心灵渴求着放纵而却被责任拌住了脚步,他们是这个社会中的一员,不能超越的存在,而又因为是社会的良知而与一切保持着距离感,这是挣扎的人们,因为绝不无知,因为肩上的担子。他们有自然的一面的,只是被这喧嚣的世界掩埋在狂乱的声音里,他们怀着回归的心,却走不脱。这是浮在中间的人们,没有依托没有靠山,有的是信念和思索,而这又是那么空洞的承诺。他们也是痛苦的,柔弱却担负了太多。这是我深爱的人群。
  你对科学的仇恨我也有过的,对于真相的谋杀,对于自由的歪曲,对于一切最可珍视的东西的放逐,这是个可怖的时代。我害怕他,想杀死他,但又贪恋这个世界给我的爱和快乐,所以我在这个理性上的仇恨和感性上的爱情中分裂的存在着。
  我在哲学的思考中没有看到自由,它只会让人终于陷入痛苦的挣扎,也许真正的杜绝了智慧就终于可以没有精神的束缚,但肉体恐怕还是会陷入乞求生存的卑贱的地位。我好庄子,所以在您整理《逍遥游》的时候特别的兴奋,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哲学中终于可以将人引向超越肉体的真正的自由的只有庄子的学说,我在他那里看到了希望,他是一种在超俗的至高境界中体验绝对个人自由的隐者。庄子对人世是淡漠的,他的心灵是超乎物质的个体精神,他的自由是个人的,寂寞的,同时也是抽象的,不是什么特定的物质要求,萨特说:“是自由的并不意味着如愿以偿,而是相反,意味着由自己决定自己去想望什么。”庄子的无为,顺应真心,在剥离外界物欲的境界中体味自由的精神。这种美是我所感受到的最大的美丽。
  我对许多的问题都没有过深入的思考,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一直在找寻着可以静思的土地。很抱歉我终究无法提出一些真真有意义的想见,可能终究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思考者和救赎者。
  谢谢您的看重,谢谢您的肯定:)
  望一切安好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我从你的文字里发现,你受过比较完善的家庭教育,也许你的父母就是你“深爱的人”,我对知识分子并不缺乏尊敬,他们是如此善良,以至于连干坏事的勇气都鼓不起来。但中国的知识分子似乎能善始而不能善终,缺乏持之以恒的奋斗精神,从本质而言,就是回避劳动者对土地的忠诚。土地之美在于将果实孕育于沉默之中,对亏待它的人并不直接表示愤怒,甚至并不意图报复,但它很难作到不真诚,总有一天它会作出回答,只是那些将它遗忘的人也许无法倾听了。
  我对哲学缺乏理解,我以前阅读的几乎都是文学类作品,我寻求通往形象思维的道路,但现在我对文学作品已不感兴趣,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故事,我没有说书人的口才,我想在书中发现一些比较实在的东西。假如必须读完一本小说才能发现哪个深藏的观念,我可能就没有探幽索微的耐心了。我比较喜欢阅读格言类著作,在一根很细的钩线上往往能发现一条出色的鱼,将思想的泡沫锻造为短语的艺术类似于魔法,但这种工作却是贵族的专利,出身平民者是很难显示出语言的高贵气质的。我总有一种错觉,就是文化可以使人成为贵族,即使一个农民只要体验到的文化的精神,在他身上就有可能显示出不是土地而是树木的姿形。反之,那些出身贵族者,总是散发出一种颓废的气息,这种多余人的形象在俄罗斯文学中总是不期而遇,也许这可以用王尔德的美学原理来探询:这是真正的颓败之花。
  至于我本人是非常土气的,我站在庄稼地里比走在大街上更能感觉到什么是和谐,我曾经品尝过体力劳动的乐趣,那确实是一种高级的享受,没有从事过体力劳动的人对此将无法理解,他的人生体验必然是残缺的。智性创造所带来的乐趣是深沉的,具有忧伤的品质,我对此也有深刻的经验。如果将这两种乐趣加以对比,就会发现,体力劳动的乐趣犹如睡眠,而智性创造的乐趣恰如苏醒,前者是进入梦境,后者是脱离梦境,前者若男性,后者若女性。国内很多脑力劳动者鄙视体力劳动,这有其历史根源,因为在中国体力劳动自古就是被奴役的象征,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受治于人,而劳心者脱离了体力劳动,必然会导致骨骼脆弱,缺乏意志的坚定性,就因此而更适合作为奴役的对象,他们的统治者并非单纯的帝王,而是主导国家的观念,他们是观念的奴隶,换言之,就是最高统治者意志的牺牲品。中国历二千余年而一直保持同一种专制制度,其原因就在于此,由于儒生脱离劳动,他们没有与劳动者建立起深厚的同情,所以即使他们辅助一位英雄登上王位,也不会将目光转向平民大众,在他们看来,平民大众就如泥土,是必须踩在脚下的。假如他们也像欧洲的贵族一样并不鄙视体力劳动,那他们就有可能成为农民的代言人,就有可能为最下层人民的权利而呼吁,而他们也必能得到充分地支持。即使今天,那些知识分子也只满足于做那个巨大的贫困群体的旁观者,他们内心并无对劳动者的真挚感情,他们的言辞就如沙漠里的风,吹起一些沙砾,但不能给予大地以苏醒。
  我从来就没有为贫困者的权利而呐喊,我保持沉默,因为我自己也是贫困者,我要捍卫劳动者的尊严,用劳动来赢得劳动者的尊重。我之所以开始阅读政治哲学类著作,并试图对某些问题加以思考,其目的就是要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认识自己所处的世界,如有可能,我就要通过写作推动下一个时代的到来。——但哲学类书籍也空虚弥漫,除了那几部古代经典外,现代人撰写的作品不堪卒读,一部书若无文学成分是很难找到它的读者的,但在政治哲学作者中似乎很难融化语言的味精,我所写的《论出版自由》,有些章节连我都害怕反复阅读,又怎么可能帮助读者找到通往真实的道路呢?主要原因在于思考得还不够,而思考是需要原料的,我们都相对欠缺实际操作的经验,我们没有参与国家的治理,我们被排斥在外,不能观看,更不允许探问,只能暗暗地思考。中国政治哲学衰败的根源在于,从事政治事业的人不敢公开表达他的经验及见解,而其他人又彻底剥夺发表看法的权利,一切都在黑箱之中操作,一切事务都按照“潜规则”办理,国家仿佛是一座监狱,好像犯人对监狱的结构试图加以了解就必然会导致整体越狱似的。
  关于庄子,我读过多次,但每次都不很理解,而我也就不再尝试去理解,我准备让理解自然到来。但我感到庄子并非真正获得精神自由者,他是感受到精神不自由后才去设想那么一种自由的境界,他的“齐物论”并非平等论,他也不认为万物平等,而是他把自己设想得似乎高出万物一点点,因此看去万物似乎遁入一种模糊状态。庄子是一种退缩的哲学,就如柏林《两种自由概念》所说“迟隐于内心的碉堡中”,退隐到自我的内心之中,逃离了世界,逃开了社会与舆论的枷锁,而独立自处于世界的边缘,世界的武器已不再能伤害他们。但这种退缩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因为它不可以被继承,假如这些退缩者也有后代,那他就会面临困境,因为他没有权利替后代选择生活方式,后代也许渴望一种开放的生活,而他如果不能顺从并满足他们,那他的内心会产生不安,因为这种退缩必须出发于思想成熟后的自觉选择,就是说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负责。
  阅读你的文字,觉察到某种使人宁静的质素,你的思想已经如夏日庄稼的籽粒趋向饱满,但还需要接受太阳的能量,使之充实。我对你缺乏了解,你能否介绍一下自己呢?
  另外,近日也有一点俗事萦身,未能及时回信,请谅解。今日中午,我去宿舍前一杜仲园散步,构思了一首小词,调寄《鹧鸪天》:
  三径翛然一放身,青阳林端似融金。荒唐东苑桥头水,徒劳南山岫底云。藕断断,柳粼粼。春心寂寞等孤坟。未知青鸟巢何所,且编情书入笑林。
  不归致上
  2004年3月1日
  
  胡斑竹您好:
  小子似乎已然是科技的奴仆,网络断了这一个星期,似乎总是惦念着不可安心,心理埋怨着学校的光缆的疏于照料,终于上线了又不知如何回复您,而只是对先生十分的歉意,长久的没有回您的信,希望您谅解:)
  我是在大学的校园里长大的,虽然是纯理科的院校,但也是一个清净的地方,少了人文的气质,却有一份我所爱的严谨与沉着。在一种民主的氛围中成长起来,所以总有些失了含蓄少了隐忍的地方。我自小便好读书,但因父亲的刻意,大抵是读的一些英文的东西,所以文字上总是有些欠缺,于中文没有好的基础,所以当入大学之时就选择了中文的专业,而在那些极其无趣的现代汉语及什么写作概论的乌烟瘴气中困苦得几乎死去,那些磨灭文学文字本身的荒诞的知识真是这世界上最为可怕的阴谋。我所爱的一切的美境都变为了教条。所以终于不可忍耐进入了哲学,这一面是因了于中文专业的伤心,却也是因为对于文学也淡漠了起来,在那里,特别是在小说里,没有大量精妙的深刻,它们被藏在了繁复的文字中间,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去体悟,这是岁月所不可给予我们的。所以终于还是入了哲学,可惜参悟是要天赋的,而小子不过是贫瘠的人,也没什么深思。在平淡的学习生活中平淡的快乐。
  我所处的土地并非美好的人间,但校园却总是一块净土的,我爱这种恬静,原本是希望能身处一个理工的院校,我喜爱那分刚毅木讷的严谨,然而还是入了个有人文气息的学校,在这里也看到了几分飘逸的轻愁,倒也可人。我平日也只是好在床塌上懒散的读书,或是在网上玩耍一下,但可惜课业繁忙,总不得真真的悠闲。
  总有人说我是热闹的,总是在说话,总是在和谐的与人融洽着,但这也不过是一种形式,我的真相是冷漠的,是自私的,是绝对的孤独的,我从不乞求知音,需要了解我的只有我一人而已。我给予真诚,对每一个人都是真诚的,我不会欺骗,但我的自我是保存在我的精神里的,属于我一个人。
  我害怕这个世界,因为我总是觉得他有太多的丑恶的,像病毒一样的人类每到一处便将一切毁个干净然后再侵蚀另一片人间,这是最可怖的。我恐惧这种人间,这个族群,而我又爱他,因为它有着我所深爱的家人,和那曾经生活过的最为可爱的思考者们,这是我所不可割舍的,我在矛盾中企图找到平衡,企图将感情的自我和理性的自我割裂开来,于是希望在这种假象中构筑自己的幸福。
  我在生活中好似一个小男孩,少了女子的柔弱,也少了一分文气的清秀,似乎永远无法找到一种将内在的自我外化的途径:)所以也就懒于计较了……呵呵……
  我不是文气好的人,写不出什么好的词句,凑几个句子,您不要笑话啊……这是鄙人向往的生活哦:)
  浊发缠浑世,翛然斩黛丝。无为顺自然,陶铸几多奇?修竹两三雀,闲禾一二犁。孤灯淡梦来,清蝶逐星西。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谈到自我,我就感到惭愧,我的人生经历瘦如山间溪水,本不足为外人道,我却用它写成了一部四十万字的小说,在《荆棘》这本书中,你可以了解我三十岁以前的全部生活,而三十一岁之后的这几年,我就写作这本书,使之慢慢成熟,成为一个形而上的存在。我读书很多,但能帮助生活的书却一本也没有读,因此你所说那些“现代汉语及什么写作概论”我是从未接触过的,我阅读的目的在于帮助自己思考,如果一本书不能帮助思考,那它还有什么价值呢?
  每个人都拼命追求作生活这场戏的演员,我却只满足于作一个旁观者,有时我甚至离开剧场,到僻静处徘徊不已,的确,无论我们怎样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别人生活的重心,我们只能生活于自己之中,满足于微弱的光辉,在黑暗中探询达到黎明的途径。长期以来,我就锻炼思考的能力,我发现这绝非人这种动物天然就具有的能力,如果我们不开发这片土地,它就很有可能变得荒芜,成为人性沦丧的一个标志。
  在你的信中,在你的语言中,在你的语言所传达的真诚中,我感受到一种渴望,一种想真实生存的渴望,这种情感是如此自然,如此充满生气,无疑这是你的青春热情的外现,你是得天独厚的一代人中的一个,你对未来世界拥有更多的表达权。但人生之严肃是无论怎样强调都不为过分的,那些游戏人生者很有可能成为生活的玩偶。纪德追忆他做文学青年的时候,曾听王尔德大言自剖道:“你想知道我一生的这出大戏吗?那就是,我过日子是凭天才,而写文章只是凭本事。”然而,这位天才创造者最终却成为风俗打击的对象,在流亡中落下帷幕。
  很多人都有成为天才的可能,但最终成为天才者只是极少数,这并非社会不需要太多的天才,而是教育将其天性扼杀于摇篮之中。中国的教育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谋杀,它不以培养人的思考能力与审美冲动为目的,它开创之初就以给统治阶层提供奴役工具为宗旨,关于这一点,我在《论出版自由》中有所提及。最近几年,情况略有变化,但还不足以改变教育的体制,因为教育从本质而言乃是使社会成员趋于平等的唯一途径,而专制政体就害怕这种平等。本来你在童年时期已经受到非常好的家庭教育,但这种家庭教育的成果却有可能会毁于社会教育的僵化。毫无疑义,中国还将有几代人毁于陈旧的社会教育,这种损失是那些既得利益者所乐意看到的,虽然他们的子女都已经送到美国等去接受真正的现代教育。
  没有必要害怕这个世界,我们要让世界害怕我们,因为相对个体而言,群体总是不真实的,我们是以真币抵御赝币,我们拥有的虽然很少,但却是真实的,相对而言,世界就如黑夜,而我们则如星星之火,正因黑夜的存在,火才显示出它固有的价值。人格的外化需要一个过程,最好自然到达,而不要拔苗助长,为了外化而扭曲内化,此庄子所谓之“重伤”也,而“重伤”之人,将面对被世界淹没的危险。
  我曾经体验过一种痛苦,那种痛苦正是我的力量之所在,而现在我的生活犹如沙漠,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就如诗人所说:“过一天就如过一年,而一年过去又仿佛只是度过了一天。”这样一种存在是令人疲倦的,我的人生经验是,没有痛苦的真实,也就没有自然的欢愉。你的生活已经开始,你已经进入“雨中的花园”,但花园中的交叉小径可能会引发你的困惑,会有蛇来引导你,会有天使来阻止你,会有上帝来放逐你,但你也因此而理解了什么是选择,为了得到幸福你必须牺牲幸福,想得到的未必能够得到,不想牺牲的却一定会自行离去,人生之路不是越来越宽,而是以感性交换理性,以短暂凝铸永恒。
  你的诗写得很好,能够跟你交流,是我的一种荣誉,这种荣誉的即使不是出自上帝之手,我一样充满感激之情。
  善德致上
  2004年3月9日
  
  胡斑竹您好:
  哲学的真义便是在反思,对于生命的反思,对于存在的反思,对于自我的反思,这种反思甚至是可以超功利的审美的反思,这种将人生世界艺术化哲学化的工作我想就是您一直在做的,沉重而美丽的事业:)
  您将您的生命凝成了文字,于是不再是虚浮的不可触摸的个体的思考,不再是孤独的守望,不再是一个人的对于存在的呐喊,这是一个将自我的精神物化的过程,是将思考的馈赠给予这个人间的过程,您的生命已不是属于您了,它已经属于每个见证它的存在的人们,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理解一个思考者的思考,但至少可以见证,可以感知,可以为它哭泣。自我一直是块孤独的领地,我所害怕的就是将他打开门户,而让整个人间看到它的贫瘠,而您却是个富有者,是可以将思考给予世界的勇敢者,我所害怕的顾及的不可触及的一切您都拥有,这是怎样的令人震撼的存在呢!一直是恐慌着自己的文字被旁人看到,我害怕我的鄙陋终于会成为笑柄,直到入了大学才稍微的可以分享,我是个怯懦的人,害怕指责和嘲讽,害怕不理解后的残酷的曲解,害怕将自己的真实暴露在人们的眼光中。当然,所说的是内在的我,是我的心灵。也许见过我的人和自诩了解我的人终究是不会相信的,在人们的眼中是开朗的,自信的,甚至有些骄傲,但那只是这个世界看到的我,还有一部分的脆弱,这是来自对自己的了解,我深深的感到自己的平凡和无知,知道自己思考的浅薄,也知道自己的所有劣根。我真真羡慕您,只有体验过生命的人才可以将生命阐发为美丽的文字,而我的生命虽然是我所爱的平静但终于是没有波涛的,没有冲撞。没有涵养文学的苦难或沉重的土地,我就好像居住在一个轻巧的楼阁,双脚永远无法触及地面,土地的博大的力量一直在我眼睛中的见证,但我始终都无法用身体拂触这个力量的源泉。我并不会奢求了,我想我所拥有的平静的单纯的生活虽永远无法缔造出一个出色的人物,但至少它可以给我朴实的快乐,会有一个平凡的爱着生命的人在这里建造一座同样平凡的小屋,那里会有笑容和花朵,这便已经是美好的幸福,书与自我,这是我最珍视的东西,也是这个纯粹的心灵的全部希求。
  这个世界给您了最为深邃的目光,它是可以看透这个人间的假象的,是可以穿透这个世界的虚伪的繁荣的,您可以体察到细微的生命的颤动,这是怎样的迷人的礼物啊!一个真正的伟大的作者似乎终究是孤独而悲伤的,因为只有在这孤独和悲伤中才能看到一切的真相,不会被这虚伪的微笑的人间蒙住了眼睛,这是一种割舍,一种将自我升华的割舍,这是您的独有的最宝贵的珍宝。这是生命对于您的最大的眷顾!
  您似乎是汹涌的海浪中的不屈的礁石,即使被狂暴的侵袭也不会失去石的本质,无论现在的您的生命中还剩下什么情感,您的自我是会一直的守护着它的真实。谢谢您对我的人生的指导,谢谢您对您的体悟的分享,我会珍视您所说的话,那是真切而迷人的文字,凝着思考的文字。
  我的那首诗终究是少了情趣的,但还是谢谢您的谬赞,感激您的肯定。认识您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您的文字有着非同寻常的智慧,我不知应该向谁倾诉我的感激,也许是上天,也许是命运吧。但我想终究是应该谢谢您的:)
  我似乎忘记告诉您我的名字,我姓张,单名一个旻字,一个没有什么韵味的名字,但我却十分的喜欢:)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感谢你对我的肯定,这样一种肯定即使在我弥留于世界之际到来,我一样会充满感激,而现在到来却增加了另外一种富有情趣的意味,使我感到由衷的欣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理解我,在他们看来,我即使不是大地的一个污点,至少也是失败的一个象征。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整整十年,只有一个人对我还没有失去信心,这个人就是我自己,我坚信一个人只要还在不懈地学习,他就不可能完全迷失找到自我的途径。我在孤独中学习,在学习中深化存在,我不断地思考自身,但总是感到困惑,为了拯救自己,我就大量地阅读,但书籍并非打捞沉船的绳索,我的困惑依然处在幽暗之中,于是我就想到了表达,我想通过写作来阐释自己的存在。很多人写作的目的在于告诉读者自己所理解的东西,而我写作的目的在于帮助自己探问那些几乎不可能被理解的。我是为自己写作,我因病而成医,然而我的医疗知识即使对自己的疾病也无能为力。对我而言,写作是一种内在冲动,我正是在写作中领悟了语言,又在对语言的把握中,体验了写作。
  《荆棘》一书是我文学创作的一个总结,我将很多观念都堆砌到同一本书中,《荆棘》的故事并非主体,它仅起一个框架的作用,对文学乃至人生的思考才是这本书的主要内容。在小说创作理论中,从来就不鼓励作者直接表达自己的见解,而提倡将观念融化到人物的塑造之中,而《荆棘》这本书只有一个人物,那就是自我,因此他可以通过各种途径表现自己,在这里表现者与被表现者是合而为一的。因此,独特的内容带来了独特的表现形式。阅读此书,就是接近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并非文字的障碍使作品难以理解,而是对个体心灵的理解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需要阅读者也挽救自己的心灵,并在人世沙漠上顽强地守护那个蔚蓝的源泉。
  你可能没有体验过不被人理解的痛苦,在这种蔑视中你只能保持沉默,并将其转化为内在的勇气,一个人如果缺乏这样一种将海水转化为淡水的能力,他在人世的海洋就有可能被渴死,假如他回避这一结局,就必然要放弃已经开始的远征,顺驯地成为家居动物。——这样一种转化能力将使障碍成为阶梯,使敌人变为朋友,换言之,他可以使自己没有任何私敌。敌人的产生在于有相同的利益,如果我们能够将自己所争取的变为别人所回避的,那么我们将如入无人之境,面对世界,就如面对自己。
  我并非像你所想象的那样有洞察世界的目光,我也是短视者,我的长处在于能够发现这一点,并想法弥补固有的缺陷,我一直处在不安的学习中,犹如处在渴望时期的蚌,它张开自己以接受沙砾,但沙砾并非都能凝聚为珍珠,会有一些沙砾仅带来单纯的痛苦。鲁迅说:“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了大量的木材,结果只是一小块。”非惟人类整体,个体心灵的进化也是如此,我们必须穿越大面积的沙漠,才能发现一小片绿洲,当然,如果运气好,也会达到蓝色的海岸,但这并非旅行的结束,而是新的远征的开始。很多学者终其一生都在研究同一个课题,争取成为所谓的专家,而我的学术研究却不断地转移方向,当我对一个课题已有所理解后,就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投向那些陌生的土地。
  亚历山大说:“我认为,一个有志之士的奋斗是不应当划出一条什么界线的,只是那些导致崇高业绩的奋斗本身可能有自己的极限。”任何伟大的事业都有其内在极限,我们从事这一事业的目的就是要不断地开辟疆界,将界线朝远处推展,而不能自己再划定界限。因此,当我开始一本书的写作时,从来不考虑读者的接受能力,我总是尽己所能并按照主题的内在要求来撰写,在有限中探求无限。因为一个人的精力与智力是有限度的,但群体的接受能力是可以不断提高的,今天撰写的书籍若想在将来还保留其价值,就必须赋予语言以充分的表现力,并使主题完整彰显。
  我在你的文字中感受到了某种特别的情趣,我是说爱情的趣味,我觉得在这一领域你不仅存在表达的欲望,也很有一些体验了。我的前半生事实上就是以爱情为研究对象的,如果我还有什么智慧的话,那也是爱情赋予的。但我不是那种身体力行者,而是旁观者,我是评论者而非实验者。我觉得一个人经历的爱情冒险越多,他就越有可能远离爱情的真谛。爱情就其本质而言乃是在想象与回忆中完成的。一个爱情假如没有多少可供想象的空间与回忆的细节,那就有可能是不真实的。关于这个问题,如果你感兴趣,我想在下封信中谈一点自己的看法。
  
  此外,你的名字很有趣味,姓跟我母亲相同,而“旻”字则显示出一种浩大的境界。如果你肯告诉我你的通讯地址,我想将《荆棘》给你寄上一册,给你的文学批评提供一个文本。
  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不归致上
  2004年3月14日
  
  胡斑竹您好:
  学校的网络似乎终究是不会好的,这已经是又一个星期的无可上网了,而如今电话也奇迹的坏了去,仿佛执意要将我置于这近乎原始的状态,然而这却是件有趣的事情,本来的生活就是靠着这些现代的联系维系着的,现如今倒是回归的本真,我开始与人聊天,开始与人争辩,开始回到真的运用语言,这的确是个美妙的感觉。昨天被同学求着帮人捉刀写文,一时的脑中的空白倒真是吓到了我,似乎文学的一切的思考与体悟都不知了去向,终于是失掉了曾经的有些文学的自我,于是写了篇可悲的小文字,直至现在还在汗颜无比。然而我终究相信,即使如今文字的能力已经被消磨了太多,但好文学的心灵仍是存在的,您的信就有了这样浓重的文学的气味,读来真真是享受:)
  我似乎一直都只是个在过于顺利的生活中懒惰着的人,没有太多的展望与期翼,只是希望在这种平淡中体味所谓的清净的美丽。我没有被这个世界否定,因为我和它一同的被异化了,被污染了,唯一可以庆幸的便是我至少可以知晓我的被异化,我知道抗争者的伟大,但怯懦得不愿为抗争奉献生命,虽然我存着斗争的心,或许是我的懒惰和对改变的无可想望。我看到您的抗争,可以感知的力量,可以见证的抗争者的孤独。这是一种令人感佩的斗争,乃至孤独。
  我一向认为,文学的存在不是为了讨好任何的人群,它是因为文学的必须存在而存在的,任何的笔者都不可因为顾及所谓的人群而折损文字的本身。倘若文学的审美因为这个理由而失去了尊严,那将是最为可怖的文学的凋零。文学的存在绝不是为了媚俗,非是为了消遣,是深邃的思考的产物,或许是为了实现文学本身,或许是为了将自我阐发出来,或者是为了斗争,但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了怜惜人群的理解而改变,文学是终将一死者写给终将一死者的,而文字却是超越这个死亡的不朽者,不朽者的存在不是为了某一个时空的人群而作,它的延绵使它拥有等待的权利,这是艺术的不可剥夺的权利,也是艺术的可以超功利的可能的基础。让文字将思想最大程度的再现,使思考可以以这种不朽延续……
  倘您在我的文字中看到了爱情的情趣,那倒是令我都感到惊奇的,我生活中的情感里惟独从不曾经历过的便是这个神秘而洁净的情感。我于爱情的思考只是来源于阅读,我冷静的观望着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的过去的凝在纸张的情感,十分的神圣而威严的凝结。我一直在思考它的真相,在找寻它的规则,企图站在它的远方体察它的深意,当然这似乎是绝无可能完成的,因为爱情不是理性的产物,我的理智的分析往往被体验者嘲笑,似乎是在画布上柔花的描摹中用眼睛体悟它的芬芳,这永远不是我这样的平凡的旁观者可以达成的。我从不企图真的在文字中描述它,这对于我来说太难,我也试图阐述爱情,但终于都没有落于笔端。在这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我是悄然无声的,我不敢随意的吵闹,这是无知者的胆怯。但我却伤心的看到如今的那些爱情者早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书本中的纯洁了,他们多是游戏的,无所依托的,没有心灵的爱情,这个虚假的浮躁的世界,连爱情也不是爱情了,似乎一切在我还没有可以感知前就已然变质,失了本意。爱情是思想中的,是一种心态,一种在爱中的心态,虽然终是有依托的对象,但我想这仍然是一个自我的体验,爱情是只存在于精神的,是燃烧的精神,几乎盲目的精神,于是爱情应该是可以摆脱物质的,虽然如今的人们多是无法认同……
  我不是一个善于将感受描摹为文字的人,似乎总是无法真切的表达自己的意思,所以是绝对不敢做任何的文学批评的。而您真的愿将您的大作于小子拜读,鄙人除了感激都不知当有何言了,真的谢谢您!您的文字会被我认真的体会,虽然我恐怕终究无法体会到您的思考的真实,但会一直等待可以理解的一天:)
  再谢先生!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刚把书给你寄去,共二册,你可以将其中一册送给朋友,也可以自己收藏,虽然此书并不令我满意,但可能已经超过部分读者的期望,我相信有一些东西是你在其他文学作品中没有遇到过的,因此敢于向你推荐,希望能得到你的批评,以便于再版修订。
  
  请原谅我的误解,关于爱情,是一个常谈常新的题目,我比较喜欢谈论它,而非体验它。在很早以前,我就被爱情小说吸引过去,我惊讶地发现,那些真爱的人除了让悲剧继续表演下去外,似乎再没有别的贡献,我因此而产生好奇心,想通过自己的体验来展现另一种可能——即真爱的人也是可以达到喜剧效果的。为此,我调动了全部感觉,开发了理性的矿藏,集聚了黑夜的力量,但结局是什么呢?我什么也没能证实,我比那些先行者失败得更加彻底。的确,是有那样一段时间,我想挽救爱情这门科学,甚至还试图恢复它的纯粹与包容一切的力量,像那些传说中的人物一样,想赋予爱情以新的光与影的搏斗,风与水的冲击。——你我都知道,现实生活中已经找不到爱情的位置,而我们却必须用心灵来捍卫它的土地。但我们的体质似乎已经受不住爱情的打击了。我在它面前退却,在本能将其实现时我却只能与之告别,可以说,我的人生悲剧的根源在于:我对真理的热爱超越了对爱情的渴望。
  我曾经说过,爱情诞生于想象之中,没有回忆也就不可能闪现爱情的真实面目,我可以稍加分析,譬如,当你与某个爱的对象见面时,并非一切都是由爱情引发的,总有一些与爱情无关的东西搀杂其间,有些举动是毫无意义的,有些言辞是无的放矢的,有些辩论是不能深化彼此之存在的。爱情在交流中很少表现,因为真实的爱情总是带有潜意识的特征,有时你既不能理解对方所表白的,甚至也不理解自己所吐露的——在爱情中,真相总是被蒙蔽于语言的灰尘之中,而当它真实表现时,却很难与假象区别开来。可以说,没有一个爱人是真实的,因为爱情本来就是虚构出来的。人的爱情之所以区别于动物的交接,就因为它带有虚无的特征。爱情虽然并不存在,但对爱情的感受却是真实而自然的。这种感受起初是片断的,并无内在的逻辑性,是思考将其连贯起来,形成一个形而上的存在。例如,当你与爱的对象分别后,就自然地陷入回忆之中,他为什么要说那样一句话呢?这句话是如此孤立,就如汹涌波涛中的礁石,很容易就被其他语言的泡沫淹没,如非一个爱者,根本就不能捕捉住它吐露的那一个瞬间,显然,这句话并非理性的产物,它不过是潜意识的偶然喷发,只有地质学家才能对此进行研究性的观察,这样一来,我们就把自己所拥有的感情也渗透到对方的内心之中,也许这样一句话在发出者那里的确并不承载什么有质量的信息,但因为我们内心已经对此开始思考,也就赋予它以特定的含义。
  当然,我们必须从另一方面进行思考,即我们对一个事件的理解总是在一个片面的基础上进行的,我们没有一种仪器能准确地探测别人的内心,我们只能通过想象来假设他有这样一种心情。此外,当我们对一个爱情的细节进行思考时,就会发现,这些细节就如彼此隔离的桥墩,而我们的想象就是要在这些基石上建立相互到达的桥梁。再愚蠢的人在爱情情境中也会聪明起来,反之,再聪明的人坠入这个旋涡也会显得愚蠢,因此,在爱情的世界里,每个人的智商几乎都是相等的,但当爱情成为回忆后,有人因此而增加了智慧,有人却因此而丧失自然属性,成为家居动物。关于这个问题,比较微妙,以我现在的语言不能描述,因为长时间不再研究文学语言的使用,我现在已经缺乏描写那些抽象而朦胧之感受的能力,也可能是我长期隔绝于此类感受,以至于变得有些失语了。
  你的文学才华在信件中表现得非常充分,你对文学的理解的确超过了我,我对文学的感受比较肤浅,我觉得文学就是生命力的艺术表现,一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才有可能接近文学的本质,我相对轻视文学作品的结构,我觉得只要能将那种生命近似地表现出来,就已经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成就了。很多小说家研究文学的表现形式,锻炼语言的表达手段,寻求更为合乎心灵的外在面目,我却反其道而行之,我只是培养自己的心灵,涵养生命的内在力量,让内容去寻找适合它的形式。因此,你在阅读《荆棘》一书时会发现,它的形式与其他文学作品决然不同,并非我设想出这样一种独特的形式,而是独特的内容必然会带来特定的形式。
  感谢你对我的信赖,你拥有令人惊异的文学才华,却如此谦逊,而我却狂妄不羁,从这方面而言,你不仅可以做我的老师,事实上已经成为我效法的一个榜样,在这世界上,我目前也就只有你这样一个榜样。
  祝好。
  善德致上
  2004年3月23日
  
  胡斑竹您好:
  网络仍然没有尽其职责,平日终究是不可上网的(这似乎已然小子的固定开场),实在是于校园网绝望啊!又是不得即时回复先生,实望海涵。如今校方又添课程,周末将是皆有安排,恐将更是繁忙,倘信久不得回复,再望先生海涵:)
  
  得先生赐书实是感激涕零,得以见先生大作小子期待不已:)待书至,将细心收藏之,倾心阅读之。而先生于小子的抬爱实在是不敢当啊,小子积淀浅薄而钝于体悟,于文学亦无独特见解,对于先生的学识文笔感佩无比,怎敢承先生谬赞。小子实在不是谦虚,倘得先生一般的学问定亦是放旷之人,然终究自知己之学浅才疏怎样也不可狂妄不羁啊:)
  爱情确然为恒古之谈,此人之一性。文学的生命力很多也是孕育于此的,小子当初就读中文系之时,心理学的医师就有调笑于鄙人言不经历爱情终究不可为文,劝小子得爱且失之,体味人生:)——先生关于爱情的见解实在是别致啊,这种似乎有美的意味的爱情正是感性的喷发,是一种在理智以外的力量的支配的产物。贡布里希说艺术的创造产生于人的生理或心理的需要。对于艺术的追求正是一种原始的本能,是融合于世间的生命个体对于自然的探求理念,是对宇宙自然的再创式的表达。而爱情似乎正是这艺术的真正追求的感性显现,她不需要是任何的实体,是一种意识,一种爱情的意识。爱情艺术的创造是一种灵魂净化的过程,她将对情感的表达这一普遍的主题上升到哲学的境界,以感性的爱情,纯化由于人类对物质的过分追求而引发的性灵的沦丧,将人类从可悲的堕落中拯救出来。而可怕的是,这种纯洁的情感却在被物欲的世界腐蚀,凋零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人间。我不知道我所以为的爱情是否还存在,但我想,即使真的存在也一定是坠入到迷茫的惶恐中,她找不到她的土地,因为这里的人们已经不再信仰,或许真爱是注定的悲剧,对于爱人,也是对于爱情本身。
  我想,任何的文学都不能被形式拘泥的,内容和思考才有权利选择形式,而不是形式选择内容,形式只是皮囊,是束缚的肉体之身,是将心灵幽困的守门人,而内容和它涵养的精神才是主宰,才是真正的灵魂,才是一切文学存在的必要。先生的文字本就不可能被死板的格式束缚,这是我早已经从您的信中感知到的,您有太多的自由的追寻,有太多深刻的思考,这是无法被形式囚禁,是要溢出那个狭小的形式之框的。而在于我,这才是文学当有的模样——自由而永远自由。您对于心灵智慧的涵养是将灵魂注入文字的前提,是一个文学得到生命的唯一途径,我是绝对不会看一篇空洞的没有思考的美文的,文字是吸引不了我的,只有真的活气的东西才能让文字永生!
  先生对于小子的启发是十分大的,谢谢您与我分享您的思考,这对于我的成长有着极大的作用,真的谢谢您:)您是一位真真的师友:)
  望先生如意康泰:)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不要对网络的毛病抱怨,它已经为我们的交流奠定了基础,而这样一种基础又是非它不能建立的,我们的交流无疑带有自然的气息,这样一种品性并未因技术之改进而稍有减少,对此我充满感激,并愿意将此感激灌注到文字当中。
  你对我有一误解,以为我是到现在才开始练习如何使“狂妄”成为一种形态,其实不然,我现在已经开始培养世人恰当地称之为“谦逊”的那样一种美德,我想将这种美德引进到自己的存在之中,并使之成为自己的庇护所。而在人生之初,也就是二十左右的时候,我是最狂放不羁的,虽然当时我已经遭遇社会的致命打击。这种狂放精神在以后的孤独中持续增长,因为没有人对我感兴趣,我就开始培养对自己的兴趣;因为没有人对我有真实的理解,我就不断地潜入自己的心灵之深渊;因为没有人对我有一种内在的共鸣,我就练习倾听自己血管持续膨胀的声音。总之,我正是在孤独中培养了一种骄傲的精神,但这种骄傲不是面对个体,而是面对群体,我觉得世界并不比我更高,我也有做自己小宇宙之主人的权利。
  对此你可以这样理解,当一个人进入世界的运动场,假如他把自己看作一个运动比赛的参与者,他既不了解自己的力量,更不知晓对手的能力,他只知道自己惟有拼命去奔跑,那么他在开始比赛之前无疑是最有信心的,也是最容易产生蔑视对手的心态的,即使比赛开始后,他暂时落在别人的后面,他也未必就因此而丧失勇气,因为他知道节约自己的力量,更知道这场比赛是持续到他的死亡的,因此,即使那些暂时领先者回头看到他落后而不气馁,因此而发出嘲笑或冷笑,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这样一种道理,那些跑得最慢的,未必就不是跑得最远的。但是当比赛进入中场,也就是说他已经步入人生的中途,虽然他已经逐渐超过几乎所有与他同时起跑的那些人,但他发现,在他前面还是尘土飞扬,遍是行迹,因为他已经走出自己所属的那一个赛段,进入更为高级也更为激烈的比赛进程,对手不再是他的邻居,也不再是他的同学,甚至也不再是他的同代人,因为他已经听到下一代人急速迈进的脚步声,他对自己的能力已经有所了解,他即使还没有接近自己体力的极限,也已经感受到极限的存在了,而他对后来者却毫无所知,他担心自己会被那些迅速接近的奔腾的尘柱淹没,他虽然已经从同代人中脱颖而出,但却还难免被后代人清除或封存的命运,这时,他无疑就会变得谦虚起来,他想讨好那些将来者,他不敢再在道路的中间行走,他自觉地小心翼翼地靠在路边,他朝前看的欲望已经让步于朝后张望的渴望,他已经做好向那些将来者毕恭毕敬行礼的准备,并在不断地练习一些曾被他苛毒诅咒的礼仪。——这样一个短暂的胜出者无疑也是一个永久的失败者,他不是失败于别人的能力,而是失败于自己的恐惧,在他内心深处,已经不再对自己抱有信心,他只能满足于一个短暂存在者的命运。
  而那真正的永久胜利者将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参与比赛并非为了胜过别人,他们只是想体验运动的乐趣,想探索自己能力的极限,他们既不想赢得被人尊敬的荣誉,也不畏惧遭人耻笑的屈辱,他们是自我比赛者,虽然夹在众人之间,还是像一个人跋涉于渺无人迹的荒原之上,他是人群之中的这一个,树木之中的这一棵,落后时他不对先进者产生羡慕与怨恨,领先时也不对落后者怀有蔑视或同情,他是为自己而奔跑,他在奔跑中消耗的是自己的生命的潜能,他既不需要别人为他呐喊助威,更不需要旁观者为他的坚持而哭泣,当他超越群体时也不会骄傲,因为他的能力乃自然所赐予,他的胜利乃是自然伟大之证明,他只是某种原始精神的体现者,是大地心灵的追随者,是那生生不息赋予万物以体液的力量的崇拜者,这样他就将自己的生命融化到永恒的自然之中,因此也就是一个永久的胜利者了。
  关于这些,我就暂言于此,下面再谈一下对当代教育的一点看法。中国的教育机制并不以培养健全的理性为目的,它以制造政府工具为己任,这种教育所带来的害处是再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分的。目前,那些殷勤于书本的学子,他们将考学视为自己人生的主要任务,他们觉得只要能够进入一所名牌大学,就意味着人生已经获得良好的开始,他们不知道这样一个真理——即惟有对自己的能力缺乏信心的人才会到某个被指定的场所去学习,而那些真正的有信仰的人无论处在那里,都可以学习到生活的基本常识。——这种势态导致了如此怪异的一种现象,即那些升入大学的人就自觉地把自己放到比那些没有进入大学校门的人更高的位置,而那些只是进入普通大学的人在那些进入名牌大学的人面前却只能保持一种羞愧心情,觉得自己终其一生都会落后于他们,望尘而叹息是无可奈何的命运。这样一来,在青年学子中间,人生还没有开始,就有一些人觉得自己已经是赛场的胜利者,另一些人则毫不抗拒地把自己纳入失败者的行列,他们不是以结局论定比赛的荣誉,而是以开始排名次,以为那些首先踏上起跑线的人也一定能够持续地保持领先地位,一定能够成为每一个赛程的优胜者,这种观念如此愚蠢,又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指出它的浅薄对某些人而言就未免过于残忍。但我们却不能不因此而思考一些问题,即学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什么才是一个学习者的最高追求,那里才是学习者的最后归宿,那一种赞扬才是适合颁发于学习者的荣誉!达芬·奇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学习怎样生活,最终才明白自己是在学习如何死亡。”而我们所见到的那些冒牌学习者,他们并非学习怎样驾驭生活,而是学习怎样更无障碍地屈服于生活,他们人生的唯一追求就是做一个财富与地位的体面而蛮横的奴隶,做一个漂亮女人或有钱男人的家用工具,做一个大众意识的应声虫,一条社会之树上的变色龙。这无疑背离了学习的真正目的,一个人学习的目的在于成为他自己可以成为的哪个人,而他们这种学习方式却只能使自己一步步地成为非人,我这样说也许有些危言耸听,但也不能说完全出于盲目的自我愤怒的冲动。
  我在高中时期,坚决不学习外语,每次外语考试我都是写上自己名字之后扬长而去,别的同学对这种傲慢举动不理解,他们就问:“如果你不学习外语,那就不可能进入大学,如果你不想进入大学,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混日子呢?”我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那你为什么也在这里?”他们回答:“我在这里的目的是考大学。”我又接着问:“那你进入大学的目的是什么呢?”于是沉默降临,没有一人能够回答,因为他们的确没有想到学习的最终目的,他们以为那些学习的形式本身就是目的,这些浅薄的人即使在大学结束后,继续学习,最终拿到博士后的学历,我也不认为他们能比那些没有进入大学的人更多地接近生命之真实,事实上他们是在努力地远离甚至背离自己。在我看来,学习是永无休止的一项运动,它不是运动的方式,而是运动的目的,学习的目的就在于学习本身,一个人如果能够使自己永远处在学习的情境之中,不是在生活中学习,而是在学习中生活,那么他的生命将很难僵化为木乃伊的形象,将长期保有求知与探险的冲动。
  关于爱情,那位心理学的医师的观点并非完全正确,惟有当爱情仅仅靠自身存在时,它才能赢得真实而纯粹的生命,而这样一种净化机制并不是很容易就能建成的,它需要不懈地努力与执着地探索,稍微松懈就有可能被某些杂质所污染。伟大的爱情不太可能产生于同等地位或同样信仰的人之间,它只能产生于相同的心灵之间,彼此灵魂的强度必须是可以相互对抗与支撑的,关于这些,我在《荆棘》一书中已有所描述,相信你看过此书后当能理解。一个真实爱情的失败并非爱情的失败,而是爱情的载体承受不住不断增加的重量与持续的冲洗,就是礁石也会在海浪的喧嚣中缓慢地沉落下去,何况一个平凡的人的肌体。此外,爱情的到来与离去必须是自然的,不能与功利有丝毫的联系,如果你想通过爱情而理解人生,那就有可能使自己所追求的只是爱情的表象,而不能深入到生命的深层意志。因此,面对爱情必须集中起灵魂的全部力量,必须心无别务,不能一边工作或上课一边体验爱情,而只能舍弃一切,就如基督徒一样,只信奉一个上帝而拒绝成为多神论者,关于这些,我想在下封信中再表达自己的看法。
  你的信使我在想象你的心灵之美,现在自然界的春天已经到来,玉兰树上洁白的花束如人类在童年时期能够经常体验到的梦境,我想你的美也一定跟这些玉兰一样。
  善德致上
  2004年3月30日
  
  胡斑竹您好:
  今日收到了您的信及您的书,真是双重的喜悦。语言这个笨拙的东西终究是无法表达我的情感的,当然我不是对于语言的不满,这实在是我自己的问题:)将您的著作由那土地色泽的邮包中取出的时候,有一种神圣感,那是文学的耀眼的生命力和您凝在文字中的力量,这是美丽非常的,是人的创造但似乎也是这个自然孕育的,这是一部十分厚重的书,十分的厚重。谢谢您的馈赠,对于我的,也是对于这个人间的。
  虽然学校的网络仍然是坏的,但诚如您所说的,它的存在已经为我们的交流提供了土地,实在不应该再苛求了啊:)而这种时间上的隔绝,使得每一次的打开电脑都有一种另人感动的收获感,这又必须谢谢您:)
  您说到北方的玉兰的绽放,而我们这里早已接受了春的洗礼,摇曳的碧绿的树影,在风里,一直,一直的碧绿着。山的颜色是绿的,却是绿得别致的,没有一处相同的色泽,层层叠叠,斑斓得紧。山势是平缓的,而那起伏的柔波却是比水还有妩媚,绿色的波纹,在天的抚弄下一涟一涟的荡开了去。山下便是湖泊,这是个内陆的城市,只有混黄的江水,有着惊人的壮烈,却是和这春气失了和谐的,我还是爱着这个校园里的一方静水,没有什么特别的韵味,只是自在的可爱。说来,这个校园里有着一排的樱花树,前些时候,我坐在窗棂前,看着花散开瓣,然后飘落。樱花是极美的,雪白得有些粉嫩,却是可以压弯了枝头,浮云一样,一片的花连绵开去,仿佛是遗落人间的天使的羽翼。而这樱花的后面是我们的宿舍,是有着琉璃瓦的旧楼,城堡一样,通到顶端的楼梯,顺着山势,一路108级台阶,每个门洞上嵌着牌匾,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如是的命名,在这古气的楼阁前是那落樱的飘飞,雪一样。飘散在任何的和风中,他们叫这里樱花城堡,而我还是喜欢它的旧名,老斋舍。武汉是个混乱不堪的城市,污浊而喧哗,所以我还是喜欢留在校园里,看将影子嵌在天上的梧桐,看一串串淘气的嬉闹在树颠的小紫花,看远山小池和那总是不安分的飞鸟,一直一直的歌唱着。这是个懒洋洋的季节。
  您说到教育,那是个太令人痛心的话题,中国的谋杀的教育,在它身上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灵魂已经太多了,这让我想其自己对于人文学科的踏入,我本来是想学习法律的,当时倒是认为可以伸张正义(仿佛这世界上还有正义的存在),后来就是对于法律的绝望,而开始发现自己还是爱着传统的东西,开始关注人文,我想就如钱宾四先生对于中国文化的特性概括“一天人,合内外”,这“人”便是人文。当时想人文就是“致中和”于自然,凝心性,融事理,使明诚的大学问。在物欲横流的如今,人多是功利的,失了为人的大心性,微乎了这生于自然,发于心地的人文思索。当然,我之为中国人,对于华夏人文是有偏心的,再者,中华之人文有着更多的对人性的关注,少了几分飘渺虚无,多了几点务实的思。
  我对于人文的初见是模糊的,小子智未开,只是隐约感到浩浩众生,我之渺小,人之无为,很是茫然。人生若无寄托,何其可悲。当时,我十岁,人在美国,受了西思的大冲击,活得很美国。但我仍是感到了自己是金灿灿一异域沙原中的一枚乌石,融入不得。一日,站在博物馆,中华馆里,我感到了一种很深的,不只视觉上更是心灵上的撞击,很真切的感受,一种民族的、历史的、文化的热,从脚底烧到了眼睛,沸出了泪。我那时只是深深地有了大自豪,第一次为中华的文化火炬燃上了一把心火。这种人文激情燃到了今天,或已不是泪,却是理性的深思,于人文的选择。
  后来却看了太多的英文书,很功利地为了学业的成就,虽然也是为了文学。但内心的深处却更是爱着中国的东西。一面我看到了用生生世世为自然立命,驾御天地,为人之王万物的西方勇士情结,却更看到了中华之和于天地,顺以万物,将人的价值定位在体现自然天道的价值上的小我大自然的人文情愫,为两种文明震撼。于是思考,似乎每一次的思想爆炸都是文明之婚姻的后代,印中相和造就了敦煌文化,诸侯互通迎来百家争鸣,今天正是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应当结合的时候,两种理念的相知、相争,终是相融,于是我们将有着中国的文化和中国化了的西方文化,于是我们的人文将有大发展。但,今天的人文学者多是单一的,重西文的终是不识古典的精髓,而通国文的又于西学无知,于是少了个牵线的红娘,这婚典久久不得开。我虽小子,却也是万般担忧这学术界大师的少有,融贯中西者太少,与这大融合的时代有了隔膜。这或许就是我的大野心,我想这也是我求学的目的吧。
  终于,我入了大学,不似大多人的认为会至英语系,入了中文,转而入了哲学。我是大可喜的,这正是我的所望,我所真真崇拜的就在此。我所放不下的人文在这里有了认识的可能,不再是孤独迷茫的游子,将有众人同凝眉,共废寝。至少我有这样的想望,我喜欢象牙塔的宁静,也许我会终其一生留在这样的地方:)
  先生最为了解的应该是自己,您的对于自我的反思是如此的深刻,而这种思考本就是超越了人群的,您的坚定的傲慢来自的是对于自我的了解,它有着一切的存在理由,在反思的境地中就已经具备的绝对的优越。真正可卑的人是无数次的和比自己柔弱者的比较逐步建立起扭曲的自信,这是弱者的表现,他们不了解自己,一点也不,他们所知道的只是在高大面前低头在弱小面前耍权威。他们小心的比较然后决断,这里的谦虚和傲慢都是虚伪的,而您拥有真正的高傲,也正在涵养真正的谦虚,我生性喜好纯粹的东西,对于这些也是一样的。
  再次谢谢您的赠于,那是精神的礼物啊。在这个暖暖的春日,我的心中漾满感激。我想您将我的心灵比作玉兰,那是太高洁的花朵,我其实更像一只雏菊。平凡但依旧是恋着阳光的花儿。我深深的感激与先生的相识,生活是有许多美丽的奇迹的啊:)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
  你的信写得如此之美,让我陷入失语状态,我的确研磨不出美妙的措辞来回复你,我曾经进入过的那片语言的丛林将我驱逐出来,我像一个沙漠上的迷失者,在这骚动的春风中,我只能感到羞愧。我曾在川端康成的小说《古都》中感受过樱花的美,而你对“樱花城堡”的描写令我神往,但我却不配做它的客人,我只能在想象中延伸一缕柔情。去年春初我写过一首打油绝句:“樱花夹径已千树,小桃出墙才一枝。我自春光缠绵后,出门祗乘月沉时。”而昨夜,月亮特别圆满,像处在高潮时期的蚌,我独自站在院内的椿树下,听风在雪霰般的天光下细语,我的心灵已失去赋予万物以灵感的力量,但我却没有因此而感到特别的忧伤,忧伤似乎也离我而去,我变成一个“无人”,在这空荡荡的世界的表皮上徘徊,连脚步声都阒不可闻。
  长期以来,我就徘徊于一片废墟之上,像一个墓地里吹口哨的人,像那些因失去未来而不得不泅游于过去的人,我感到自己被囚禁于生活之外的某一处迷宫中,它围困我的目的就是阻止我进入生活的任何行动,瓦解我为将来而密谋的任何企图——我逡巡于波涛澎湃的海岬边,遥望在水天相接之处可能会出现的帆影——也许它能将我带到另一处海岸——但我不是玛格丽特,没有什么人鱼会为我而到来;我也不是什么王子,将无缘领略海的女儿的舞姿——我孤独地行走于崇山峻岭间,像一头被牧人遗弃的盲目的羊。
  我感到你的思维具有某种令人景仰的现代特征,也许你的经历及教育给予你很多的养素,使你能够在牛蝇的纷飞中倾听到蜜蜂的嗡鸣,我感到你的确能够理解那些高于污浊的大地并在某些瞬间接近于星空的事物。的确,我们的双脚虽然深陷于现实的污泥中,但我们的眼睛却似乎更愿意瞩望星空这个“美丽的深渊”,康德说过:能够给予我们崇高之感的惟有星空与我们心中的道德律。人对道德的追求事实上也是一种探险,而且这样一种探险很难不使我们对自己产生敬意,我们尊敬自己就如泥土尊敬树木一样,就如树木尊敬在它肩上栖息的鸟群一样。
  我感到你的外在之美有似玉兰之高洁,而内在之美却保持雏菊之朴实,我无法借助于语言表达对你的尊敬,虽则这种尊敬之情已然溢满我的心灵。在上封信中,我谈到过爱情,在此再作一些补充:真爱的人其所爱对象可能是空虚的,并非客观之存在的,但真爱者却是一个努力寻找通往真实之道路的探索者,在这样一场爱情的探险中,必然需要一种聚焦的能力,要是缺乏这种能力的训练与培养,那么这一爱情根本就不可能有一个真正的开始,这种聚焦能力使我们沉浸在对无限的向往之中,但这种对无限的向往却是通过有限来表示的——任上帝拥有他的天国,我只需要她。假如一个爱者不能掌握聚焦的艺术,那么他就不太可能穿透那些固有的人性弱点所形成的屏蔽,就很难到达自己心灵的领地。——从某种意义上说,伟大的爱情几乎从来就得不到回报,因为能够回报的恩情必然是微小的,一种爱情假如到了某种信仰的高度,类似于宗教狂热者的虔诚,那只能说具有了伟大的一些特征,并不必然具备伟大的品质,伟大爱情应该是疯狂而理性的,正是由于疯狂他才具有了健全的理性,而理性的健全却依赖于疯狂的冲动,我们知道人类的智慧产生于交流,而爱情则是交流的最高境界,那种认为爱情回避理性的观点虽然由来已久,但并不能涵盖所有的爱情,甚至还必然断绝于伟大的爱情。
  对于中国古代文化,我同你一样暗怀景仰之情,没有学习任何外语,我把别人用于外语学习的时间阅读唐诗宋词,我对古典文化的了解是从唐诗开始的,又发放于宋词,接着是历史,我阅读过一些历史著作,其中《汉书》措意尤多。诸子中,我最早发现的就是《庄子》,我对《老子》一直兴趣不是很大,《老子》语言过于浓缩,是一部格言著作而非健全的哲学著作。《庄子》一书对我生活启发很大,使我不再看重眼前的失败,而考虑一个能够达到远距离目标的开始,我是把自己的一生当作一道难题来破解,而很多人则与此相反,他们总是不断地陷入难题之中,他们的难题是如此之多,以至于总是处在旧难题解开的喜悦与新难题到来的困忧之中,他们的人生无疑是由一连串的难题构成,而且这些难题并无内在的连续性,有些是不期然而遭遇,有些是冒然而撞来。是有一些人过于急躁,不可能有耐心等待那长时间才能成熟的果实,他们的心灵必须经常斟饮一些快乐才能对生活不失去信心,而这种急躁无疑是成就大事业的天敌。我并非鼓吹关于寂寞的艺术,因为一个真正的探索者总是处在心灵的激动与肉体的冲动之中。
  感谢你对我的作品肯定,你应该相信这给我带来的愉快远胜于那些不知底细者对所谓大人物的鼓掌,但我也因此而深信,你肯定的并非书的作者,而是作者在书中所灌注的哪个自我,哪个具有人性普遍意义的自我。《荆棘》一书的真实性是其他同类著作难以匹敌的,但它却是将巨大的真实建立于微小的虚无之上,同时又靠微小的真实支撑着巨大的虚无。但这样一部探索性作品,也更接近于不完美,希望你能发现其缺陷,也许它还能等待被修订的机会。
  现在春天已进入末季,我能在这样一种春光中有一个人可以思念或想象,都是出于你的恩赐,我慎重地感谢你!
  善德致上
  2004年4月10日
  
  胡斑竹您好:
  网络终究是无法通达的,而却总能在时间的末尾收到您的来信,这真是件美妙的事情。课业如今越发的繁重了,似乎总有无可完成的课程,不可写罢的文字,而我却是十分的幸福的,许多的人或许永远找不到心灵的归依,总也无法寻得他们所愿意流连一生的角落,而我似乎已经找到了这个位置:)
  周五离别了武汉,今天刚刚由洛阳的火车上踏回家门,这是个绝妙的季节,洛阳的牡丹正是繁盛。我本来是极其不好这种富态无比的花卉的,总觉得艳丽得入了俗气。而今,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可笑的偏见。这些女皇似的生灵似乎是误落了人间的仙子,华贵而绝不失雅致,香浓而不减幽清,这是尊贵的存在。色泽纯粹而斑斓,饱满的花盘承接着整个人间的祝福。我是折服在了这种耀眼的光束中的,露珠润在花瓣上,颜色仿佛要漾到花下的土地上,这泥土也含了芬芳。不可描摹的色彩,态貌娇羞,有一种盛唐的韵味。我原本是几乎没有见过牡丹的,终于知道了她为花王的原由。
  坐了8个多小时的火车,实在是疲乏,归家便看到了先生的信,欣喜非常,却也没有力气多加言说了,心灵的兴奋似乎无法支撑身体,困意缠上了就不离去,只得草草收笔,还望先生海涵:)
  望先生一切安好:)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原谅我没有及时给你回信,虽然我并没有值得你谅解的理由——最近一个多月,我没日没夜地玩电脑游戏——日本光荣公司出品的《三国志9》,这个游戏我玩过六代与八代,而现在是第九代,我三番五次地统一大陆,实现称雄亚洲的梦想,但很多次我只是满足于游戏的开始,因为游戏开始时充满紧迫感,承受不起一次战役的失败,而游戏一旦进入中期,就如人到中年一样,虽然已经胜利在握,但却疲惫不堪,令人厌倦,这与人生是多么相似。但人生与游戏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次性的,是无法推倒重来的,因此人生的开始比游戏更充满危机,更难以把握。
  我曾经把大量时间用在电脑游戏上,如果我不喂养这一疾病,也许我会学习更多的知识,但“知识”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我已经拥有了比那些所谓“学者与博士”更多的知识,尤其是我已经知道自己在生活面前也许只能保持那种永无限度的无知,我是被自己的“胜利”击败的,我在《荆棘》一书的写作中,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无知者的形象,但这一“胜利”却是我失败的开始,我因此而丧失一切,而且我的确再也发现不了比从事这样一种类似于梦想的事业更有意义的事情了。——我陷入“无事可作”困境之中,而且看不到任何解脱的希望,没有人愿意帮助我,而我也不能举起自己,我发现在与自己的战斗中不能长期保持荣誉的冠冕。也许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一个陷阱,每个人的过去都是溺毙他的现在乃至将来的旋涡,我们都是在坟墓中孤独地徘徊,忐忑不安地攀缘在时间的锁链上,而那个能够使我们获得拯救的瞬间也许根本就不会到来。
  今天上午,天空阴沉如孤独的老人,不久就下起细雨,我漫步于细雨中,在我居处南边不远有一杜仲园,占地六百余亩,杜仲树还处在童年阶段,在空地间种有各种药草,其中芍药就有百余亩,花苞举起如幼儿园里拳头的丛林。在芍药西侧的两排牡丹,却已经陆续地释放其美。这些牡丹可能是比较低劣的品种,花瓣完全绽开也比茶杯大不了多少,但在细雨中,在阴沉的天空下,却显得分外皎洁。我见识过洛阳的牡丹,《荆棘》一书中的部分场景就取材于洛阳,因此,你信中所透露的信息,将我带回过去,将我带到那些由闪烁的瞬间组成的美的渗透之中。——此地的牡丹虽然并非我梦想之所系,但我还是折了两枝带回住处,一枝略呈黄色,一枝透显粉红,我对花的颜色感觉颇为迟钝,现在它就插在我电脑桌上的磁瓶里,在柔和的灯光下犹如一份沉默的言说。这是你赠与我的礼物,如果不是你在信中提到它,我根本就不会觉察到它的存在,即使在散步时它移到我的脚前,我也不可能发现它,更不可能将它请进自己的呼吸之中。——当我写这封蹩脚的书信时,当我面对这已写的几行文字长时间沉默时,当我凝视那两枝牡丹感到它们被折断的忧伤正在穿透记忆的表皮时,当我回想起自己的青春时代那种毫无目的却富有感染力的愤怒时,我感到你的声音已经深化为一种存在,犹如海岬屹立于汹涌的海浪之中。
  祝好!
  善德致上
  2004年4月24日
  
  胡斑竹您好:
  由于总也不可工作的校园网我的回复终也是并不快速的,然而先生绝不要为此挂心,当等待不是无意识状态下的荒诞的等待,我总是乐意承受的,因为它的真切。
  先生对于游戏有这样的爱好很是有趣啊,我是于游戏毫无见解的,但却喜欢看人玩,这有时和文学是一样的,目睹着一切的构建与摧毁,一切的富于动感的激情的力量,而我是害怕操作的,因为一来本就是手拙的人,二来站在旁处倒是看得更真切,我喜欢看RPG的游戏和养成游戏哦:)况且游戏是好东西,就如最初的山水画,魏晋的文人便是好了墨戏,这游戏的中便将重峦川河凝在了一笔之颠,于是成了山水画作。人类的最美丽的艺术似乎都是游戏的,而这是我所深爱的东西,灵动的唯美的,令人激动的创造。而哲学虽然是严肃的东西,而却也时时如那孩子的对于星星的玩弄一般随性却深刻。倘若认为游戏是不应当的,那定是学校的老师的演说辞:)
  至于说知识,我从来不认为它是人类的追求的终极,它们可以填充大脑却满足不了心灵,可以去窥测生命的意义却无法触及存在的本源,它们总是留于浮躁没有完满,它们是躁动的没有归属的东西,失去了澄净的思考,只是贪婪的摄取。知识无法带来自由,带来绝对的孤寂的自由,不会撕裂这个伪善的世界的面具,它只是企图圆满一些不可圆满者。当然,它是必要的,但不可被他它束缚,当知识充斥胸膛的时候,就是该安静的思考的时候吧,该是让思沉静在存在的本质中,让它触摸到知识的表象遮蔽的真实,让真实涌现。而我们——渺小的人类总是得在这人间挣扎,也许就当个掘墓人吧,为终将一死者找到真正的归属。归于这个人间的最大的事业。
  您又说到了花,真是件美妙的事情,我十分的庆幸于可以见识到这样圣洁的形象,这样的完满的高贵的女王,我以往是学过美术的,对于色彩和光影有着执着,而这花朵的色泽形体都像月夜的潮水冲撞着我的沙滩的心灵,那是真的使人感动的。您是善于将闯入您的视界或只是孕育于您心灵的瞬间用曼妙的笔凝在纸张上的,真的是可以体味出一缕淡雅的香气啊,谢谢您的笔和您的心灵。我笨拙的手总也是不能从真实中摘取水灵的花,也无从描摹出内在的情绪,所以只可在今日由回忆继续的享受他们的美:)
  我想对于您的文字您有着在反思中获得的比任意的旁人的称赞更多的信心,我不须再以我的文字增添她的色彩,她的光照本就不须烛火的渲染:)
  明天我将到山东,于泰山祭天曲阜朝圣,这人杰地灵之地啊:)您来自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哦:)
  望一切安好:)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又是很长时间没有给你会回信,我感到自己已经像一堵千疮百孔的墙壁,即使你朝着它呼喊都难以聆听到回音。我的心灵——假如还可以称之为“心灵”的话——犹如爆晒已久的鹅卵石,虽然还残存着一丝对于潮水的回忆,但却没有任何润湿的意象盘旋于其间,我屈曲于自设的监狱之中,惟有你才是这粗糙建筑的一扇窗子,我正是通过你的声音感受到了春天的降临。当我再度漫步于南园,发现那些芍药紧攥的拳头已渐次松开,有些甚至已悄悄地释放它的俘虏,哦,我是说花蕊,深红色的花瓣下也许潜伏着我并没有发现的蜜蜂,在这样一个阴沉得充满湿意却终于无雨降落的薄暮,独自一个人漫步于田径上,我很自然地想到了你,并设想你可能会发现的与美相关的事物,我感到一种深刻的忧伤,一种犹如夜晚之紧密的忧伤,在这样一种情境中,我感觉到了给你写信的需要,并非我的灵魂中有什么秘密需要通过写信来破解,而是我想读到你的来信,我想在你的文字之间发现某种声音,某种花开的声音。
  当我写出这几行文字时,又重读了你的信,你的信将我引回故乡,使我突然想起了果园上空的月亮,这永葆童贞的岩石之花在寂寞中瀑布般倾泻她的光辉,想起故乡山崖上孤立地对抗厉风的松树,想起在荒草里咆哮的狼群,想起自己虽不快乐但也远离痛苦的童年,想起自己酸涩的青春时代,我感到你已经部分地步入我的过去,又泅游于我的将来,仿佛一座仅在梦幻中才会存在的岛屿。——真的,我不太敢相信你的存在,正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存在一样,在生活中我并非一个“迷惘者”或“迟到者”,而是一个“遗失者”,我曾经受过“特殊的警告”,在我的灵魂深处曾经刮过某种晶体的翅膀所煽起的“虚弱的风”。
  最近一段时间,我为游戏所泥,头脑一片混沌,想回复一点对语言的感觉,于是就拿起《波德莱尔散文选》,重读其中的某些章节,恰似晤对一位长期遗忘的友人,我对波德莱尔情有独钟,是他教会我驾驭语言的某些技巧,十多年前,我从别人那里发现一个《巴黎的忧郁》由巴金作序的中译本,于是我开始了对语言的丛林的探险。但真正教会我使用语言的还是克尔凯戈尔的哲学著作,他的《恐惧与颤栗》我反复阅读过两种译本,并仔细对照过某些段落译文的差异。当时我在市区中心居住,晚上去饭馆吃饭,在等待的那一段时间里,我读得最为投入,即使开始吃饭,我也是食而不知其味,我的目光更多地盯在书页上,一顿简单的晚饭通常要吃上很长时间,我感到克尔凯戈尔的语言与其他大师的语言有所区别,我在领悟其他语言魔术师的诀窍时总是得心应手,几乎碰不上任何障碍,即使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的语言风格我也能有所借鉴与摹仿,但克尔凯戈尔的著作,却使我在开始感到犹如面对一堵软性的墙壁,我接近他,思索他,最终由于相同的爱情经历使他感受到了我的对于友谊的呼唤,他逐渐向我移动,靠近,终于我的心也发生了震鸣。可以说,如果没有克尔凯戈尔,也就没有《荆棘》这本书,即使我努力写作,你得到的也只能是另一种礼物。克尔凯戈尔的语言与蒙田的不同,蒙田的语言坦白直率,主要是由格言与警句构成,故评论者形象地称之为“格言的一个聚会”,但他的语言中有很多是起衔接与中介作用的,也就是说那些格言是可以被独立摘取的;而克尔凯戈尔的语言风格犹如他的思想,深沉而内敛,狂放而不羁,在他的著作中,找不到学院派的特点,他是为自己而写作,他不仅发明了自己的语言,更创造了一套独特的标点法,他在使用标点符号时也别出诡异,但他的语言又如此优美,使人想象那只有少女才能步入的魔幻的花园;如此反复不已,犹如海浪对礁石的不懈冲洗;他的语言不可句摘,犹如团起的刺猬,使盗窃者难以下手,我也是在反复思考与不懈阅读中发现了它的脚后跟,我不能说自己已经射出了那一箭,更不能说我已经击中了它的要害,但我感到自己也可以写出一些带有他那种语言风格的段落了。
  克尔凯戈尔写作的目的是医治某种爱情的痼疾,而正是在这一点上我部分地理解了他,因为我也有这样一种疾病需要通过写作来救治。我写作并非为了荣誉,也不追求财富,我写作《荆棘》的过程事实上就是一个寻找自我并重塑自我的过程,这本书虽然加了很多注释与评论,但还是难以为普通读者接受,前些天北京风入松书店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我放在那里代销的二十册书历经一年还是没有售出一本,我对此感到兴奋,这说明我的写作目的已经部分地达到了,我就是想为那些口味精细的人提供食物,为那些真正思考生活并勇于在生活的旋涡里泅游的人奉献一位朋友,虽然我自己还没有开始真正地生活,但我愿意给别人的生活以指导,我正是远离了生活中可能孕育的幸福而理解或者说聆听到了幸福的低语。
  很长时间没有给你回信,我感到无比愧疚,但我却不能因此而放弃一个希望,那就是能够尽快读到你的来信的希望,而且也请你责备我,以此给我以教益,我的确是生活在“自由”之中,没有任何人给予我以压力,也没有人对我给予任何期望,我似乎已经被世界遗忘了。
  祝好,请快点给我回信,而且我保证以后也会尽快写信给你!
  善德致上
  
  胡斑竹您好:
  我终于又坐在了电脑前,这似乎已然是久远之先的事情了,缠绕不绝的事端总是在阻隔我与我之思考,心灵无法摆脱杂务纠缠于是很是疲惫,静默时脑子里除了空洞的素白,思考都背弃了我,倘是能隔绝于这个市井的世界之外品尝反思的微涩的苦楚当是怎样的幸福啊!
  春天一直的嵌在窗棂之间,由于太稀松平常反而被世界遗忘了,我是从来不愿关闭寝室的窗子与门的,自由的风的抚摩实在是太迷人,青色的味道终于可以压下都市的恶臭,我似乎总是希望将自己彻底地割裂开来,让繁重的肉体不要对我的思索再有束缚,而这也徒然是个欺骗的梦幻——我在逐渐的被这个世界异化。
  小时候,我似乎还是有着文学的心灵,可以感悟和想象,就好像那时的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月下的清湖总是颤微微闪着银光。我就告诉自己有三个答案:
  一个是月上嫦娥依着桂树柔嫩的枝条,信手抹一掌芳香,纤细的玉指轻揉着娇嫩的花瓣,让那怡人的醉意弥散。瓣儿溶成了黄玉的润泽却已失尽了芬芳,于是手微微扬起划过清冷的空气,掌心间滑落了一缕残花,随风。风卷着残缺的美丽入了凡世间,顺着凄寒的冷月光消融在玉色的清池,斑斑点点。汇成了满池柔光。
  还有是小美人鱼消散在茫茫怒涛间,带着忧郁的满足的微笑。漫天星辰幽幽的颤抖在月光的怀里感伤着纯洁的灵魂的流浪。是那尊久久伫立在浩淼狂浪边的铜像牵挂着流星的心灵。星凄冷的心慢慢流泪。终于,浩浩天际的闪亮的宝石凝成了水晶的泪滴滑落在夜青色的脸膀。满天星辰化作了怜人的眼泪,陨落在人间的清泉,星星点点。凝成了晶莹的星光。
  最后是易怒的宙斯用熊熊怒火燃烧着天庭的圣洁。狂怒充斥着平静的山野,扰乱了寂静的夜。他肆意的焚毁着无数的珍宝,像孩童般任性,像野兽般无理。他把那象征权利的宝杖高高举起,疯狂的砸向无助的天幕……惨烈的巨响伴着野性的狂嚎,天空碎成了无数通透的残片,映着哭泣的月的凄廖的寒光,坠入大地的胸膛。天的满腔的怨泪集成了一汪寒潭,清清透透,留下了月怜惜的目光。
  后来,我长大了。智慧的物理老师告诉我,那些只是荒谬的痴想。水上的点点银光不过是月亮光线的折射被我幼稚的眼睛看到。从此,我也变得智慧。有一天,我开始感到疲劳。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我失去的梦想的力量,开始理智——开始循着已经被世人踩得失了任何美感的道路麻木地前行。
  波德莱尔与克尔凯戈尔的文字我都没有看过,记得德谟克里特说过:“一位诗人以热情并在神圣的灵感之下所作成的一切诗句,当然是美的。”他们一定有着最有力量的笔吧,似乎是象征主义的前行者。我绝没有您的阅读那样广博与深刻,但那些作品我一定是会看的了。我以往迷恋文字的雕琢,喜好铺陈的华美的东西,仿佛是为了艺术而艺术的一切文字都可以收买我的心,歌德说对于诗歌“我们情愿它居于山颠和废墟之上,屹立于雪崩之中,筑巢在风暴里,而不愿它向永恒的春天逃避。”而我似乎在泪水里找到了毁灭的美丽,对于悲剧的毁灭有一种静寂的膜拜。后来却是迷上了思考的东西,于是一切的文学倘若没有足够的反思就再也无法抓住我的眼睛,我在春天的暖融融的味道里希望看到存在的价值,用这种生命的美破除我永远盘踞心中的荒谬的念头,这个偶然到来的人间和偶然的我在这个荒诞的人间一直的徘徊着,只有在这种充满生机的时候我才会感到一种由于无知而具有的单纯的安逸,这可能也是一种幸福吧……
  萨特说“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你的自由的到来是多么的正常而应当,不要有任何的破坏它的企图吧,自由是太美好的馈赠,而您也不会在这祝福中被遗忘,这自由是冥想的森林,是自我散步的地方,是一块无法遗忘的土地哦:)
  我的信还是来得迟的,这也是作为学生的无奈,希望您不要为此而不开怀啊:)看到您曼妙的文字实在是美丽的事情,而我的幼稚的笔触实在希望找个可以遮蔽的处所将自己隐藏起来:)
  望您一切安顺:)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就跟那些因多病而异常敏感的女性一样,虽然我迟迟不给你回信,但总希望你的信能迅速如恋人唇吻下的时光;阅读你的信并非单纯是一种美的享受,而是直接步入美的意象的丛林之中——就如说一位年轻的姑娘像花朵一样是不够的,那是花朵在开放,的确,我从你的语言的缝隙里聆听到某种花朵在开放的声音。
  美的无可抵御的力量来源于真实,今年早春,我骑车去市里,惊讶地发现路边的桃树扭曲的褐色枝干上缀有稀疏的腥红的花朵,在这河内残冰还未融尽的时日,竟然有这样一种事物在预报春天的消息,我感到非常惊讶,当接近它们,才发现原来是虚假的。这些人工的痕迹显然是对自然的嘲笑,但在大地的灵魂还没有完全苏醒时,它对这一嘲笑只保持着高贵的沉默,直到春天真的降临,它才将这些拙劣的复制品淹溺于自己真实的花海之中。的确,若是没有真实的花朵作对比,那些虚假的造物就很容易赢得观者的好感,甚至还能引发他若干与美关联的想象。在艺术世界里,很多人所见到的多是非自然的作品,这使他对自然的作品反而不再努力去探问,假如有一部作品充满真实的自然之精神,却很有可能被溺毙于那些造型纷繁的人工的建筑之中,它的存在形态犹如广袤野草中的坟墓,犹如时光的泡沫下静寂长眠的废墟。
  你在信中提到月亮,这不仅是一个与美相关的符号,它更多地体现了美的实质,但人在都市之中是如此地远离它,仿佛它的闪现不过是一次并无内涵的到场,实在说月光的美惟有在古代诗歌中才部分地被保留,偶尔我站在院子的臭椿树下,也淡漠地观望过她那憔悴的容颜,但却再也不能唤醒心中曾经分泌过的那种感动。——很久以前,我喜欢在月下独步,尤其当苹果花盛开的时节,我徘徊于果园的仄径,探寻自然的心灵,我感到自己并没有远离土地,感到自己也是一棵幼树,也有一些叶片在寂寞中萌发。但现在我却栖身于一块压根就不曾存在过的土地上,孤单如一枚被风摘落的叶子……
  最近几天,我又重新阅读了蒙田随笔的一些章节,感到有跟你谈论他的需要,蒙田虽然也是一个思想家,但谈论他并非如谈论哲学一样只能去抽打那些抽象的概念,他是真实存在过的一个人,他并非单纯蜗居在他的文字中,他更多地于他用自己的遐思构造的语言建筑的附近的草地上存在。过去我在与别人的交谈中,经常引用蒙田的话,引发了他们想了解蒙田的欲望,但当他们接近蒙田随笔时,却感到他并不是特别有趣。的确,对那些喜欢简洁的美文的读者,蒙田并非最好的选择,但对那些想了解自己并深入理解生活的人,蒙田可以说是一位有着丰富失败经验的导师。我开始阅读蒙田的著作,因为不懂法文,只能借助于译本,但即使通过译本,我也感到真实的心灵是存在感通之途径的。
  我阅读蒙田的随笔集起初也遇到一些障碍,由于知识结构的不完善,使我对他随手引用的史实缺乏了解,于是就购买很多与此相关的著作,如古代希腊及罗马人撰写的历史等,尽可能找到他所引用的史实的出处,看他是如何处理这些史实的,我从中领悟了一些写作的技巧。像蒙田这样品性丰富而又不失单纯的思想者,单看他本人的著作是不能够接近的,必须广泛地阅读他所理解并受益的著作,惟有将这些外围的防御逐渐清除后,才可以发现通往“城堡”的捷径。当然,心灵的相通是首要的,如果没有一颗能够感受自由并享受闲适的心灵,他便会拒绝与你交往,更不可能使他心安理得地成为你的朋友。
  正是通过蒙田的思想使我开始思考一些与自己相关的事物,这样一位导师是值得感激的,而我的“城堡”又因你的到来而敞开,因此我也对你心怀感激。——最后,提一个微末的请求,能否将你的照片的电子文本复制一份寄给我呢?我的邮箱是:[email protected]
  祝好,在这样一个炎热的白夏。
  善德致上
  
  胡斑竹您好:
  今日又坐在了电脑前,仿佛已然过去了太久,日复一日的在漾着花草味道的阳光中忘记阳光的颜色,樱花树端只留了绿涩涩的平淡,没有了什么惊喜,于是夏天也变成了一种习惯,心灵中没有了波澜,一切化为了安详。其实我喜欢这样的夏日,燥热得有些麻木,终于使自己融到了夏日的魂灵中,无需解脱,本我的安宁。考试的忙碌似乎是学生不可逃避的,期末是一切混乱的集合,虽然企图对它淡漠,但似乎是逃离不得的。而此时,学校的网络奇迹似的好了,于是我给您回信。生活其实是暗布了许多的惊喜的,我本是从不写信的人,而今却已然有了这个习惯,这个美丽的习惯:)
  美,那阿波罗的光明的梦境与那狄奥尼苏斯狂喜的醉乡的同在,圣洁的纯粹,永远地向着敞开的敞开,最是真切的物之物性在大地的涌现中如那将枝叶蔓延到天空的眼睛而根深深扎在大地的不尽的怀抱中的美之木。一直,总有人说美与真终究是无可共存的,而美却是当为真的,这自由的真理,这物之为物的真实。而诗人似乎在那瞬间的迷狂中将大地天空和诸神都凝在了他的生命中,尼采说:“倘若人不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作人!”倘若我们的灵魂失去了对于美的无尽的索求,对于这个空洞的皮囊还有什么可以留恋。我是美的朝圣者,也许永远不会是占有者,但这执着却不曾离别。我一直企图凝听大地的挽歌,在这喧嚣的都市里,这是唯一美丽的声音,绝望的,泪水浸泡的轻柔的母亲的辞行。
  而这些时日我却在思考着一个傻气的问题,一个关于荒谬和死亡的不可能的问题,似乎这人间有着永不可逃离的力量在拉扯着,留下了最是可怖的痛苦。查拉图斯特拉默默的在那森林的圣人那里对着自我宣布了上帝的死亡,如此的人间失了上帝的庇佑,在这宇宙中的又是怎样的荒诞处境,徒留了迷失。加谬说“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回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荒谬感。”人们可笑的将自己寄托在自以为的既定的永恒道德体系中,那不过是在荒谬泥沼中的不愿睁开眼睛,“深沉的烦恼像寂静的雾,遍布于生存的深渊里,把外在事物、他人和我们自己莫名其妙地搅在一种普遍的冷漠之中。这种烦恼显示出生存的全貌。”我们在这个荒诞的人间苟活着,一样的承受着这可怖的偶然性与无意义,然而庆幸的是我终究没有真正的反思者的痛苦,他们的太清醒。我和许多和我一样的人透过媒介冷冷的直视这个荒谬的世界,于是坐在案台前捧一本书,盘弄着手中的一只笔,玩味着,玩味着荒谬。人类最是别致的在于可以选择的自由,而在每一个选择中,这个存在者的自由中,他都被这恐怖的恶心包裹着,每一个通往旁处的路口都一样的充塞着恶心。逃避,死亡,希望,不知道终究是什么。仿佛就是将我的生命立在悬崖的边缘,我所将苦恼的不再是跌落于悬崖中的毁灭,而是我发现早已没什么阻止我的跳落,跳落已然是太明显的选择,阴笑着的可能。这也许是关于死亡,必然的死亡的。其实生命的对于人的大恐慌不是人出生而必然的死亡,而是无时无刻不是在死亡着,这啃啄人心的阴影,而却有人将自杀视为诸神给予人类的最大的礼物,人的手中最大的权利不是掌控着自我的生,而是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亡,当他决定死亡时,这是永不可灭的神灵都不拥有的最为高贵的权利。然而自杀不是终极的消亡这荒谬的力量。荒谬是这个无意义与偶然性伴随下的选择所带来的灭顶的痛苦,自由引发的恶心感,萨特说“死亡也是以自由为前提而存在的东西”,是解蔽的关照中的不可逃离的噩梦,而自杀无非是又一个选择,无非是自由的又一次显灵,用荒谬来终结荒谬,用自由终结生命,荒谬却仍然驻扎。死亡终究布可以更改存在者的解蔽的此在啊,终有一死者有能力承担作为死亡的死亡,将死亡护送到死亡的本质中去,这不是一个终结,不是一个毁灭,而是一种“赴死”,人在这大地上,天空下,诸神的面前持留着,承受着死亡之为死亡的赴死。一个称为“生”的状态变更为一个叫“死”的状态,这里并没有任何的断裂的更迭,死亡不可以化解什么,一切以一种不同的表面继续着他的一贯的延续,如此而已。自杀还当有什么用意呢?这里也没有宗教的彼岸,没有可悲的轮回的希望。有的只是必须的在此在中继续着存在者的是其所是。我们只能留存在这里,明了了死亡也不过是恶心的延续的人们,无法自杀,因为他知道那是徒劳,存在着,痛苦的存在着,一直,一直。其实,我知道,什么都没有,任何的可以遮蔽的逃离的庇护都已然消亡,存在者的真实的生存没有被遮蔽,他敞开着,狰狞的敞开着,呈现着苦难的荒谬,甚至无法下选择死亡,没有任何的掩饰的此在,我们的此在。自由,是其所是,这个终极只是阵痛。
  这个话题似乎是太沉重了,似乎并不合乎我当生存的理智。实在抱歉对您说了这些浑浊的话语,最近似乎是在孩子气的窥视一个被上帝禁止的园林,企图在自己的眼睛中容纳不属于它的东西。生活只会延续,在我的无谓的思考之后,依旧的按着他的轨迹前行着,我依旧是个喜好微笑的人,也许只有在笔端才将灰色的自我释放出来,让她放放风:)
  今天的城市在夏雨的洗礼下有了一丝羞涩的活气,少了炙烈的火焰而终于有了生机。上了整日的课,准备迎接考试,生活真的有一种奇异的节奏,循环着,流动着:)在此希望您的城市也洒过一袭清凉:)
  校园网无法上国外的网,而我的邮箱却是在外国网站上,朋友的却粘不上附件:(可能得过些时日才能将照片发给您了,是一张我五一的时候爬上了泰山照的,山东是人杰地灵之地哦:)
  望先生一切安好:)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
  你的信越来越充满哲理,越来越触及存在的蕴涵,在读过之后,有一种步入夏夜的感觉,有星在坠落,而地气却冉冉上升,蓬勃如岩端的松树。而再读一遍我所给予你的,感觉是那样苍白,如没有印字的纸,我相信自己能够写得更好一些,但由于某种原因使心灵总是不能奋飞,我的心灵有这样一个很坏的毛病,就是它只愿意对它所挚爱的人洞开门扉,当它对这份爱情还不确信时,它就如歌曲中的玫瑰羞羞答答。有人说过:“单恋一次是美妙的,而第二次则是可笑的。”而我本人原是一则笑料,很多时候我唯一的娱乐就是“自嘲”。
  也许正是你的请求,北京今日也下起了雨,我又到南园巡游,那心情犹如被流放的国王以平民的身份重回故土,虽则那份短暂的荣耀正是他耻辱的一个标记,但也因此而体会到某种宁静。杜仲树微风中摇荡,杨柳更朝四面八方挥动它那抽象的手臂,天空犹如一张经淡墨沁润的信纸,而雨滴则是它发放的言辞,我读不懂这些言辞所蕴涵的信息,虽然它们似乎特别愿意攀缘到我的身上。芍药安稳地渡过花季之后,看样已习惯于沉默,就如那些幸运地嫁给成功人士的女子,一心一意地培养腹中的果实。——自然是如此充满活力,而我却疲惫不堪,我走在大地上犹如文章中一个多余的标点,事实上还不是真正的标点,而是一粒灰尘偶然地落到字行之间。
  我散步的目的并非散心或猎奇,而是为给你写信而寻找辞句,我的思维已如此贫乏,竟然构思不出一个新颖的句子。而天空却越来越阴沉,像饱经离别折磨的情人,愤怒的雷声并不能改变它忧郁的品质,雨滴变得紧密起来,落在树叶上已不再被沉默所困扰,而是发出唰唰的喧声,但不朝亮处看却发现不了它的踪迹。我依然漫步于空无一人的田径上,依然在思考你的信所传递的信息,而衣服却渐渐湿透,脚下也增添了踩在泥鳅上的感觉。终于,雨的气味将我包围,它围困我就如那些创造性特别突出的诗人围困他哪个时代的语言,但我的思考却脱离了现在,回到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在哪个夏天里我也接受了雨的洗礼,而那次洗礼使今天的这一次显得过于平凡。
  那时我还居在乡下,表兄从湖南来探望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曾长期居在我家),一起去山沟里捉螃蟹,由于长期干旱,山沟里也普遍缺水,惟有极幽深处才能岩石下发现潮湿的痕迹。我们登上一处山口,又朝南长驱直下,走出五六公里,终于在沟底发现一些正处来饥饿边缘的水洼,捉了几斤螃蟹,正准备回家。突然天空阴云密布,大雨不期而降,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只能在溪流中行走,因为每一条小径,都形成蜿蜒的溪流,拼命朝沟底聚集,仿佛在参加一个不可须臾延误的会议。等我们爬上山口,南风之劲使我们回顾所跋涉过的道路都不可能,即使勉强回首,眼前也是一片水雾,山峦的形状朦胧莫辨,沟壑尽失,树木惟有暗淡的绿色在模糊的背景下摇曳。而且根本就难以立足,我顺风而行,就如腾云驾雾一般。离家越近,愈能感受到雨的力量,崩溃的堤堰随处可见,庄稼成片倒伏,玉米地一派狼籍,果园里苹果落下的比树叶还多,原本接近枯竭的水库而今却只能靠排洪渠来宣泄过度的郁积。这场大雨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乃我生平所仅见,当晚上坐在院子里品尝螃蟹的滋味时,透过崩溃的院墙发现白杨树断折的树枝正在努力恢复对生命的信赖,而月亮爬上东山之顶,再度赋予山村以宁静。
  你信中提到旅游,实在说我似乎已经错过了旅游的季节,我到过的风景区非常之少,我领略自然之美多在渺不足道的邂逅之中,我感到只有当美不期然而至时才能给予我们以真实的感动,而那些风景区往往因期望过高而显得如马路上的标语。我曾经瞩目过的最美的事物乃是一块静静悬浮的云彩,那是很多年前,我在东北某一林场中,一天下午我正沿蜿蜒而喧嚣的河畔行走,周围山峦重叠,森林在昭示它的骄傲之同时也屈服于某种富足的激情,天空是如此蔚蓝,犹如少女的瞳人为每一扇窗子所乐意接纳却纤尘不染,我仿佛刚被唤醒似的,目光满怀渴望地逡巡于浩荡黛绿的顶端,终于发现了这一不可思议的事物。这块云彩孤立而在(天空中再也没有别的云彩),静静地悬浮着,处于柱形与锥形之间,通体洁白,没有任何下下瑕滓,它不像有些云彩那样能通过起伏的灰线分辨出组成,它是一个整体,在它身上发现不了明暗的对比,它的外缘也不比中心更透明,简单地说它洁白无暇,犹如一座棱角分明的玉雕之塔,突现于蔚蓝的背景之上,这无疑能帮助我在后来理解所谓的“纯诗”。
  你信中对死亡的思考是有实在意义的,哲学就出发于对死亡的思考,但最近几年我却很少再触摸这个热情而谦虚的极至。惟有生命力特别旺盛的思者才会探求这一秘密,对于那些生命之泉渐趋枯竭的病人而言这个深渊是冰冷而恐怖的,犹如黑手党袅着蓝烟的枪口。现在的我对死亡既不渴慕,也无畏惧,死亡虽然时刻绞缠于我的呼息之中,但我对她的态度并不亲近于候车亭前站立的时尚女郎,这种美与由此带来犯罪的渴望与我无关,在这个世界上我虽然也是一个猎人,但我的手指并未扣在板机上,枪膛里也没有子弹,我带着猎枪不过是装装样子,我的目的在于欣赏野兽动态的美,而非呻吟中流血的颤栗。
  这封信如此杂乱,要凝聚为一个整体已超出我的能力,我希望它的到达正碰上你心情愉快的时刻,当然我更希望你的心情无时不处于青春的陶醉之中。祝好,这这样一个凉爽的夏日!
  不归致上
  2004年6月18日
  
  胡斑竹您好:
  
  这炎炎夏日把我倒是蒸出了病了,一面考试一面在挂点滴,我是惧暑气的人,真的是艳羡北方的清凉啊:)一直没有回复您的来信,实在是歉意得紧啊,今日终于是踏入了家门,有了个安稳,于是提起笔,然而又手拙了起来:)我开始畏惧夏日,期盼着秋天。脑子里的秋是一抹金子,灿烂,和谐。无垠的黄褐的草原,几点水曲着身子绕着,晶亮晶亮的,让秋草多了些许活气。天很高,通灵的散着,几丝云,绝不能多的。远远的山被这暖色衬得很柔和,失了往日里的巍峨。在草原的尽头随笔勾出些线条,这是树了,参差的几笔而己。不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大概是这样的秋吧。
  您的文字总是凝了来自大地的涌动的美,那根基深埋在土壤中而向着苍穹绽开的最是迷人的花朵,我那清涩的笔触又哪里能承担您的谬赞呢?我的文学自我在逐渐的死亡,是您的逗留使得它还在这个世界上徘徊着,但气息却是微弱的。您的经历是那样的富有生气,一切的真正的文学者都是有着那个令人向往的不平凡的生命轨迹,而我似乎是太是平凡了,没有的刻骨的对于任何事物的体验,似乎只有沉浸在哲学的思考是才可以摆脱这个世俗的乏味的自我,似乎总是想超出些什么,却又将自己囚困。
  倘若生命是晶莹的湖泊,闪烁着翡色的清波。那命运将是环绕的峰峦,沉静但坚韧,用怀抱将之守护。但生命却不是那死寂的湖,是山间狂野的河,击破那阻挡她的天空的禁锢。倘若生命是河水的灵魂,唱着属于蛮荒的歌。那命运将是沉淀在她不羁的心中的鹅卵石,将她驯服成温顺清澈的溪流。但不,生命永远不会是羞涩的溪水,在阳光的背后蜿蜒残喘。她是桀骜的怒吼的海洋,冷酷的面对企图操空她命运的人儿,会磨平一切的锋芒,刨光一切的曲折,将利石化为尘埃。命运终究会对这贪婪的生命发怒,他或许会咆哮:“那就当你的野蛮的海洋吧,忽视本就赋予你的温柔与甜蜜。我要成为雷雨,以无尽的力量狂笑,用粗鲁的双手将你粉碎,直到你像饮泣的海鸥般讨饶哭泣。”但生命又是多么的骄傲啊“哈,你这个骄傲的神灵,我可不是脆弱的海鸥,我血脉间的热流容不得哭泣的小鸟的懦弱。如果我有羽翼,我将是击空的鹰,发出溢满力量与骄傲的鸣啼!”我想,生命终究企求的不是安宁的平静,不是那在微笑中漾开的包容,她更加的贪婪,她想要的是无尽的自由,那是任何的东西无可替代的对于自由的渴求,如果命运放开他的企图束缚的双手,那生命将充斥着最是和谐的曲调。我最是爱的便是那自由,那唯有解蔽之自我方可为尺度的自我存在,只有在这自由中,生命才能快乐啊……
  您的眼睛总是可以看到美丽的事物,这是怎样的幸福啊,您笔下的那一朵浮云仿佛也飘落在了我的生命里。美,真是精巧得很,在心灵里总是可以找到缝隙,然后驻扎,然后不再离去:)我喜好到偏远的地方去的,那里可以看到自然的本色,没有雕琢的腐气,只有纯粹的安详,人总是多余的,苍凉和秀美,无论怎样只要是纯粹的都会深深的嵌在我的灵魂中……我不愿久久的活在一双忧郁的眼睛后面,哀伤世人的哀伤,所以这没有人的痕迹的天空和大地当是最为美丽的,心的终于的归属:)
  笔又顿住了,干涩的挤不出任何的水滴,语言这狡猾的东西总是可以逃避我的思索,它似乎不愿把我的话语表达出来,使我一次次的失语,前些时候因为咽炎而没有了声音,如今笔似乎也害起了病来。
  不知先生有没有收到我的照片呢?已经寄出了好久了……那张照片有些傻气,但风景却是好的:)呵呵,就此收了笔吧。这灼人的夏日里再看您的信,真的是一分喜人的清凉啊:)
  望先生一切安好,北京想来也是炎热的,当是保重身体啊:)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近数日有杂事缠身,未能及时复信,恭请宽容。你信中所谈到的秋天之色,将我的思绪引入斑斓如蝶翼的秋原,我不是自然风物的理想观察者,我只能沉浸于秋光的幽婉之中,任蛩鸣雀语在脉管里流荡。在我印象中,似乎惟有北国之秋才如“少女唇边最后的微笑”,在《荆棘》一书中,我对此有一段描写,虽非精彩,但真确无疑。
  可以说不泅入森林幽境,不独自注视每一棵将沉默阐释为言说的树木,驻足于缓慢地将蓝烟送入云天的溪侧,聆听不知名的翠鸟所发出的难以用语言浓缩于记忆的旋律,看落叶拽着金黄的游丝飘然降落,秋的趣味就无从感受。当然,伫立峰端,决眦于无边际的枫叶,尤可感会秋的壮美,然此印象容易被火烧之云所代替,而且这种美更多地表见于形式,即使不知运思者也会顺驯地成为它的俘虏。惟有秋的脚步时而犹疑时而自信的地方,我们遇到的才不仅是浓缩的色彩,还有成熟的思想。我正是在林海深处因经常面对自我才学会了思念这门艺术,而今因远离树木也被思念所拒绝。
  显而易见,一个人要固守思念的能力只能移居到一切色彩都非出于化妆师手笔的所在,处于都市虚假的造型艺术之中,即使蒙上天之福无意间发现一颗橡树的种子,也只能满足于它在花盆里释放出的那几片淡而寡味的叶子。我寓居北京已近十年,连一次简单的爱情冒险都没遇到,这使我愈发相信都市是货真价实的消灭爱情而非产生爱情的火葬场,人在都市之中,如想保持自然的感情,就惟有满足于孤独的幽居,虽然这种居住方式跟沙漠修道士的栖存相比显得颇为寒酸,但这却是减缓人性之异化的唯一途径。如果说我对这个世界还能有所贡献的话,那么我最大的成就可能就是证明一个自然人也是可以生活于都市之中的,当然他必须接受被边缘化甚至被遗忘的命运。
  你说自己喜好到偏远的地方去,而我在以前也有这种脾性,这似乎是健康之青春的共性,但春光之短暂一如鸟的翅膀上的露珠,总是在起飞的瞬间悠然跌落,无从追寻。我觉得一个人最大的痛苦并非失去一个爱的对象,而是丧失爱的能力,但爱的能力之所以丧失主要还是青春脱离的缘故,青春犹如赋有魔力的指环,你戴上它就不再是一个人,你的力量至少可以等同于半神,你甚至敢于向自己挑战,而这无疑需要比向天庭挑战更多的勇气。假如一个人在青春时代没有显示出人性原本具有的伟大光辉,那么他很有可能就是人生赛场的遗失者了。
  但青春作为一笔财富也充满危险,这世界上人为的一切都在努力地扼杀它,使它在还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之前就已放弃自信或骄傲,他本是大地之子,社会却把他扔到水泥地面上,抛到一泥不沾的楼梯间,可以说几乎每个人都还没有到达宝藏的门前就已经精疲力尽了。即使那些侥幸闯入者,面对这宗珍宝也如不胜酒力的人面对流金溢彩的葡萄酒桶一样,只能引发辛酸与感喟。青春犹如女性的形式之美,不可以被冷藏,即使不加利用也不可能完整地保留下来,它如时间一样持续而有节奏地流逝,这是一笔即使善于使用者也决不可能使之增值的财富。
  使青春有意义的途径当然如地图上的道路一样多,但每条道路都有一些饥饿的母狮在逡巡,更有一些雄狮在咆哮,躲避它们的骚扰几乎不可能,这种危险恰是青春富有魔力的象征,没有遇到过考验的旅行还算得上人生吗?正是在考验之中,我们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树立了某种信念,如果我们不能与懒惰、嫉妒、骄横这些人性固有的疾病作斗争,那我们就错过了证明自己力量的机遇,一棵幼树在暴风雨中闪烁败北的同时也在宣示大自然的旋律,同样,我们正是通过失败的废墟进入存在的殿堂。
  我曾经有两个梦想,写一本好书,找一位好伴侣,经过十多年的劳动,我可以相信自己已经使其中的一个梦想成为现实,但我为了写好一本书却远离了生活,被世界的另一半所抛弃,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对真理的热爱超越了对爱情的渴望,为了探索爱情的奥秘,我却挥别了爱的对象,正是在孤独中,在思考中,我与世界的亲和力迎面相撞,又转身逃离。现在,我已经沦落为一个连命运之神都不屑再给予打击的对象,她知道再给予打击对我已毫无帮助;但她也同时发现,我已很难再有能力享受幸福,换言之,就是我的与爱有关的机能已遭破坏,要重新塑造将是一个缓慢而无聊的过程。
  我说这些,并非要取得你的共鸣,我惟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你能够对我的真实情形有所了解,也希望你能将自己的情况作一些介绍。在这样一个夏夜,透过窗户,我似乎能够感受到你的光耀,捕捉到你寄放于言辞缝隙里的那么一种芳香……
  祝好!
  善德致上
  2004年7月14日
  
  胡斑竹您好:
  前些时候我一直在旅行,一直在我所爱的开阔的西部游荡着,终于回来后却又逢了国学出了些问题,似乎总也上不来,中毒一般,所以一直没有给您发信,还望见谅:)在这酷暑的时节里看秋天的文字是极其美丽的事情,而我昨夜却是做了个古怪的梦。
  我感到静默的心空洞地填补着喧闹的房间,不知是哪里的房间,陌生而却有些熟悉,在闲人的低语中隐约地揣摸着一个似乎在细细响起的音调,企图用自己的沉默沉默这一片天地。窗外刮着冷的风,似乎是有窗户的,和那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风。我没有看,只是耳朵感到了玻璃的恐惧。我默然,生硬地处在这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里麻木着所有人的麻木。“它还在飘。”淡淡的响起的声音。这声音一定属于一个醒着的灵魂。他在这个空虚的静止中看到了飘。我挣扎着苏醒,我要逃离这躁动的麻木,我要生命。我猛地扭头,用眼睛穿透了水晶的玻璃望向了一个同样单调的重复的音调,有节奏的搏动的水门汀的脉搏。飘,飘的精灵在灰色的人间点缀醒着的眼睛,——是一片绿的叶子——这是一个诡异的精灵,饱满的绿同秋天的风调情。不,是我世俗的刚刚苏醒的眼睛欺骗了我。这是天使绿色的羽毛为我们捎来上帝的祝福。荡漾在风的怀里的绿的小船。舞着的绿蝶散漫的性情。旋转的起浮,在气体的玻璃溪水中任情地轻吟。可我愚钝的耳朵不曾听见,心却不再平静。灰的水门汀也布满了整个死的天际,我伸出手抓划这坚硬的寂静。水门汀的泥团上划出了一裂峡谷,于是被尘封的太阳映出了一道光辉,像捆绑泥云的锁链。那偷跑的光悄悄的牵住了绿叶的翅膀,将躯体贴上了它的背脊。于是旋转的绿叶向着天空有了镜子的光彩,闪着泥灰的晶莹的泪滴。它变成了一片天堂落下的绿色玻璃糖纸,带着小女孩羡慕的心。眼睛不能久久地凝望,因为这里还有旁的一些眼睛,不知道属于谁,却是阴冷冷的看着,一直的看着。我依恋地收回心灵,看着时间阴笑着飞离……这一定是个梦,那我应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当时想着,这个念头给了我站起的权利,我抽身拨开紧闭的窗棂,找寻绿色的精灵。然而眼前只有了那无尽的青灰。它已经被腥土埋葬了身体,但泥土掩不了精灵的飘移,我知道的。可是失望的哀思还是擎上了心头。在失落中我坐了下来。然后我醒来,很是悲伤……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循规蹈矩,畏惧不认同的目光。我从来是人们眼中的乖孩子,从小体贴乖巧,孝顺老人,又是所谓的好学生,八面玲珑,处处讨喜,而这些面具早将我的脸孔遮蔽得苍白无色,我知道要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下去需要什么,我知道如何微笑着面对,然而我是知道的,我所追寻的是这个世界不愿意给予我的,所以我在心灵上追求的是自由,一个有别于人伦世界的我的追求,真正的自由,所以我喜好庄子,所以我希望能自私的毫无顾忌的自由……我对这个世界是失望的,而这种感受无法跟那些爱我的亲人朋友述说,他们会要我别背无谓的包袱,要快乐……可我只有停止了思考才会停止我的“无谓”的痛苦,麻木其实是美好的,而我却很清醒的知道那是麻木,于是又如何能够毫无知觉?这让我想起了披头士,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他们的歌,他们是诞生在迷茫的时代的迷茫的一代,和存在主义一样,挣扎在由抽象的思绪蜕变的残忍现实的泥潭,无助,迷惑,要战斗但是看不到真真的敌人,于是敌人成了整个社会。他们的音乐是年轻的,有着跳跃的节奏,没有滞留的老态,无论是失望还是愤怒,都是直接的大声的唱给这个世界,不停留,决不。他们的声音强烈,是那个年代的硬气,没有靡靡的呻吟,有的是欢快的果决。我喜欢这种声音,很干净而且直接,那是一个有很多可感慨的时代,他们不用为赋新词强说愁,他们的情感是真实的,没有做作的东西。我记得高中时候的老师说过,那时个颓败的年代,失落的人的时代,但我看到的是斗志,是勇气,是一个时代的英雄的歌唱者。有一首歌叫《Allthelonelypeople》是首唱得显不出感情的歌,声音是无奈的,很平淡,但是我却听得要落了眼泪来。我想真真的绝望不是哭泣的哀歌,却是这全然黑暗后的冰冷的平静,他们没有气力为了旁人哭泣了,所以他们平和了。这是一首写寂寞的歌,不是爱情的,是人生的。调子很平的,问询着:看啊,这些寂寞的人们,他们来自何方?这是个被遗忘的角落,没有祝福,没有哀悼,没有过客,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悲哀。这里是一个小镇,平静的小镇,没有硝烟,平凡的人过的平凡的生活,但是这里却有着寂寞的悲剧,迷茫的人生啊,麻木的脸孔,没有证人的言语,卑微的存在,这里是披头士眼中的整个的社会的投影,冰冷的孤独的人间。世界的无数的围墙将生命划出了疆域,每一个孤独的人守着一座孤独的岛屿,可怕的距离离间了一切的生命。这些敌视世界的年轻人啊,他们撕扯着自己的身躯,他们苦闷的冥想着,他们用灰色的歌,唱这个灰色的世界。这是绝望的一代,血的战争后的和平没有让他们看到希望,却看到了这没了人情的悲凄,这个欢腾的世界的背面被他们瞧了个清楚,所以他们的歌没有声音的激情。他们不是议论者,而是陈述者,他们冷冷的将眼里的世界指了个明白。他们是一个时代的见证人,他们看得太清楚了啊!这是他们的战斗,没有流血,流了一个时代的眼泪。歌还在唱着,这已经不是它的世界了,但仍是唱着的。这是时间留下的东西,我的耳朵还记得,它是一段历史,来日的耳朵也应是记得的。所以我一直的听,我记得我的整个高中时代CD机里除去了交响乐和些古乐外就只有他们的音乐:)
  我不知道如何的介绍自己,可能只能说我是个在内心里充斥着矛盾和斗争却又是个看似圆滑世故的人,我可以在人前隐藏自己,但在人后又拼命的剖析自己,我知道我的分裂,却无法弥合。我没有知己,因为我认为自我是私人的领地,而我的情感绝不能成为旁人的负担,我有许多的朋友也在心中充满着感恩,但我永远只属于我自己。可能我是个热闹但安静的人,又或者是一个用热闹的外表维护心灵的安静的人……似乎很难说清楚啊:)
  谢谢您的文字,在这躁热的天气里却是这样的宁静:)您的文字总是那样的美,仿佛笔早已是您的仆人,忠心而尽心的仿佛是影子一般,而我的笔就总是淘气的不原如我愿的述说……过些时日我再同您讲讲我所走过的那些美丽的土地,宁夏青海和西安,我的枯竭的笔实在无法描摹他们摄人心魂的美,或许当一切沉积为记忆后便会由我表达了:)
  在这炎热的夏日里望您一切安好
  翛然主人拜上
  
  翛然主人你好:
  关于“垮掉的一代”,我有一本李斯编译的书,后面附有金斯堡的诗集,我对现代诗的理解部分地受到他的影响,在《荆棘》一书中也引用了其中的几个句子,如“我将独自坐在这里守卫着自己的坟墓”等,维廉斯说金斯堡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这一评语使我们自然地想到了波德莱尔,但金斯堡的诗歌艺术究非波德莱尔之比,波德莱尔是真正将自己放在幻想的铁砧上,用痛苦的铁锤不懈锻打的人,用诗人的语言来形容就是“用痛苦的青铜锻造欢乐的雕像”,但波德莱尔并不欢乐,金斯堡有时能够体验到快乐的幻境,所谓欢乐,不过是排空淤积的一种感觉,没有经受过淤积之困苦的人,可能很难邂逅此类体验。
  至于披头士的音乐,我几乎没有聆听,非但披头士的音乐,即其他音乐我也很少聆听,我的生活中缺少音乐的质素;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敌视音乐,我只是害怕音乐而已。我总有一错觉,即音乐能够起抚慰心灵的作用,能够淡化甚至消解我们得来不易的愤怒,我视自己的愤怒为经过多次挫折与无数次思考才聚集并提炼出来的一宗珍宝,我不能让它冒片刻瓦解的危险。但我对音乐也同时充满幻想,据说多数民族在上战场之前总用高昂的鼓声激励士气,但司巴达人却需要用柔婉的笛管拂拭暴戾,我惭愧自己不如司巴人勇武,如果我的精神也从能他们浴血的长枪尖汲取勇气,那么我将毫无顾忌地向世界的任何音乐张开双耳。
  你说我对语言的把握已到随心所欲的程度,其实不然,写作可分三个过程:其一,意多而辞少,总感到无合适的语言以表达心臆,此即所谓“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也。因此而博览群书,因此而搜寻佳句,以供我驱遣,此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也;经此锻炼,始能“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可以说绝大多数写作者都停滞于第一阶段与第二阶段之间,欲进一步而不能。但一个人当他掌握了必要的语言之后,总面临一个困境,即辞多而意杳,面对存在于生活中的孤独个体,他感到已经没有多少值得表达的思考了。那些似曾相识的情绪已不能再激动他的心灵,他会常常陷入无言的困惑之中,仿佛那位传说中的不幸的情人,他跋山涉水,备历艰苦,终于寻到了能配得上自己心上人的珠宝,但他那爱的对象却早已跟旺盛的青春告别,陷入岁月的流沙中,遗留下来的只是一个渺渺的影子,他试图通过美化这个影子以恢复那曾经朝思梦想的流光溢彩的形象,但这一努力的结局只能是徒劳。
  目前我就处于这样的困境之中,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语言,但却像考古学家被赶出埃及流放到美国一样,我的镐掘下去时已不再伴随着那么一种莫名其妙的颤栗,因为我知道自己面前的石块之下并不掩藏令云雀振飞的惊喜。一条鱼通过漫长而曲折的内陆河流进入大海,但它却因旅途劳顿而丧失了山奔海立的冲动,它像一块冰似的静静悬浮着,如非潜流经过它甚至已不再有欲望移动自己的肢体。我现在的情形就是如此,我的头脑像充分使用过的电池,虽没有被扔进垃圾桶里,但也不再具备重新充电的能力。在这世界之尘土之中,我不过是一片风中的叶子,虽然还保留着对树木的回忆,但并不记得自己是来自那一棵树,当然也不再有足够的渴望去接近灿烂的花朵与清脆的果实。
  我感到你的生活是正常而真实的,这种真实甚至达到了部分虚假的地步,没有一个人是完全裸露的,那些尽情展示自己内在蕴藏的人也有一些自己并不知晓的秘密,那些自以为掩盖很成功者也总有一些蜂蜜从裂缝里渗透出来,每个人似乎都是一个在井台上磕碰的伤痕累累的水罐,那些急速溢出的瀑流难道不可以恰当地称之为泪滴吗?
  另外,在你的短信中,我能感受到你的进步,这种以自信为基础以信仰为标的的进步是不需要赞许的,因为面对它的人会不可抑止地为自己感到羞愧,的确,在你面前我感到羞愧,我曾经花费那么时多间,只是为了供养无聊与懒惰这一对联体姊妹,而她们的骄傲与蛮横因为裹着一层流光溢彩的面纱以至于更像那曾在诗歌的苗圃里现身的“雾中的玫瑰”。我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缺乏自制力,我曾经因为能够迅速地止住迈往错误的脚步而加深对自己的尊重,但现在我却因再无开启通往错误之阀门的勇气而鄙视自己。——也许是因为我停留在某个地方太久了,也许我真的需要换一种生活方式以培养那种崇高的忍受劳苦的能力,也许我最需要接近的不是别的,而是开满百合花的原野或被麦穗占领的土地。
  真希望有那么一天,能面对面地与你交谈,那该有多好!不过,我真的有需要你当面聆听的语词吗?
  祝好!
  善德致上
  2004年8月13日

小平 03-28-2005 23:01
再读这些,品味有些不同了!

小泉 09-05-2005 19:56
我也来了!

Troublemaker 09-05-2005 20:03
引用
下面是引用小泉于2005-09-05 20:56发表的:
我也来了!


来的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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